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 梦的材料——梦中记忆
组成梦境的一切材料,以任一方式源自所经历之事,也就是在梦中被再现、回忆,这点至少对我们而言,可以被看作没有争议的认识。不过,如果假设,作为所做比较的显而易见结果,必定毫不费力地而产生梦境与清醒状态的这样一种关联,就会是一种迷误。不如说,必须注意寻找这种关联,它会长期隐藏在一连串情况中。缘由在于一些特性,记忆力在梦中表现出这些特性,尽管普遍得到注意,它们迄今为止还是避开了任何解释。值得费力深入估价这些特点。
首先发生的是,在梦境中出现一种材料,人们在清醒时就不承认它属于其知识与经历。人们清楚地回忆起梦见过相关之事,但回忆不起来是否经历过,又是何时经历过。人们于是一直不清楚梦汲取了何种源泉,而尽可能试着相信,梦有独立所做的活动,直到很长时间后,一种新经历带回对先前经历已经不抱希望的回忆,进而揭示梦的来源。于是,人们就得承认,在梦里知道、回忆过的事,避开了清醒时的记忆力。(21)
德尔伯夫基于其自己的睡梦经验讲述了一个印象特别深刻的例子。他在梦中见到其宅院被雪覆盖,发现两只小蜥蜴半僵地埋在雪下,他这个动物之友拾起它们、焐热并送回到它们所住的断壁残垣里的小洞。此外,他给它们塞了小蕨的几片叶子,蕨长在墙上,据他所知,它们很喜欢小蕨。在梦里,他了解了植物的名字:Asplenium ruta muralis。——梦于是继续,在一个插曲后回到蜥蜴身上,让德尔伯夫吃惊的是,梦显示了两个新的小动物,它们到剩余的蕨上大吃。于是他把目光转到旷野上,看见第五、第六只蜥蜴走上通往墙上孔洞的路,最终,整条道路布满一列蜥蜴,都朝同一方向移动。
德尔伯夫的学识在清醒时只包括少量拉丁文植物名,不包含关于Asplenium的知识。令他大为吃惊的是,他不得不确信,这个名字的一种蕨类确实存在,卵羽铁角蕨(22)是其正确的名称,梦对此名称稍做变形。人们可能不会想到是偶然的重合;但对德尔伯夫来说,仍然莫名其妙的是,他在梦里从何得知铁角蕨属(23)这个名字。
这个梦发生于1862年;16年后,这名哲学家在他探望的一个友人处看见带有干花的一本小纪念册,在瑞士某些地区,这些花作为纪念品出售给异乡人。一种回忆涌上他的心头,他打开植物标本,在其中发现了他梦里的Asplenium,并认出了所附拉丁文名字里他自己的手迹。现在可以建立关联了。这名友人的一个姐妹于1860年——做蜥蜴梦的两年前——在结婚旅行时拜访了德尔伯夫。她当时把给她兄弟的这本纪念册带在身边,而德尔伯夫花气力在一名植物学家口授下给每种弄干的小植物加写拉丁文名字。
偶然事件的眷顾使这个例子如此值得告知,这种眷顾使德尔伯夫有可能再把此梦内容的另一部分追溯到它被遗忘的来源上。1877年的一天,有一册旧画报落到他手里,他看见其中描摹着整队蜥蜴,就像他1862年梦见的那样。这本画册的年份是1861,而德尔伯夫记得,从杂志出版时起,他就属于其订户之列。
梦支配清醒时所不可企及的回忆,这是个如此值得注意而理论上意味深长的事实,使我想通过讲述别的“记忆增强的”梦来加强对它的注意。莫里讲述道,有段时间,他白天经常想到Mussidan一词。他知道,那是一座法国城市名,但别的一无所知。一天夜里,他梦见与某个人闲聊,此人告诉他,来自米西当,对他提出这座城市在何处的问题,给出的回答是:米西当是多尔多涅省的一座县城。醒来后,莫里不相信梦里得到的答案;地理词典却告诉他,情况完全正确。此事例证实了梦知道得更多,却未追踪到这种学识被遗忘的来源。
耶森讲述了出自更古时候的一个完全相似的做梦事件:“属于此类的还有更老的斯卡利杰尔的梦(海宁斯,《论梦与夜游者》,1784年,第300页),他写了一首诗称赞维罗纳的名人,有个自称布鲁尼奥卢斯的人在他梦中出现,抱怨被遗忘了。尽管斯卡利杰尔想不起来曾经听说过此人,他还是为此人作了诗,而其子后来在维罗纳获悉,以前有这么个布鲁尼奥卢斯作为批评家就在那里出名。”(《试论心理学的学术根据》,1855年,第551页)
德埃尔韦·德圣德尼侯爵讲述了一个记忆增强的梦(24),此梦的特性异常突出,在随后的一个梦里完成对起初未被认清的记忆的验明(据瓦希德):“我有一次梦见一个有金黄色头发的少妇,我看见她一边与我姐妹闲聊,一边给后者看她的刺绣品。在梦里,她让我觉得很面熟,我甚至以为见过她多次。苏醒后,这张脸还鲜活地在我面前,我却绝对无法认出它。我就又入睡,梦象重复了。在这个新的梦里,我就与金发贵妇攀谈,问她,我是否已经有幸在某处遇见过她。‘当然,’贵妇答道,‘您只要回忆波尔尼克海滨浴场。’我马上又醒过来,知道自己肯定会想起与这张妩媚的梦中脸庞相连的细节。”
同一作者(据瓦希德)告知:一名他熟悉的音乐家一次在梦里听到一段觉得全新的旋律。若干年后,这名音乐家才发现它记在一本旧乐曲集里,他却依旧记不得以前手里有这本集子。
据说迈尔(《记忆增强的梦》,1892年,《心灵研究会公报》,第 8卷,第362页)在一处发表过此类记忆增强睡梦的汇编,可惜我无法见到。我以为,每个研究梦的人都必定会承认的一个相当寻常的现象是,梦为知识与记忆作证,清醒者意想不到拥有这些知识与记忆。我以后会报告对神经质者的心理分析工作,在这些工作中,我每周多次能够用患者的梦向他们证明,他们相当了解引文、污言秽语之类,尽管他们在清醒状态时忘却了,他们却在梦里使用它们。我还想在此告知一个睡梦记忆增强的无伤大雅事例,因为在此事例中,可以很容易找到只有梦可以接近的认识的来源。
一名患者在一个较长久的背景中梦见,他在一家咖啡屋里让人上了Kontuszówka,讲述后却问,这可能是什么;他说从未听说过这名字。我可以回答,Kontuszówka是一种波兰烧酒,他在梦里不可能虚构这种酒,因为我从招贴画上早就知道这名字。此人起先不愿意相信我。若干天后,他让其在咖啡屋里的梦成了现实后,他注意到一张招贴画上的名字,而且在一处街角,他几个月来白天必定至少两次经过此街角。
我本人在一些梦里体验到(25),就揭示梦的各要素的来源而言,人们依旧多么强烈地依赖偶然事件。比如在我撰写本书之前的岁月里,一幅构造相当简单的教堂塔楼的图景缠绕着我,我想不起来见过这座教堂塔楼。后来我突然在萨尔茨堡与赖兴哈尔之间的一个小站上认出它,而且完全肯定。那是90年代后期,而我在1886年首次驶过这一路段。后面几年里,当时我已经深入研究梦,某处奇怪场所的梦象经常重现,对我而言变得简直讨厌。我在与我本人有关、我左面的特定地点看见一个阴暗的房间,有若干怪诞的砂岩雕像从里面闪现出来。我不愿真正相信的一丝记忆告诉我,这是进入啤酒馆的入口;我却没有成功地澄清,这幅梦象会意味着什么,它又来自何处。1907年,我偶然前往帕多瓦,我很遗憾,自1895年以来,没能再度游览该地。我在这座美丽大学城的首次访问一直不令人满意,我没能参观阿雷纳圣母院里乔托的湿壁画,在通向那里的街道上中途折回,当时人家通知我,当天小教堂关门。12年后,第二次访问时,我想着补偿自己,就首先寻找前往阿雷纳圣母院的道路。在通向它的街道旁,在我行路方向的左手,很可能在我1895年折回之处,我发现了自己在梦里如此频繁见到的地方,连同包含在其中的砂岩雕像。那确实是进入餐馆花园的入口。
睡梦从来源之一取得用于再现的材料,有时是在清醒的思维活动中记不起来、未被使用的这种材料;来源之一是童年生活。我只列举若干著作者,他们注意到并且强调这点:
希尔德布朗特:“已经明确得到承认的是,睡梦间或以奇妙的再现力把出自遥远时光的非常久远,甚至被遗忘的事情经过忠实地送回我们的心灵前面。”(《梦及其用于生活》,1875年,第23页)
施特吕姆普尔:“如果注意到,梦如何时而仿佛从最深广的湮没中把各场所、事情、人员的图景,完好无损地带着原初的新鲜再度抽出来,这些湮没把后来的时光存放到最早的青年经历上,事情还会加剧。这不仅仅限于此类印象,它们在其产生时赢得鲜活的意识或者与强烈的心理价值相连,后来在梦中作为真正的回忆重现,苏醒的意识对这些回忆感到高兴。更确切地说,睡梦记忆的深度也包含最早时光的人员、事情、场所与经历这些图景,它们或者只具有些微的意识,或者没有心理价值,或者早就失去了这样那样,因而无论在梦里还是在苏醒后都显得全然陌生而不熟悉,直至发现其早先的起源。”(《梦的本性与形成》,1877年,第40页)
伏尔盖特(26):“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童年与青年回忆多么愿意入梦。我们早就不再想起之事,早就对我们失去了一切重要性之事:梦不倦地提醒我们这些。”(《梦幻想》,1875年,第119页)
众所周知,童年材料大多是有意识的记忆力的空白之处,梦控制童年材料,提供契机形成有趣的记忆增强的梦,我又想告知这些梦的若干例子。
莫里讲述道,他孩提时,经常从其故乡莫(Meaux)前往位于附近的特里尔波,其父在那里主持建造一座桥梁。一天夜里,梦把他调向特里尔波,让他又在城里的街道上玩耍。一个穿着一种制服的男人靠近他。莫里问其名字;他自我介绍他叫C……,是守桥人。醒来后,莫里对记忆的真实性仍在怀疑,就问自他童年时起就在他身边的一名女仆,能否记起叫这名字的一个男人。“当然,”回答是,“他是令尊当时所造桥的看守人。”
莫里报告了另一个例子,同样很好地证实了梦中出现的童年回忆很可靠。他说有一名 F 先生,孩提时在蒙布里松长大。此人在出外25年后,决定访问家乡和从那时起未曾见过的家族老友。启程前夜,他梦见自己在目的地蒙布里松附近偶遇一位从外貌上看他并不认识的先生。这位先生告诉他,自己是 T 先生,是其父执。做梦者知道,他孩提时认识叫这名字的一位先生,清醒时却再也记不起这位先生的外貌。若干天后,他就真正抵达目的地,重新找到他曾认为不熟悉的梦中场所,邂逅一位先生,他马上认出后者是梦里的 T 先生。只是真人比梦象所显示的老多了。
我可以在此讲述一个自己的梦,其中能够回忆的印象由一种关系来代替。我在一个梦里看见一个人,我在梦里知道,那是我家乡地方的医生。他的脸不清晰,形象却与我对一名文理中学的老师的想象混合起来,我如今还偶尔遇见这名教师。究竟是何种关系把这两人联系起来,我清醒时就无法找出来。但我向家母询问我儿童岁月的最初那几年的医生时,我获悉他是独眼,而那名文理中学教师也是独眼,后者的形象覆盖了梦中医生的形象。有38年了,我再也没见过那名医生,而据我所知,我在清醒状态下从未想到过他(27),尽管颏上一块疤可能让我想起他提供的帮助。
若干著作者声称,在多数梦里可以证明出自最近时日的因素,听上去好像会创造出一种均势来对抗梦样状态中童年印象过大的作用。罗伯特(《被解释成自然必然性的梦》,1886年,第46页)甚至表示:平常的梦一般只忙于刚过去的时日。我们却会体验到,由罗伯特构建的梦的理论命令似的要求这样一种对最久远印象的抑制与对最近印象的前移。但罗伯特所表达的事实合理,我自己考察后可以保证。一名美国作者纳尔逊(《梦研究》,1888年,第380页及下页)以为,在梦里,最常见做梦前一天或者三天前的印象得到利用,似乎就在做梦前一天的印象削弱得不够——不够遥远。
若干著作者不想怀疑梦境与清醒状态的亲密关联,引起他们注意的是,使清醒思维深入思考的印象有点被日间脑力劳动挤到边上后,才在梦中出现。比如,只要活得更长久者充满悲哀,通常最初不会梦见受喜爱的死者(据德拉热(28))。而最近的女观察者之一哈勒姆小姐也收集了相反行为的例子,在这点上维护心理个性的权利(哈勒姆与威德,《梦意识研究》,1896年,第410—411页)。
梦中记忆的第三个特性最值得注意、最令人费解,表现在对所再现材料的选择上,不像在清醒时只保留最意味深长的材料,相反还保留最无关紧要、最不显著的值得记忆的材料。我让那些著作者就此发言,他们表达了异乎寻常的惊讶。
希尔德布朗特:“因为最值得注意之事是,梦的组成部分通常不取自深刻的大事件,不取自逝去的一天中强大的驱动性兴趣,而是取自次要的附加物,可以说取自最近度过的或者远在身后的往昔中的那些无价值碎块。我们家族内有令人震惊的丧事,在丧事的印象伴随下,我们后来入睡,这一丧事依旧从我们的记忆中抹去,直到最初清醒瞬间以使人忧郁的威力让这一丧事回到我们的记忆中。我们偶遇一个陌生人,从他身边走过后,我们再也没有片刻想起他,而他额头上的疣在我们的梦里起作用……”(《梦及其用于生活》,1875年,第11页)
施特吕姆普尔:“……有这类情况,对梦的分解发现梦的组成部分,后者虽然源自昨日或者前日的经历,但对清醒的意识而言,还是如此无关紧要、无价值,使得它们在被经历后不久就归于遗忘。此类经历是比如偶然听到的别人的言论或者被浮光掠影地注意到的行为、对事物或人瞬息即逝的感知、一篇读物的各个小部分等等。”(《梦的本性与形成》,1877年,第39页)
哈夫洛克·霭理士(29):“清醒状态的深切情绪、我们把自己主要的自决心理能量展开至其上的疑问与问题,通常它们并非将自己一起呈现给梦意识的那些情绪、疑问与问题。至于最近的过去,多为微不足道、次要、‘被遗忘的’再现于我们梦中的日常生活的印象。最为清醒的精神活动是那些睡得最熟的。”(《成梦素材》,1899年,第727页)
宾茨恰恰以有争论的梦里记忆的特性为契机,道出他不满于自己所支持的对梦的解释:“而自然的梦给我们提出类似疑问。为何我们并非总是梦见最近度过的时日的记忆印象,而是经常沉入没有任何可辨认动机、远在我们身后、几乎消失的往昔?为何在梦里,意识如此频繁地接受无关紧要的印象,而脑细胞在承载对所经历之事最敏感的记录之处,多处于缄默、僵硬,除非清醒时的一种急性重温于此前不久刺激它们?”(《论梦》,1878年,第44—45页)
很容易看清,睡梦记忆特别偏爱日间经历中无关紧要,因而未被注意之事,这种偏爱多半必定导致错误估计梦对日间生活的依赖,于是至少在每个个案中会妨碍证明这种依赖。所以可能的是,惠顿·卡尔金斯小姐(2)(《梦的统计》,1839年,第315页)在对她(及其伴侣)的梦做统计处理时还是保留了11个百分点的数目,在这些梦里,与日间生活的关系不明显。希尔德布朗特的论断很可能是有道理的(《梦及其用于生活》,1875年,第12页及下页),即如果我们每次都把时间和心思充分用在探究所有梦象的来历上,那么这些梦象就会在生物起源学上对我们说清楚。他却称之为“一项极其辛苦、吃力不讨好的事务。因为它大多的确会导致,在记忆斗室最偏僻的角落里搜寻出各种精神上毫无价值的事物,让早就消逝的时光中各种完全不令人感兴趣的因素在上一刻虽已被湮没,下个小时就重见天日”。我却还是不禁遗憾,感觉敏锐的著作者谋求如此不显眼的开始的途径,这妨碍了他;这条途径本该直接把他引向解梦的中心。
睡梦记忆的特性肯定对任何一般记忆理论都非常重要。它表明,“没有什么我们在精神上曾经拥有之事会完完全全失落”(肖尔茨,《睡眠与梦》,1887年,第34页)。或者,如德尔伯夫所表述的,“每个印象,甚至最微不足道的,也留下一个不易变的痕迹,在白天隐约再现”,内心生活中如此众多的其他病理学现象同样促使人下此结论。现在就得牢记梦里记忆的这种不同寻常的能力,为的是生动地感受到那种矛盾,以后会提及的某些睡梦理论必定会指出这种矛盾,那些理论想通过局部遗忘人们日间熟悉之事来解释梦的怪诞与不连贯。
要把一般的做梦现象压缩为回忆现象,人们可能突然闪念,把梦看成哪怕夜间也不休息的再现活动的表现,这种再现活动是目的本身。像皮尔茨那样的报告(《论梦中的某种规律性》,1899年)可能与此相符,根据那些报告,可以证明做梦时间与睡梦内容之间的固定关系,方式是,在深度睡眠时,梦再现出自最久远时光的印象,将近早晨时,梦却再现最近的印象。但从一开始,由于梦处理有待回忆材料这种方式,这样一种见解就变得几乎不可能。施特吕姆普尔(《梦的本性与形成》,1877年,第18页)不无道理地促请注意,梦中经历不会重复出现。梦可能对此提供开端,但未出现随后的环节;它改变模样登场,或者代替它现身的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环节。梦只带来再现的碎片。只要有可能做理论上的利用,这很可能是常态。然而也会出现例外,在这些例外中,就像我们的回忆在清醒时能做到的,一个梦同样完整地重复一次经历。德尔伯夫讲述了他的一个大学同事,后者在一次危险的乘车出行时,像是由于奇迹才逃脱一场事故,他在梦里再度经历了这次出行连同所有细节。卡尔金斯小姐提及(《梦的统计》,1893年)两个梦,它们以准确再现前一日的一次经历为内容,而我本人将在以后找机会告知我已经熟悉的一个事例,睡梦毫无改变地重现一次童年的经历。(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