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最为重要的一份报告
平生最为重要的一份报告
原折:奏报攻克金陵尽歼全股悍贼并生俘逆酋李秀成洪仁达折
同治三年六月二十三日
奏为克复金陵,全股悍贼尽数歼灭,恭报详细情形,仰祈圣鉴事。
窃照官军攻克金陵,业经浙江抚臣曾国荃将大概情形,于十六日亥刻会同臣等驰奏在案。兹据曾国荃十九日咨称,此次攻城剿洗老巢之难,与悍贼拼死鏖战之苦,实为久历戎行者所未见。自得天堡城后,城中防守益密。地堡城扼住隘路,百计环攻,无隙可乘。直至五月三十日,始经李祥和、罗逢元、王远和、黄润昌、陈寿武、熊上珍、王仕益等率队攻克,占取龙膊子山阴,居高临下,势在掌握。自六月初一日起,各营轮流苦攻,伤亡极多。李臣典侦知城内米麦尚足支持数月,又见我军地道三十余穴都已无成,官军五万余人筋力将疲,若不趁此攻克,事久变生,深为可惧。李臣典愿率吴宗国等从贼炮极密之处重开地道,萧孚泗、黄润昌、熊登武、王远和愿距城十数丈修筑炮台数十座,通派各营队伍刈割湿芦、蒿草堆捆山积,上复沙土。左路地势甚高,利于声攻,右路地势极低,利于潜攻。如是者半月,未曾一刻稍休,肉薄相逼,损伤精锐不可胜数。总兵陈万胜、王绍义、郭鹏程等素称骁将,数日之内,次第阵亡,尤堪悯恻。十五夜四更,地道装药之时,曾国荃与李臣典正在洞口筹商一切,忠酋李秀成突出死党数百人,由太平门傍城根直犯地道大垒;别从朝阳门东角出数百人,装官军号衣,持火蛋延烧各炮垒及附近湿芦蒿草。官军久劳之后,夜深几为所乘,赖伍维寿、李臣典、黄廷爵、张诗日堵住左路,毙贼无算;彭毓橘、熊上珍、陶立忠等堵杀右路,擒斩亦多,幸克保全洞口。
十六早向明,曾国荃将四路队伍调齐,预饬各军稳站墙濠,严防冲突,惟将太平门龙膊子一带自黎明攻至午刻,李臣典报地道封筑口门安放引线。曾国荃悬不赀之赏,严退后之诛,刘连捷、朱洪章、武明良、伍维寿、熊登武、陈寿武、李臣典、张诗日各率营官席地敬听,愿具军令状,誓死报国,遂传令即刻发火。霹雳一声,揭开城垣二十余丈,烟尘蔽空,砖石满谷。武明良、伍维寿、朱洪章、谭国泰、刘连捷、张诗日、沈鸿宾、罗雨春、李臣典等皆身先士卒,直冲倒口而入,各弁勇蚁附齐进,锐不可当。
而左路城头之贼,以火药倾盆烧我士卒,死者甚众,大队因之稍却。经彭毓橘、萧孚泗、李祥和、萧庆衍、萧开印等以大刀手刃数人,由是弁勇无一退者。而武明良、伍维寿、朱洪章、刘连捷、谭国泰、张诗日等各率队伍登龙广山,与右路太平门之贼排列轰击,移时贼乃却退。李祥和、王仕益从太平门月城攻入。群贼知此次地道缺口,不复似前次之可以堵御矣。
维时官军分四路剿击。王远和、王仕益、朱洪章、罗雨春、沈鸿宾、黄润昌、熊上珍等进击中路,攻伪天王府之北。刘连捷、张诗日、谭国泰、崔文田等进击右路。由台城趋神策门一带,适朱南桂、朱惟堂、梁美材等亦率队从神策门地道之旁梯攻而入,相与会合齐进,兵力益厚,直鏖战至狮子山,夺取仪凤门。其中左一路,则有彭毓橘率罗朝云、赵清河、黄东南与武明良、武明善、武义山等由内城旧址直击至通济门。左路则有萧孚泗、熊登武、萧庆衍、萧开印率萧致祥、周恒礼、李泰山、萧清世、萧恒书、朱吉玉、赵太和、刘长槐、萧上林等分途夺取朝阳、洪武二门,城上守陴、城门守楼之贼及附近一带贼队,悉被杀戮。其抄截疾驰,各路同一神速;其留兵置守,各门同一布置。此十六日地道成功、城中鏖战及东北两路抄剿之情形也。
方我军大队之抵龙广山也,西南守陴之贼犹植立未动,迨夺取朝阳门,贼始乱次。而罗逢元、张定魁、彭椿年、张光明、杨西平、何鸣高、彭光友、熊绍濂、罗兴祥、叶必信等各率所部,从聚宝门之西旧地道缺口仰攻而入,李金洲、胡松江、朱文光、武交清、刘湘南、易孔昭、戴名山、张正荣等率队从通济门月城缘梯而上,而陈湜、易良虎、易良豹、龙清垣率吴隆海、张叶江、晏恭山、冯盛德、陈汝俊、刘定发各营,则猛攻旱西、水西两门月城。伪忠王李秀成方率死党狂奔,将向旱西门夺路冲出,适为陈湜大队所阻遏,乃仍转回清凉山。江南提督黄翼升率许云发等水师各营攻夺中关拦江矶石垒,乘胜猛攻滨江之城,遂与陈湜、易良虎等夺取水西、旱西两门,将守贼歼尽。由是全城各门皆破,大势已定。日色将暝,陈湜、易良虎遥见忠酋贼队隐匿西南房屋如鳞之内,益戒所部严防贼冲。彭毓橘置守聚宝门、通济门,李臣典、李祥和扼守太平门,黄润昌、王远和、朱洪章等见星收队,结为圆阵,站立龙广山,稍资休息。此水陆各军攻克西南两城及分守要隘、预防贼股冲突之情形也。
方朱洪章等与贼搏战于伪天王府城北之时,沈鸿宾、周恒礼、袁大升等率队从左路卷旗疾趋,绕伪城之东,设伏出奇,为擒渠扫穴之计。迨朱洪章战马带伤,悍贼隐扼石桥,我军队伍不能飞越城河绕伪城之西,当日暮苦战之后,正兵收队龙广山,而伏兵深入,由伪城之东逶迤而南,不能收队,时已三更矣。伪忠王传令群贼将天王府及各伪王府同时举火焚烧,伪宫殿火药冲霄,烟焰满城。袁大升、周恒礼、沈鸿宾等见伪殿前南门突出悍贼千余人,执持军器洋炮,向民房街巷而去,知是洪逆窜至民房,遂率队腰截击之,杀贼七百余人,夺伪玉玺二方、金印一方,宽广约七寸,即洪酋僭用之印也。其伪宫殿侍女缢于前苑内者,不下数百人,死于城河者不下二千余人。其时伪城火已燎原,不可向迩,街巷要道,贼均延烧塞衢,官军以暮夜路径生疏,不能巷战,遂收队占城。此十六夜攻破伪天王内城、毙贼极多之情形也。
是夜四更,有贼一股,假装官军号衣号补,手持军器洋枪,约千余人,向太平门地道缺口冲突。经昆字、湘后、左、右各营截击,多用火桶火蛋焚烧,人马死者已多,约尚有六七百人骑马冲出,向孝陵卫定林镇一路而逃。伍维寿、杨钿南、陶立忠等急率马队跟追,曾国荃一闻骑贼装扮官军逃出之信,即加派张定魁、李泰山、黄万鹏、黄廷爵等马队七百骑追之,并飞咨溧水、东坝、句容各守将会合追剿。直至十九日酉刻,伍维寿、黄万鹏等回营面禀,追至淳化镇,生擒伪烈王李万材,带领前进追至湖熟镇,见逃贼在前,当经马队围住,全数斩刈,未留一人。又追至溧阳,据百姓言前路并无贼踪。
经过曾国荃亲讯,李万材供称,城破后,伪忠王之兄巨王、幼西王、幼南王、定王、崇王、璋王乘夜冲出,被官军马队追至湖熟桥边,将各头目全行杀毙,更无余孽。又据城内各贼供称,首逆洪秀全实系本年五月间官军猛攻时服毒而死,瘗于伪宫院内,立幼主洪福瑱重袭伪号。城破后,伪幼主积薪宫殿,举火自焚等语。应俟伪宫火熄,挖出洪秀全逆尸,查明自焚确据,续行具奏。
至伪忠王李秀成一犯,城破受伤,匿于山内民房。十九夜,提督萧孚泗亲自搜出,并搜擒王次兄洪仁达。二十日,曾国荃亲讯,供认不讳。应否槛送京师,抑或即在金陵正法,咨请定夺。其余两广、两湖、江北多年悍贼,十七、十八等日,曾良佐、周光正、邓吉山、刘泰财、聂福厚、谭信高、胡克安、朱连甲、王春华、黎冠湘、彭维祥、陈万合、朱连泗、谢三洪、李臣荣、彭玉堂、刘金兰等分段搜杀,三日之间,毙贼共十余万人。秦淮长河,尸首如麻。凡伪王、伪王将、天将及大小酋目约有三千余名,死于乱军之中者居其半,死于城河沟渠及自焚者居其半。三日夜火光不息,至十九日尚有贼踞高屋之颠以洋枪狙击官军者。此马队穷追逸出之贼及搜剿首逆并群贼之情形也。
现在派营救火、掩埋贼尸、安置难民妇女、料理善后事宜,百绪繁兴。窃念金陵一军围攻二载有奇,前后死于疾疫者万余人,死于战阵者八九千人,令人悲涕,不堪回首,仰赖皇上福威,迄今乃得收寸效等情,由曾国荃咨报前来。
臣等伏查洪逆倡乱粤西,于今十有五年,窃踞金陵亦十二年,流毒海内,神人共愤。我朝武功之盛超越前古,屡次削平大难,焜耀史编。然如嘉庆川楚之役,蹂躏仅及四省,沦陷不过十余城。康熙三藩之役,蹂躏尚止十二省,沦陷亦第三百余城。今粤匪之变,蹂躏竟及十六省,沦陷至六百余城之多,而其中凶酋悍党,如李开芳守冯官屯、林启容守九江、叶芸来守安庆,皆坚忍不屈。此次金陵城破,十万余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实为古今罕见之剧寇。然卒能次第荡平,刬除元恶,臣等深维其故,盖由我文宗显皇帝盛德宏谟,早裕戡乱之本:宫禁虽极俭啬,而不惜巨饷以募战士;名器虽极慎重,而不惜破格以奖有功;庙算虽极精密,而不惜屈己以从将帅之谋。皇太后、皇上守此三者,悉循旧章而加之,去邪弥果,求贤弥广,用能诛除僭伪,蔚成中兴之业。臣等忝窃兵符,遭逢际会,既恸我文宗不及目睹献馘告成之日,又念生灵涂炭为时过久,惟当始终慎勉,扫荡余匪,以苏孑黎之困,而分宵旰之忧。
此次应奖应恤人员,另缮清单,吁恳恩施。臣国藩拜折后,即行驰赴金陵。李秀成、洪仁达应否献俘,俟到金陵后察酌具奏。所有金陵克复全股悍贼尽数歼灭缘由,谨会同陕甘总督臣杨岳斌、兵部侍郎臣彭玉麟、江苏巡抚臣李鸿章、浙江巡抚臣曾国荃恭折由驿六百里加紧驰奏,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谨奏。
译文:奏报攻克金陵全股悍贼一概歼灭并活捉叛逆头领李秀成洪仁达折
为克复金陵,全股凶悍贼匪一概歼灭事,恭谨奏报详细情形,请求圣上鉴察。
关于官军攻克金陵事,已由浙江巡抚曾国荃将大致情况,于十六日亥刻会同臣等飞奏朝廷。现据曾国荃十九日的咨文说,这次攻破城池扫荡老窝的困难,以及与悍贼拼死鏖战之艰苦,实在是久在军营中的人所从未见过。自从我军得到天堡城之后,城中的防守便更加严密。地堡城扼控险隘道路,千方百计环绕攻打,也无隙可乘。直到五月三十日,才由李祥和、罗逢元、王远和、黄润昌、陈寿武、熊上珍、王仕益等人率队攻克,占据龙膊子山北,居高临下,地势之利才由我方掌握。
自六月初一开始,各营轮流苦攻,伤亡很大。李臣典侦察后得知城内的米麦尚足以支撑几个月,又见我军所开挖的三十多条地道都已无成效,官军五万多人精力亦将疲惫,假若不趁此时攻克,事久变故易生,深为可怕。李臣典愿率吴宗国等人从贼匪炮火极密集的地方重新开挖地道,萧孚泗、黄润昌、熊登武、王远和愿在离城十多丈远处修筑炮台几十座,都命令所部各营砍割湿芦苇、蒿草堆捆成山,上面再加沙土。左路地势很高,利于明攻,右路地势很低,则利于暗攻。像这样连续苦战半个月,没有一刻休息,短兵肉搏,损伤精锐兵勇不可胜数。总兵陈万胜、王绍义、郭鹏程等人素称骁将,数日之内先后死于阵地上,特别值得怜悯。
十五夜四更,当往地道装火药的时候,曾国荃与李臣典正在洞口商量事情,敌忠王李秀成突然率死党数百人冲出城墙,由太平门傍着城墙脚根直接扑向地道大堡垒;另一支从朝阳门东角冲出数百人,穿着官军的号衣,拿着火球燃烧各炮垒以及附近的湿芦苇蒿草。官军处在长久疲劳之余,又当夜深,差一点被贼匪所算计,依仗伍维寿、李臣典、黄廷爵、张诗日堵住左路,击毙贼匪无数;彭毓橘、熊上珍、陶立忠等堵杀右路,活捉及砍杀敌人也很多,幸而得以保全洞口。
十六日一早刚刚天明,曾国荃将四路队伍调齐,预先命令各军稳稳守住城墙壕沟,严防冲突,只在太平门、龙膊子一带,从黎明一直攻打到中午,李臣典报告地道已经封好口门,并安放好了引线。曾国荃悬出特别重赏,严厉地规定后退者斩的军令,刘连捷、朱洪章、武明良、伍维寿、熊登武、陈寿武、李臣典、张诗日等各自率本部营官坐在地上敬听命令,甘愿出具军令状,誓死报国,于是曾国荃发布命令立即点火。霹雳一声地道火药炸响,轰开城墙二十多丈,一时间烟尘蔽空,砖石堆满洼谷。武明良、伍维寿、朱洪章、谭国泰、刘连捷、张诗日、沈鸿宾、罗雨春、李臣典等人都身先士卒,从倒口处冲进城内,各营将士如蚂蚁似的附在其后一齐前进,锐不可当。而左路城头上的贼军,以一盆盆的火药倒下来焚烧我军士卒,死者很多,大部队因此而稍稍后退。在彭毓橘、萧孚泗、李祥和、萧庆衍、萧开印等用大刀亲手杀了数人后,于是官军再无一人后退了。而武明良、伍维寿、朱洪章、刘连捷、谭国泰、张诗日等各自率领本部队伍登上龙广山,与右路太平门的贼人排成队列予以轰击。过了一个时辰后,贼人才退却。李祥和、王仕益从太平门的月城攻进。这一批贼人知道这次由地道轰开的缺口,不再像前次那样可以堵御了。
那时官军分成四路予以征剿打击。王远和、王仕益、朱洪章、罗雨春、沈鸿宾、黄润昌、熊上珍等进击中路,攻打伪天王府的北面。刘连捷、张诗日、谭国泰、崔文田等进击右路,由台城往神策门一带,恰好朱南桂、朱惟堂、梁美材等也率队从神策门地道旁边由云梯攀墙攻进城内,相互会合一齐前进,兵力更加雄厚,一直激战到狮子山,夺取仪凤门。至于中左一路,则有彭毓橘率领罗朝云、赵清河、黄东南与武明良、武明善、武义山等由内城旧址一直打到通济门。左路则萧孚泗、熊登武、萧庆衍、萧开印率领萧致祥、周恒礼、李泰山、萧清世、萧恒书、朱吉玉、赵太和、刘长槐、萧上林等分途夺取朝阳、洪武二门,城上守矮墙及城门上守城楼的贼人及附近一带的贼军,一律被杀光。至于抄小道截击之快捷,则各路一样的神速,而留下兵勇把守,则各道城门都是一样的布置。这是十六日地道爆炸成功,城内激战及东北两路抄剿的情形。
当我军刚到龙广山时,西南方城墙上守矮墙的贼人尚站立不动,等到夺取朝阳门后,贼军秩序开始混乱。而罗逢元、张定魁、彭椿年、张光明、杨西平、何鸣高、彭光友、熊绍濂、罗兴祥、叶必信等各率所部人马,从聚宝门之西的旧地道缺口向上攻而进入城内,李金洲、胡松江、朱文光、武交清、刘湘南、易孔昭、戴名山、张正荣等率队从通济门的月门沿着云梯而上,而陈湜、易良虎、易良豹、龙清垣率领吴隆海、张叶江、晏恭山、冯盛德、陈汝俊、刘定发等营,则猛攻旱西、水西两城门的月城。伪忠王李秀成正率领死党狂奔,将往旱西门方向夺路冲出,恰为陈湜的大部队所阻挡,于是依旧折回清凉山。江南提督黄翼升率领许云发等水师各军攻夺中关一带的拦江矶石垒,乘胜猛攻临江的金陵城,于是与陈湜、易良虎等夺取水西、旱西两门,将守门之贼全部歼灭。如此全城的各道城门都已攻破,大势已定。日色将晚,陈湜、易良虎远远地看到伪忠王的军队隐藏在西南方像鱼鳞一样的房屋里,更加告诫所部严防贼军冲出。彭毓橘驻守聚宝门、通济门,李臣典、李祥和扼守太平门,黄润昌、王远和、朱洪章等直到看见了星星才收队,部队组合成一个圆形阵式,站立在龙广山,稍稍借以休息。这是水陆各军攻克西城与南城以及分头把守要隘,预防贼军的一部分突围冲出的情形。
当朱洪章等人与贼军在伪天王府北面巷战的时候,沈鸿宾、周恒礼、袁大升等人率领从左路卷旗快速绕过伪天王府的东面,埋下出奇制胜的伏兵,作擒拿贼首扫荡老巢的准备。等到朱洪章的战马受伤,悍贼悄悄扼控石桥,我军队伍不能飞过护城河绕到伪天王府的西面,在傍晚苦战之后,明里作战的部队收兵聚于龙广山,而埋伏的兵勇则深入前进,由伪天王府的东面曲曲折折地向南行走,不能收队。这时已是半夜三更天了。伪忠王传令众人将天王府及各伪王府同时点火焚烧。伪宫殿里火药味冲达云霄,烟气火焰弥漫全城。袁大任、周恒礼、沈鸿宾等见伪金龙殿前南门突然冲出悍贼千多人,执拿刀枪及洋炮,朝着老百姓的住房街巷方向而去,知道他们是洪秀全的人逃窜到民房,于是率领队伍拦腰截杀,杀贼七百多人,夺来伪玉玺二方、金印一方,长宽约七寸,即洪秀全僭用的王印。那些在伪宫殿里做侍女而上吊于前苑中的,不下数百人,死于护城河里的不下两千余人。那时伪天王府里大火燎原,不可靠近,街巷要道,贼人都燃火阻塞,官军因为天黑道路生疏,不能打巷战,于是收队占据城池。这是十六夜晚攻破伪天王府内城,杀贼极多的情形。
这夜四更时,有一队贼军,穿着官军的号衣号补,手拿刀棒洋枪,大约千多人,向太平门的地道缺口冲去突围,经昆字及湘后、湘左、湘右各营截断击杀,用很多火桶火球去焚烧,人马死者已多,大约还有六七百人骑着马冲出城墙,向孝陵卫定林镇一路奔逃。伍维寿、杨钿南、陶立忠等急忙率领马队跟踪追击。曾国荃一听说有敌军骑兵装扮成官军逃出的消息,立即加派了张定魁、李泰山、黄万鹏、黄廷爵等马队七百骑兵追赶,并飞速发函溧水、东坝、句容等地守将会合追剿。直到十九日酉刻,伍维寿、黄万鹏等人回到军营,当面禀告,说追到淳化镇,活捉伪烈王李万材,由李带领前进追到湖熟镇,看见逃跑的贼人在前面,当即经马队围住,全部杀死,未留下一人。又追到溧阳,据当地百姓说前面并没有贼人的踪迹。
经过曾国荃亲自审讯,李万材供称,城破后,伪忠王之兄巨王、幼西王、幼南王、定王、崇王、璋王乘着夜色冲出,被官军的马队追到湖熟桥边,将各头目全部杀死,再没有剩余者。又据城内各贼人供称,叛逆总头领洪秀全确实在今年五月间官军猛攻时服毒而死,埋在伪王宫院子里,立幼主洪福瑱袭伪王号,城破后,伪幼主在宫殿里堆积干柴,点火自焚等语。应等到伪王宫火熄灭,挖出洪秀全的尸体,查明自焚的确切证据后,继续奏报。
至于伪忠王李秀成,城破后受伤,藏匿在山中百姓的房子里。十九夜,提督萧孚泗亲自搜查出来,并搜捕洪秀全的次兄洪仁达。二十日,曾国荃亲自审讯,李、洪供认不讳。是否该由槛装押送进京,或者就在金陵正法,请由朝廷决定。其余两广、两湖及江北多年悍贼,十七、十八等日,曾良佐、周光正、邓吉山、刘泰财、聂福厚、谭信高、胡克安、朱连甲、王春华、黎冠湘、彭维祥、陈万合、朱连泗、谢三洪、李臣荣、彭玉堂、刘金兰等人分段搜查捕杀。三日之内,杀贼共十余万人。秦淮长河,尸首如麻。其中伪王、伪王将、天将及大小头目约有三千多人,死于乱军之中的有一半,死于护城河沟渠及自焚的有一半。三天三夜,火光不熄,直到十九日,还有贼人占据着高屋的顶部,以洋枪来狙击官军的。这是马队穷追逃出之贼以及搜剿头号叛逆洪秀全与群贼的情形。
现在,委派各军营救火、掩埋贼尸、安置难民及妇女、料理善后等事宜,千头万绪。想起驻扎在金陵城下的这支军队围城已达两年多,前后死于瘟疫的有一万多人,死在阵地的有八九千人,令人悲痛流泪,不堪回首,仰仗着皇上的福威,到今天终于能够收到尺寸功效等情,已由曾国荃具文报告。
臣等人查明,洪秀全在广西作乱,到如今已经十五年,盘踞金陵也已十二年,流毒遍及海内,神人共同愤怒。我大清朝武功的茂盛超越前代古人,多次削平大难,功绩照耀史册。然而,像嘉庆朝四川湖广一带的战乱,叛军亦不过涉及四个省,沦陷的城池不过十多座。康熙朝的三藩之乱,叛军足迹也只涉及十二个省,沦陷的城池也不过三百多座。如今粤匪挑起的动乱,叛军足迹践踏竟达十六个省,沦陷的城池达六百多座,而其中凶恶的头领、剽悍的党羽,如李开芳守冯官屯、林启容守九江、叶芸来守安庆,都坚忍不屈。这次金陵城攻破时,十万多贼人,竟然无一个投降的,以至于聚众自焚而不后悔,确实为古往今来十分少见的顽梗盗寇。最后终于能渐次扫荡平定,剪除元凶,臣等深刻地思考此中的缘故,是因为我文宗显皇帝盛德宏谟,早早地奠定了平乱的根本:宫中虽然极为俭朴节省,却不惜以巨饷来招募兵勇;荣誉职位虽然极为慎重,却不惜破除常规用以奖励有功之人;皇上的决策虽然极为精密,却不惜委屈自己而依从前线将帅的谋划。皇太后、皇上谨守文宗这三个方面的传统,完全遵循着以往的制度并加以扩充,远离邪佞更加果断,访求贤才更加广泛,故而能诛杀清除这批窃国贼匪,蔚然而成就中兴事业。臣等人不称职地掌握兵权,有机会参与了这场风云际会,既伤心我文宗爷来不及亲眼看到献俘告捷的这一天,又感念百姓生灵涂炭的岁月实在太长久,唯有继续保持谨慎勤勉的作风,清除剩余贼匪,苏缓生民的艰苦而为朝廷分忧。
这次应褒奖应抚恤的人员,另外再拟清单,恳求朝廷施行恩德。臣曾国藩拜发此折后立即前往金陵。李秀成、洪仁达应否献俘,等到了金陵后视情形再具折奏请。所有克复金陵,全歼所有悍贼的前前后后,谨会同陕甘总督杨岳斌、兵部侍郎彭玉麟、江苏巡抚李鸿章、浙江巡抚曾国荃恭谨具折,由驿站日行六百里加急发递,请求皇太后、皇上鉴察指示。谨奏。
评点
这是曾氏全部存世的两千多道折片中,文字仅次于汇报刺马案的一道长奏,也是曾氏三十年从政生涯中最为重要的一份报告。曾氏咸丰二年底,以墨绖之身出山来到长沙创办湘军,到如今已整整十二年。这十二年中间,对于他个人来说,有过多次几近全军覆没的惨败,有过两次投水自杀及长达半个月的以刀枕首随时自裁的痛苦,也有过朝廷不信任,官场排挤唾骂,甚至通国不容的耻辱;对于整个湘军来说,更是走过了一条很长时间的遭白眼受冷遇、缺饷缺粮的边缘道路,并在这期间付出了数万兄弟血肉之躯的代价。这支由湖南的落魄书生和贫困农夫所组成的军队,在远离父母妻儿,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四千多个沙场上的日日夜夜里,是多么盼望着最后成功的那一天的到来。
这一天终于到了。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湘军吉字营在曾国荃的率领下,从地道缺口冲进金陵城。当天晚上十点多钟,在内城天王府尚未攻破的时候,曾国荃便迫不及待地以八百里特急快递向朝廷报捷。直到十七日凌晨四更,在幼天王及李秀成等人冲出天王府,从太平门缺口突出城后,湘军进入大火燎原的天王府,这时才可以说整座金陵已完全落入了湘军之手。作为太平天国的都城,天京的失落自然成了天国失败的标志,也同时成了清廷及湘军胜利的标志。
十八夜三更三点,住在安庆城内的曾氏接到了前线连夜递来的捷报。他思前想后,喜惧悲欢,万端交集,整个一夜没有合眼。二十四日,曾氏坐火轮船从安庆前往金陵城慰问老九及其军营。这道奏折所署日期为六月二十二日,可知是在安庆两江总督衙门中拜发的。其时,曾氏尚未与老九晤面及亲睹易帜后的金陵城。尽管曾国荃已经以前线司令员的身份向朝廷报了捷,但作为代表朝廷指挥整个东南战争的统帅,曾氏仍有必要较为详细地向朝廷报告攻打金陵这一仗前前后后的相关情况。故而这道三千多字的长报告中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叙述打仗,其中又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部分叙述在先前所挖三十多处地道均告无效后,仍认定唯有借地道埋炸药,炸开城墙为最可行之法,遂由李臣典率部再行开挖地道。在此项工程实施的半个月里,依旧损失惨重,但幸而保全了洞口。后部分叙述在十六日早上炸开城墙缺口形势突变后,湘军各路人马与太平军血战金陵城内城外的情形。
接下来,奏折禀告了城破后两件最大的遗憾事。一是没有抓到太平天国的天王。所谓“擒贼先擒王”,无论是老天王还是幼天王,都没有抓到。对于这桩憾事,奏折是这样写的:老天王洪秀全早已服毒身死,幼天王在城破后积薪自焚。二是有一支人马冲出城外逃跑了。对于此事,奏折说逃跑的首领乃忠王李秀成,已在十九夜由提督萧孚泗亲自搜出,现已在押。洪秀全的哥哥也一道搜获归案。其余的人包括幼西王、幼南王、璋王等重要将领全行杀毙无余。就奏折来看,这两大憾事都不憾了。
文章的最后一部分所写文字不多,其实却是此文的核心。在简略叙述十二年来与太平军交战及此次攻破金陵城的艰难之后,作者为皇家做了一番酣畅淋漓的歌功颂德,将所有的功劳都归之于先皇、皇太后和皇上,而亲手成就这番大业的人反倒没有功劳可言,只有未卸之重任而已。
以上只是表面的概况,其实,这篇奏折的最大高明之处,正是在客观的叙述和理智的分析中,时时处处、字里行间全是在为湘军为吉字营评功摆好。文章的功夫老到得使人感觉不出拙中之巧、绵里之针。比如在叙述攻城前后的战争时,列举了数十名将领的名字,其用意虽然是让这些将领之名能入圣目,以便于他们的请功邀赏。而一句“曾国荃悬不赀之赏,严退后之诛”,便突出了老九战地司令员的高大形象,其首功之地位自然不是别人所能取代的。
又比如奏折中常见“以火药倾盆烧我士卒,死者甚众”“贼队悉被杀戮”“全数斩刈”“三日之间毙贼十余万人”这些话语,由此可见仗打得何等凶狠残酷,至于“十万余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这样的话,更是借敌人的顽强反衬出胜利得来之不易。
再如奏折通过与康熙年间的三藩之乱、嘉庆年间的白莲教起义的对比,得出此次战役实为有清两百年来最大的一次内战,因而它的胜利也自然是最大的胜利。即便是对最高领导的颂辞,也是一面在捧上,一面在扬下。“募战士”“奖有功”“从将帅之谋”等等,都可以让读者从中感受到兵勇的战功、将帅的谋略。
然而,这一切都包裹在一种平淡质朴的氛围中,既不见大功告成后洋洋自得的气焰,也不见报捷文章常有的华丽夸饰的辞藻,与领衔者一贯低调收敛的处世作风浑然一致。
作为一份报喜文书,此折无懈可击,堪称范本。然而,这份文书背后的事实真相,却有不少与其表面文字大不吻合处。
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关于幼天王洪天贵福的生死下落问题。其实,幼天王根本不是折中所言已自焚于宫中。十六岁的幼主在李秀成等人的护卫下冲出城墙,沿着孝陵卫方向跑出一段路后,李将自己的良马换给幼主。于是李脱离了大部队,幼主由大部队护卫继续前行,一直走到安徽广德后,由堵王黄文金护送到浙江湖州。进入浙江后,被左宗棠的部下所发现。同治三年七月六日,左宗棠给朝廷报告了此事。“昨接孝丰守军飞报,据金陵逃出难民供,伪幼主洪福瑱于六月二十一日由东坝逃至广德。二十六日,堵逆黄文金迎其入湖州府城。”同时,亦将此事函告曾国藩。朝廷得知此消息后,给曾氏下达上谕:“昨据曾国藩奏洪福瑱积薪自焚,茫无实据,似已逃出伪宫。李秀成供曾经挟之出城,后始分散。其为逃出,已无疑义。”但曾氏因不见抓住幼主其人,并不认账。他在七月二十九日给朝廷的奏片中说:“贼情诡谲,或谓洪福瑱实已身死,而黄文金伪称尚存,亦古来败贼常有之事。应俟查明洪福瑱实在下落,续行具奏。”等到九月,席宝田在江西石城县抓住幼天王及干王洪仁玕、昭王黄文英等人后,曾氏才不得不在事实面前承认当时所奏失误。
第二,奏折中说逃出城的一支人马已在湖熟一带全部杀光,显然此说也不对,正是这支人马保护着幼天王安全逃到安徽广德。据左宗棠和宁国守将刘松山所说,逃往广德的人达两三千之多。朝廷据左等人的禀报后,给曾氏下命令:“湖熟防军所报斩杀净尽之说,全不可靠。着曾国藩查明此外究有逸出若干,并将防范不力之员弁从重参办。”
曾氏面对这道谕旨很有委屈。他上折申辩,一则逃出的人没有两三千,仅只数百人;二则左宗棠克复杭州时,守城的太平军十万人马全部逃出,并未纠参。这次只逃走数百人,故请朝廷不要参办失防人员。后来左宗棠对此十分恼火,上疏与曾氏论辩。曾左不睦,以致老死不相往来,实因此事而起。
第三,说李秀成是由萧孚泗亲自搜出,也与事实不符。事实上是李秀成因换马后与大部队失散,身边只有两三个随兵。李秀成走到方山,在一所破庙中休息,后被当地百姓接到家中休息,但被一个猎人出卖,密告萧孚泗所部军营而被抓获。按奏折中所说,似为萧主动搜出来的。这是有意为吉字营遮丑。
第四,破城后,吉字营上上下下忙着打劫藏在各王府里的金银财宝。正是因为此而放松了防守,让李秀成等人冲出城墙。关于这桩事,不少史册都有记载,最具有权威性的当属曾氏兄弟的心腹幕僚赵烈文在第一时间内的记录:“傍晚,闻各军入城后贪掠夺,颇乱伍。余又见中军各勇留营者皆去搜括,甚至各棚厮役皆去,担负相属于道。余恐事中变,劝中丞再出镇压。中丞时乏甚,闻言意颇忤。张目曰:君欲余何往?余曰:闻缺口甚大,恐当亲往堵御。中丞摇首不答。至戌未时,余见龙膊子至孝陵卫一带放炮,知有窜贼。”(《能静居日记》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中丞,即曾国荃。各军皆掠夺,连随军做杂事的夫役都趁此发洋财。谁还有心去堵缺口?赵烈文指明后,曾国荃也不采纳,自己既不带人去堵,也不下令叫别人率部去堵。为什么?或许是老九当时被大胜冲昏了头脑,以为绝不至于有重要人物会冲出去;或许是老九不想扫了部属们趁乱发财的兴头;也或许是老九太累了,不想再辛苦了,赵烈文一走,他便一头倒在床上酣睡起来。
全军合力的掠夺,老九的疏忽,奏折一概不提。过几天,曾氏在给朝廷的奏折中,为掠夺一空的金陵作了掩盖:“历年以来,中外纷传洪逆之富,金银如海,百货充盈。臣亦尝与曾国荃论及城破之日查封贼库,所得财物,多则进奉户部,少则留充军饷,酌济难民。乃十六日克复以后捕杀三日,不遑他顾,伪宫贼馆一炬成灰。逮二十日查询,则并无所谓贼库者……克复老巢,而全无货财,实出微臣意料之外,亦为从来罕闻之事。”
但是,这样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一手遮掩得了。后来朝廷不断接到举报,只是怕激变湘军,不便指责。接下来,曾氏以大量裁撤湘军来与朝廷作为私了的交换条件。于是,这事也就不再公开追究了。
写作简析
将功劳隐含于叙事之中,不夸不饰,平淡质朴。将成就归之于皇家,为朝廷歌功颂德,却又不露讨好痕迹。
要言妙道
此次金陵城破,十万余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实为古今罕见之剧寇。然卒能次第荡平,刬除元恶,臣等深维其故,盖由我文宗显皇帝盛德宏谟,早裕戡乱之本:宫禁虽极俭啬,而不惜巨饷以募战士;名器虽极慎重,而不惜破格以奖有功;庙算虽极精密,而不惜屈己以从将帅之谋。皇太后、皇上守此三者,悉循旧章而加之,去邪弥果,求贤弥广,用能诛除僭伪,蔚成中兴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