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文化兴盛的原因
公元229年夏,孙权在武昌(今湖北鄂州)正式称皇帝,国号为吴,同年秋迁都城于建业(今江苏南京市),开启了六朝南京的建都史,而孙吴确立的“限江自保”政策,则成为南方政权大多数历史时期的立国方针。
西晋统一以后,司马邺政权在汉赵刘曜的进攻下灭亡。而琅琊王司马睿则在南北士族的支持下,于公元317年在江东重建晋政权,定都建康,人称东晋。此后至公元420年,历经百余年,作为都城的南京迅速发展,获得了南方其他地区不可取代的独特地位。随后的近170年,宋、齐、梁、陈诸朝,皆以南京作为自己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继续定都建康(图2-1)。
图2-1 孙吴都建业图(明朝陈沂《金陵古今图考》)
自公元229年孙吴在建业称帝,至589年隋朝灭陈统一,除去西晋灭孙吴至东晋建立之间的37年外,江南六朝先后存在323年。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动荡、分裂的乱世,但也是中国一个独具特色的重要的发展时期,是两千多年南京城市发展史上的辉煌时期。这一时期形成的六朝文化,有着深刻的时代背景,其中既有基于时代的特殊因素、物质基础,又具有地域的、人文的因素。
综观六朝300多年的历史,其文化兴盛的基本原因,一方面是由于北方人口大量南迁,带来了大批劳动力与先进生产技术,使江南得到进一步开发;二是继秦汉以后,江南经济得到快速发展;三是门阀政治兴盛,南迁士族带来了中原的汉晋文化并与吴越文化结合,在文化建设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四是六朝政权虽屡经更迭,但这一时期学术自由,思想开放,是一个文化多元的时代;五是六朝与北方政权既对峙,又在经济文化上相互交流、互相影响。这些时代的因素与特点,对六朝文化的产生、发展,对此后中国文明的发展,都有着巨大的影响。
一、 社会经济的发展
从地域文化产生的一般规律来看,经济发展是文化繁盛的基础。建康(今南京)作为六朝时期的政治中心和江南经济中心的核心地区,经济的快速发展,为形成富于地方特色的“六朝文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 北人的南迁与江南劳动人口的大量增加
人口的增长关系到一个国家或地区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在古代社会,人口的多寡往往是衡量经济发展水平的一个重要标志。永嘉之乱后,晋宗室南迁,司马睿定都建康。此时期,北方汉人包括士族,大量南渡。其规模之大、范围之广、历时之久、影响之深,远超过此前任何一个历史时期。史载“洛京倾覆,中州士女避乱江左者十六七” (2) 。
北方人口的南迁,有三次高潮。第一次是西晋永嘉之乱后,至东晋元、明、成帝时期。《宋书·志序》载:“自夷狄乱华,司、冀、雍、凉、青、并、兖、豫、幽、平诸州一时沦没,遗民南渡,并侨置牧司,非旧土也。”第二次高潮是在东晋康帝、穆帝以后至东晋末年,特别是苻坚败亡后,中原人民大量南迁。第三次高潮是在刘宋少帝至明帝时期。这一时期,南北交相侵略,北人大量南迁。如元嘉末年,拓跋魏大举南侵,进至瓜步,流民竞相南渡江淮。 (3)
三次人口南迁,主要是来自黄河流域及今山东、河北及河南东部的移民,向以长江下游及淮河流域包括京师建康地区为中心地区的流移。谭其骧曾经推断:“截至宋世止,南渡人口约共有九十万,占当时全国境人口约共五百四十万之六分之一。……换言之,即晋永嘉之丧乱,致北方平均凡八人之中,有一人迁徙南土;……有史以来移民之盛,殆无有过于斯者矣。” (4)
南迁来的人口,往往密集分布在政治中心、交通要冲等地,如建康、广陵一带。史载:“晋乱,琅琊国人随元帝过江千余户,太兴三年,立怀德县(县治在建康)。” (5) 刘宋元嘉年间,沈庆之进行北伐,前后俘获达20余万人,这些人口大多被迁至建康落户,以至于最终迁居到建康的人数超过了原来居民的人数。
大量人口的南迁,产生了多方面影响。首先,为江南开发提供了大量劳动人手,促进了江东农业、手工业等经济的发展。其次,东晋南朝时期,来自北方的充足劳动力,带来先进的生产技术,为建康地区社会经济的发展注入新的活力。再次,六朝政权的建立,特别是孙吴、东晋,与南来士族密切相关。最后,大规模、长时间的民族迁徙,促进了南北方的文化交流,大大丰富了南方文化的内涵,提升了南方文化的层次,促成了六朝文化的繁荣。 (6) 总之,人口的大量南迁,有力地推动了南京地区经济、文化与社会的发展。
2. 屯田与水利事业的发展
孙吴立足于江南,长江中下游地区是其政治经济中心,京城建康更是其核心地带。为北与曹魏、西与蜀汉争衡,孙吴在其统治区域内包括在京师建业附近,大兴屯田,开发水利,发展农业生产。
孙吴立国之初,孙权即认识到屯田的重要性。黄武五年(226年),孙权下令:“军兴日久,民离农畔,父子夫妇不能相恤,孤甚愍之,今北虏缩窜,方外无事,其下州郡,有以宽息。”“是时陆逊以所在少谷,表令诸将增广农田。权报曰:甚善!今孤父子亲自受田,车中八牛以为四耦,虽未及古人,亦欲与众均等其劳也。” (7) 史载,孙吴实施的屯田制分为军屯与民屯两种类型。《三国志》卷六一《吴书·陆凯传》载,孙吴实行全军皆农制度。凡在吴军驻屯之地,即是军屯所在地区。建业为首都所在,驻有重兵,军屯较为集中。见于史载有大桑浦屯、牛渚屯、烈州屯、牛屯、华里屯等。 (8) 另据史载:“湖熟(治今南京市江宁区湖熟镇)令,汉旧县,吴省为典农都尉”,“溧阳(治今南京市高淳县东固城镇)令,汉旧县,吴省为屯田” (9) ,也反映了孙吴屯田的情况。屯田制使大量荒地得到了开垦,促进了以京师为中心的经济开发和发展。
由于京畿人口的持续增多,东晋南朝不断开发新的耕田。建康四郊的土地被迅速开垦出来。史载东晋王导在钟山有赐田八十顷,梁初已成良田; (10) 谢安在今江宁东山建筑山墅;东晋刁氏“有田万顷,奴婢数千人”。 (11) 刘宋的谢混“田业十余处,僮仆千人……田畴垦辟,有加于旧”。 (12) 刘宋沈庆之在娄湖“广开田园之业”,以致出现“京师无田”的说法。 (13)
自东晋始,建康地区的农田开发由原河谷地向山区发展。《南齐书·竟陵王子良传》载,齐建元三年,竟陵王萧子良遣官到京畿诸县查访,得丹阳、溧阳、永世等四县堪垦之田,合计荒、熟八千五百五十四顷。
大量土地的开发,使建康成为富庶的农业经济区,粮储大为充实。史载在建康,即设有龙首仓、台城内仓、南塘仓、常平仓、东西太仓、东宫仓等。
六朝时期水利设施的兴修也为农业的发展创造了条件。建康周围的农田水利基本上以开发陂塘、灌溉田地为主,其中著名者为赤山塘。赤山塘又名赤山湖,位于建康城郊今句容城区西南约30千米处,是六朝时期建康地区最重要的陂塘。赤山塘主要为蓄水灌溉而开,筑于孙吴赤乌二年(239年),上承茅山北麓诸溪水,下通秦淮河。这项工程宋、齐、梁三代都曾加以修缮。其中萧齐明帝时由官府出资,沈瑀主持的修治最为著名。
古丹阳地区,位于今江苏溧水、高淳及安徽当涂、芜湖一带,也是六朝建康地区经营水利屯田的重点区域。此地围湖垦田的历史悠久。孙吴建都于建业后,在此设督农校尉,大规模经营屯田,辟土造田,围湖耕垦,发展农业生产。
在宁镇山区地带,以堰塘为主的水利灌溉业也有很大发展。其中著名的工程达八九项之多、主要分布于镇江、丹阳、溧阳、金坛等地。 (14)
六朝时期曾开凿和连通浙东运河与江南运河,使建康成为三吴(吴郡、吴兴、会稽)地区聚散物资的经济中心。
总之,六朝时期,江南经济快速发展,史载“江南为国盛矣……一岁或稔,则数郡忘饥……丝绵布帛之饶,覆衣天下”。
3. 水陆交通的发达
城市存在和经济发展的重要条件是交通事业。六朝重视交通,不断修路凿渠、置驿架桥,使建康的交通事业建设远胜于两汉,并成为南方的交通中心。以陆路交通为例,建康东有京口路、 (15) 黄城大路、江乘路、钟山路、竹里路、小辛道;南方及东南方则有方山大道、上容路、湖头路、湖熟路、龙山路等; (16) 西及西南方则有西州路、石头城路、 (17) 新亭路、小丹阳路、白杨路等;北方有金城路、幕府山路等。除了主街,在建康城内外,也分布着诸多的小巷,著名的如乌衣巷、孔子巷、长干里等。
就水路的交通而言,运渎、 (18) 潮沟、 (19) 青溪 (20) 和淮水在建康城内组成的水道网发挥了重要的运输作用。另外破冈渎和上容渎,也关乎建康之经济命脉,担负着三吴转输粮米以供京师的重要任务。概言之,从春秋战国降及六朝,经过历代的道路、水路建设,以建康为中心的水陆交通网络逐渐形成。左思《吴都赋》云:“水浮陆行,方舟结驷。” (21) 日益完备的水陆交通网,有利于六朝社会的稳定和经济发展,也有利于加强建康城与外地的联系与沟通。
4. 商业经济的活跃
在农业经济的推动下,六朝时期,建康地区的手工业与商业发展很快,六朝建康成为南方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六朝的手工业部门种类主要有纺织、冶铸、造纸、造船、制砖、建筑、金银细工、制陶等行业。从建康东郊高崧墓葬中出土的精美玉器还可以看出,建康的玉器加工也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 (22)
六朝士人重视商业,不以行商为贱业,许多王公贵族参与商业活动。“商子事逸,末业流而浸广。泉货所通,非复始造之意。于是竞收罕至之珍,远蓄未名之货,明珠翠羽,无足而弛,丝罽文犀,飞不待翼。” (23)
农业与手工业的发展促进了市场的活跃。建康市场基本沿袭前代,市场体制呈现出突破旧制束缚的发展态势,如已打破“面朝后市”格局,大市、小市、草市分布于宫城南北,尤其集中在秦淮河两岸。史载“涛水入石头,商旅方舟万计” (24) ,可见当时长江岸边四方商贾舟船云集的盛况。随着商业发展和市场繁荣,居民结构也日益发生变化,《隋书·地理志》曰:“丹阳旧京所在,人物本盛。小人率多商贩,君子资于官禄。市廛列肆,埒于二京,人杂五方,故俗颇相类。” (25) 建康城之商业性质,已不亚于北方久已发达的商业都市。
建康地区经过六朝时期的不断开发,呈现出“良畴美柘,畦畎相望,连宇高甍,阡陌如绣” (26) 的繁华景象,萧梁时期,建康“城中二十八万户,东西南北各四十里”,人文荟萃,四方辐辏,成为东南地区首屈一指的大都会。
江南经济的快速发展、新经济中心的形成,极大地促进了文化的繁荣。地处长江下游的建康,在这一时期不仅仅是江南的政治中心,而且也是六朝江南经济中心之核心地带,为当时国家财政仰赖之地及人口集聚之所,这就为以京城为中心的六朝文化的迅速形成与发展奠定了基础。在此基础上,形成富于时代与地方特色的“六朝文化”便是十分自然的了。
二、 百家争鸣与思想解放
以儒学独尊为特征的两汉统治思想,历经300多年,至六朝时期已走向式微。六朝时期,思想文化领域出现了自秦汉以来最强的一股个性自觉、思想解放的潮流。思想多元、百家争鸣成为这一时期文化最显著的特点。
魏晋南北朝时期虽是一个分裂、动荡的乱世,但是,政权更替的频繁,也意味着中央的控制力减弱及汉代以来“独尊儒术”模式的瓦解,加之玄学与佛教的兴盛,各种思想文化得以自由地发展,使六朝成为中国历史上自春秋战国以后的又一个“百家争鸣”时代。
宗白华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中曾指出:“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感情的一个时代。” (27) 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四册中指出:“在中国哲学史中,魏晋玄学是中华民族抽象思维的空前发展。” (28) 汤一介在《论魏晋玄学中的内在性与超越性问题》一文中认为,玄学是以“内在超越”为特征的哲学,所谓内在超越,是指超越的精神境界,儒家追求的是道德上的理想人格,道家追求的是精神上的自由,玄学则是对两者之间的调和。 (29) 李泽厚在《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说:“人(我)的自觉成为魏晋思想的独特精神,而对人格作本体建构,正是魏晋玄学的主要成就。” (30) 张岱年在《中国文代概论》中特别指出:六朝时期,“中国文化得到多向度的发展和深化,强健而清新的文化的精神大放异彩” (31) 。
传统桎梏的打破,使得无限的创造力被激发出来,南京的思想文化进入了一个空前的繁荣期,这一时期文学、史学、音乐、绘画、建筑、舞蹈、书法及其他艺术得到空前发展,产生了《文心雕龙》《文选》《三国志注》《后汉书》《兰亭序帖》《洛神赋图》《女史箴图》等一大批哲学、史学、文学、艺术方面的巨作,形成了儒学、玄学、道教、佛教各种思潮自由争鸣、相互渗透、共同发展的新局面。范文澜指出:“军事上北朝战胜南朝,文化上却是南朝战胜北朝。” (32)
三、 门阀士族对文化的传承与弘扬
永嘉之乱后,晋宗室司马睿定都建康,“中原冠带随晋渡江者百家” (33) ,建康成为世家大族聚集之地,其中最著者,如南下的王、谢、桓、卞、祖、颜、庾、郗等,都是北方名族。司马睿建国的历程,几乎全凭琅琊王氏等北方大族的筹划与支持。“晋主虽有南面之尊,无总御之实,宰辅执政,政出多门,权去公家,遂成习俗。” (34) 由此可见,这一时期是世家大族起决定性作用的时代,他们把持朝政,撑起了这个时代的文化大厦, (35) 正所谓“魏晋南北朝社会中的许多贡献是由门阀贵族中人作出的”。 (36)
“世世不绝” (37) 的世家大族,相对来说拥有较高的文化水平,占有更为丰富的文化资源,特别是南渡而来的北方士族,对迁入地建康的文化成长注入了新的活力,并发生了持久性的作用。“永嘉之后,帝室东迁,衣冠避难,多所萃止,艺文儒术,斯之为盛” (38) ,就是一个形象的说明。北方士族将中原汉晋文化与长江下游固有的吴越文化相结合,发扬光大,创造出特色鲜明的地域文化,在分裂割据中传承着先进的华夏文明。
在门阀政治之下,东晋南朝的世家大族,往往不以忠君为念,而是视维系家门不堕为重。为维持家族政治社会地位,名门望族对子孙后人的文化教育及陶冶高度重视,这对以建康为中心的六朝文化的繁盛起到了重要作用。
四、 统治者对文化事业的推动
六朝政权,皆设置了比较健全的政府文化机构,在政策上大力弘扬文化,因而推动了六朝文化的传播和繁荣。
孙吴中央九卿之一的太常,为最高文化管理机构,其下设太史令,掌管图籍和国史著述。设博士祭酒主管教育。东晋的文化机构沿袭西晋,“太常,有博士、协律校尉员,又统太学诸博士、祭酒及太史、太庙、太乐、鼓吹、陵等令,太史又别置灵台丞” (39) ,此外中央设有主管文化的机构秘书监,主管文化典籍。南朝宋、齐、梁、陈制度大体沿袭东晋,中央均设太常卿主管文化教育事业,还设有负责管理典籍图书的秘书省。
南朝重视修史,设置著作郎,主要职责是撰写国史或起居注。南朝统治者任用的著作郎,多为皇亲贵胄和著名的才学之士,如驸马褚湛之、徐孝嗣,“儒史百家,莫不该览” (40) 的何承天,“少礼学博闻” (41) 的王逡之,“博通群籍,能属文” (42) 的沈约,“少好学,善属文” (43) 的裴子野,“遍观经史” (44) 的顾野王等,出现了官私修史书的热潮。
在文化政策上,六朝统治者注重巩固儒学的正统地位,一些儒者被征聘为博士或太傅等教育官员和礼仪官员。同时,六朝统治者也重视儒学教育,如宋文帝时恢复了国子学,齐高帝时“修建敩学,精选儒官,广延国胄” (45) ,梁武帝则“置《五经》博士各一人,广开馆宇,招内后进”, (46) 儒学教育对培养选拔人才以及文化教育的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六朝统治者对待宗教,也十分宽容。统治者极为礼遇名僧高道,宋文帝时期名僧慧琳被称为“黑衣宰相”,梁武帝时期道士陶弘景被称为“山中宰相”;不少皇帝也笃信佛教,例如梁武帝礼佛诵经、受戒持律,并四次舍身同泰寺;陈后主在太极殿设无碍大会,“舍身及乘舆御服,大赦天下” (47) 。六朝的皇帝,还在南京广建佛寺道观,如宋明帝为诏引陆修静在京城北郊修筑了规模较大的崇虚道馆 (48) ,吴帝孙权为天竺僧人康僧会在建业建立江南第一座佛寺——建初寺 (49) 。其后东晋南朝皇帝纷纷在建康掀起兴建佛寺的狂潮,史载:“然以金陵都会,朝宗所依,刹寺如林,义筵如市,五部六群,果含苗杂。” (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