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嶽麓書院弦歌千年,邁越古今,號爲天下四大書院之首,屹立於世界大學之林,《續修嶽麓書院志》是記録這一天下名院清代中興盛况的有名著作,而纂輯這一名著的則是湘人無不敬仰的嶽麓書院山長丁善慶。此所謂名院、名人、名著,正是我們要向讀者講述的三個主題。
一
嶽麓書院在古城長沙嶽麓山下,負靈麓,帶湘江,左擁鳳凰,右攬天馬,蒼山碧水相映,茂木清泉交織,幽静閉曠,風景獨好,誠爲湖湘第一名勝,天下讀書聖地。書院創建于宋開寶九年(九七六),甫四十年,即以講學、藏書、祭祀、學田等規制齊全,山長學行兼善,生徒達至數百,而得宋真宗皇帝召見山長、賜額賜書之嘉獎。於是,鼓笥登堂者不絶於途,稱名遐邇,又依三舍之法,而居潭州州學、湘西書院之上,以『潭州三學』積分升等之式而確立地方高等教育中心地位。南宋前期,張栻主教,朱熹講學、更建,更使其成爲湖湘學派基地,全國四大學術中心之一,生徒雷集,致有『書院一千徒』之時諺流傳,可謂盛况空前。從此,弦歌相續,學脉綿延,歷宋、元、明、清以迄於今,成爲舉世罕見之千年學府。
總結自身經驗教訓,編輯刊刻史志,實乃千年學府優良傳統。宋元之世,已不可考。明弘治十八年(一五〇五),長沙衛指揮使楊溥『集嶽麓書院古今文章,印本以傳』,名爲《嶽麓書院詩集》,首開輯刊嶽麓書院文獻記録。其後,正德九年(一五一四)始刊提學陳鳳梧、山長陳論《嶽麓書院志》十卷,歷明清兩代,近四百年間,院志輯刊,連續不斷,計有嘉靖八年(一五二九)刊長沙府知府孫存、山長陳論《嶽麓書院圖志》十卷,嘉靖二十年(一五四一)增刊陳論《嶽麓書院圖志》十卷附一卷,萬曆二十二年(一五九四)刊長沙府知府吴道行《重修嶽麓書院圖志》十卷,崇禎六年(一六三三)刊山長吴道行《嶽麓書院志》十卷(有作《嶽麓全志》六卷者傳世),清康熙二十七年(一六八八)刊長沙府同知趙甯《新修嶽麓書院志》八卷卷首一卷,同治六年(一八六七)刊山長丁善慶《續修嶽麓書院志》四卷卷首卷終各一卷,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刊山長周玉麒《嶽麓續志補編》一卷,光緒二十二年(一八九六)以後刊山長王先謙《嶽麓書院記事録存》一卷。
二
丁善慶(一七九〇—一八六九),字伊輔,號自庵,亦號養齋,湖南清泉縣(今衡陽)人。清道光三年(一八二三)進士,授翰林院編修。歷任貴州、廣東鄉試主考,廣西學政,國子監司業,會試分校,順天鄉試同考,『多拔寒俊,教人先行而後文』,成就人才甚衆。任考官時,用雞蛋和麵,創製成可以用開水冲泡的速食麵,世稱『伊輔麵』,爲今日方便麵之祖。又任國史館總纂兼庶常館提調、文淵閣校理等職,官至侍講學士,以母老歸里。道光二十六年(一八四六),鴉片戰争硝烟未散,他受命於危難,應巡撫陸費瑔之聘出任嶽麓書院山長,成爲湖南最高學府的掌門人。至同治七年(一八六八)『以老病力辭』止,凡二十二年,掌教時間僅次於羅典、歐陽厚均。其時,以英國爲首的西方帝國主義,用艦船大炮轟開中國大門,中華文明遭遇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亂世之中,他處變不驚,以『不端士習,無以帥齊民』教諸生,大講『義利之分』,『示以安身立命之要』,堅定德性,明習時務,講究兵法,成爲萬千湖湘學子敬仰的宗師。其教學先德行而後文藝,學以成人,弟子成名者數十百人,最著名的有湘軍主帥曾國荃、劉長佑等。
丁善慶任嶽麓書院山長二十二年(一八四六—一八六八),爲嶽麓書院建設歷盡辛勞,舉其功績之大者,除培養人才之外,大致有三,條列如下。
一是整修、重建院舍。早在道光二十八年(一八四八)上任初期,他就將書院修整一新。咸豐二年(一八五二)太平軍圍攻長沙,書院毁於戰亂。之後,他倡率諸生重建,自咸豐三年至同治五年(一八五三—一八六六)十餘年間,先後建復文廟、御書樓、文昌閣、講堂、半學齋、崇道祠、濂溪祠、屈賈祠、李中丞祠、崇聖祠、道鄉台、二門、抱黄閣,以及愛晚、吹香、風雩、極高明、道中庸諸亭。其時書院規模雖遠不及羅典、歐陽厚均時代,但講堂、書樓、齋舍、祠宇等主體建築均已基本恢復,嶽麓教學得以正常進行,在戰争環境中做到這一點,確實難能可貴。
二是收藏圖書、編制書目。嶽麓書院藏書在咸豐二年(一八五二)毁於兵火,御書樓『蕩然無存』,藏書建設又得從零開始。此時情形已大不同於嘉慶年間,朝廷與地方政府在内憂外患的雙重打擊之下,已無力於書院建設,作爲官辦書院的最高首長,山長丁善慶不得不挑起了重聚圖書的重擔,而以『同志』號召官紳士民個人『捐置』也就成了最主要甚至是唯一的藏書途徑。作爲首倡,丁山長带頭捐置《御制日講四書解義》《御定佩文韵府》《十三經注疏》《困學紀聞三箋》等四種圖書,計八百五十八卷。隨後,全省官紳士人捐置有續,涓流成溪,到同治七年(一八六八),費時一十六年,捐書總數始達一萬四千餘卷,略高於嘉慶新置官書之數。然而這與嘉慶年間五百兩官銀一舉新置官書萬餘卷相比差距很大。而惟其如此,更顯珍貴與難能,因作《嶽麓書院新捐官書目録》以紀其成。書目載《續修嶽麓書院志》卷終之《書籍》門,著録圖書二百二十六種、四百六十九函、五千四百零四本,計一萬三千七百七十九卷。目録前有『舊記』『條款』二目,實即嘉慶二十五年(一八二〇)巡撫李堯棟所作《嶽麓書院藏書記》,及當年師生官紳合議之《詳議捐書條款》,以表其由來有自。『目録』則按捐書時間先後登記,每書著録書名、作者、卷數、本數、函數等五項基本内容,間有版本信息,如《玉篇廣韵》標『仿宋槧古本』、《東山經解》標『袖珍本』之類。也有著明圖書缺失情况者,如《朱子全書》標『三十四本,原失一本』、《嶽麓詩文鈔》標『失』。每單捐書目録之下,另起一行,以『以上書計四種,善化俞錫霖、錫祺、錫冠捐置』『以上書八種,湖南巡撫部院合肥李瀚章捐置』『以上書十三種,浙江巡撫湘鄉楊昌浚捐置』『以上書四十一種,均書院公置』等格式,著録捐置者姓氏、身份及捐書數量。這個目録是在登記捐書中自然形成的,不按部類區分圖書,形同流水賬,類似今日圖書館的采編目録,其主要功用是它的登記性,嚴格來講,只是進行圖書管理的庫存賬册,其目録學價值較低。但咸豐戰火之後,藏書重聚實屬不易,目録所記實乃嶽麓師生、湖湘官紳衆志成城的真實記録。于焉可知涓滴能够成溪,民力亦可成就書院藏書事業。
三是重刻康熙《新修嶽麓書院志》、纂輯《續修嶽麓書院志》。
三
康熙《新修嶽麓書院志》刻板在咸豐戰火中化爲灰燼。於是,咸豐十一年(一八六一)時丁善慶主持重刊,并將印板藏於山長居室半學齋内。重刊志書的扉頁上印有『續志嗣備』字樣,可見當時就有續修的打算,但直到同治六年(一八六七)夏天,他才接踵前志之例,采擇《嶽麓詩文鈔》有關内容,纂輯刊印《續修嶽麓書院志》,其自序稱:『《續修嶽麓書院志》成,諸生以序請。善慶思續修皆踵前志,例復何言。顧書院爲昔賢講學之地,亦既忝擁皋比,自有難已於言者。善慶少孤,又體臒多疾,通籍後恒兢兢以弗克報稱爲懼。道光庚子冬,請假旋里,越丙午,膺掌教之聘,抗颜爲弟子師,益復自愧。既讀聖賢書,禀丸膽之訓,竊願附聖門,學者又次之,列以自持其躬。嘗讀昌黎先生《自訟箴》曰:聰明不及于前時,道德日負于初心,其不爲君子,而卒爲小人也,昭昭矣!用是警惕,凡所以自治而因以爲教者,于兹蓋二十有二年。習俗移人,賢者不免欲自立而不苟隨,實賴講德論道之益,能勿滋愧且懼哉!夫道不遠人,德足乎己,尊聞行知,是則是效,亦在凡有教養之任者加之意焉耳。』[1]由此可知,《續修嶽麓書院志》被丁山長看成自己主院二十二年講德論道、日以君子小人自治、爲教經驗的總結,頗有臨别贈言之意,可以視作他離任之前送給嶽麓書院的厚重禮物。
丁善慶所刻《續修嶽麓書院志》書影
同治《續修嶽麓書院志》體例雖『皆踵』康熙《新修嶽麓書院志》,但其編輯隊伍則要精幹得多,丁山長之外,只設同纂一人、同輯十三人,且同纂、同輯皆是院中肄業諸生,其書屬於師生共同成果,全無康熙志之『官修』作派,其路數與歐陽厚均《嶽麓詩文鈔》相同,可以看作一大編輯特色。志分四卷,卷首、卷終各一卷。卷一爲書院、廟祀、田額、規條,卷二爲列傳、古迹、寺觀,卷三以下爲藝文。卷之首爲新典恭紀,附奏疏。卷之終爲書籍,包括舊記、條款、目録三部分,專記當時社會各界捐贈圖書之事。
『增志書籍,附於卷終』,是這次修志的新創之舉,對此丁山長頗爲得意,在自序中專門提及,認爲它可以『征後起文華之盛』。丁山長之所以重視書籍,與他對藏書事業的認識及艱難徵集的實踐有關。他認爲《詩經》《尚書》,是『義之府也』,皆可以進德尚義,淳化民風。因此,他對前任歐陽厚均訂立圖書管理制度,對巡撫李堯棟所作《嶽麓書院藏書記》十分欣賞,也十分珍愛他們傳留下來的大批藏書。由於戰争,他只得重新徵集,又不能寄希望於公帑購書,於是自己先行捐出珍藏的《御制日講四書解義》《御定佩文韵府》《十三經注疏》《困學紀聞三箋》等四種圖書存院,并倡議社會各界捐書。到同治六年(一八六七)修志時,已征得一萬四千一百三十卷圖書,來之不易,因而惟恐有失,於是『標明目録、姓名,以捐置先後爲次,附舊記、條款後,以垂永久』。此即成爲志書中的『書籍』類目了。
同治《續修嶽麓書院志》既踵康熙《新修嶽麓書院志》之體例,又接受《嶽麓詩文鈔》的内容與考證成果,將康熙至同治百八十年間嶽麓書院的歷史資料呈現在讀者面前,是嶽麓史志系列的重要環節,當視作寶物,什襲珍藏。
《續修嶽麓書院志》只有一個版本,同治六年(一八六七)仲夏丁善慶序刊,但傳世初印本與重印本稍有不同。初刻初印本封扉用紙爲黄色,上款『同治六年新刊』,下款『半學齋藏板』。重印本封扉版式與初刻本相同,但用紙不再用黄色區别,而改爲與正文一致。此次影印,以初刻初印本爲底本,遇有模糊不清者,爲便閲讀,則用重印本配補,謹此説明。
鄧洪波,二零二一年十二月二日,於長沙尖山東方王榭拓齋。
【注释】
[1]丁善慶:《續修嶽麓書院志》序,載同治《續修嶽麓書院志》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