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惊魂

第十六章 惊魂


窗外已经天亮了。

乳白色的大气中浮出安静的楼群,一瞬间让人误以为踏入了陌生的街道。

已经早上了,东京的街道仍然在沉睡中。

游佐看着还没有开始运转的街道,反刍着凉子电话里说的话。

“妈妈死了。”

忽然听到这句话,游佐都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一开始以为是在做梦,接着觉得是凉子在开玩笑。

凉子哭出声来,又重复了一遍,他才知道这是真的。

他马上叫道:“怎么会?”又问凉子,“为什么?”但凉子的回答完全不得要领。

她只是重复着“不知道”,接下来就只是哭。

“我现在马上过去。”

游佐顾不上系领带,衬衫外直接套上西装,冲出房间,坐上等在酒店前的出租车。

“去三田……”

车开动了,游佐还是不敢相信菊乃已经死了。虽然电话里凉子在哭,但他还是觉得她是在恶作剧。

“怎么会……”

游佐嘴里反复念着,看着渐渐亮起来的街道。

又一个平和的春日来临了,菊乃不可能死掉。

游佐这样告诉自己,渐渐自己也相信菊乃没有死。

然而,汽车开上鱼篮坂,看到坡道前方道路那边红灯闪烁的警车,他的信心开始动摇了。

难道警车是去凉子家的?果然,警车在公寓门口停了下来。

游佐慌忙下了出租车,往警车里看,并没有警察的身影。

游佐没有坐电梯,直接奔上楼梯,按了凉子家的对讲机,但没有人回答。他拉开门,入口处凌乱地摆着女人的和式拖鞋和男人的鞋子,里面的门开着。

游佐一边确认一边进到屋里,客厅中央站着一个警察。

“那个,我叫游佐……”

他对警察打着招呼,警察点点头,指指左边的卧室。

“在那里。”

游佐走过去推开门,凉子已经换上毛衣和半身裙,伏在床上,旁边扔着脱下的和服。

“我刚到……”

游佐坐在旁边,摸着凉子的肩头,凉子微微抬起头。

她哭得很厉害,两眼红肿,长发盖住大半张脸。

看见游佐的脸,她更加悲伤,嘴里嗫嚅着“妈妈……”扑到游佐胸前。

抚摩着凉子柔软的头发,游佐看看周围,没有菊乃的身影。

“你妈妈?”

“……”

游佐的疑问,凉子却无法回答。他放下哭得喘不过气来的凉子,站起身来,走到客厅,刚才的警察正从阳台向下望去。

他大概在和下面的人说话,游佐走过去,警察转过头。

小心……”

不明情况的游佐从窗台上往下看去,不由得叫道:

“啊……”

楼下围着好几个人,中间横躺着什么东西。

一瞬间,游佐以为那是天上飘落下来的和服。仔细一看,和服的一端有长长的黑发,另一端能看见白色的袜子和脚踝。

游佐扭过头,又再次看去,认出那是菊乃穿的和服,横躺在地上的,是菊乃。

“好像是从这里掉下去的。”警察解释道。

游佐缓缓摇了摇头。

菊乃怎么会躺在那里?难道她是在恶作剧,在阳台下的黑土上躺着休息?

然而,菊乃旁边的男人似乎在测量什么,手拿着尺子,另一个人不时做着记录。两个人都是警察。在后面惊恐地观望着的,是公寓的管理员和住户。

“怎么会……”游佐自言自语道。

站在旁边的警察指给他看右边的栏杆。

阳台上的竖栏杆有两根向外侧扭曲。

“还不知道是不是意外。有些情况想向您打听。”

听了警察的话,游佐闭上眼睛。

他真希望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希望这只是一场恶作剧,一个玩笑。

然而,他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菊乃仍然像花一样横躺在他眼皮底下。

“什么时候……”

游佐喉咙干哑,似乎在费尽脑筋思索,说不出话。

“听女儿说,发现的时候是五点半左右。接下来要请鉴定员来确认,掉下去可能是两点左右。”

“凌晨两点……”

“当时,那位管理员和楼下的人听到一声闷响。”

游佐从阳台退后一步,手摸着额头。

难怪,昨天晚上快一点的时候,他有一股想跑到三田公寓的冲动。他想到菊乃醉了,在阳台上吹风,很不放心,难道那时菊乃在呼唤着他?

“那,已经死了吗?”

警察点点头,好像在说:“那是当然。”

“女儿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

看看卧室,凉子好像不准备出来。她受到的打击太大,已经动弹不了。

“有遗书吗?”

“现在还没有发现。”

游佐再次环视屋内。沙发围着的茶几上放着一瓶白兰地和酒杯,旁边是菊乃的西阵织手包。

房间还和凉子回来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我可以下去吗?”

“请便,出去要从公寓旁边走。”

游佐再次看看卧室,凉子还在床上休息,他出了房间。

公寓有四层楼,从前面看不是很高,从后面看,就能看到它建在倾斜面上。菊乃就横躺在斜坡和洼地之间的平地上,头微微左偏,脸朝下趴在地上。

游佐走进去,做着记录的警察走过来问他:

“您是她丈夫吗?”

“不,只是认识……”

警察再次打量一下游佐,回去工作了。他不是鉴定员,是附近的警局赶来调査情况的。

游佐稍微远离人群,看着菊乃。

菊乃掉下来的时候,大概是撞上了斜坡,和服的右边袖子和裙角沾上了土。破了的裙角露出樱花色的里子。

和服还是昨夜穿的那件。她侧着的脸苍白,仔细看,从嘴唇到下颌有一道血迹。

大概是掉到斜坡上,身体扭曲,左手藏在腋下,伸出的右手像是试图抓住什么东西,前面有一枝掉落的樱花。

游佐想捡起樱花枝,做记录的警察说:

“调查还没有结束,请保持原状。”

游佐缩回手,认出那是昨夜菊乃在千鸟渊折的樱花。

在朦胧的月夜菊乃折下樱花,游佐当时觉得有些不祥,菊乃把樱花带回家了。

“前方五米,有一只拖鞋。”年长的警察叫道。

另一个警察记录下来。

游佐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跟眼前的菊乃打招呼。

“喂,是我啊……”

他觉得,如果现在在她耳边低语,菊乃就会睁开眼睛,站起身来。

游佐抑制住这股冲动,一片樱花飘落在菊乃脸上。

抬起头来,乳白色的晨雾已经渐渐消失,晴朗的天空下满开的樱花已经开始飘落。

昨夜,菊乃曾经邀请游佐来看阳台边的樱花。这株樱花比普通的樱花颜色更深,菊乃说有些异常,却似乎并不讨厌。

相反,觉得有些不舒服的,是凉子。

现在,菊乃一动不动,长眠在满开的樱花树下。

“可以的话,想问问您一些情况。”

游佐点点头,再次转过头,对着菊乃被花瓣覆盖的脸合掌。

调查在客厅进行,警察现在还不知道游佐的身份。他似乎认为游佐是死去的菊乃身边的熟人,不然,怎么解释他一大早就跑过来呢?

游佐告诉警察,自己接到了凉子的电话才赶来的。他也告诉警察,自己以前和菊乃很亲密,昨晚还见了面。

“还有一件事想问您,她有什么无法开解的烦恼吗?”

游佐想了想,摇摇头。

“我想,没有什么特别的烦恼……”

事实是,因为自己和凉子的事,菊乃苦恼不堪。

但是,这种事情他现在不想告诉警察。

“昨晚,她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

分手前,菊乃突然折了一枝樱花,露出微笑,但这并不像是自杀的征兆。

“她女儿也说,完全没有征兆。但要说是从阳台上失足掉下去的,有点……”

警察再次回头看看阳台。

“栏杆是有些旧了,但不是猛烈撞击,栏杆就不会倒下,人也不会掉下去……”

“大概是因为喝醉了吧。”

“这一点,解剖之后就会见分晓。好像是喝了不少酒,房间的茶几上也有白兰地酒瓶。”

“她以前也曾经喝醉后回来,在阳台上休息,我见过。”

“是什么时候?”

“去年秋天,醉得太厉害了,我把她送回来,她说在阳台上吹吹风会舒服些……”

警察做了记录,自言自语说:

“不过,就算醉了,一个女人……”

“……”

“工作上有问题吗?和其他人的关系怎么样?”

“我想,店里的事,应该是一切顺利的。”

“听她女儿说,最近她好像有些累。”

不知道凉子是怎么说的,应该没有吐露更多。

“她有爱着的人吗?”

游佐沉默了。这时,入口处的门铃响了,年轻一些的警察走向门口。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年长的警察叹了口气。

“但是,这么个美女为什么要寻死呢?”

游佐无法回答。

“女人的心,我们是搞不懂的。”

虽然是突发性死亡事件,但看起来不像是他杀,警察也无意追究,只是想搞清楚是自杀还是意外身亡。

“不过,这家的女儿也真是的。母亲好久才从京都来一次,自己早上五点多才慢悠悠回来。”

“……”

“要是女儿能早点回来,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警察似乎知道游佐不准备搭腔,站起身来。

“那就先这样,可能过后还有些问题要麻烦您……”

游佐致意后,警察向门口走去。

阳台下又传来一阵声音,游佐走过去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尸体边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人。大概是鉴定员来了,公寓的住户听说了,也都过来看热闹。游佐摸摸扭曲的阳台栏杆,走进卧室,低声对还躺在床上的凉子说:

“大家都下去了。”

凉子用哭肿的眼睛,像梦游者一样看着虚空,接着自言自语道:

“是我杀了她。”

“没有这回事……”

“是的。”凉子再次说道,口气不容置辩,盯着游佐,“妈妈是为了惩罚我自杀的。”

“怎么会……”

凉子再次抽泣起来,游佐手搭在她肩头,再次为自己所做的可怕事情战栗起来。

 

菊乃死后三天,东京的天气异常地温暖。

第三天的下午,游佐坐上新干线去京都。

菊乃的遗体,在死后的第二天就被凉子带回了京都。

第三天晚上,凉子在东山鹿谷附近的寺院里守夜。

游佐到达的时候,京都也热得让人出汗。

从东京到京都,东海道一带都是花季里的阴天,各处的樱花都开得绚烂至极。

游佐到达鸭川边的酒店,换上丧服,赶去守夜。

已经下午六点了,春夜的天空依然微明,东山樱花盛开的一带在微明中浮现出来。

守夜的那家寺院,是辰村家代代皈依的寺院,登上宽阔的石台阶,前面就是主殿,左右都盛开着樱花。

游佐到的时候,刚刚开始诵经。宽敞的主殿已经挤满了人。

接待处记下游佐的名字,游佐送上香奠,前面的年轻女人确认道:“是游佐先生吗……”然后让他跟着她走。

游佐跟在女人身后,从主殿侧边进去,被安排在第二排边上的位置。

游佐谢过女人后坐下,旁边都是辰村家和菊乃娘家的亲戚。

被安排到这么靠前的座位,游佐有些惶恐。不过年轻女人是确认了游佐的名字后带他过来的,应该是凉子事先安排的。

游佐坐正身体,手持念珠,望向祭坛。

菊乃的照片被许多花束簇拥着。

照片上,菊乃穿着和服,微微侧着头,正在微笑。那是她去年春天身体健康时拍的照片,脸颊丰润,表情柔和。

菊乃死前那夜和游佐见面时,下巴尖尖的,困扰不堪的表情,和照片上大相径庭。

游佐看着菊乃望向自己的脸,再次感到深深的怀念和悲伤。

如果菊乃现在能当场醒来,游佐会立即跪地向她道歉

“我不知道你会这么痛苦……这都是我的错。”

祭坛前,身着朱红法衣的高僧之下,还有五个僧人,他们口中不停地诵着经。

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主殿到回廊下挤满了人。

听着诵经,游佐左右打量,却看不到凉子的身影。

僧人们继续念着经,烧香盆在亲属间传递。

一个和菊乃眉目相像的优雅老妇人,大概是菊乃的姐姐,低下头合起掌。之前烧香的一个男人白发有些醒目,大概是菊乃的丈夫。老妇人旁边,两个中年女人以手帕拭泪。

游佐这才意识到,菊乃和这些自己素不相识的人有着各种各样的交集。

菊乃的死,给这些人带来了难以忘怀的伤痛。

烧香盆传到游佐手上,游佐再次抬起头看看菊乃的遗照。

受过各种折磨之后,菊乃终于可以微笑了。不这样想,他就无法原谅自己。

烧香结束后,看看四周,凉子还是没有出现。

菊乃死后第二天,凉子回到了京都,再没有跟他联系过。

游佐给辰村打电话,又给她家里打电话,只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告诉他凉子不在。游佐本来准备说自己有急事,让对方把凉子找来,但他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

菊乃的死,到底是自杀还是意外,真相还没搞清楚,大家都觉得奇怪,这怀疑还没有消失。

特别是这件事发生在菊乃在东京的时候,菊乃的亲戚对东京的人都怀着一种不信任感。

这种时候,报上名字反而坏事。

虽说游佐赶来守夜,但也只是作为一个友人大老远来为菊乃送行。

当然,像现在这样坐在守夜的前排,并非游佐的本意。当然,告别仪式结束之前,他不准备去找凉子。

如果有事情,凉子肯定会联系他的。

然而,到了第三天,凉子那边还没有一点音信,守夜时也不见她的身影,游佐越来越不安了。

“凉子小姐怎么样了?”

游佐很想找人打听,好不容易按捺下来,回到酒店,游佐还是无法平静。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十点过后,游佐打电话到凉子家,对方说凉子有事不在家。

游佐犹豫了半天,告诉对方自己住的酒店的名字,请对方转告凉子给自己打电话。但直到深夜,凉子也没有打来电话。

大概是要守夜,告别仪式也很忙,没有时间打电话吧。

游佐这样说服自己。但他一想到,会不会凉子也出了什么事,就睡不着了。

 

第二天,游佐离开酒店赶去参加十点钟开始的告别仪式。

依然是温暖的阴天,不过天气预报说西边会来雨云。

京都的樱花盛开时正碰上好天气,现在已经开始凋落。

大概因为是在白天,告别仪式比守夜时来的人更多。主殿前面的广场到石阶梯上,都是来送别的人。

十一点诵经结束了,准备出棺,菊乃的丈夫作为丧主致辞

游佐从远处眺望着,在他旁边找到了凉子的脸。

跟之前想象的一样,菊乃的丈夫是个五十左右、看起来很老实的人。凉子大概是穿着丧服的原因,身形更加消瘦,脸孔白得透明。

菊乃的丈夫感谢大家百忙之中前来吊丧。最后说,虽然故人意外地死去,但一直也算称心如意,现在有这么多人怀念她,她也应该满足了。

菊乃的丈夫讲话时,一字一句都似乎经过深思熟虑,慎重的语言里包含着长时间被迫分居的丈夫的复杂心情。

游佐一边听着他讲话,一边看着凉子苍白的脸孔。

自从知道母亲死了,凉子就一直在哭,直到第二天回京都之前,她饭食不进,让她更加憔悴,能站着已经是十分勉强。

游佐想走过去扶着她,但现在无法做到。

致辞结束后,出棺开始,灵柩周围,菊乃的亲戚们在和她最后道别。

游佐再次抑制住想去看菊乃的心情,昨夜接待处的年轻女人走过来。

“是游佐先生吧,请到这边来。”

女人领游佐穿过人群,走到灵柩前面。

“请看看她吧。”

背后忽然传来凉子的声音,游佐转过头,凉子已经站在他身后。

游佐注目致意,然后探出头看棺内。

左右被无数的樱花包围,菊乃在中间静静地闭着眼睛。

落在地上时,菊乃的右额和下颌受了伤,现在化了装,遮盖起来。她秀美的鼻子在白色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看着看着,游佐很想亲吻这张死去的面孔。

她的嘴唇、鼻子、眼睛,几个月以前都在游佐的臂弯之中,亲切无比。

游佐正看得入迷,殡仪师叫道:

“马上要封棺了……”

游佐无奈退后一步,石头撞击的声音响起,棺盖合闭起来。

“今天回去吗?”

封棺之后,凉子问道。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今天下午五点,我到酒店来……”

游佐看着凉子近乎透明的白晳脸孔,点点头。

 

游佐本来准备坐傍晚的新干线回东京,回到酒店后,游佐准备住一晚。

明天上午十点要开会,只要坐上早上的新干线,就能赶上。

菊乃死后,他还是第一次和凉子两人单独见面。

在那期间,两人都思绪万千,没有时间好好说话。

游佐想,这下两个人才能好好想想菊乃死去的事情了。

下午,游佐一个人从圆山到平安神宫,一路看遍了樱花。

一年前,他和菊乃在圆山公园看了垂枝樱,又和凉子看了平安神宫的樱花。

回到酒店,休息了一会儿以后,五点时凉子打来了电话。

“我现在在楼下的大堂。”

“那,来房间……”游佐邀请道。

凉子马上拒绝了:

“不,我想在大堂见面。”

游佐赶紧穿上外套到大堂,凉子穿着蓝色乔其纱连衣裙,脸色依然苍白。

“昨天和今天,您大老远赶来,真是多谢了。”

凉子的问候一本正经,游佐有些失望,凉子似乎是在代表辰村家的人。

“亲戚们还在吗?”

“还在,不过葬礼已经结束了……”

“昨晚我也在找你,没看见你,很是担心。你脸色看上去很差……”

“没关系。”

“要喝茶吗?”

游佐准备走向咖啡角,凉子叫住他:

“能出去一会儿吗?”

游佐点点头,凉子走在前面,出了酒店,对着停在前面的出租车扬起了手。

“去鹿谷……”

凉子告诉了司机寺院的名字,游佐知道那是今天举行告别仪式的地方。

“寺院里应该没有人了吧。”

“我们家墓地就在那儿。”

凉子似乎准备带他去墓地。

“昨天第一次去,那里很安静,是个不错的地方。”

“本来,我也考虑过三田公寓后面的墓地。”

“怎么会……”

“东京有墓的话,你就能随时去看她了。”

“京都也能来。”

穿过临近黄昏的京都街道,走过山边的小路到了寺院,凉子让车在旁边等着,走上了石台阶。

主殿和前面的广场上,出棺前的喧闹仿佛不曾存在,寂静无声,塑料纸包起来的花环静静地躺在走廊旁边。

游佐跟着凉子从主殿侧旁走进墓地。

“就在这里。”

凉子指着一个角落里立着的一块古老巨大的墓石,上面写着“辰村家代代之墓”。

游佐站在墓前,抬起头。

“这里也有樱花。”

墓石左边的小径一角,一棵巨大的樱花树怒放着,花瓣已经开始凋落。

“去年赏樱的时候,你说过樱花树下埋着尸体。”

凉子和游佐并肩而立,抬头看着樱花说道。

“妈妈真的在这棵樱花树下长眠了。”

游佐想起一年前第一次和凉子在京都赏樱的时候。当时,凉子还稚气未脱,带着少女的天真。当然,菊乃那时候还是脸颊丰腴的老板娘

之后只不过短短一年,游佐觉得很不可思议。

游佐感觉,已经过了四五年,至少也过了两三年。这一年,真是发生了各种事情,令人目不暇接。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我就有不祥的预感。”

“我说的时候,并不是有心的。”

“但是,确实就像真的一样,很可怕。”

“……”

“虽然觉得可怕,但我还是被你深深吸引……”

游佐也有这种感觉。一边意识到这样做不行,一边却不知不觉坠入了无底深渊。

“最后,我杀死了妈妈。”

“不是这样的。”

如果说凉子杀了菊乃,在这件事中,游佐负有更大的责任。

游佐如果没有接近凉子,就不会发生这次的悲剧。

“是我不好。”

“……”

“不是你的错。”

“也许,我们都被樱花下了蛊。”

不论菊乃是因为什么死的,毫无疑问,游佐、菊乃,还有凉子,都在不知不觉中被樱花的精灵下了蛊。

“真是可怕的树……”

游佐抬起头,花瓣落下来,似乎在回应他的感叹。

“坐下吧。”

游佐坐在墓石前的石台阶上,凉子也坐在他旁边。侧首一看,凉子的脖子上有一颗和菊乃一样的黑痣。

游佐怀念地望着这颗黑痣,想起了春天的清晨,横躺在樱花树下的菊乃。

她为什么要在那天夜里,死在树下呢?这对游佐来说将永远是个不解之迷。

“你妈妈,还是自杀吧……”

“……”

“你爸爸说,她是意外死亡。”

“不这么说,爸爸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菊乃没有留下遗书,警察也无法判断究竟是自杀还是意外,所以只是定性为突发性死亡事件。

“不知道反而更难受……”

游佐觉得,这将成为他一生的负担。

“你怎么想?”

“我知道。”

“……”

“妈妈被樱花的精灵带走了。”

游佐缓缓点了点头。菊乃被樱花的精灵带走了,这种说法既是凉子对游佐的安慰,也是凉子自身的一个愿望。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看樱花吧。”

“所以,我讨厌那个房间。”

凉子似乎又悲从中来,声泪俱下。

“不过,也许你妈妈只是穿着最喜欢的樱花和服,回到了樱花中去……”

游佐现在只有这样想,才能活得下去。

“下次再来这里祭拜吧。”

凉子抽泣着,游佐把手放在她肩头,凉子站起身。

“对不起。”

游佐抬起头,凉子以坚决的口气说:

“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为什么……”

“继续和你在一起,总有一个人会再被樱花的精灵带走。”

“怎么会……”

“不,是真的。”

游佐望着暗去的天空,站起身来。

“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流产了。”

流产?”

前天……”

站在暗下来的墓石前,凉子紧紧贴着墓石。

“我一点也不知道……”

游佐这才知道,凉子前两天联络不上,之后又脸色苍白的原因。

“你去医院了。”

“……”

“为什么不告诉我。”

“就算告诉你,也于事无补。”

“怎么会?”

“妈妈带走了我的孩子。”

凉子的眼睛里再次泛起泪花。

游佐别开脸,轻轻摇摇头。

越想只会越难受,现在,游佐脑子里只想有美丽的樱花。

“那,也是樱花的精灵吧。”

凉子抬起泪水濡湿的脸,点点头,狠狠咬住嘴唇,用像是发自身体深处的声音叫道:

再见。”

下一个瞬间,她转过身,奔向主殿。

“喂……”游佐大声喊道。

凉子头也不回,不知她纤细的身体哪儿来的力量,用尽全身力气跑出了墓地。

“等一等。”游佐叫道。

但是凉子并不回答,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消失在主殿那边。

墓石前只留下游佐一个人,他再次看着散落的樱花。

天色越来越暗,风越来越大,今天,樱花就会凋谢吧。

是啊……”

花瓣飘落在肩上,游佐自言自语道。

看来,跟这樱花一样,往来于母女之间的快乐又堕落的日子要结束了。

呆立原地的游佐耳边,只有凉子的一声“再见”还在回响。

回想起来,明知道有一天一切都会终结,游佐仍然追寻着一个醒不了的梦,并沉溺其中。明知这样下去会坠入地狱,他也无法从甜美而又淫荡的世界中走出来。

现在,以菊乃的死为代价,游佐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所做的事的愚蠢。

笨蛋……”

闭上眼,狠狠摇摇头,游佐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蹲下身来。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托着额头,不久睁开眼睛。薄暮的天空中,满开的樱花如同菊乃失血的额头一般苍白。

“是啊,被樱花带走了……”游佐嘴中再次念道。

他迈开脚步走向主殿,忽然感觉到背后一阵阴冷,缩起了肩膀。

 

a 位于日本京都左京区的神社。

b 流经京都的一条河流,京都的主要景点之一,附近就是祇园。

c 日式饭馆。

d 位于日本京都东山区的神社。

e 位于京都右京区双丘以北,宇多天皇曾在该地区的仁和寺内设置御室御所,故名。

f 日本神社入口处所建的大门,用以表示神域。

g 798年(延历十七年)由延镇上人所建造,为平安时代的代表建筑物,京都三大名胜之一。

h 日本面积单位,1坪约为3.3平方米。

i 弘前市,位于日本青森县西部。

j 角馆町,位于日本秋田县北部。

k 日本江户初期的年号,是1656年。

l 江户幕府和分藩的官职,主要是为将军和大名传话,是亲信中的最高职位。

m 建筑样式的一种,栋门上加支柱支撑。

n 日本面积单位,1间约为1.8平方米。

o 日本在盂兰盆节,用柴火在山上摆出“大”字形,燃烧祭祖的风俗。

p 兼职项目助理。

q 从立春起算第二百一十天,在九月一日左右,常有台风,被视为厄日。

r 带篷的游览木船,屋顶形画舫。据说始于日本庆长年间。

s 东京区名。

t 地名,在祇园附近。

u 扎染方法的一种。花纹为细小斑点,如鹿斑一样整齐排列。

v 周山町,在京都市右京区。

w 指下鸭神社。

x 位于日本石川县的城市。北陆地方最大的城市。

y 石川县北部的能登半岛。

z 种田山头火(1882-1940),日本自由律俳句的著名俳人。

aa 日本第四大岛,包括德岛县、香川县、爱媛县、高知县。

ab 大原位于京都市左京区的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