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洞房夜
公元1103年,十八岁的李清照,从西御街嫁到东御街,嫁出去九里之遥,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婚礼场面大,程序多,送贺礼的达官名流数不清。李府老管家逢人便炫耀,而李清照的心思只在别处。
夫家迎亲,娘家送亲,长达几个时辰,一条御街沸腾了,房顶树梢皆是人,开封府派出数百士卒,披甲持戟维持秩序。送亲途中,花轿内的新娘不时掀开红盖头瞧街两边,伴娘受命“随轿”侍侧,却拦她不住,只好护了轿厢两侧的轿帘,不让她伸手掀帘子。李清照央求伴娘,不管用,于是趁外面放鞭炮、伴娘受惊吓时,她猛伸手将右侧的帘子掀起来:嗬,人山人海!
新娘称热,把盖头揭了,伴娘好说歹说给她盖上。如是者三,花轿摇晃,抬轿的八条汉子走路像跳舞。围观的群众喝彩声不断。
从娘家到夫家,有三次“拦亲”,夫家的人拦住新娘花轿,这时伴娘须站出来,撒几把铜板、糖果,花轿方得以通行。
伴娘出轿时,李清照又掀帘子了。
有东京少年从小小的心形窗口瞥见了她,于人群中大呼小叫:新娘子恁艳!了不得……
抬轿的八条大汉在哇啦声中加快了脚步。
过了“彩虹卧波”的汴河御带桥,著名的朱雀门已经在望。花轿到赵府高大而堂皇的大门前停下。趁最后一次拦亲,李清照看见了那两尊威严的、高达两米多的石狮子。气派够大。
随着司仪一声喊,赵家拦亲的人闪开了。伴娘暂避。李清照不下轿,轿子直入赵府前院。夫家人娘家人,连同宾客一齐喝彩。大人小孩儿几百张脸,击鼓吹笙闹翻天。
李清照垂了眼睑,只寻思一个人。半年未见他了……
她听得司仪在堂上喊:新郎上马鞍,三请请下来!
这叫新郎“坐鞍礼”,女家人请三次方能把他从马鞍上请下来。一请二请,他在镶金饰玉的木马上执辔昂首,面无表情。赵府小孩儿唱歌似的嚷道:不下去,不下去,看他李家要怎地!李家人则和着节奏念:请下来,请下来,姑爷姑爷你莫要呆!两边的人脸对脸地叫、笑。彩色纸屑乱抛。
北宋王公贵族盛行坐鞍礼,京师市民争相仿效。
赵家新郎穿紫袍,戴花幞头,白净脸儿朝上,一味呆着,矜持着,类似今之“扮酷”。
花轿朝着赵家祖庙去了,轿中姑娘一阵阵欢喜,两滴清泪滚落下来。哦,幸福原来如此饱满……
系同心结,吃合欢茶,饮合卺交杯酒,行“合髻礼”:李清照、赵明诚将各自剪断的一绺青发,用红丝绳紧紧地拴在一起。
拜高堂,夫妇对拜。姑爷伸手半揭盖头,满堂宾客大声喝彩。这叫“半遮面”,新娘子初露容颜。
贵宾席上,有大儒摸着白胡子感慨地说:清照清照,果然美貌!宰相蔡京表示同意,说:山东女子名不虚传。翰林学士黄庭坚笑道:格非有女如此出众,真是不辱师门。李清照的公公赵挺之附和:泉下苏东坡,今日亦高兴啊。
黄庭坚点头称是,蔡京不表态。蔡京的弟弟蔡卞也“端着”,一声不吭。
这一年黄庭坚五十八岁,他是撑着病体前来祝贺的。
赋闲的苏辙也派人送来了贺礼。
礼部侍郎赵挺之年逾六旬,相貌不俗。他夫人郭氏五十多岁,慈眉善目。
座中还有书学博士米元章(米芾),官小名气大,蔡京对他也客气……
而所有这些高官名流,今天的李清照几乎视而不见。
幸福的波涛吞没她。
盼出嫁,思洞房,事到临头又紧张。
女儿将作女人矣,叫她如何不紧张?
仪式没完没了。她晕晕乎乎,叫她做啥就做啥。红盖头盖着呢,举步就像捉迷藏。那赵明诚只在她近旁,她却看不见他,听他声息、辨他影子而已。
伴娘不断告诫她:百十双眼睛瞧着你哩,可千万别揭盖头。
李清照笑道:揭了又怎地?
伴娘赶紧抱着她。
李清照快要昏过去了。
入洞房了。长方形的洞房帷幕重重,像个神秘而幽深的锦洞。新郎“牵巾”走在前头,伴娘扶着新娘。新娘子手酥脚软的,拽了伴娘的手,生怕软到地上去。怯怯的,慌慌的,洞房二字怪吓人哩。谁将从此拿走她的一生?
洞房。绣床。锦衾。玉枕。鸳帐。
李清照一个趔趄,红地毯皱起一片。伴娘慌叫,媒婆拍手笑。媒婆是巴不得新娘子新郎官儿出点洋相,大伙儿乐开怀。
半透明的红盖头下,李清照的大眼睛使劲望哩。许多不相干的男女蜂拥而来。
雕花绣床好大!足有七尺宽……
众人喊:上床,上床!
这叫“坐床”。
一对新人肩并肩,神思恍惚坐床沿。四只脚在踏板上不动,显得格外局促,而两双新鞋子悄悄地互相致意。
李清照不知道究竟还有哪些程序:“闹洞房”究竟怎么闹?
她心里早已闹哄哄。没个头绪。
情烈女孩儿的新婚夜,最是昏头昏脑、缩手缩脚。
撑不住,人要倒……
李清照坐床沿,身子摇晃了好几次。赵明诚也不扶她,因为他自己都需要支撑。两个人傻傻地坐着,无风身自摇。有趣的是,无论他们怎么摇,身子总也摇不到一块儿。
男人女人酒醉色醉,新郎新娘意乱情迷,可他们各自的心里还是有个距离。男女之间,“授受不亲”若干年,这不亲有惯性,很顽固的。
伴郎伴娘及媒婆朝绣床四周撒钱儿,抛糖果和红枣,大人捡小孩儿抢,这叫“撒帐”。有小孩儿钻到床底下了,挠挠新郎脚,摸摸绣花鞋。若不是大人拽住,所有的小孩都会趴下身往床下钻。
糖果、铜钱撒了一轮又一轮,司仪清清嗓子,做做样子,拖着东京人爱听的声腔念起了“撒帐词”:
撒帐东,画堂日日醉春风。
撒帐南,琴瑟和鸣乐且耽。
撒帐北,广寒仙娥蟾宫客。
撒帐中,一双云里玉芙蓉!
平日里端庄的,“端着”的,这会儿俱欢颜。男人乐女人乐,表情姿势很不一致,乐成两拨。
闹洞房一般要持续两三个时辰,尾声是“掩帐”“听窗”,闹到子夜过后才陆续散去,把好时光留给新郎新娘。
“掩帐”仪式结束后,满屋子的人潮水般地退出去了。洞房立显空空荡荡,仿佛单剩雕花大床。新人,新帐,新枕头……四只脚还是呆在踏板上。赵明诚揭她盖头,居然伸了几次手。原来他也在“打摆子”,手指头不听使唤。
门关了,窗帘放下了,天地间只有他和她,连同一张床。
宽衣解带难之又难。
疯姑娘羞羞羞……
赵明诚爱她爱得魂飞魄散,哪能伸手动她衣衫?
于是就坐着,你不看我我不看你。活生生一对冤家。
也有坐通宵的,呆到极致。
四更天了。
通向千百个夜晚的这个新婚之夜,李清照浑身上下寒流与暖流“交袭”。脑子像洞房一样空空荡荡,说出来的都是梦话。爱到巅峰人就傻了。肌肤敏感到极致,通常呆若木鸡,新郎新娘仿佛展开了一场木鸡比赛。时间凝固。身体持续战栗。
赵明诚与李清照的洞房花烛夜,窗外月白风清,墙内烛光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