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珍爱者之死的梦

(乙)珍爱者之死的梦

另一系列梦,可以被称为典型,它们是具有此内容的梦,即一名珍爱的亲属、父母或者兄弟姐妹、子女等死了。必须立即区分这些梦的两个类别,遇其一类时,人在梦中保持不为悲哀所动,使得人苏醒后惊异于其无感情;遇另一类时,人对死亡事件感受到深切的痛楚,甚至在睡眠期间用热泪表现痛楚。

我们可以把第一类梦置于一旁;它们没有资格被视为典型。如果分析它们,就会发现,它们所意味之事不同于它们所包含之事,它们被用于掩盖任一其他愿望。比如那个姨妈的梦,她看见其姊的独子停柩于自己面前。这并不意味着,她希望小外甥死,而是如我们所获悉的,只是掩盖这么个愿望,长久不见之后要再见某个所爱的人,先前曾在经历差不多长的间歇后,她在另一外甥的尸体旁再见过同一个人。此愿望是梦的真正内容,并未提供悲哀的诱因,因而梦中也未感受到悲哀。人们在此注意到,梦中包含的感受不属于显性梦境,而属于隐性梦境,梦的情感内容依旧免于走样,这种走样涉及想象内容。(160)

不同的是那些梦,其中想象一个所爱的亲人之死,同时感受到痛楚的情感。这些梦意味着其梦境所说明之事、愿相关人员死去的那种愿望,而因为我在此就可以预期,所有读者与梦见过类似事情的所有人都会反对我的解释,我就必须力求在最广泛基础上的证据。

我们已经诠释过一个梦,从这个梦中,我们能够学会,在梦中表现为实现的愿望,并非总是当前愿望。也可能是消逝的、完结的、重叠的与被压抑的愿望,只是因其再现于梦中,我们还是不得不宣布它们有一种存续。它们并未像我们的概念中的去世者那样死亡,而是像奥德赛的影子,只要喝了血,就萌生成某种生命。在关于匣中死孩子的那个梦里,事关一种愿望,它在十五年前是当前的,从那时起就不拐弯抹角地承认了。如果我补充,即使该愿望也以出自最早童年的一种回忆为基础,或许对梦的理论并非无关紧要。那个做梦的女人孩提时——无法确定何时——听说过,她是其母妊娠的胎儿,其母在妊娠时陷入严重的情绪不佳,急切希望其腹中的孩子死亡。自己成年并且妊娠后,她也只是学母亲的样。

如果某人在痛楚表现下梦见其父或其母、兄弟或者姐妹死了,那我绝不会把此梦用于证明他现在希望他们死亡。梦的理论不要求这么多;它满足于推断,他——童年某时——曾希望他们死亡。我却担心,这种限制还是不怎么有助于让抱怨者平静;这些人可能同样坚决否认这种可能性,即他们曾经这么想过,正如他们自己觉得肯定的是,目前不怀有此类愿望。我必须因此根据目前还显示的证明重建一部分消失的儿童心灵生活(161)

让我们先注意观察儿童与其兄弟姐妹的关系。我不知道,为何我们假设,它必定是一种深情的关系,因为成人中兄弟姐妹敌意的例子还是蜂拥在每个人的经验中,所以,我们常常可以确定,这种不和还是源自童年,或者向来存在。但也有许多成年人,如今温情地眷恋其兄弟姐妹并帮助他们,童年时曾与他们生活在几乎不曾中断的敌意中。较年长的儿童虐待较年幼的,抹黑说后者抢了其玩具;较年幼的在对较年长的无力愤怒中受煎熬,羡慕并害怕之,或者其追求自由与正义感的最初冲动反对压迫者。父母说子女不和,而无法找到根源。不难看到,乖孩子的性格也不同于我们希望在成人身上发现的。儿童是绝对利己主义的,强烈感受到自己的需求,无所顾忌地追求满足之,尤其对抗其竞争者、其他儿童,首先对抗其兄弟姐妹。我们却不因此称儿童“坏”,我们称其“糟糕”;其在我们的判断面前如在刑法面前一样对其恶行不负责任。而这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们可以期待,在我们算作童年的生命时光内,在这个小利己主义者身上,利他主义的冲动与道德会苏醒,用迈讷特(如《关于大脑构造与性能的汇编与科普报告》,1892年,第169页以下)的话来说,次生的自我将与原始的重叠并抑制之。可能道德心不会同时全线产生,在各个个体身上,连无道德的童年时期的期限也长短不同。这种道德心发展缺位之处,我们愿意说“退化”;这显然事关发展抑制。原始性格已经被后来的发展重叠,它可能因患癔症而至少局部得到发掘。所谓癔症性格与一名糟糕儿童相符简直令人瞩目。而强迫性神经症却符合一种超道德性,作为加强的负担强加于重新激起的原始性格上。

那就是说,许多人如今爱其兄弟姐妹并会因后者逝去而觉得失落,先前在其潜意识中对后者怀有恶毒的愿望,这些愿望能在梦中实现。但特别有趣的是,观察直至三岁或者稍微超过的幼儿对其年幼的弟妹的行为。迄今为止,这个孩子是独生的;现在对其宣布,仙鹤带来了一个新的孩子。这个孩子盯着新生儿,于是坚决表示:“仙鹤该把它再带走。”(162)

我非常严肃地声明我的意见,即孩子善于估计,他可以预期生人有何不利。一位贵妇与我接触,她如今与比她年幼四岁的妹妹相处得很好,从她那里,我知道,她对后者降生的消息有保留地答道:“可我不会把我的红帽子给她。”如果孩子后来才有此认识,其敌意就会在此刻苏醒。我了解一个案例,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姑娘试图扼杀摇篮里的婴儿,她预感后者继续存在对她没什么好处。这段时光的孩子会极强、极清晰地妒忌。或者幼小的弟妹确实很快又消失了,孩子再度把家里的全部温情集于一身,现在来了个仙鹤送来的新孩子;我们的宠儿会在自己身上创造愿望,愿新的竞争者的命运与先前那个相同,以让其自己过得像先前、在此期间那样好,这难道不对吗?(163)当然,孩子对晚生者的这种行为在正常情况下是年龄差异的简单功能。遇有某种间隔时,在较年长的小姑娘身上,已经激起对这个无助的新生儿的母性本能。在童年时,对兄弟姐妹的敌意感受必定远为频繁,胜过它让成年人迟钝的观察感到突出之处。(164)

我自己的孩子前后相继很快,我在他们身上错过了做此类观察的机会;在我的小外甥身上,我现在补做此类观察,他的独裁在十五个月后因出现一个女竞争者而受到阻碍。我虽然听说,小伙子对小妹妹的举动很有骑士风度,吻她的手,抚摸她;我却确信,他在满两周岁前就将其语言能力用于批评让他觉得多余的人。只要话题落到她身上,他就插话,不乐意地喊道:太没有(小)(165),太没有(小)了。自从那孩子因发育出色而摆脱了这种轻视后,过去几个月里,他就会用别的来说明他提醒的理由,即她不值得这么多关注。他在所有适当的时机提醒:她没牙。(166)对另一个姐妹的长女,我们大家都保留着回忆,那个当时六岁的孩子有半个小时之久让所有的姨妈证实:“不是吗,卢齐厄还不会明白这个?”卢齐厄是年幼两岁半的女竞争者。

关于兄弟姐妹之死的梦与加剧的敌意相应,我没有在比如我的任何一个女患者身上找到过这种梦。我只发现一个例外,很容易重新解释成对规律的证实。我曾在一次治疗期间对一名贵妇解释此事态,我觉得在遇有病征时应考虑把此事态提上日程,让我吃惊的是,她回答说从未有过此类梦。她却想起另一个梦,据说与此没有瓜葛,她四岁时,最初梦到过一个梦,此后重复梦见。“一群孩子,都是她的哥哥、姐姐、堂兄弟与堂姐妹,在一片草地上东奔西跑。突然,他们长了翅膀,飞起来,离开了。”她不清楚此梦的含义;从中在不怎么受审查影响的原初形式上辨别出关于所有兄弟姐妹之死的梦,对我们来说不会很难。我斗胆强加如下分析。若遇一批孩子中有一个死亡——在此案例中,两个兄弟的孩子在兄弟姐妹般的集体中养大——我们还不到四岁的女做梦者会问一个睿智的成年人:孩子们死了究竟会变成什么?回答会是:那他们就长翅膀,成为天使。在这样解释之后的梦里,兄弟姐妹就都像天使一样长了翅膀,而且——这是关键——他们飞走了。我们的小天使制造者单独留下,想想,这么一群中唯一一个!孩子们在草地上跑来跑去,他们从草地飞走,几乎明白无误地暗示蝴蝶,似乎同样的联想会引导孩子,这种联想推动古人用蝴蝶翅膀去构造灵魂。

或许有人就会插话,说大概可以承认儿童对其兄弟姐妹的敌意冲动,但儿童情感如何达到恶劣的程度,希望竞争者或者较强的玩伴死亡,似乎只能通过死刑来抵偿所有的罪过?有谁这么说,就没有考虑到,儿童对“死了”的想象与我们的想象是词相同,此外少有其他共同之处。儿童对腐烂这种恐怖,对冷墓中的结冻、无限虚无的惊恐一无所知,正如关于彼岸的所有神话所证明的,成年人在其想象中对此虚无很难忍受。孩子不熟悉对死亡的畏惧,因此他玩弄可怕的话语,威胁另一个孩子——“要是你再这么做,你就会死,像弗朗兹死了一样”,而此时战栗的感觉流过可怜的母亲全身,她或许无法忘怀,一大半生在尘世的人没有将其生命带过童年岁月。还在八岁时,孩子从自然历史博物馆走了一圈回来后,可能对其母说:“妈妈,我真爱你;要是你死了,我把你做成标本,把你竖在这儿的房间里,让我永远、永远能看见你!”儿童对死去的想象与我们的想象鲜有相同之处。(167)

死了对儿童意味着,的确还会避免看见死前痛苦的场景,死了对他们差不多意味着“远行”,不再打扰幸存者。他不会区别,这种缺席以何方式形成,是通过旅行、解雇、疏远还是死亡。(168)如果在一个孩子的史前岁月里,其保姆被打发走了,一些时间后,其母死了,则正如人们在分析时所揭示的那样,对其记忆而言,两个事件重叠成一串。某个母亲经过若干周夏日旅行后返回家中,痛心地获悉,孩子对缺席者的思念不甚强烈,经过询问,她不得不听到:孩子们连一次都没问起过妈妈。但如果她真的旅行去了那个“尚未发现的国度”,“没有一个漫游者从那一带归来”,则孩子们似乎起初忘了她,事后,他们才开始回忆起死者。

也就是说,如果孩子有动机希望另一个孩子缺席,则他没有任何障碍用形式来表达此愿望,即愿后者死去,而对愿人死亡的梦的心理反应证明,不管内容再怎么不同,孩子身上的愿望还是在某些方面与成年人同样的愿望相同。(169)

如果用儿童的利己主义来解释儿童对其兄弟姐妹有死亡愿望,这种利己主义让儿童把兄弟姐妹理解成竞争者,那么对父母有死亡愿望该如何解释?对儿童而言,父母是爱的施与者和儿童需求的满足者,儿童恰恰该出于利己主义动机而希望保有父母。

指导我们解决该难题的是经验,即关于父母死亡的梦多半经常涉及与做梦者同性的双亲一方,也就是男子大多梦见父亡,女人大多梦见母亡。我不能把这点说成有规律,但明显显露出占多数,需要用具有普遍意义的因素来解释。(170)情况是——粗略说来——这样,似乎会很早提出性的偏好,似乎男童把父亲、女孩把母亲视为爱的竞争者,排除之只会对其产生益处。

在指责这种想象难以置信之前,也要在此考虑真正的亲子关系。要区分,孝的文化要求对这种关系做何要求,而日常观察表明什么是事实上的。在亲子关系中,不止隐藏着敌意的一个诱因;在审查面前不存在的愿望,其形成的条件大量存在。让我们先驻足于父子关系。我以为,我们赋予十诫规定的神圣性让我们感知现实的感觉迟钝。我们或许几乎不敢觉察,人类较大部分把自己置于对第四条戒律的遵守之外。在人类社会最低与最高的阶层中,对父母的孝惯常在其他利益面前后退。出自人类社会原始时代的神话与传说中的模糊消息落到我们身上,关于父亲的大量权力和它被使用时的无所顾忌,这些消息提供了令人不快的想象。克洛诺斯吞下了其子女,大约就像公猪吞下母猪的一窝幼崽,而宙斯给父亲去势(171)并使自己作为统治者代替其位。父亲在旧家庭中越是无所限制地统治,儿子必定越发作为有资格的继任者移入敌手的位置,其焦躁不安必定变得更加厉害,要通过父亲之死而使自己获得统治权。就在我们的市民家庭中,通过拒绝给儿子自决与自决所需的手段,父亲惯常协助存在于这种关系中的天然敌意萌芽得到发展。医生经常能够发觉,儿子身上的丧父之痛无法抑制其对最终获得自由的满足。每个父亲都惯常拼命拘执于我们当今社会中陈腐得厉害的户主支配权的残余,而每个诗人都确信这种作用,他像易卜生一样把父子之间的古老斗争移入其情节的显著位置。如果女儿成长起来,发现母亲是看守,而她渴望性自由,母亲却因女儿的成长被提醒,对她而言,是该舍弃性要求的时候了,母女之间冲突的诱因就会产生。所有这些情况明显就在每个人的眼前。在企图解释父母之死的梦时,这些情况对我们却无所裨益,那些梦可以在那些人那里找到,对他们而言,对父母的孝早就变成不可侵犯之事。连我们也通过前面的探讨对此做好准备,即对父母怀有死亡愿望也许起源于最早的童年。

在对精神神经症患者做分析时,针对他们的这种猜测以排除一切怀疑的肯定性得到证实。人们在此情况下获悉,儿童的性愿望很早就苏醒——只要它们在萌芽状态理应得到该名字——女孩的最初倾慕针对父亲,(172)男孩的最初婴儿期欲望针对母亲。因此,父亲对男孩来说,母亲对女孩来说,成为有妨碍的竞争者,而对儿童来说,为让这种感受导致死亡愿望,所需的有多么少,我们已经就兄弟姐妹的情况阐明过。性选择通常在父母身上已经起作用;一种自然特征导致丈夫娇惯小女儿们,妻子给儿子们撑腰,而两者在性的魔力不让他们的判断错乱时,严厉地从事对小孩子们的教养。儿童很清楚地发觉偏爱,反抗反对这种偏爱的双亲一方。在成人身上找到爱,对儿童不仅是满足一种特殊的需要,而且意味着在所有其他部分上迁就其意志。所以,如果儿童在父母之间做出选择,这种选择的意义与由父母发出的刺激相同,他就遵循自己的性内驱力,同时更新这种刺激。

在儿童的这些幼儿期倾向的迹象中,人们惯常忽视大多数,也可能在最初的童年岁月之后发觉一些迹象。我熟人的一名八岁小姑娘每次利用母亲被从桌子上叫走的机会宣布自己是其接班人。“现在我想当妈妈。卡尔,你还要蔬菜吗?拿吧,我求你”,诸如此类。有一个特别有天赋而活泼的四岁小姑娘,在她身上,这部分儿童心理特别显而易见,她直接表示:“现在妈妈就可以走开了,那爸爸就得娶我,我要当他的妻子。”在儿童生活中,这种愿望完全不排除儿童也温柔地爱其母亲。父亲一外出旅行,小男童就可以睡在母亲身旁,而父亲归来后,他不得不回到儿童室,到一个远不让他喜欢的人那里,则容易在他身上形成愿望,要父亲永远不在,以便他能够保持在亲爱、美丽的妈妈身边的位置,而达到此愿望的一个手段显然是,父亲死了,因为他的经验教会他这样一件事:“死”人,如爷爷,永远不在,再不回来。

如果在幼儿身上的此类观察不规则地适合所建议的解释,它们却不表明有完全的确信,对成年神经症患者的精神分析让医生不禁产生这种确信。对相关梦的告知在此带有此类开场白,即不可避免将其解释成愿望梦。一日,我发现一名贵妇神情阴郁并且哭红了眼。她说:我不想再看见我的亲戚,他们一定怕我。于是,她几乎不经过渡地讲述,她回忆起一个梦,她当然不了解其含义。她四岁时梦见的情景如下:一只猞猁或者狐狸在屋顶上漫步,后来有东西落下来,或者是她掉下来,再后来,人家把死了的母亲抬出屋子,她一边痛哭。我勉强告诉她,此梦必定意味着出自其童年的愿望,要看见母亲死去,而她必定因为此梦而以为,亲戚们怕她,所以她已经提供了澄清梦的一些材料。“猞猁眼”是她还是小孩子时有一次被一个胡同串子加上的詈辞;孩子三岁时,屋顶上一片瓦落到她母亲头上,血流得很厉害。

我曾有机会深入研究一个经历过不同心理状态的年轻姑娘。在以此开始发病的躁狂混乱中,病人表现出对其母很特殊的反感,只要后者一接近床铺,就打骂后者,而同时,她对一个年长得多的姐姐依旧亲切柔顺。随后出现清醒但有些情感淡漠的状况,睡眠障碍很大;在此阶段,我开始治疗并分析其梦。无数梦或多或少隐晦地事关其母之死;忽而她出席一名老年妇人的葬礼,忽而她看见自己与其姐身穿丧服坐在桌旁;对这些梦的意义没有疑问。进一步好转时,她出现癔症性恐怖症;其中最折磨人的是,母亲出了什么事。无论她在何处,都得赶回家,以确信母亲还活着。这个病例与我其他的经验集中起来就颇有教益;它仿佛以多语译文展现心理结构对同一激发性想象的不同反应方式。我把混乱理解成第二个心理审查机构被在其他情况下受压抑的第一个心理审查机构压倒,在此混乱中,对母亲的潜意识敌意在运动神经上变得强有力;随后出现最初的平静,激动得到压抑,恢复了审查的统治地位,这时,要实现希望母亲死亡的愿望,对这种敌意开放的就只有做梦这个领域;常态进一步增强时,作为癔症性对立反应与防御现象,造成了为母亲过度担忧。在此关联中,不再不可解释的是,为何患癔症的女孩子们如此经常过度柔情地依恋其母亲。

另外一次,我有机会深刻洞察一名年轻男子的潜意识心灵生活,他由于强迫性神经症而几乎无生存能力,不能上街,因为折磨他的忧虑是,他会把经过他身边的所有人干掉。他以此度日,即如果因为一起城里发生的谋杀而对他起诉,就会整理其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多句嘴,他是既有道德又有出色教养的人。还会导致痊愈的分析揭示,这种尴尬的强迫观念的根据是对其有些过于严厉的父亲的谋害冲动,当时他七岁,这些冲动令他惊异地清醒地表现出来,但它们当然出自早得多的童年时光。经历充满痛苦的疾病与父亡后,31岁出现强迫性自责,以那种恐怖症的形式转到生人身上。有谁能想将其自己的父亲从山峰推入深渊,当然就可以相信他也不会顾惜较疏远者的生命;因而,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此人做得对。(173)

根据我的已经数量众多的经验,在所有后来的精神神经病患者的儿童心灵生活中,父母起主要作用,那时形成心理冲动材料并对后来的神经症症状特征如此意味深长,而对双亲一方的迷恋、对另一方的憎恨属于那种心理冲动材料的铁定组成部分。我却不相信,精神神经症患者能够办到绝对新颖、为其所特有之事,而在这点上与其他保持正常的人明显有别。远为可能并且由对正常儿童的偶尔观察加以支持的是,他们即使有这些对其父母的爱恋与敌意愿望,也只是通过放大让我们识别不那么明显、不那么强烈地在多数儿童心灵中发生之事。古代给我们流传了一种传说材料来支持这种认识,只是因为说过的出自儿童心理的前提有一种类似的普遍有效性,这种材料的深远作用与普遍有效作用才变得可以理解。

我指的是关于俄狄浦斯王的传说与索福克勒斯的同名戏剧。俄狄浦斯是忒拜王拉伊俄斯与伊俄卡斯特之子,在婴儿时被遗弃,因为一条神谕对父亲宣示,尚未出生的儿子会成为其杀手。他得救了,作为王子在一个陌生的宫廷长大,直到他不能确定其出身,自己询问神谕,从后者得到劝告,要回避家乡,因为他必定成为杀害其父的凶手与其母的夫婿。在离开他臆想中的家乡的途中,他遇见了拉伊俄斯王,在迅速爆发的争执中杀死了后者。于是他来到忒拜城前,在此,他解开了挡路的斯芬克斯之谜,为了表示感谢,忒拜人选他为国王,他被赐执伊俄卡斯特之手。他长期在和平与尊严中执政,与他并不知晓的母亲生下二子二女,直到一场鼠疫暴发,促使忒拜人重新询问神谕。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在此开场。信使带来答复,如果把谋害拉伊俄斯的人逐出国去,鼠疫就会停止。可此人在何处逗留呢?

何处可寻

旧罪难以辨认的暗迹?

该剧的情节无非就在于逐步加剧并且富于艺术性地延迟揭穿——可与精神分析工作相比——,俄狄浦斯本人是谋害拉伊俄斯的人,但也是被杀者与伊俄卡斯特之子。被其不明就里犯下的暴行所震撼,俄狄浦斯弄瞎自己并离开故乡。神谕成为现实。

《俄狄浦斯王》是一出所谓命运悲剧;其悲剧效果应基于诸神占优势的意志与受不幸威胁的人的徒劳反抗之间的对立;深受触动的观众应从悲剧中学到屈服于神灵的意志、洞见自身的软弱无力。合乎逻辑地,现代诗人尝试过取得类似的悲剧效果,他们用自己虚构的情节编织相同的对立。只是观众不为所动地旁观,无辜的人尽管全力反抗,一个诅咒或者神谕如何在他们身上完成;后来的命运悲剧一直没有效果。

如果《俄狄浦斯王》对现代人的震撼不会亚于对同时代的希腊人,则答案可能只在于,希腊悲剧的效果并非基于命运与人的意志之间的对立,而应在材料的特性中去寻找,借助这种材料证明这种对立。在我们内心必定有一种声音,愿意承认《俄狄浦斯王》中命运有说服力的威力,而我们能够把(格里尔帕策的)《太祖母》或者其他命运悲剧中的支配当作任意支配而拒绝。而这样一种因素实际上包含在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中。其命运之所以触动我们,只因为它也可能成为我们的命运,因为神谕在我们出生前对我们宣布的诅咒与对他的一样。我们大家或许都注定把最初的性冲动指向母亲,把最初的憎恨与残暴的愿望对准父亲;我们的梦让我们确信这些。俄狄浦斯王杀死了其父拉伊俄斯并娶了其母伊俄卡斯特,只是我们童年的遂愿。但比他幸运,只要我们未变成精神神经症病人,自那时起,我们就成功地把我们的性冲动与我们的母亲脱钩,忘却了我们对父亲的妒忌。在其身上实现那个原始时代儿童愿望的人,在其面前,我们悉数压抑畏缩,自那时起,这些愿望在我们的内心遭受压抑。诗人在那种探究中让俄狄浦斯的罪责见光,他逼迫我们认识我们自己的内心,其中还始终存在那种冲动,哪怕受到抑制。合唱队以此对照离开我们。

……看哪,这是俄狄浦斯,

他解开了谜团,头号人物掌了权,

市民都赞誉、羡慕其幸福;

看哪,他陷入何种不幸的可怕巨浪!

这种警告击中我们自己与我们的傲气,我们这些人自童年岁月起在对我们自己的估量上变得如此聪明,如此强有力。像俄狄浦斯一样,我们生活在对伤害道德的愿望的无知中,天性把这些愿望强加给我们,而它们被揭穿后,我们可能都想把目光从我们童年的场景上转开。(174)

俄狄浦斯的传说萌芽于一个古老的梦材料,后者以与父母的关系因最初的性冲动而有难堪的干扰为内容,对此,在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台词本身中可以找到不会误解的提示。伊俄卡斯特安慰尚未澄清原委但因记起神谕而担心的俄狄浦斯,她提及的确有这么多人梦见的一个梦,她以为,它并不意味着什么:

因为许多人在梦中也已经看见

自己与母亲做伴;不过,谁把这一切

看作无意义,就轻松承受生活的负担。

同样像那时一样,即使如今,许多人也会有与母亲性交的梦,他们发怒而惊讶地讲述它。可以领会,它是悲剧的关键,是对父亲之死的梦的补充部分。俄狄浦斯寓言是想象对这两种典型梦的反应,而正如这些梦被成年人拒绝的感情经历一样,该传说也必定把惊吓与自我惩罚一同纳入其内容。该传说进一步的形态又源自对此材料易被误解的继发性整合,这种整合试图让该材料服务于神学化的意图。(参见关于裸露的梦。)把神的万能与人的责任汇集起来,这种尝试当然必定在此材料上与在任何别的材料上一样失败。

另一伟大的悲剧性创作—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与《俄狄浦斯王》植根于同一片土壤。但在对同一材料的处理变化中,显示出两个相距甚远的文化时期里心灵生活中的全部差异,在人类情感生活中的压抑的世俗进展。在《俄狄浦斯王》中,作为根据的儿童愿望幻想如在梦中一样被曝光与实现;在《哈姆雷特》中,它依旧被压抑,而我们只是通过由它发出的抑制作用而获悉其存在——类似于有神经症时的事态。借助现代戏剧令人倾倒的作用,奇特地表明可以协调一致的是,人们可能对主角的性格依旧完全不清楚。这出剧基于哈姆雷特踌躇于完成委派给他的复仇任务;何为这种踌躇的缘由或者动机,台词没有交代;最多种多样的解释尝试也不能说明之。根据如今仍占统治地位、由歌德说明理由的见解,哈姆雷特构成那种人的典型,其旺盛的行动活力因思想活动蔓延发展而麻痹(“因意念的苍白而病恹恹”)。按照其他见解,诗人试图描绘一种病态、犹豫不决、落入神经衰弱范围的性格。只是这出剧的情节表明,哈姆雷特绝不该让我们觉得他是根本无力行动的一个人。我们看见他两次出场行动,一次在迅速爆发的激情中,捅死了裱糊布后面的偷听者,另一次按计划,甚至诡计多端,他凭借文艺复兴王子的毫无疑虑,把两名宫廷侍从打发去了给他本人准备的死神那里。那么是什么阻碍他完成其父的幽灵对他提出的任务呢?此处又呈现出情况,那是这项任务的特殊性质。哈姆雷特可以做一切,只是不能在那个人身上完成复仇,后者排除了他的父亲,在他母亲身边占据其位置,对他显示实现其被压抑的儿童愿望。本该催促他复仇的厌恶就在他身上代之以自责,代之以良心的顾忌,责备他,按字面理解,说他自己不比应由他惩罚的罪人更好。我在这件事上把主角心灵中必定依旧为潜意识之事翻译成有意识之事;如果某人要把哈姆雷特称为癔症患者,我只能承认它是我的解释的结论。性厌恶与此很相称,哈姆雷特后来在与奥菲利娅的谈话中表现出性厌恶,同样的性厌恶,在以后的岁月中会越来越多地占领诗人的心灵,直至在《雅典的泰门》中的巅峰表现。当然,我们在哈姆雷特身上遇到的,只可能是诗人自己的心灵生活;我从乔治·布兰代斯(175)关于莎士比亚的著作(1896年)中摘引笔记,说该戏剧就在莎士比亚之父死后(1601年),也就是刚为后者哀悼时所创作,我们可以猜测,是在涉及父亲的童年感受复活中所创作。已知的还有,莎士比亚早逝的儿子用名哈姆内特(176)(与哈姆雷特(177)同一)。如同《哈姆雷特》处理儿子与父母的关系一样,时间上接近的《麦克白》停留在无子女的主题上。正如任何神经症病征,正如甚至梦能够过度解释,甚至过度解释是完全理解梦所需,所以,连任何原真的诗人创作也来自不止一个动机,诗人心灵中不止一种激动,允许不止一种解释。我在此只尝试了解释正在创作的诗人心灵中最深层次的激动。(178)

对珍爱的亲属之死这些典型的梦,如果不再用几句话阐明其对梦理论的意义,我是不会离开它们的。这些梦向我们显示,相当不同寻常的情况实现了,即通过被压抑的愿望而形成的梦意念逃避了任何审查,未做变动地转入梦里。必定有特殊情况促成此类命运。我在如下两种因素中发现对这些梦的优待:其一,没有我们还会相信的愿望;我们以为,可能“我们即使在梦中也想不起来”对此事有愿望,因此,梦审查对这种难以置信之事没有准备,大约类似于梭伦(179)的立法不知道设置对弑父的惩罚。其次,对此受压抑、并非未料到的愿望,却恰恰在此特别频繁地有一种日间残余以为珍爱者的生命担心的形态相迎。除了使用相同的愿望,这种担心不可能以别的形式载入梦中;愿望却可能戴着日间变得活跃的担心这种假面。如果以为,这一切会较简单地发生,就在夜里与梦中只管延续在日间开始的接头,那就让关于珍爱者之死的梦脱离与解梦的一切关联,多余地拘执于一个很可能可以缩减的谜。

追踪这些梦与焦虑梦的关系,也富于教益。在关于珍爱者之死的梦里,受压抑的愿望找到一条途径,它以此能够摆脱审查——还有受制于此的走样。从不缺乏的伴随现象就是,在梦中感觉到痛心的感受。同样,只有审查完全或者部分被压倒,才会形成焦虑梦,而另一方面,如果焦虑作为出自躯体源的当前感觉已经存在,就方便压倒审查。这样就清楚了,审查以何种倾向履行职责,它从事对梦的歪曲;发生此事,为的是预防生发焦虑或者其他形式的尴尬情感。

我在前面说到儿童心灵的利己主义,现在与此相连,意在于此让人预感到一种关联,即梦也维持了这种性格。它们全都是绝对利己主义,所有梦里都出现可爱的自我,即便是伪装的。在梦中实现的愿望经常是这个自我的愿望;如果说对另一人感兴趣而会引发一个梦,那只是一个骗人的假象。我愿意让与这种论断相矛盾的一些例子经受分析。

一名尚不足四岁的男童讲述道:他看见一把巨大的装饰过的钥匙,上面烤着一大块肉,这块肉一下子整个——未被切碎——被吃完了。他没有看见吃它的人。(180)

谁会是那个生人在我们这个小孩梦中享用了其丰盛的肉膳?做梦当日的经历必定给我们就此澄清。几天来,男孩按医嘱进乳食;做梦当日晚上,他却不听话,作为惩罚,就取消了他的晚餐。他先前已经经历过这样一种饥饿疗法,当时表现得很勇敢。他知道,他什么也不会得到,却也不敢有一句话暗示他饿了。教养开始在他身上起作用;它已经表现在梦中,表现出梦走样开始。毫无疑问,他本人就是那个人,其愿望针对一顿如此丰富的膳食,而且是一顿烤肉膳食。但因为他知道,禁止他这样用膳,他不敢像饥饿孩子在梦中所做的那样(参见我的小安娜的草莓梦)自己坐下用膳。那人保持匿名。

我有一次梦见,我在一家书店的橱窗中看见新的一册典藏装帧的那种丛书,我平素惯常买下(艺术家专著、关于世界史的专著、关于著名的艺术场所的著作等等)。新的丛书称为:著名演讲者(或者演讲),而丛书的这一册用名莱歇尔博士。

分析时,我觉得不可能的是,莱歇尔博士、议会里德国式阻挠议事的持续演讲者的声誉在我做梦期间让我忙碌。事态是,几天前,我接收了新的患者做心理疗法,现在被迫每天说话十至十一小时。我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持续讲话者。

另一次,我梦见,我知晓的一名教师在我们大学说:我的儿子、那个近视眼。随后跟着一段对话,由简短的讲话和对答组成。随后却跟着第三个梦的片段,其中出现我和我儿子,就隐性梦境而言,父子、M教授只是傀儡,掩盖我与我的长子。我还将因另一种特性而在很后面处理此梦。

低级利己主义感情隐藏在柔情担心后面,下面的梦提供一个例子。

我朋友奥托看起来很糟糕,脸上呈褐色,眼睛突出。

奥托是我的家庭医生,因为亏欠他,我一直无望,因为他几年来监控我的孩子的健康,如果他们患病,就富有成效地给他们治疗,有各种机会能够充当借口时,还给他们借口。做梦当天,他来访,我妻子就注意到,他看上去疲劳而筋疲力尽。夜里,我的梦来了,给予他巴塞多病的一些症状。有谁在解梦时脱离我的规则,就会这样理解这个梦,即我担心我朋友的健康,这种担心在梦中实现。这不仅会与梦是遂愿这一论断矛盾,而且违背另一论断,即梦只对利己主义冲动开放。但谁这样解梦,请给我解释,为何我在奥托身上担心巴塞多病?对这种诊断,他的外表连最轻微的诱因都没有提供。我的分析却提供出自六年前一起事件的如下材料。我们,一个小社交圈子,R 教授也在其中,在昏暗中驶过 N 的森林,离我们的夏季居住地还有几小时路程。并非完全清醒的车夫把我们连车一起摔下了一个斜坡,还算幸运的是,我们大家都安然脱险。我们却被迫在最近的客栈过夜,在那里,我们出意外的消息唤起了对我们的巨大同情。一名先生身上具有巴塞多病不会混淆的症状——还只是面部皮肤呈褐色与眼睛突出,完全像在梦里一样,没有甲状腺肿——,他全心全意为我们效劳并问道,他能为我们做什么。R 教授以其特定的方式答道:无非是您借我一件睡衣。对此,这位高贵者答道:我很遗憾,我不能借给你。就离去了。

为了继续分析,我想起,巴塞多不仅是一个医生的名字,还是一位著名的教育学家的名字。(181)(清醒时,觉得自己现在对此知识相当不肯定。(182))友人奥托却是我请求过的那个人,万一我遇上什么事,要监控我子女的身体教育,尤其在青春期(因而有睡衣)。我就在梦中看见友人奥托有与那位高贵助人者同样的病征,我显然想说:如果我遇上什么事,他同样不怎么会为孩子们做什么事,就像那时 L 男爵先生尽管有可爱的提议。此梦的利己主义特点就可能揭示得很清楚了。(183)

但此时,遂愿躲在何处呢?并非在对友人奥托的报复中,其命运就是在我的梦中遭受恶劣的对待。(184)而是在下面的关系中,我在梦中把奥托表现成 L 男爵,同时,我把我本人与另一人等同,即与 R 教授本人等同,因为我的确向奥托要求什么,就像在那起事件中 R 向 L 男爵要求过的一样。原因就在于此。R 教授,我平素确实不敢把自己与他相比,他与我类似,在学校之外独立追求其道路,在后来的岁月中才获得早就该得到的头衔。我就想当教授!的确,甚至这种“在后来的岁月中”是一种遂愿,因为它说明,我活得足够长久,自己来陪伴我的男孩们度过青春期。(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