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时,城市真安静
天刚亮时,城市真安静
天刚亮时,城市真安静。
我从没在这个时刻起过床,如果不是因为一件事搅得我无法入睡,我这时肯定还在梦乡。
我发现人生就是由无数个问题串在一起的,好不容易解决了险些失学的问题,别的问题又跟着来了,我被班上的同学彻底孤立,他们不跟我说话,不跟我玩,打球也不让我参加,就连吃饭,都尽量离我远一点,而且一边吃一边检查口袋,摸摸自己的宝贝还在不在。
都是大姑害的,她不由分说,往我头上戴了顶“三只手”的帽子。会谁会喜欢跟一个“三只手”做朋友呢?
没有谁可以帮你,就算有人可以帮你,也要靠你自己去把问题摆出来,否则,问题最终会把你淹埋。这是我的切身体会。
所以昨天我对自己说,最迟明天早晨之前,一定要想一个对策出来,一定要改变这种局面,否则,我还不如退学算了。
几乎通宵未睡,上半夜,我在紧张地思考,下半夜,我在写我的告白。
先说我思考的问题。
这几天我脑子里有点乱,说实话,我不知道黑键现在究竟在何方,是活着,还是出了意外,比如车祸什么的,如果还活着,为什么不跟我联系,为什么换了新号码也不告诉我一声,打个这样的电话,一分钟足够了,他连一分钟都不肯给我吗?甚至一分钟都可以不要,他可以在坐马桶时顺便拨几个号码,以前,他经常坐在马桶上打电话,我见过的。如果真的出了意外,那就糟了,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从不随身携带可以证明我跟他关系的东西,他甚至不让我喊他爸爸,他坚持要我直呼其名,我想他是不想人家知道我是他儿子,他想维护他的未婚单身男人身份。一想到他出了意外,却没有人可以通知到我,我们可能连告别都没有,从此人鬼两地,各居一端,我就难受得不得了,而且感到恐惧。还有一个问题来自大姑,她怒气冲冲跑到学校来发泄了一通就走,根本不考虑她可能会给我带来的恶劣影响,也许这正是她闯到学校来的目的,其实我并没用她的钱,一分钱都没用,仅仅只是带着那个铁皮盒子做了一趟短途旅行,她没有任何损失,我就不一样了,我的处境可以说是痛不欲生,令人窒息。
到了下半夜,我终于想出个办法来。我可以写一个类似告白的东西,贴在校园里,让大家轮流去阅读,去了解事实的真相。
我从床上爬起来,悄悄拿了纸和笔,来到宿舍门口。
我把纸铺在墙上,站着写了起来。
我的告白
首先,我向天发誓,我下面所写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绝无半句虚言。
最近几天,我一直在反省自己的行为,我知道我做错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这学期的学费,是我自己开动歪脑筋筹集来的,一共是两笔钱,第一笔钱来自婕,她是我的生母,但她并没有养我,当我八个月时,她就扔下我离家出走了。我心里觉得她亏欠了我,就去向她要钱,这是我第一次向她要钱。后来,这钱并没用来报名,黑键生病了,病得很厉害,我让他用那钱去看病,也许他拿去买了车票,因为给他钱的当天,他就不辞而别了,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再看到他。第二笔钱来自我大姑,奶奶死后,她跟黑键大吵大闹了很久,最后把我和黑键赶了出来,住进了我们的房子,她说那是奶奶留给她的遗产,而黑键却说,奶奶的遗书,被她用卑鄙手段做了手脚。我认为,我为了弄到这两笔钱犯了以下错误:第一,我不该当面指责母亲抛弃我,她当年那么做,肯定有她的理由,她是一边流泪一边给我钱的,我想我太伤她的心了。第二,我不该谎称我梦见了奶奶,并说奶奶要我来找大姑借钱,我不该利用已经死去的奶奶找大姑要钱。
第二件事,我的确从大姑家的厨房里拿走了她的铁皮盒子,那里面装着她全家的菜金。从小到大,黑键总在给我强调一个印象:大姑是我们的仇人,她把我们弄得无家可归。大姑与黑键谁对谁错,我不想评价,我只想评价我自己,大姑是仇人也好,是坏蛋也好,都不能成为我偷拿那个铁皮盒子的理由,冒然我并没花掉那个铁皮盒子里的一分钱,但当我朝它伸手的时候,我就已经错了,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偷偷拿别人的钱都是不对的,否则,世上的小偷都能找到理由为自己辩护。
我把这些写出来,是想在大家的监督下,一一纠正自己的错误:
我会尽快给婕送一张借条过去,不管她要不要,我都要给她,爱是要靠给予的,不是要靠索取的,等我长大了,挣钱了,我一定会拿着钱去取回自己的借条;
大姑那里,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根据奶奶的遗嘱,大姑是有照顾我的义务的,但她从没履行过这一义务,也许她有理由,黑键跟她全家都搞翻了,黑键不允许她碰我。我想借此机会问问各位,我到底是该用自己的方式,让大姑履行自己的职责呢,还是让这事随风而去。其实,我很想恢复我跟大姑的关系,虽然我知道这很困难。
当我决定用这种方式改正错误时,内心十分矛盾,一直以来,我尽量掩盖自己的身世和处境,因为我不想有人知道我们家很穷,不想有人知道黑键没有固定工作,不想有人知道我们没有房子,没有财产,没有家,没有厨房和榨汁机,而且没有妈妈,可现在,当我不得不把这一切都说出来时,我内心十分平静,我突然明白了,穷并不可耻,更不是堕落的理由,但如果一个人试图用卑劣的办法来改变穷,穷就会变得让人抬不起头来。
我把告白贴在宣传栏里,然后就睡觉去了,我睡得很香,起床铃响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梦里的铃铛在响呢。
然后,我慢慢忘了这事,等我想起来的时候,那张纸已经不在那里了,我不知道它是被人揭走了,还是被风吹走了。
星期四下午开班会,班主任突然宣布,今天的班会就是讨论白键写的“我的告白”,这个任务前几天就布置过了,现在请大家发言。
我大吃一惊,顿时如坐针毡。
发言很踊跃,有人说,我根本没必要去补上什么借条,因为我们还是孩子,我们的一切行为应该由我们的监护人负责。有人说,婕那里,根本不算借钱,因为她是母亲,她应该主动把报名费送到孩子手上才对,就算借钱,也应该由黑键去打借条才对,因为钱是他用了的。有人说,那个大姑太可恶了,利用一个濒临死亡的老人,这种行为跟强盗没区别,也有人说,不管大姑采取了什么手段,她的行为最终得到了法律的保护。
最后,一位女生上台,红着脸说:我有个提议,以后,我们班每个同学带白键回家过一个周末,大家同意吗?
同意!
教室里响起震耳欲聋的应和。我在大家的掌声中站起来,我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班主任老师说:你能克服心理障碍,把自己犯过的错误坦陈出来,这种勇气值得我们大家学习,其实你无意中给自己做了一次很有效的精神治疗,当你说出来后,你心里再也不会有曾经做过错事的阴影,否则,这种阴影可能会纠缠你一生。
我说,我请求至少一位同学跟我一起去送借条,有愿意跟我一起去的吗?
我看到身边手臂如林。
最后,大家一致推荐班长跟我一起去。
带着“我的告白”和借条,我们出发了。
路上,班长说:其实,你没必要真把借条送过去,借母亲的钱为什么还要打借条呢?她供你读书是她的义务。
你说的是在常规状态下,我们不是,因为她是未婚妈妈,我是非婚生子,我至今没有户口,我不知道未婚妈妈有没有这个义务。
我看见班长瞪大了眼睛,连脚步也停止了。
我以前不想说出这一切,现在我突然觉得说出来也不要紧,我敢说出来,说明我已经没把它视为痛苦,的确,它不应该成为我痛苦的源头,一个人不能对他身上先天性的东西负责,就像一个人不能改变他的遗传基因一样。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找到婕的时候,她正在大口大口啃一根黄瓜,她的样子让我大吃一惊,肚子鼓得老高,脸上却瘦得吓人,见到我,她笑了起来。
你快有一个弟弟,或者是妹妹了,你猜猜,妈妈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
我猜不着。我把告白和借条递给她。
她看了几眼,问我:这是什么意思?告白?这是你写的?谁叫你写的?干什么用的?又看了看借条,说:早晓得你是给他借钱,我就不会给你了。
她说完,把两张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口袋。
那张告白给我吧,我还要用的。
她小心地挑出那张,却犹豫着不肯给我。
要不,白键呀,你在借条上加一句,就说你是为黑键借的,我不会要你给我打借条,但钱既然是他用了,说不定我真得要他还给我。
正要走,婕叫住了我们,她去了里屋,不一会,拎着一个塑料袋子出来,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是买给我的衣服,还有一些食品。
想来想去,我和班长那天没有去大姑家,因为我还是没有想出最合适的办法,班长也说这事需要再考虑考虑,或者去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
星期五上午,班长拿来一张表格给我看,是关于我的周末安排,从这个星期开始,第一个周末,我将去班长家,依次类推,一直排到本学期最后一个周末。
可是我心里另有安排。前天,我一个人悄悄庆祝了自己的十一岁生日,我庆祝生日的方式比较特别,我花一块钱,在对面社区医院里量了一下身高和体重:身高166厘米,体重97斤。这不是一个孩子的数字,就是说,我正在告别童年,进入少年。
也就是说,我应该为自己的人生选择基调了,到底是做一只搏击长空的鹰,还是做一只只求裹腹的麻雀。
我听了家泰的话,周末不再往按摩院跑,不再大把大把浪费时间,我接受了老校长给我的建议(他后来常常过问我的情况),在学校发起了一个周末互助班,参加互助班的人,大家聚在一起写作业,把自己的难点疑点罗列出来,最后汇总,依靠大家的智慧,共同解决,实在不能解决的,请教老师。对了,老校长规定,周末必须有老师轮流值班,这个老师白天参加我们的讨论,晚上在宿舍里陪我睡觉。老校长说,我的困难,就是学校的困难,不应该推给静和家泰,也不应该推给同学,应该由学校来解决。
当我们的周末互助班开展第十次活动时,准确地说,是在我十一岁零九十九天的时候,黑键终于给我来电话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响亮有力,气冲霄汉:小子,你现在接的是国际长途,我们正在乌克兰拍雪景,这里的景色真他妈美呀,等电影上映的时候你就会看到。
我趁机提出自己的疑问:我看到关于你们剧组的消息,也看到一些照片,那里面为什么总是没有你呀?
这还不懂吗?人家接受采访的时候,你爹我正在干活呀。你还好吗?
我好得很。你呢?
我也好得很。
我们同时在电话里笑起来。他说,等他干完这份活,就回来看我,还说他太喜欢这活了,哪怕不给他工资让他白干他都愿意。
我接着他的话说:哪怕不让你跟你儿子见面你也愿意。
你太了解我了!
我们再次在电话里笑起来。
小东西,我很想你呢!
少废话,忙你的去吧。
我听到他在那边嘎嘎大笑,不等他笑完,我就掐断了电话。其实,我也在笑着。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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