“网生代”观众的“浅阅读”与电影工业的“轻创作”
王玉明
一、“网生代”观众的概念界定
“网生代”一词，最早来源于著名漫画人贝贝龙（Babylon）出品的第一本漫画书，书名即为《网生代》。“网生代”，原意是指生活在网络环境下的一代，他们迷恋网络到了命里，断了网就无法正常思维，但又常常自省。
将“网生代”与电影连接起来，始于影评人王旭东发表于2014年8月5日的一篇博文——《定义“网生代”电影》。在这篇博文中，王旭东这样定义“网生代”电影：在互联网社会语境下，从内容、传播、评论、产业等各方面发生的一场电影新变革。这场变革，不仅在极大程度上带动如网络文学、网视频、电子商务、电子游戏、演出等其他文化消费领域的发展路径融合，还是中国电影重拾民族信心，更是让中国从电影大国迈向电影强国的重要策略。可以说，中国电影从商业模式上只分为“网生代”前和“网生代”后。[1]
在这篇文章中，王旭东还进一步概括了“网生代”电影的特点：文化消费式自恋、碎片化表达、虚拟与现实互动，这三方面构成了“网生代”电影的基本风貌。能否将“影响”转换为“价值”，是现阶段评价“网生代”电影及导演的最重要指标！[2]
笔者在文中所使用的“网生代”一词，更多的是指一种时间概念。1987年9月，CANET在北京计算机应用技术研究所内正式建成中国第一个国际互联网电子邮件节点，并于9月14日发出了中国第一封电子邮件：“Across the Great Wall we can reach every corner in the world（越过长城，走向世界）”，拉开了中国人使用互联网的序幕。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互联网的使用一直仅限于研究与学术领域。商业机构进入互联网领域一直受到这样或那样的法规或传统问题的困扰。1991年，美国的三家公司开始在一定程度上向客户提供互联网联网服务。他们组成了“商用Internet协会”（CIEA），宣布用户可以把他们的互联网子网用于任何的商业用途。商业机构一踏入互联网领域这一陌生的世界就发现了它在通信、资料检索、客户服务等方面的巨大潜力。世界各地无数的企业及个人纷纷涌入，带来了互联网发展史上一个新的飞跃。[3]互联网向商用与民用的广泛开放，标志着互联网时代的真正到来，所以20世纪90年代可以被视为进入了互联网时代。笔者之所以将90后观众概括为“网生代”观众，是因为他们是伴随着互联网的社会普及而出生的一代，他们或许不都迷恋互联网，但是互联网却成了他们的生活方式。
二、“网生代”观众的观影行为
绝大多数“网生代”观众同时还有一个身份标签——“独生子女”。这一代人缺少兄弟姐妹，很多时候缺少同龄玩伴，再加上互联网的日渐普及，影响了90后群体的成长环境，甚至决定了他们的行为方式、价值观念以及群体特征。改革开放、社会转型、价值观的嬗变及多元化对于90后青年群体的影响比较明显，积极影响主要体现在关注自我价值、勇于承担社会责任、注重务实高效、更加开放宽容；消极影响主要体现在理想信念虚无化、政治意识淡漠化、价值目标世俗化和婚恋观念功利化。[4]有人对90后青年群体的思想行为特点做了概括，分别是较强的国家认同与群体观念、突出的个性色彩与表达欲望、理性的人生态度与目标设计和鲜明的平等意识与快乐取向。这些人认为成长于网络时代的90后受互联网平等性、互动性等特点的影响，思想中逐渐树立起平等意识和民主观念，并倾向于以利益主体的视角审视个人与家庭、学校、社会的关系，进而与传统的思维、制度发生碰撞和冲突。同时，90后身上有着明显的“快乐取向”，即乐于接受自己感兴趣的事物，追求快乐的人生，反对沉重，摒弃（甚至解构）崇高，不喜读字而喜读图，不喜榜样而喜偶像等。[5]研究发现，对90后来说，网络更多的是一种休闲娱乐的方式，用他们的话说“上网主要是玩”。而且，这种情况并不存在职业和区域间的明显差异，即不管是90后的在校大学生，还是90后的新生代农民工，也不管是东部沿海，还是中西部的内地，90后青年群体对于上网的兴趣主要体现在休闲、娱乐上。对于90后青年来说，利用网络来查资料和工作仅仅是他们网络生活的极少一部分，占15.5%。访谈中，多数90后表示，上网已经是他们生活中的很大一部分，但上网并不是为了干什么，就是聊聊天、打打游戏、听歌、看图片、看电影电视剧、看动漫等，就连利用网络来看书都是他们不愿意做的事。[6]
《2014年中国电影产业研究报告》显示，90后观众看电影的目的主要就是休闲娱乐、打发时间，占比为69.8%（如图1所示）；对于烂片，他们中75%依然会选择去看，并由自己作出评价（如图2所示）；偶像与明星对于90后观众具有明显吸引力，57.9%的人不管好评差评，都会去看偶像/明星参演的影片（如图3所示）。[7]
图1 90后观众观影目的调查
图2 90后在得知负面舆论态度后依然选择观影的因由
图3 偶像、明星参与对90后观众观影行为的影响
从以上对于90后青年群体或90后观众的考察研究中可以发现，“网生代”观众的观片行为不再受到自身主观意图之外的因素干扰或者影响，只要自己“喜欢”或者“乐意”，好评也好，恶评也罢，他们都会主动选择观看。同时，“网生代”观众的观片行为也带有较强的“浅阅读”特色。关于“浅阅读”，有人下了这样的界定：新媒体语境下的浅阅读指人们以快速获取信息，追求阅读娱乐性为目的，借助新媒体，采取浏览式从符号获取信息而不需要深层次思考的浅层次阅读方式。它具有浅显性、浏览性、娱乐性的鲜明特点。“跟传统媒体的深阅读方式相比，新媒体语境下的浅阅读方式适应了网络信息爆炸和人们追求娱乐、休闲的阅读心理，强调的是阅读的浅显性、视觉性、愉悦性。”[8]“网生代”观众的观影，具有很明显的浅显性、娱乐性和浏览性的特点。在他们看来，看电影与浏览网页一样，无论内容好还是不好，影片“烂”还是“不烂”，他们都可以随意“翻看”一下。
“网生代”观众的浅阅读体现为他们不再关注电影作品与社会现实、与价值取向和塑造、与人性刻画和挖掘、与美学和艺术追求之间的关系，而是更多关注电影与自身情感和娱乐需求、人生“经验”的养成和“启示”之间的关系，只要影片可以满足“网生代”观众个体的需要，其他因素都构不成看片的障碍。也就是说，“网生代”观众与电影作品的关系，已经带有较为浓厚的互联网思维色彩，更接近于“用户与产品”的关系。“当代青年越来越倾向于按照自己的价值取向来选择个人发展和社会参与的方式。个体的自由与发展成为青年的主要人生目标，发展个体自我、崇尚自主独立成为青年一代的生活逻辑。这也表现为青年们拥有自己的运动、时尚和娱乐，有自己的语言和表达方式……但另一方面，青年的现实主义正逐渐代替理想主义，政治意识明显淡化，沉重艰难的话题不再是青年关注的重点。青年不再成为政治的简单动员对象和积极的参与者，他们的社会观呈现出更多的世俗性和现实化的色彩。”[9]
“网生代”观众与电影作品关系如此“质变”，对于中国电影产业的影响也是“革命性”的。
三、“网生代”观众对中国电影产业的影响
“网生代”或90后观众进入人们的视野中，始于几部高票房低口碑的影片，如“小时代”系列、《孤岛惊魂》《不二神探》《分手大师》，甚至包括韩寒的《后会无期》。这些影片几乎全由已经成名的明星出演或者“名流”跨界执导，所以很多人都把这些影片的高票房归结于明星的“粉丝”，那些用自己的票子抬高了他们自己喜欢/崇拜的偶像影片票房的年轻观众便被讽刺为“脑残粉”。所以“网生代”或90后观众的名声开始并不好。但是当他们成为电影观众的主体后，他们的待遇似乎就变了。他们的观影趣味得到了电影制片界的重视。
2014年8月，有一篇题为《90后观众掌握票房“命运”特效动作吸引力强》的报道特别关注了国内电影市场的重要变化。以中影南方新干线总经理助理邱晴为主的多位业内人士认为，“先天不足的小片也能卖得好不是意外，阵容、特效、宣传和影片的基调是影响年轻观众选片买票的重要因素，这些与以往不同的法宝叠加越多，票房大卖的概率就越高”。那么，到底什么样的电影会让观众认为“最值得买票”？根据最新统计数据，目前掌握票房命运的观众平均年龄只有21.5岁，所以，不少院线经理都说：“票房好坏，要看90后的心情。”报道还罗列了一些90后观众关注的“法宝”，比如特技效果（《白发魔女传》）、保持高曝光度（“小时代”系列）、段子频出（《后会无期》《分手大师》）、抓住年轻观众好奇心（《京城81号》）等。[10]
从电影市场看，这篇报道的分析非常中肯。以2012、2013、2014、2015这4年最卖座的国产影片为例，基本可以看出“网生代”观众趣味对于国产影片票房的影响。[11]
表1 2012-2015年十大票房国产影片
从这4年来的40部最卖座国产影片可以看出，符合“网生代”观众趣味的高票房电影在当年10大影片中的比例基本呈现出上升趋势，而且TOP10的单片票房也越来越高。2012年第10名《喜羊羊与灰太狼之开心闯龙年》的票房过1.6亿元，2013年的第10名《富春山居图》过3亿元，2014年的第10名《同桌的你》过4.5亿元，2015年的第10名《九层妖塔》过6.5亿元。可见，卖座影片越来越受到观众热捧，其中“网生代”观众是重要力量。2012年的10大国产影片中，《十二生肖》《一九四二》《寒战》《听风者》《大魔术师》《搜索》6部影片不能被仅视为符合“网生代”口味的影片，虽然其中不乏吸引年轻观众的要素，但是这6部影片的整体风格及主旨都不为“网生代”观众“定制”；2013年的10大国产影片，《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私人订制》《中国合伙人》《北京遇上西雅图》《警察故事2013》《风暴》这6部影片也不完完全全就是“网生代”观众的“菜”；2014年的10大国产影片中，仅只有《澳门风云》和《一步之遥》不完全符合“网生代”观众的口味，其他8部基本都是投合“网生代”口味的；2015年的10大国产影片，也只有《澳门风云2》《天将雄狮》《狼图腾》3部不完全符合“网生代”观众的口味。
2012年，单片票房过5亿元的只有3部，其中两部是“网生代”口味；2013年的10大国产片全过3亿元票房，其中“网生代”口味影片票房超过一半；2014年，10大国产影片的票房都超过4.5亿元，“网生代”口味的票房近60亿元，占全年总票房的20.24%；2015年的10大国产影片票房都超6.8亿元，其中基本属于“网生代”口味的影片票房超过96.62亿元，占全年总票房的21.92%（TOP10国产总票房占全年总票房的27.41%）。
在2015年6月至7月所谓不成文的“国产片保护月”里，国产片的票房表现甚至引起了美国媒体的关注。据美国《福布斯》双周刊网站8月1日文章（原题：《中国今夏国产电影保护月非常成功》）报道，2015年夏季的国产电影保护月的大幕从6月19日拉开，但说实话这个时间并不理想……虽然保护月开始后的一周半票房成绩增长缓慢，但紧接着观众对国产电影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大圣归来》上映第四周已经打破《功夫熊猫2》0.92亿美元的票房纪录，成为中国内地影史上票房最高的动画片。紧随《大圣归来》的是《捉妖记》，这部真人和动漫结合的电影上映10天吸金2.01亿美元，打破《泰囧》的国产片票房纪录。[12]而3部票房大热的影片《捉妖记》《大圣归来》《煎饼侠》几乎都是“网生代”观众的口味，《捉妖记》的各种“萌”、各种“表情包”以及人妖关系的重新界定，《大圣归来》中“大圣”的“霸道总裁”形象，《煎饼侠》中的恶搞、屌丝逆袭与明星强阵，都是戳中90后“网生代”观众兴趣点的终极武器！在北京举行的《捉妖记》专题研讨会上，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尹鸿教授认为，《捉妖记》是一部以互联网受众为主力观众、青少年主导的电影，而非一部典型全家欢电影。在他看来，互联网时代的国产片很少能像《捉妖记》这样不受到非议，“在《捉妖记》人和妖的世界里，人有好人、坏人，妖有好妖、坏妖，这是现在年轻人最接受的价值观”。此外，尹鸿认为，《捉妖记》的优点还在于“准确的定位”“成熟的执行力”和“有诚意的创作态度”。
不难看出，说“网生代”观众掌握着电影市场的命运，一点也不为过。
四、电影工业的“轻创作”及其特征
中国电影工业近年来陷入了一个“怪圈”：电影市场快速膨胀，城市院线票房一路高歌猛进，而电影产品的口碑却始终不高，甚至持续走低。票房过亿的国产影片逐年增多，而且过3亿元、4亿元甚至5亿元、10亿元也越来越常见。2012年票房过亿国产影片22部，2013年34部，2014年36部，2015年47部，但是这些影片中能够获得好口碑的作品却少之又少。中国电影工业出现了非常明显的票房、口碑“倒挂”现象。
概言之，中国电影工业产品的口碑差症结就在于，产业化后，无论是国有电影企业还是民营公司，都不约而同走上了一条“轻创作”道路。“轻创作”之“轻”，是“分量小、程度浅、用力小”的意思，在电影创作的过程中采用一种轻松随意而又卖乖讨巧的态度和方式，放大电影产品的娱乐性与商业性，轻视甚至忽视思想性与艺术性，把票房当成至高无上的终极目标，尤其是为了迎合“网生代”年轻观众的观影趣味，在电影叙事、故事立意、人物形象塑造、视觉效果等方面都竭力强化休闲娱乐功能与效果。
“轻创作”具有以下特征：
第一，在选题上不再选择具有深刻思想的严肃、沉重题材，不再关注重大社会问题，而是选择相对轻松且热门的社会话题，用“轻喜剧”的方式进行社会话题的解读，不再寻求艺术性的、深刻性的立意。尤其是符合年轻观众口味的“青春”“失恋”“闺蜜”“基友”“逆袭”“屌丝”“高富帅”“白富美”“整容”“游戏”等热门话题，往往成为叙事重心，成为引发观影兴趣的热点话题。
形成目前以相对轻松的社会话题为叙事重心局面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年轻观众尤其是“网生代”观众对严肃的、沉重的话题不感兴趣，他们看电影主要就是为了娱乐休闲，不愿意在看电影的同时思考沉重的社会问题；二是电影产业化转型之后，尤其是民营影视公司大量涌现之后，寻求投资回报逐渐成为产业共识，对于投资电影项目的风险评估也日渐成熟与理性，尤其是政治风险与政策风险。避险心理不仅严重制约了电影选题，而且对于大制作大投资而言，就更像是一道“紧箍咒”，投资越大，就越担心政策与审查方面出现问题，因此国产影片的大制作，往往在艺术性与思想性上更不如人意，大片不“大”，大片更“轻”，成为中国电影产业的一个“耻辱性”标志。
从世界影坛看，具有震撼人心力量的电影作品往往选取的都是关注重大社会现实与历史问题的题材，具有鲜明的反思和省悟特质，是对人和社会的深刻检讨或拷问，其基于思想内涵与艺术价值的生命力往往远胜于纯粹的商业大片。近年来，中国影坛在市场快速发展的背景下，一直缺少可以震撼人心的力作，使得电影市场的红火总给人一种“虚火”的印象，跟电影强国、文化强国目标相比，存在很大差距。当然，我们不能希冀每部作品都能震撼人心、让人深思，而这样的作品一直缺失，不得不说，这是我国电影产业的一大遗憾。尤其是中国现处于社会大转型大变革时期，如果转型和变革产生的典型性社会问题与矛盾，不能被如实、及时地在电影作品中深刻反映出来，那么电影产业有愧于这个变革的年代！
回顾近几年的电影创作，能够让人产生分量感的作品实在屈指可数，可以反映转型社会的作品就更少，《钢的琴》《万箭穿心》《苹果》《人山人海》《白日焰火》《烈日灼心》等国际获奖作品，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近来国产电影的最高艺术水准，但是它们在反映社会和人性的力度、深度上依然难称震撼。就连2014年的《归来》，虽说是近年张艺谋真正的“回归”之作，但是影片被“缩减”成了陆焉识和冯婉瑜的悲怆爱情故事，且缺少对于特定时代背景的必要描述与交代，对于造成这个爱情悲剧的社会原因挖掘不够，使得影片的反思性和深刻性都大为降低。
第二，在人物形象塑造上，青年形象、青春形象、有“问题”的小人物形象（所谓“屌丝”）居多，中老年形象、英雄形象（非同于“主旋律”影片的楷模形象）相对缺乏。在人物的情感诉求上，重视人物个体所谓心路历程，不再关注人物和社会的关系，更多关注身边某一个或几个人的关系，集中体现在“感伤”青春的影片中，如《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失恋33天》《被偷走的5年》《我的早更女友》等。人物关系格局狭小，社会内涵难以体现。
当前，青年形象、青春形象占据银幕的情况并不难理解，因为观影群体的主体是年轻人。而“问题”小人物（“屌丝”）成为表现的重要对象，却是社会心理的一种折射。2013年5月4日，中新网曾发表一篇题为《中国青年重压下求“现世安稳”浪漫情怀过早缺失》的报道，报道从再见理想过早缺失的浪漫情怀、“压力山大”在焦虑浮躁中奔忙、“为稻粱谋”想象力被点滴扼杀、青春易逝人生有另一种活法四个方面概括了中国青年的生存状态，指出“浮躁、焦虑、早衰……诸如此类的标签不断加诸中国青年身上”。[13]这篇报道发表在“五四”青年节这天，就是为了引发人们对于中国青年生存状态更多的关注和思考。这篇报道很快以《媒体称中国青年浪漫情怀过早缺失 仅剩屌丝自嘲》的标题被大量转发。正因为有如此的社会心理，“小人物”形象才如此受到年轻观众的欢迎，“屌丝逆袭”才成为很多人喜闻乐见的成功“秘笈”。从以往观众的“英雄崇拜”到“网生代”观众的“屌丝亲密”的转变，人物形象塑造的“接地气”，正是当下青年群体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
以国人非常熟悉与喜爱的“大圣孙悟空”形象的演变为例，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这种转变。从1964年版的《大闹天宫》到2015年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孙悟空从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无所不能的反封建反专制的齐天大圣，演变成为一个法力尽失、狂躁抑郁、看淡功与名、只因为恻隐之心不得不与山妖肉搏厮杀的“凡人”。而在香港拍摄的《大话西游》以及《西游·降魔篇》中，孙行者的形象就是个亦庄亦谐的“人”的形象，甚至还带有很大魔性。孙悟空形象的如此转变耐人寻味，但这一转变却顺应了整个社会思潮的变化。
中国电影作品中“英雄”形象的式微，基本反映了中国当下偶像崇拜的变迁动态。有学者指出，“偶像在人类历史上一直以各种形式存在着，偶像崇拜经历了一个从远古时代的以物为崇拜对象的自然崇拜、图腾崇拜，到奴隶制社会和封建社会以人为对象的祖先崇拜、圣人崇拜、帝王崇拜，以及近现代的英雄崇拜、杰出人物崇拜、娱体明星崇拜的过程”，“在如今偶像多元化、多样化的时代，总结传统的偶像崇拜，研究中华民族传统道德生活史，是为了引导人们在偶像崇拜中仍保持独立的人格和至善的道德追求，促使偶像崇拜与现代国民道德生活形成良性互动”。[14]
“英雄”形象不受待见，除了与中国长时间以来把电影塑造英雄/楷模形象作为教育群众的手段有很大关联性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中西方英雄观的差异，而且这种差异从古典时期就已存在。据分析，西方“一切以人为中心，人是万物的尺度。古希腊英雄富于冒险精神，讲究自由、独立，体现了西方古典文化的个体主义和人本主义的文化价值观。英雄不甘于默默无闻、平庸幸福的一生，而希望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哪怕折寿牺牲也在所不惜，只求名垂青史。英雄建功立业的途径往往是在杀戮的战场上”，而中国英雄追求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伦理价值观，“他们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把为百姓解脱不幸视为自己的责任。他们匡扶正义，报效国家，通过实现社会群体的理想来实现个人的价值”。此外，中西方英雄在放纵情欲和克己戒色上也很不一样。[15]正因为如此，国产影片中的英雄形象常常成为道德楷模的化身，承担着较为明显的教化功能。这也是青年观众，尤其是“网生代”观众不待见“中国式英雄”形象的一个重要原因。
从人物形象的情感诉求看，国产影片越来越偏重于描述“个体记忆”和“心路历程”，而不再寻求“集体记忆”和“宏大叙事”。“个体记忆”中的恋爱、友情、职场际遇等“成长”经历，成为“网生代”观众（独生子女）获得人际经验的一种方式。他们会分享“经典台词”或职场“金句”，用银幕形象的经验来弥补自身人生经验的不足，并在现实世界里寻求某种对应。而人物所处的社会大背景常常被虚化或直接忽视，因此影片的社会内涵减少，社会认识和文化认同被削减为对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认识和认同。
第三，情节构成的“段子化”倾向。
“段子”曾经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扮演过非常重要的角色。从较早的黄段子，到后来的灰段子、红段子，都曾经在人们的餐桌、非正式聚会等各类场合极为流行，并且成为一种轻松的沟通交流方式。中山大学李宗桂教授认为，段子文化的出现，体现了当今社会心理，反映着当今社会思潮，承载着复杂的价值取向。段子文化的出现，是社会环境宽松、价值多元化的体现，也是人们文化创造力的表现。[16]广州大学吴晟教授也指出：段子是民间集体智慧的折射，虽然它只是相对于权力中心的边缘话语，是相对于主流文化的非主流文化，但是它亦并非完全与官方话语对抗，其中一些经典段子就自觉或不自觉地向主流文化渗透、融合，最突出的表征即它蕴含着某些哲学思想或者哲学意味。哲学是一种世界观，也是一种方法论。段子正是通过对世界、社会、人生、现实的独特认知，以它独特的形式，来表达一种民间立场或者对事物的本质看法。[17]吴晟教授认为：“作为民间话语形式的段子，其社会功能主要有聚焦社会的认识功能、人际交往的协调功能、日常生活的娱乐功能、潜移默化的教育功能。”[18]
人民论坛网、新浪网、腾讯网等单位/部门在2010年所做的一份问卷调查显示，干部群体收发段子的比例最高，近四成干部选择段子占到收发短信比例的“五到六成”；对“段子交往”的态度，58.9%的受调查者选择“不主动、不拒绝，有选择性地参与”；段子流行的原因，“对社会不满的发泄渠道”（占37.3%）、“交流感情的需要”（占23.3%）分别排在前两位；48.4%的受调查者认为黄段子、灰段子“无伤大雅，可加强引导”；49.9%的受调查者认为红段子“不应沦为宣教工具”。[19]
也许是受到一些点击率高、人气爆棚的网络微电影/系列短片的影响，段子化叙事在大电影中呈现出逐渐蔓延的趋势。这种叙事“技巧”（如果可以算是一种“剧作技巧”的话）原本在喜剧片中使用较多，如《泰囧》《前任攻略》《撒娇女人最好命》等，段子为影片增加了不少“笑果”，如在票房过11亿元的《煎饼侠》中，就充斥着各式段子。
韩寒的《后会无期》强化了段子在影片中的叙事作用。与多数喜剧影片中段子较为纯粹的搞笑功能相比，韩寒在《后会无期》中的段子，与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的贴合度无疑更高些：苏米说她讨厌江河一直说些劝她从良的话，她说：“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优，你让我怎么从良？”“我听过很多的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自己的人生”等。言语里有几分风尘味和沧桑的无奈感。在江河面前显得老成的浩汉，一路上总是跟江河“斗嘴”“搞脑筋”：
浩汉说：我从不跟差生混，你是个例外。
江河说：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想，那就没人跟你混……
江河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乐观的人。
浩汉说：你说得没错，但是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你一事无成，还在那里傻乐……
在他们的车被开走之后，浩汉说：老子不怕被骗，老子怕刚刚相信一个人就被骗！
这些段子，看似搞笑，其实更有助于对浩汉阅历丰富、交际广泛（用他自己的话形容就是，不论他在哪里拉屎，都有人给他送纸）、豪气傻气的性格刻画。
“段子化叙事”之所以成为一种潮流，是因为段子容易引发情感共鸣，易于在社交网络传播。用段子包装起来的恶搞、穿越、逆袭、笑点、槽点，已经成为电影叙事中吸引“网生代”观众的新元素。
“段子化叙事”的缺陷也非常明显，就是叙事可能变得零碎化、片段化，全片整体感、统一感下降。
第四，过于依赖明星阵容，过于注重明星的话题营销。
“网生代”观众对于偶像/明星的追随性和亲近性特征，使得电影工业在剧组成立时往往就首先在演员阵容上狠下功夫，而演员阵容往往又直接决定影片的票房。尤其是偶像明星出演的影片，哪怕故事内容不好、制作质量低劣，依然会有不错的票房。如“小时代”系列、2013年的《不二神探》、2015年的《煎饼侠》，如果演员阵容变了，它们的票房很可能就会大不一样。尤其是《煎饼侠》，不仅有东北四笑星（小沈阳、宋小宝、王小利、刘小光）出演，还有香港四名“古惑仔”光临（郑伊健、陈小春、林晓峰、谢天华），此外，吴君如、曾志伟、尚格云顿、邓超、郑恺、韩寒、张朝阳、陈赫、柳岩、羽泉、林更新、陈思成等，几乎一水儿的明星出镜，《煎饼侠》想不火都难。
明星阵容也为新媒体时代的电影营销提供了更有“爆料”价值的资源。有网友曾戏谑地概括了一些新片的营销策略：黄晓明一有新片就说要娶Angelababy（杨颖），柳岩又在新片宣传时反对别人说她“靠胸上位”，某某某放言新片票房如果过×亿就去裸奔……诸如此类，恰如其分地反映了当下影片营销中过于依赖明星炒作话题的弊病。
明星对于任何一个国家的影视产业而言，都是一笔财富。但是如果只见明星，不见表演；只见明星，不见角色；只见明星，不见形象，那么依赖明星就走上了一条歧路。以明星培育较为成熟的我国香港地区与韩国为例，他们的一线明星都是凭借自己的表演作品在影视界立足的，无论是梁朝伟、张曼玉、周润发，还是李英爱、张东健、崔岷植、全度妍，不仅都有各自的代表作品，还都在高级别国际电影节获得过表演奖。反观中国内地明星，没有几个人可以拿出像样的表演作品，却红得发紫；而一些有实力甚至获得过国际奖的演员，如颜丙燕、余男、张静初、廖凡等，却并没有那么红火。一个只注重大众文化符号性“明星”的电影产业，是注定难以出现表演艺术家的！
第五，注重制作技术，特技成为弥补叙事缺陷的魔术“遮挡布”。
与偶像崇拜、英雄崇拜发生了改变一样，多数“网生代”观众的“技术崇拜”心理有增强趋势。熟悉与掌握数字技术与网络技术，是“网生代”人生的必备素养；视觉效果逼真的网络游戏或手游，是“网生代”世界的特别“通行证”。所以，“网生代”在观影过程中对于声画制作技术的“膜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国产影片中较多使用特技效果和3D技术的有两个类型：一是魔幻，二是功夫/动作。前者如《画皮》《画皮2》《白蛇传说》《画壁》《西游·降魔篇》《捉妖记》等，后者如《功夫》《智取威虎山》、“狄仁杰”系列等。因为在不断学习国外的特技经验，有些影片甚至直接聘请好莱坞或者韩国相关的技术人员参与影片拍摄与制作，国产电影近年来的特技制作取得了长足进步。比较成功的案例，前有《捉妖记》，其导演许诚毅在好莱坞梦工厂工作多年，《怪物史瑞克》就是他的作品，《捉妖记》出色、流畅的特效就不难理解了；后有冯小刚的《集结号》、徐克的《狄仁杰之神都龙王》，都聘请了韩国特效团队。
而对于多数国产影片的特效制作而言，如何将技术与内容进一步完美贴合，依然是一个挑战。不少影片存在为特效而特效，故意卖弄、炫耀技术的问题，内容反而显得苍白；也有些影片特效制作比较粗糙，有待进一步提升整个团队的竞争能力。2015年火了一阵的《大圣归来》，其特效制作也算不上精致，不少地方还存在较重的模仿痕迹。
技术只有与内容高度贴合，才能够称得上是好技术。20多年前，一部《阿甘正传》曾经风靡全球，其中羽毛飘飞、阿甘与几任美国总统的见面、阿甘走进新闻镜头等段落，都很是为人称道。其实，这部影片最值得人们称赞的不该是抠像技术，而应该是导演罗伯特·泽梅基斯对待特效的严谨态度，在他的影片中，技术只能用来为表现内容服务，而不是取代内容。
结语：电影工业“轻创作”之殇
从“网生代”观众的角度看，中国电影工业的“轻创作”是一种必然。它是电影工业向现行电影管理体制和电影市场双向妥协的结果。从表面数字看，“轻创作”似乎给电影工业带来了高票房和部分影片的巨额利润，带来了一幅皆大欢喜、其乐融融的繁荣景象。而理性看待中国电影市场的快速发展，其实是跟房地产业的发展、跟城镇化的进程相一致的，二线、三线甚至四线城市的影院建设，填补了电影基础建设的长期空白；青年务工群体向城镇的流动，大大增加了影院观众。“网生代”观众自小养成的消费习惯，使得他们在还没有多少支付能力的前提下，也敢于毫不犹豫地进影院休闲消费，而且不少人每年进影院观影的次数甚至超过5次。[20]中国电影市场还不是一个成熟和理性的市场，但一定会逐渐成熟、理性起来。而一旦电影市场回归理性，变得成熟，“轻创作”就会变成观众眼里的“小把戏”！
从文化传承与长远角度看，电影工业的“轻创作”不利于“网生代”观众的文化认同，不利于民族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当然，这不仅仅是电影工业的责任。90后观众对《归来》的笑场，是中国文化传承与认同问题的一个缩影。不能客观正视历史和现实，刻意遮蔽部分史实和现实，是整个文化环境面临的“天花板”。如果这层“天花板”不除不破，非但“网生代”观众的文化认同会出问题，电影工业乃至文化产业的发展也会持续遭遇“轻创作”之殇。
[作者系苏州大学传媒学院副教授、电影学博士]
[1] 王旭东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1e100d0102v1ux.html.
[2] 王旭东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1e100d0102v1ux.html.
[3] 参见百度知道，http：//zhidao.baidu.com/link？url=l-dXhAZkYUV3qv9626LIgQDwGQ1Jy77gZhqS4mSUrlgzPrD2GQoGbdHJZW_R2Xby4YUF7CwmnDkQ5U9w_byfY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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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袁潇，风笑天.改革开放30年我国青年流行文化与价值观的变迁[J].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学报，2009（1）.
[10] 90后观众掌握票房“命运”特效动作吸引力强[EB/OL].（2014-08-25）.http：//ent.163.com/14/0825/11/A4G6T8VH00032DGD.html.
[11] 票房数据来源于当年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的票房统计及中国电影放映协会的年度报告；2015年票房源于艺恩网中国票房。
[12] 美媒：中国今夏国产电影保护月连创纪录[EB/OL].（2015-08-03）.http：//news.163.com/15/0803/07/B030EEMF00014JB6.html.
[13] 张培坚.中国青年重压下求“现世安稳”浪漫情怀过早缺失[EB/OL].（2013-05-04）.http：//www.chinanews.com/sh/2013/05-04/4786242.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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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周晓燕.小小段子，搅动中国[J].人民论坛，2010（18）.
[20] 根据笔者在苏州市做的一项90后观众调查，在3605个有效样本中，选择每年进影院观影的次数是5次以上、3-4次、2次、1次的有效百分比分别为48.2%、27.7%、10.1%和4.9%。每年进影院观影3次以上的累计百分比为75.9%，2次以上的累计百分比为86%。可见“网生代”观众对于电影市场的拉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