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见

第三章 梦见


东京也有夕阳。

正面的白色贴砖外墙楼房,七楼以上被染成红色,七楼以下藏在对面楼房的阴影中。

不看西边的天空,从夕阳照耀下楼房的色彩变化,也知道太阳在西沉。

有好一会儿,游佐恭平站在社长室的窗边,眺望着夕阳照耀下的楼面。

明天开始就是黄金周连休,公司里还有不少职员没走。不过,大多是编辑人员,总务和销售几乎都回去了。

社长秘书藤井惠半小时前也回去了,房间里只剩游佐一人。

以前,黄金周正是工会提出诉求的时候,不可能这么悠闲。这几年劳资关系稳定,准确地说,是工会也开始对公司的情况表示理解。

出版业也不像经济高度成长期那样安定。年轻人不愿读书,怎样适应读者需求,开拓新领域,成为制胜的关键。游佐经营的出版社,也不只满足于文字出版,正在考虑将本社的出版物影像化,成立一个影像调查部。

正因为业界正在两极分化,公司没有犹豫不决的时间。

十年前,父亲突然去世,游佐继承了出版社。这家出版社在业界算是大公司了,但出版社一般都规模不大,所以只能算中小企业。

因为是前任社长的儿子,自然就当了社长。但能不顾周围的意见贯彻自己的意志,是这几年才做到的。

也就是说,他花了十年才算真正当上了社长。

当了社长,游佐才知道当社长的不易和父亲的辛苦,同时也品尝到了社长位子上的孤独。一般人看来,公司的“一把手”很轻松,实际上,从经营到人事,最后都必须一个人做决断。

同时,因为有上下关系,无法和职员真正亲近起来,和业界外的人又没有共同语言,最后只能和别的出版社的人交往,也只限于年龄相近,不是利害相关的竞争对手的人。

游佐接近菊乃,孤独可以说也是一个原因。

拿孤独来做搞外遇的借口,有些任性。不过,不能否认,当社长的寂寞,多少算是一个导火索。

一直以来,游佐家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体弱多病的妻子。

妻子四十四岁,比游佐小五岁,五年前已经因为心脏神经症卧床不起。她本来就身体不好,不用照顾孩子后,反而更加多病,最近更叫着心跳过快、心律不齐,卧床了一周之久。幸好一直以来有佣人帮忙,游佐的生活没什么不便,但一家的主妇老是生病,全家也都蒙上一层阴影。

不过,大儿子已经上了大学,小女儿也上了初中,对卧床不起的母亲都早已习惯。

“妈妈,要振作起来啊。”儿女们一边这么说,一边照旧把要熨的裤子扔给母亲,耍赖要求母亲带他们出去买东西。妻子也一边叫着“心律不齐”,一边对他们有求必应。

游佐从妻子的主治医生那里得知,妻子的病是由某种神经官能症引起的。

“您夫人有些神经过敏,所以给心脏和血管增添了不必要的负担。”

总之一句话,想得太多是病因。也就是说,不再胡思乱想,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确实,妻子本来就有些神经过敏,还有洁癖。房间和厨房里,受不了有一点污渍,总是不停地在做卫生。喜欢干净无可厚非,但太过分了,就弄得周围的人都不安生。

妻子的洁癖,大概和她从小生活在家规森严的家庭、后来又上了规矩更多的教会学校有关。

不过,最大的原因是和游佐关系冷淡。

有些幼稚、太过较真的妻子,总让游佐感到很累,兴趣自然向外转移。这样一来,妻子的神经官能症就愈加严重。游佐越是埋头工作,不问家事,妻子就越是容易生病。

妻子不善社交,有些自闭,有什么事越想越苦闷,症状也就一再恶化。

不过,病中的妻子直觉令人吃惊地敏锐。

游佐和菊乃亲密起来,妻子也马上敏锐地察觉了。

不过,她并没有表于形色,责备哀叹,只是越来越冷漠,同时叫着心跳过快、心律不齐,卧床不起。

妻子的心脏神经症,是对游佐一举一动的责难。

虽然觉得妻子可怜,但游佐并不准备收敛形迹。

是过分洁癖的妻子不对,还是心太野的游佐不对,是个鸡生蛋蛋生鸡式的问题。夫妇之间不和倒是确确实实的。

思绪回到眼前,对面楼房的夕照已经退去,灯光开始闪烁起来。

也许因为是连休前夜,今晚既没有聚餐,也没有酒会,可以直接回家放松放松。

不过,想到从明天开始就是漫长的假期,回家觉得太浪费了。回家的话,就算不喜欢,假期也必须在家里度过。不如今天晚上放纵一把,去喝个天昏地暗。

这种时候,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身为社长的孤独。

如果是普通职员,就可以约几个好友一起去喝酒。身为社长,却不能带身边的职员去喝酒。

要喝酒,本该早点就联系大学时代的同学、开贸易公司的朋友宫原,现在这个时间,估计也抓不到他了。

想来想去,他决定给浅仓书店出版社的社长打电话。本来两人约好两天后去打高尔夫。两人的交情不错,有时间的话对方应该会出来。

但是,电话打过去,对方说浅仓已经去银座的餐厅吃饭了。追过去的话,脸皮也太厚了,虽然如此,游佐还是给餐厅打了电话,浅仓说晚饭一小时后结束,结束后可以见面。

游佐约他在银座的“兔”酒吧见面,放下听筒。

看来,今夜算是从孤独中被救出来了。游佐放心了,想起出门时妻子的脸。

妻子坐在沙发上,说:“你出门了?”她脸色一如既往地苍白,纤细的手如同透明一般,撩起额头的乱发。

不过,比起一周前,她精神多了。

妻子这次病倒,是菊乃来的前一天。她应该不知道菊乃会来,却像有预感似的,说自己心脏疼。这不是第一次,通常马上就会好转,但时机太巧了,游佐觉得有点邪门儿。

游佐觉得对不起卧床的妻子,却又不愿意回那个妻子长期卧床的家。

游佐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准备外出

离和浅仓见面的时间还早,正好路上吃点寿司再去。

他把要带回家的文件装进公文包,再次确认没有忘记东西。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一瞬间,他以为是工作上的事,顿时觉得心情沉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接了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您好,是游佐先生吗?”

好像是个年轻的女孩,说话犹犹豫豫。

“我,是京都辰村的……”

游佐听出来了,是凉子的声音。

因为是往东京打电话,她说的是标准语,不过还是带有她独特的口音。

“那个……现在,方便吗?”

当然。”

凉子自己打电话来还是第一次。游佐坐在椅子上,握着筒。

“是这么回事……这次假期,我准备去东京。”

“你妈妈呢?”

“妈妈有事去不了,我明天去,要待两天,准备租房子……”

“那,就你一个人?”

是的。”

听到游佐的声音,凉子似乎安心了,开始说京都方言。

“您在吗?”

“假期后面几天要出去,前面几天我在。”

“那,明天或后天,能见面吗?”

明天虽然在家,但姐夫会来,后天约好了和浅仓去打高尔夫。

“要是您忙的话,就算了。”

“哪有哪有,没问题。”

好不容易凉子一个人来,为了高尔夫回绝她,就太可惜了。

“那,去哪里吃个饭吧。”

“真的可以吗?”

“可能假期有些店会关门,我来找吧,算是感谢你之前陪我看樱花。”

“啊,倒是我收了那么漂亮的礼物,真是感谢。”

凉子是在说看完樱花后游佐送给她的戒指。

“见面的时候我会戴着的。我很喜欢。”

“那,一起吃饭,是明天还是后天?”

“我的话,后天比较好。明天还有妈妈吩咐要办的事……”

“那就后天吧。你住在哪儿?”

“东京不太熟,就住在有乐町的酒店。”

“我去接你吧。下午六点左右好吗?”

“好的,我等着。不过,您真的要来吗?”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骗过。”

凉子一口咬定,游佐有些摸不着头脑。凉子慢悠悠地说:“说好了要带我去看樱花……”

“……”

“樱花都已经谢了。”

的确,那天赏花后,约好要带她去看樱花。

不过,游佐并没有忘记约定,反而一直挂在心上。但因为总难出口邀请,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我还以为,您会给我打电话呢。”

凉子说得这么直接,游佐反而说不出口了。

“真对不起,其实我也很想去的。后天一起向你赔不是!”

“光是请吃饭可不行哦。”

“那要怎么办呢?”

“我来想想怎么惩罚您。”

游佐一瞬间有种错觉,觉得是在跟菊乃说话。

“那,我们见面,你妈妈知道吗?”

“我跟妈妈说过,要不要跟您见个面,吃个饭。”

“她怎么说?”

“妈妈说,您很忙,肯定不行。要是知道了,妈妈要大吃一惊了。”

游佐有些不安,凉子以明快的声音说:“那,后天,就拜托了。很期待哦。”

等你……”

本来应该请她代问菊乃好,但游佐还是咽下这句话,放下听筒,大喘了一口气。

感觉就像是发了笔意外之财。刚才他还感到孑然一身,寂寞难耐,现在身边好像忽然热闹了起来。

“嗯,幸好还在公司……”

游佐嘀咕着,深深陷进椅子里,点上一支烟。

深深吸进一口,又慢慢吐出来,他看看已经暗下去的天,脑海里浮现出樱花灿烂的画面。

“再往北边去,说不定还能看到樱花……”

游佐自言自语着,还是下不了决心。

晚上,游佐和浅仓见面后,去了银座喝酒。

从碰面的“兔”酒吧喝到倶乐部,游佐有些得意忘形,喝多了。

“碰到什么好事了吧?”中途浅仓问。

游佐摇摇头。不过出门前接到凉子的电话,是真实的原因。

“不会是京都那位女士要来吧?”

浅仓早就察觉到游佐和菊乃的关系。这次听说辰村要来东京开店,他半是同情半是讽刺地说:“终于来了,有你受的。”浅仓去过京都的店,菊乃来东京时也见过,察觉到两人之间“有点什么”,也是理所当然。

这种事,游佐早有觉悟,也并不勉强否认。浅仓是可以信任的朋友,知道了也无所谓。

不过,凉子的事,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本来,两人之间还什么也没有。

上次在京都,两人一起看了樱花,回来的时候给她买了戒指当礼物。仅此而已。那也是因为在菊乃的推荐下,凉子才带游佐赏花。也就是说,是母亲认可的约会。

不过,和凉子两个人看樱花时,游佐的心雀跃不已,跟和菊乃一起时不一样,有种新鲜的感觉。

分手时送了凉子礼物,那也是为了感谢。

不过,游佐更在意的并不是送了礼物,而是瞒着菊乃,这成为两人之间的秘密。

虽然只是价值十万日元的戒指,但不让菊乃知道,总是让游佐感到些许歉疚。

这次,凉子又要一个人来东京。接到凉子电话的瞬间,游佐感到了少年般的兴奋。

“后天的高尔夫,我忽然有点急事……”和浅仓喝着酒,游佐伺机说道。

浅仓马上反问:

“果然,京都要来人了?”

不是……”

京都是京都,但这次不是菊乃,是凉子,和浅仓想的不一样。

“不好意思,改天行吗?”

“这次是你失信,要扣分。”

这几年都在和浅仓打高尔夫对抗赛,丢点分看来是难免了。

“这家伙,为了女人就背叛长年的友情。”

浅仓对旁边的女人说,游佐苦笑着。

总之,不管怎么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和凉子的见面。

不过,凉子为什么打电话来,这点倒颇值得寻味。

当然,凉子对东京不熟,不过,这么大的东京,总有一两个朋友吧。菊乃好像也说过,她们在中野还是自由之丘有亲戚。

不去见这些人,却直接给自己打电话,是怎么回事呢?

觉得自己这个大叔是在东京请她吃饭的合适人选,还是因为自己和她母亲亲近,觉得可以信赖,或是凉子对自己有好感?

第一个理由最有可能性,第三个理由似乎有点自作多情。

不管凉子心里怎么想的,特意打电话给自己,总是好事一桩。而且,她还记得一起去看樱花的约定。

“东北地区的樱花,接下来就要盛开了。”

游佐忽然换了个话题,浅仓感到莫名其妙。

“不打高尔夫,要去看樱花吗?”

“不,不是的……”

“现在去的话,弘前i最好了。”坐在游佐和浅仓中间的圆脸陪酒女郎插嘴道。

“弘前的樱花,黄金周的时候正好盛开。”

以前似乎听说过,但游佐并没有在樱花季去过东北。

“你是弘前人吗?”

“我生在青森,弘前的樱花,去看过好几次。弘前城周围全是樱花,很美哟。”她解释道。

难怪,不愧是东北女子,她肤色白晳如脂。

“去弘前,要坐飞机吧。”

游佐在脑海里描绘东北的地图。

“坐飞机到青森市,从那里坐车,不用一个小时就到了。”

“不过,黄金周人会很多吧?”

既然是和凉子两个人去,最好在没有人的地方静静看樱花。

“那角馆j怎么样?那里应该没什么人。”

“角馆要从秋田市中转吧?”

游佐想起有本书上说,角馆是东北的小京都。它在秋田市往奥羽山脉去的乡下地方,正因为如此,老街和武士宅邸都保存如故。

以前去秋田的时候,也总想去,但总没有时间。

“我也没去看过,那边武士宅邸的垂枝樱很有名。”

“现在正开着吧。”

“和弘前是一个时候开。应该没问题。想去的话,我打电话帮你问问。”

“不用了,我自己问问看。”

游佐谢过她,浅仓问:

“你真的打算去?”

“还没定。”

“不过,看起来是当真的呢。”

浅仓看起来有些吃惊。确实,游佐也暗自惊讶于自己的冲动。

 

啤酒、清酒、威士忌,游佐什么都喝,其中最喜欢的是清酒,但喝多了第二天会宿醉,所以在酒吧和俱乐部总是选醒酒快的威士忌或是白兰地。

以前仗着年轻,要喝就喝一瓶。四十过半后,最多只能喝半瓶。浅仓也一样,两人都爱热闹,一喝就会喝到半夜十二点。

不过,听说了角馆的樱花,游佐就坐不住了。

最后,他们又去了一家店,那里有浅仓喜欢的女人。游佐一直在考虑和凉子去东北看樱花的事情。

今天傍晚的电话里,凉子说她明天来东京,要住两天,第三天回去。

第一天要办菊乃交代的事,一起出去也要第二天了。早上或是中午从东京坐飞机,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到秋田,当天就能看到角馆的樱花。

游佐还没想好住在秋田市还是角馆附近。第二天回东京,一晚上够好好看樱花了。

和凉子的第一次旅行,比起阳光明媚的南国,还是淡雅清新的东北更合适。

想着想着,游佐恨不得明天就能出发了。

但是,必须先确定凉子的意思。电话里听来,她似乎是真心想和游佐一起去看樱花。

孤男寡女的赏花之旅。男方比女方年长二十多岁,还和女方的母亲关系亲密。能放心和这样的男人一起去旅行吗?就算凉子毫不介意,游佐也无法当作平常。

老实说,游佐想和凉子两个人去看樱花,确定是对凉子有所企图的。这到底是爱,是只是对年轻女性单纯的好奇心,还是中年人放纵的情欲?游佐自己也并不清楚。

不过,一想到凉子,游佐就一定会想到她纤细的脖子。

柔软的秀发下纤细的脖子在静悄悄地呼吸。凉子眯起眼睛遮太阳,或是想起什么事的时候,头就会微微倾斜,能看到从肩到胸口的两条筋脉。

她美丽的脖子,在这一瞬间,像是在嘶声哀号。

凉子吸引游佐的地方,也许就是她的幼稚。

音容笑貌都和母亲菊乃一模一样,只有脖子的纤细不尽相同。菊乃的脖子是冶艳成熟女人才有的,凉子的脖子则像是艰难地支撑着她的头,楚楚可怜。

然而,在她们的左颈根儿处,却在同一位置有一颗黑痣。

游佐想到这里,浅仓叫他:

“喂,喂,手指都烧着了。”

游佐一看自己的手,烟马上就要燃到手指了。

“到了这种地方,还在想女朋友……”

游佐把短短的烟头按灭在烟灰缸,看看时钟。夜里十一点了,他站起身,问浅仓:

“回去吧?”

“早了点……”

游佐站起来去洗手间。中途看见电话,他站住了。

要跟凉子联系,只有现在了。

再过二三十分钟,凉子和菊乃都会离开店,回家里去。她们一起回了家,就难和凉子一个人说话了。

万一凉子想去东北,就得马上订机票。要到黄金周了,现在订说不定还有座位。

瞬间的犹豫之后,游佐站在电话前,拿起了听筒。浅仓还在和陪酒女说话,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他按下辰村的号码,马上听到了柜台处女人的声音。

“你好,这里是辰村。”

“请问凉子在吗?”

“啊……”她似乎点了点头,又反问,“您是哪位?”

没办法,游佐只好报上名字。女人说声“承蒙您一直照顾”,又确认道:

“是找凉子吗?”

是的。”

她大概放下听筒去找凉子了。不久,凉子来了。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似乎是跑着过来的,声音有些不平静。

“现在很忙吧?”

“客人们刚走,正在收拾东西。”

游佐告诉她自己正在银座的酒吧,压低声音说道:

“后天,一起去看樱花吧。”

樱花……”

似乎吃了一惊,凉子不说话了。

“现在去东北还来得及。你知道秋田的角馆吗?”

“不,没听说过。”

“是个东北的小镇,那里的樱花正盛开。”

有新的客人进来,周围一阵喧哗。游佐继续说:“后天去,第二天就能回来。当然是坐飞机,只要你想去,我马上订机票。”

“真的吗?”

“机票我会订的,后天,一起去吧。”

“……”

“只有这次机会了,答应吧。”

“好的,明白了……”

听到凉子自言自语般的回答,游佐不由得握紧了听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