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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壁龛前,摆上棋盘,迷亭和独仙对坐下棋。

“我可不白跟你下,谁输了谁得请客,怎么样?”

迷亭这么一说,独仙照例捻着山羊胡说道:“这样一搞,难得的雅兴也落俗了。靠打赌来感受胜败之趣,岂不无聊,只有将胜败置之度外,以‘白云冉冉出岫’[1]之心,悠然下完一局,才能品尝到个中韵味!”

“你又来这套!与老兄这般仙骨过招,好不累人。老兄宛如《列仙传》[2]中的人物啊。”

“这叫作弹无弦之素琴。”

“或曰拍无线之电报吧?”

“闲话少说,开始吧!”

“你是持白吧?”

“黑白都行。”

“不愧是仙人,就是非同凡响!你持白的话,按自然顺序,我就是持黑喽。好了,来吧,谁先走都行。”

“执黑先行可是规矩。”

“不错。那么,我就客气一点儿,按定式先这么走吧。”

“定式里,可没有你这么走的呀!”

“没有也无所谓。这是我新发明的定式呀。”

我的见识太少,棋盘这东西还是最近才有幸见到的,越想越觉得妙不可言。在一个不大的方板子上密密麻麻画上好些小方格,往上面胡乱摆些黑白子儿,看得人眼花缭乱,然后人就来回摆弄它们,谁输啦、谁赢啦、谁死啦、谁活啦的,流着臭汗,吵嚷不停。那板子不过一尺见方,我用前爪一扒拉,就会弄得乱七八糟。不过,俗话说:“聚而结之则为草庐,解之则复为荒原。”何必捣这份乱呢!袖手旁观下棋,反倒自在得多。起初的三四十个子儿摆得还顺眼,可是到了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我再一看,哎呀呀,真是惨不忍睹!白子儿和黑子儿挤成一堆,几乎要从棋盘上掉下去,但又不能因为太挤,就让其他的棋子儿躲一边去,也没有权力因为“碍事”就命令前边的棋子儿退下。一个个棋子儿除了认命,一动不动地窝在原处,别无良策。

发明棋盘的是人。如果说人类的癖好反映在棋盘上,那么,即便说进退维谷的棋子儿的命运体现了龌龊的人类本性也不为过。假如人类本性可以从棋子儿的命运推测的话,便不能不断言:人类喜欢用小刀把海阔天空的世界零切碎割,圈出自己的地盘,画地为牢,一言以蔽之,可以说人类是在自寻烦恼吧。

一向散漫的迷亭和讲求禅机的独仙,不知怎么想的,专挑今天这大热的天,从壁橱里拿出这个旧棋盘,玩起这种汗流浃背的游戏来。倒也算是棋逢对手,开始的时候,双方都下得悠然随意,棋盘上的白棋和黑棋自由自在地交错落下。但是,棋盘的空间是有限的。每填一个棋子儿,空的横竖格子就减少一个,因此,任他多么散漫不羁,多么富于禅机,也自然会感觉焦虑的。

“迷亭君,你下棋太野蛮了,没有从那儿落子儿的。”

“出家人下棋或许没有这种下法,但是,按本因坊[3]流派的下法,就可以这么下,没法子。”

“不过,你这可是自寻死路啊!”

“臣死且不辞,何况彘肩乎?[4]索性就这么走吧。”

“你走这步啦,好吧!‘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5]我就接一个,看住你,便可安然无恙。”

“呀,这手十分厉害啊!嗬,我还以为你无意这么走呢。‘那我就敲给你听吧,八幡钟’[6],我放这儿的话,你看如何?”

“没什么如何不如何的。‘一剑倚天寒’[7]……嗯,有点儿麻烦!我干脆把它断开得了。”

“啊!危险,危险!你一断开,我可就死棋了。你可不能这样绝情,拿回去重新让我走一步。”

“所以我不是声明在先吗?这里面是万万不能落子儿的。”

“贸然闯入,失敬,失敬!你且把这个白子儿拿走吧!”

“那个子儿你也要悔?”

“顺便把旁边那个子儿也拿掉好了!”

“我说,你的脸皮太厚了吧。”

“Do you see the boy?[8]——咱哥儿俩什么交情啊!别说那些薄情的话,快拿掉,这可是生死关头啊。我这不是喊着‘手下留情!’‘手下留情!’赶来救场了吗?”

“我可不懂你那一套!”

“不懂就算啦。把那个子儿给我拿掉!”

“你都已经悔了六次啦。”

“你可真是好记性。下面将加倍予以悔棋。所以我才让你把那个子儿拿掉的嘛。你这人也真够矫情的。既然坐什么禅,应该更超脱些呀。”

“可是,我若不吃掉你这个子儿的话,有可能输的……”

“你老人家一开始不就抱着不问胜负的心态吗?”

“我是不在乎胜负,可就是不想让你赢。”

“真是奇妙无比的得道啊!不愧是‘春风影里斩电光’!”

“不是‘春风影里’,是‘电光影里’,你说倒了。”

“哈哈哈,我以为差不多该到颠三倒四的时候了呢,没想到头脑还蛮清醒的。没法子,那就不悔棋了吧。”

“生死事大,无常迅速。你就想开些吧!”

“阿——门——!”迷亭将下一手棋落在了无关紧要之处。

迷亭和独仙二人在佛龛前争着输赢,而寒月与东风并肩坐在客厅门口,二人旁边坐着脸色蜡黄的主人。在寒月面前,有三条没有任何包装的鲣鱼干整齐地排列在铺席上,可谓奇观也。

这鱼干出自寒月的怀中,取出时手心还是温热的。见主人和东风都将充满疑问的目光投在鱼干上,寒月缓缓地开了口:

“是这样,我是四天前从老家回来的。可是由于有很多事情要办,忙于去处理,就没能马上来府上拜访。”

“倒也不必急着来这儿!”主人照例说些不招人待见的话。

“虽说不用急着来,但是不早点儿把这些礼品献上,总归不放心啊!”

“这不是鲣鱼干吗?”

“哎,是我家乡的名产。”

“还是名产吗?东京好像也有嘛。”主人说着,拎起一条最大的,拿到鼻子前闻了闻。

“闻是辨别不出鲣鱼干好坏的!”

“因为这鱼稍大一点儿,所以成了特产吧?”

“你先尝尝再说。”

“尝是早晚要尝的。可是这条鱼怎么没有鱼头呀?”

“所以我刚才说,不早些送来就放心不下的呀。”

“为什么呢?”

“你问为什么?那鱼头被耗子吃了。”

“这可太危险了。人吃下去的话,会染上鼠疫的呀!”

“不要紧的。只咬去那么一点儿,不会中毒的。”

“到底是在哪儿被耗子吃的?”

“在船上。”

“船上?怎么回事?”

“因为没地方放,我就把它们和小提琴一块儿装进行李里,上了船,结果当天晚上就被耗子啃了。如果光是啃了鲣鱼干还没什么,耗子居然把小提琴当成了鲣鱼干,琴也被啃掉一点儿呢。”

“这耗子也太粗心啦!难道说一到了船上,它们就犯糊涂了?”主人说了句谁也听不懂的话,眼睛依然瞅着鲣鱼干。

“耗子嘛,不管在哪儿,都是莽撞的。所以我把鲣鱼干带到了公寓,可还是不放心。由于担心得不行,干脆夜里把它塞进被窝里睡觉了。”

“这可有点儿不干净吧!”

“所以,吃的时候,要稍微洗一洗。”

“稍微洗一洗,是不可能干净的。”

“那就泡进碱水里,使劲搓一遍不就行了?”

“那把小提琴,你也是搂着它睡的吗?”

“小提琴太大,没办法搂着睡的……”

刚说到这儿,壁龛那边的迷亭先生也加入了这边的对话,大声说道:

“你说什么?搂着小提琴睡觉?这可真是风雅啊。记得有这么一首俳句‘春光苦短,怀抱琵琶,心事重重’,不过这是古代的人作的,而明治年代的英才若不抱着提琴睡觉,就不能超越古人的。我来一首‘裹衾独自眠,长夜漫漫琴相伴’,诸位感觉如何?东风君,新体诗里可以写这些吗?”

“新体诗与俳句不同,很难那么一挥而就的,但是,一旦写出来,就会发出触及生灵细微之处的妙音。”东风严肃地说。

“是啊,这‘生灵’嘛,我原来以为要焚烧麻秆才可以迎接呢,现在才知道,凭借作新体诗之力也能请来的呀!”[9]迷亭又嘲讽起来,也不专心下棋。

“你再胡扯,又得输棋。”主人提醒迷亭。

可是,迷亭满不在乎地说:“且不说要输还是要赢,对方已如釜中章鱼,手脚动弹不得了。因此,我倍感无聊,不得已才加入你们‘小提琴’一伙的。”

他的话音刚落,棋友独仙先生就不客气地开口道:“该你走了。我一直等着你哪!”

“是吗?你已经走完了?”

“当然了,早就走完了。”

“走哪儿了?”

“在这个白子儿这儿尖[10]一手。”

“嗯,很是地方啊!这个白子儿被你一尖,吾命休矣!那么,我该……我……我已无路可走了。实在想不出好着啦。喂,让你再重新下一遍,随便放在哪儿都行。”

“有你这么下棋的吗?”

“‘有你这么下棋的吗?’既然你这么说的话,我可就下子儿了。那么,我就在这个角上拐他一下吧……寒月君,因为你的小提琴太廉价,所以耗子都瞧不起它,把它给啃了。你也别那么吝啬,买把好些的吧。要不我从意大利给你邮购一把三百年前的古董怎么样?”

“那就有劳您啦,顺便请把钱也一起付了吧。”

“那种古董,能用吗?”呆气十足的主人对迷亭发出一声断喝。

“想必老兄是把人中古董与小提琴之古董混淆在一起了吧?即使人中古董,不是还有如金田者流,至今仍大行其道吗?所以,小提琴就更不必说,自然是越旧越好啊……喂,独仙君,拜托快些下子儿呀!虽说不是庆政的台词,不过‘秋日苦短’噢。”

“和你这样忙叨的人下棋真是活受罪,根本没工夫思考。没办法,就在这儿放个子儿,做个眼吧!”

“哎呀呀,到底让你把棋走活了。真是可惜!我还怕你把子儿落在那儿,才煞费苦心地胡扯八扯,好打乱你的思路,结果还是白搭!”

“那是自然。你哪里是下棋,纯粹是在蒙棋。”

“这就叫作‘本因坊派’‘金田派’‘当代绅士派’嘛……喂,苦沙弥先生!独仙君不愧是曾经去镰仓吃过老咸菜疙瘩,不为物欲所动啊。实在令人钦佩!棋艺虽不入流,气度可是非凡。”

“所以,像你这种庸人,最好向人家学着点儿。”

主人背对着迷亭一插话,迷亭立刻吐了一下红红的舌头。独仙仿佛毫不介意,仍旧催促迷亭:“喂,该你下啦!”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小提琴的?我也想学学,可是听说很难学。”东风在问寒月。

“嗯。不过,只达到一般水平,谁都能学会的。”

“我总觉得同样是艺术,爱好诗歌的人学起音乐来,想必也会进步很快,所以有些自信的。你说呢?”

“可以这么说吧!你要是学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你是多大开始学琴的?”

“从高中开始的。先生!我曾经对您讲起过我学习小提琴的经过吧?”

“哪里,没有听你说过。是高中时期跟着某位老师学起小提琴的吗?”

“哪里,没有老师教,也没人指点,全凭自学的。”

“简直是天才啊!”

“自学也未见得就都是天才!”寒月先生板起脸说。被人奉承是天才却板起脸的人,除了寒月找不出第二个了。

“是不是都无所谓啦。你就说说是怎样自学的好了,以供参考嘛。”

“说说当然可以,先生,那我就说说?”

“啊,说吧!”

“如今,常常可以见到年轻人拎着提琴盒,在大街上走。可是那个时候,高中生几乎没有人学习西洋音乐。尤其我上的那个学校,是在乡下的乡下,穷酸得连穿麻里草鞋[11]的人都没有,所以学校里,当然也没有一个学生拉小提琴……”

“他们好像是讲起趣闻了。独仙君!咱们这盘棋就下到这儿得了。”

“还有两三处没有收呢!”

“没收也不管他了!无关紧要的话,都送给你吧。”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能要呀!”

“你哪像个禅学家呀,这么较真儿。那就一气呵成,下完这盘棋吧……寒月君讲得怪有趣的……就是那所高中吧?学生都光着脚上学的那个……”

“没有那回事!”

“可是,听说学生都是光着脚练军操,由于老是向右转,把脚底板磨得老厚。”

“怎么会?这是谁说的?”

“谁说的都无所谓。而且听说每个学生腰上都拴着一个大大的饭团子,就像个袖子似的,午饭就吃它。与其说是吃,不如说是啃,啃到最后,就会露出一个咸梅干。据说孩子们就是为了那个咸梅干,才专心致志地将裹在其四周的饭团啃光的。真是些精力旺盛的小家伙!独仙君,这故事你一定很中意吧?”

“质朴刚健,一代新风啊!”

“还有比这更有新风的故事哩!听说那地方没有卖烟灰筒的。我的一位朋友去那里任职期间,想去买个带有‘吐月峰’商标的烟灰筒,结果,别说是‘吐月峰’了,就连可算是烟灰筒的东西都没有见到。他很奇怪,一打听,人家毫不在意地说:‘烟灰筒这东西,只要到后边的竹林里去砍一节竹子来,谁都能做出来,根本没有必要买它啊。’这也够得上质朴刚健之风尚佳话了吧,独仙君?”

“嗯。说话归说话,这儿还得填个单官[12]。”

“好吧!填一个,填一个,填一个,这回都填满了吧……寒月君,听了你刚才说的,好不吃惊。在那种穷乡僻壤,还自学小提琴,太难能可贵了。《楚辞》里有句‘既惸独而不群兮’[13],寒月君不就是日本明治时期的屈原吗!”

“我不想当屈原。”

“那就是二十世纪的维特[14]吧!……怎么?你要把子提上来算目?你也太死脑筋了,不数,我也输了,省省吧!”

“不过,总归不清楚……”

“那,你就帮我数吧!我现在哪有工夫去数它呀。如果不拜听一代才子维特君自学小提琴的逸闻,就对不起老祖宗。我先撤了。”说罢离了席,跪着蹭到寒月身边。

剩下独仙一个人专心地拿起白子儿,填满了白子儿的空格,再拿起黑子儿,填满了黑子儿的空格,嘴里不住地数着。而寒月这边继续说下去:

“这地方风俗本已陈旧,加之我故乡的人们又非常顽固,因此只要有一个人软弱一点儿,他们就说:‘你这样会在外县学生面前丢面子。’于是粗暴地严加惩处,叫人受不了。”

“提起你家乡的学生,真叫人无语。也不知他们为什么要穿那种藏蓝色的裤裙,大概以为这么穿衣很特别吧。而且,由于常年被海风吹拂的缘故,皮肤黑黝黝的。男的倒还没什么,可是女人也黑黝黝的,可就麻烦啦。”

只要迷亭一插话,原来谈论的话题就不知被扯到哪儿去了。

“是的,女人也是那么黑。”

“那么,嫁得出去吗?”

“家乡的人全都那么黑,有什么办法!”

“好不幸啊!是吧,苦沙弥兄?”

主人喟然长叹道:“女人还是黑点儿好吧。若是脸白,每次照镜子就欣赏起自己来,那才叫糟糕。女人可是很难对付的!”

“不过,如果某个地方的人都是黑皮肤,他们会不会以黑为荣呢?”东风问了个很好的问题。

“总而言之,女人完全是多余的东西!”主人这么一说,迷亭笑嘻嘻地警告主人说:“说这种话,回头嫂夫人可要不高兴了!”

“没事。”

“她不在家吗?”

“刚才带孩子出去了。”

“怪不得这么安静。去哪儿啦?”

“不知去哪儿了,她总是不说一声就出去了。”

“然后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差不多吧。你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东风听了有点儿不高兴,寒月却嘿嘿地笑。迷亭说:

“一娶了妻子,男人都喜欢这么说。是吧?独仙兄!估计你也属于惧内一类吧?”

“咦?等一下!四六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巴掌大的地方,居然有四十六目呢。以为能多赢你一些呢,可是数下来一看,怎么只差十八个子儿啊。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你也是‘惧内’吧。”

“哈哈哈,倒也没什么惧不惧的。因为内人太爱我啦。”

“这样啊,那就恕我冒昧啦。真不愧是独仙君啊。”

“岂止独仙君,这样夫妻恩爱的例子多得很!”寒月先生为天下的妻子略尽辩护之劳。

东风先生依然一本正经的,转身面对迷亭先生说:

“我也赞成寒月兄的看法。我认为,人要想进入纯而又纯之境,只有两条路可走,即:艺术和恋爱。由于夫妻之爱乃为其中恋爱之代表,所以我想,人若不结婚,而要实现那种幸福,便是违背了天意……怎么样,迷亭先生!”

“真是高论!像我这等人,绝无可能进入纯情之境喽!”

“娶了老婆,就更进不去了。”主人沉着脸说。

“总之,我们未婚青年必须获取艺术的灵性,开拓出向上的道路,否则,就不可能了解人生的意义。为此,窃以为,必须先从学小提琴着手,所以才一直倾听寒月君讲述经验的。”

“是啊,是啊!刚才正在听维特先生讲自学小提琴的故事呢。喂,继续讲吧!不再打扰你了。”

迷亭这边好不容易收敛锋芒,独仙君那边又煞有介事地对东风训导起来:

“向上之路,并非自学小提琴所能够开拓出来的。倘若靠那种游戏三昧的态度,就能认识宇宙真理,还了得。如果想知道个中奥秘,没有悬崖撒手、绝后再苏[15]的气魄是不行的。”

虽然训诫得有理,只可惜东风连禅宗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根本就是马耳东风。

“嗯,也许像你说的那样。但是我想,还是艺术表现人们渴求的最高境界,因此,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它。”

寒月说:“如果不肯放弃,那就满足你的希望,给你讲讲我学小提琴的经历吧!正如刚才说过的那样,我是好不容易才走到学小提琴这一步的。首先,买小提琴就犯了好大的难呢,先生!”

“那是当然。在那种连麻里草鞋都没有的地方,怎么会有小提琴呢。”

“不,有倒是有的。钱也早就开始攒了,不成问题。可就是买不成啊。”

“为什么?”

“乡下那种小地方,只要一买来,立刻就会被人发现。一旦被发现,人们就会说我‘太狂妄’,少不了要收拾我的。”

“天才自古以来总是受迫害哟!”东风先生深表同情。

“又是天才!拜托不要叫我什么天才吧,我可承受不起!后来,我天天出去散步,每当路过卖小提琴的商店门前时,心里就想:‘要是能买一把多好啊!’‘把小提琴抱在怀里是什么滋味?’‘啊,真想买啊!’没有一天不是这样。”

“不难理解呀!”这是迷亭先生的评论。

“怎么会这么着迷呢?”表示不解的是主人。

“你不愧是个天才啊!”发出赞叹的是东风先生。

只有独仙先生超脱地捻着胡须。

“那样的地方,怎么会有小提琴?人们首先会这样质疑,但仔细一想,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在这地方也有女子学校。作为一门课程,女校的女学生必须天天练琴,所以,自然有小提琴了。当然没有特别好的,只是那种勉强可以称之为小提琴的玩意儿。因此,卖家也不重视,只是将两三把琴一起吊在店头。结果呢,我散步从店前走过时,偶尔会听到小提琴因风吹或店伙计触碰而发出的声音。一听到那声音,我就感觉心脏仿佛快要破碎了似的忐忑不安。”

“这可危险!疯癫病也有很多种:有的看见水就疯,有的看见人就疯,你到底是‘维特’,一看见提琴就犯病。”迷亭先生打趣道。

而东风越发敬佩了:“啊呀,感觉没有那般敏锐的话,成不了真正的艺术家。怎么说都是天才的坯子呀!”

寒月说:“是的,也许真的疯了,可那音色实在是妙不可言!其后直到今天,我拉了这么长时间,然而再也没有拉出过那么美妙的声音。是啊,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实在无法言传哟!”

“是不是琅琅然、锵锵然之音?”独仙胡诌出这么个晦涩的字眼,却无人理会,煞是可怜。

“我天天散步从这家店前走过,有幸听到了三次那种天籁之音。第三次听到时,我下了决心,非买下这把小提琴不可。纵令受到乡里人的谴责,受到外乡人的轻蔑;纵然因遭铁拳暴打而丧命,哪怕搞不好被学校开除,我也定要买下这把小提琴!”

“这才叫作天才啊!如果不是天才,绝对不会这么走火入魔的。太让人羡慕了!这些年来,我总期待着自己能够产生如此强烈的欲求,但就是不能如愿。我去参加音乐会时,尽管以最大的热情倾听,却总是感觉兴味索然。”东风一直羡慕不已。

“还是兴味索然比较幸福噢!你们看我现在很平和地讲述,可当时那苦楚是根本无法想象的呀……后来,先生,我一咬牙,终于掏钱买了下来。”

“哦。怎么买的?”

“那天恰逢十一月的天长节[16]前夕,村里人全都去泡温泉了,还带住宿,村里一个人也没有。那一天,我以生病为由,连学校都没去,一直在屋里躺着。我躺在床上,一心只惦记着晚上一定要去把梦寐以求的小提琴买到手。”

“你竟然还装病不去上学?”

“说对了。”

“的确有些像天才!”迷亭也有些崇拜了。

“我从被窝里伸出头一看,日头当空,离天黑还早着呢。没办法,只好把头缩进被窝,闭上眼睛等待,可是也难受。我又探出头来一看,只见热辣辣的秋日洒在六尺宽的纸拉门上,亮得刺眼,我不禁恼怒起来。这时,发现纸门上端有一条细长的影子,随着秋风晃动着。”

“那细长的影子是什么东西?”

“是剥了皮后挂在屋檐下晾晒的涩柿子。”

“哦,后来呢?”

“没办法,我起了床,拉开拉门,去檐廊上揪了个柿饼吃了。”

“甜吗?”主人的问话简直像个孩子。

“可甜啦,那一带的柿子,东京人绝对不知道有多甜呢!”

“柿子的事就这样吧,后来怎么样了?”这回是东风先生在问。

“后来我又钻进被窝,闭上眼睛,默默地向神祈祷:‘快些黑天吧!’感觉约莫过了三四个小时,心想差不多了吧?可是我一探出头,你猜怎么着,只见热辣辣的秋日洒在六尺宽的纸拉门上,亮得刺眼,纸门上端有条细长的影子,随着秋风晃动着。”

“这一段已经讲过了。”

“何止是一回呀。后来我起了床,拉开拉门,去揪了个柿饼吃了,然后又钻进被窝,默默对神佛祷告:‘快些黑天吧!’”

“怎么又重复一遍呢?”主人说。

“先生!请不要那么性急,听我往下说!后来我在被窝里忍了约莫三四个小时,以为这时总该天黑了吧?就猛地一探头,只见热辣辣的秋日洒在六尺宽的纸拉门上,亮得刺眼,纸门上端有条细长的影子,随着秋风晃动着。”

“你说了半天不还是那一套吗!”

“然后我起了床,拉开拉门,到檐廊上,吃了一个柿饼……”

“怎么又吃了一个柿饼啊!看样子,你这柿饼是吃个没完了。”

“我也是等得心焦啊!”

“听的人比你更心焦呢!”

“先生太性急,这样故事就很难讲下去了,不好办。”

“听的人也有点儿不好办呢。”东风也暗自抱怨。

“既然各位都这么着急,没办法,那就差不多打住吧!总之,我吃完了柿饼就钻进被窝,钻进被窝后又出来吃,终于把吊在屋檐下的柿饼全都吃光了。”

“既然吃光了,太阳也该落山了吧?”

“可是依然不行。所以我吃了最后一个柿饼,以为差不多了,探出头来一看,依然是热辣辣的秋日洒在六尺宽的纸拉门上……”

“我可受不了了!永远没个完。”

“连我自己都讲得烦死了。”

“不过,倘若你有那么大的耐心,凡事都可以成功的。假如我们都不吭声的话,直到明天早晨,还是热辣辣的秋日高照吧。我说,你到底打算何时去买小提琴呀?”就连迷亭也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唯有独仙处之泰然,哪怕你讲到明天早晨、后天早晨,任凭热辣辣的秋日照耀,也丝毫不为所动。

而寒月依旧是从容不迫地说:“问我何时去买吗?我打算,只要天一黑,立刻出去买琴。遗憾的是,无论什么时候探头一看,总是热辣辣的秋日当头照……唉,提起我当时的痛苦,何止是现在各位的焦急可以比拟的。我吃完了最后一个柿饼,看看太阳依然不落山,忍不住哭泣起来。东风君,我真是伤心极了才哭泣的呀!”

“那是自然,因为艺术家本来就多愁善感。你这么伤心,我很同情,不过,你也该快一点儿往下说呀!”东风是个厚道人,说话一向一本正经而又有些滑稽。

“我也巴不得说得快些。可是,太阳就是不落,发愁死了。”

“这样太阳总是不落的话,听众也受罪,不要讲了吧!”主人终于忍无可忍似的说道。

“不讲下去,更加难过。马上就要进入佳境了。”

“那就讲下去吧,不过,你还是尽快让天黑下来比较好吧。”

“虽然这个要求有点儿强人所难,但是,既然先生这么说,我就勉为其难地让天黑了吧!”

“这不挺好吗!”独仙面无表情地这么一说,大家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看夜幕降临,我才放下心来,舒了口气,走出鞍悬村的居处。因为我这人素来不喜欢喧闹之所,所以才特地远离交通便利的市内,在人迹罕至的荒野寒村结成蜗牛之庵的……”

“‘人迹罕至’这个词,过于夸大了吧?”主人抗议。

迷亭也跟着批评:“‘蜗牛之庵’,也未免言过其实。还不如说成‘没有壁龛的四铺席半的屋子’较为写实,且趣味横生呢。”

只有东风夸他:“事实无关紧要,表达得极富诗意,感觉不错。”

独仙则严肃地问:“住在那里的话,交通有些不便吧?上学的话有几里路远啊?”

“距学校只有四五百米。学校原本就在穷乡僻壤里……”

“那么,学生大多都住在那儿吧?”独仙仍然不依不饶。

“是啊,差不多每个农家都住了一两名学生。”

“这算是‘人迹罕至’吗?”独仙给了他一闷棍。

“是啊,假如没有学校,纯粹是渺无人烟啊……说起那天晚上我穿的服装,是土布棉袄,外套铜纽扣的学生外衣。我用外套的帽子蒙住头,以便不被人看到。正是柿子树落叶的时节,所以从我住处走到南乡大街的一路上铺满了树叶。每迈出一步,都发出沙沙的声响,使我忐忑不安,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似的。回头望去,只看到东岭寺的森林黑乎乎的,在黑暗中成了更黑的一片。这东岭寺本是松平氏的家庙,位于庚申山麓,距我住处只有一百来米远,是个十分幽静的古刹。森林上方,繁星点点,明月当空,在那银河斜跨的长濑川尽头……那尽头,一直通向夏威夷……”

“夏威夷也太不着边际了吧。”迷亭说。

“我在南乡大街上走了二百来米,从鹰台町进入市内,经过古城町,拐过仙石町,走过食代町,然后依次穿过通町的一丁目、二丁目、三丁目,再穿过尾张町、名古屋町、鲸町、蒲町……”

“不必一一介绍那么多町了,关键是到底买到小提琴没有?”主人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卖乐器的商店叫作金善,也就是金子善兵卫先生开的,所以,还有好远呢。”

“好远就好远吧,你就快些买吧!”

“遵命!于是我来到金善店外一瞧,煤油灯亮得刺眼……”

“怎么又是亮得刺眼啊。你只要一说亮得刺眼,一次两次是完不了的,又该磨蹭啦!”这回迷亭先布下了防线。

寒月说:“哪里,这回的亮得刺眼,只有这么一回,无须挂心……我透过灯影一瞧,只见那只小提琴微微反射着秋夜灯火,琴腰弯曲处泛着凛凛寒光,只有绷得紧紧的丝弦熠熠生辉……”

“形容得多美啊!”东风赞美道。

“就是它!就是那把小提琴!我这么一想,突然激动得心跳加速,两腿颤抖起来……”

“哼哼!”独仙冷笑着。

“我忘乎所以地冲了进去,从内衣袋里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拿出两张五元的票子……”

“终于买下了?”主人问道。

“虽说我是要买的,不过少安毋躁,这可是关键时刻,莽撞就会失败。算了,不买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改变了主意。”

“怎么搞的?还是没买呀?不就是买一把小提琴吗,这也太折磨我们啦。”

“倒不是折磨,因为还不能买嘛,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

“为什么?天刚刚黑,街上还有很多人嘛。”

“有人有什么关系?即使有二百人、三百人在街上走,与你何干?你这人太各色啦。”主人来了气。

“如果是一般人,哪怕是一千、两千也无所谓的。可是一些我们学校的学生挽着袖子、拿着又粗又长的文明棍在那一带来回溜达,我怎么能轻易出手呢。其中一部分人是号称什么‘沉渣党’的,向来以成绩排在班级最末为荣。然而就是这种学生,摔跤是他们的长项。我绝不能轻率地去买小提琴,因为不知会遭遇什么样的惩罚呢。我当然是渴望买到小提琴的,可是,毕竟也惜命的哟!与其因为拉小提琴而被杀,宁肯不拉琴活着要舒服些。”

“这么说,到底也没买了?”主人叮问。

“不是,买了。”

“你这人可真磨叽!要买就快些买,若不想买就不买,赶紧决定得啦。”

“嘿嘿嘿,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啊!”寒月说着,镇静地点了支“朝日”牌香烟,悠然抽起来。

主人厌烦极了,突然站起来,去了书房,片刻又拿着一本不知什么书名的外国旧书回来,一骨碌趴在席上看起来。独仙不知什么时候退回到壁龛前,自己和自己下起了棋。

虽然是难得听到的逸闻趣话,因过于冗长,导致听众减少了一个,又少了一个,只剩下忠实于艺术的东风和从来不发怵冗长话语的迷亭先生了。

寒月毫无顾忌地向屋内喷吐着长长的烟,接着以原来的节奏往下讲:

“东风君,当时我想的是:天刚黑不黑时分,毕竟是不可造次的,可话又说回来,等到深夜的话,金善的老板就睡下了,也不行。一定要趁学生们尽数散完步回学校之后,而金善老板就寝之前去买,否则,苦心孤诣做的计划就落空了。然而,找准这个时间,是相当困难的。”

“也是,这的确很有难度。”

“于是我把那个时间定在十点钟左右。那么,从现在到十点钟,就必须找个地方打发时间了。回去一趟再出来吧,太累了。到朋友家去聊天又有点儿心神不定,没什么意思。没办法,我便在街里转悠起来,一直耗到十点。谁知,若是在平常,逛街两三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只有那天晚上,觉得时间过得缓慢无比。正应了那句‘一日三秋’的成语,那种难熬的滋味我算是尝到了。”寒月深有所感似的,还特意朝着迷亭说道。

“不是有诗云‘暖炉待旧人,心焦似火烧’吗?此外还有‘等人心焦急,此情人不知’。我想,那吊在檐下的小提琴一定等得焦急万分。可是,你就像个毫无目标的侦探般犹豫不决的,想必苦恼更甚于小提琴。可谓累累若丧家之犬。唉,说实在的,没有比无家可归的狗更可怜的了。”迷亭讥讽道。

“竟然把我比成狗,太过分了。再不济也没有人拿我和狗相比呀。”

东风安慰寒月说:“我听老兄讲故事,犹如在读古代艺术家传记,深有同感。至于把你比作狗,那不过是迷亭先生开个玩笑,请不要太在意,赶快往下讲吧!”

其实东风即便不安慰,寒月也会接着讲下去的。

“然后,我从徒町走过百骑町,从两替町来到鹰匠町,在县政府门前数完了枯柳,又去医院附近数了半天窗灯,在绀屋桥上吸了两支烟,最后一看表……”

“到十点钟了吗?”

“很遗憾,还没有到。我走过绀屋桥,沿着河往东边的上游走去,遇见了三个按摩师,还有狗汪汪地叫唤呢,先生……”

“‘漫漫秋夜长,河边听犬吠。’听着还真是有点儿像演戏啊。你扮演的就是逃犯吧?”

“我干了什么坏事吗?”

“我是说你现在正要干呢。”

“天可怜见,要是买把小提琴就是干坏事的话,音乐学校的学生就都是罪人了。”

“只要做了别人不认可的事,无论是多好的事,也是个罪人。因此,这世上没有比什么是罪人更加说不清的了。即便是耶稣,活在那样的时代就是个罪人。美男子寒月先生也因为在那种地方买小提琴,就成了罪人了。”

“那我就让一步,权当是个罪人吧!当个罪人还好说,可是总也熬不到十点钟,真愁死我了。”

迷亭说:“那你就再数一遍街道名称好了!假如不到时间,就再来一通‘秋日热辣辣的’呀!还有时间的话,不妨再吃三打涩柿子饼喽。你讲到什么时候,我都会奉陪到底的,请一直讲到十点钟吧!”

寒月听了,嘿嘿地笑着说:“你把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我只好缴械投降啦。那么索性一下子跳到十点钟吧。话说到了预定的十点钟,我来到金善店门前一看,正是寒夜沉沉之时,连热闹的两替町也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偶尔对面走来的行人发出的木屐声,都令人感觉凄凉。金善店已经关了大门,只留了个小拉门。我拉开小门进去时,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就像有条狗在后面跟着,心里有些害怕……”

这时,正在看书的主人从脏兮兮的书上抬起头问道:“喂,买到小提琴了吗?”

“马上就买。”东风回答。

“还没买哪?时间也太久了。”主人自言自语地说完又看起书来。

独仙默默地将白子儿和黑子儿摆了大半个盘棋。

“我横下心,闯进店内,也不摘下大衣帽子,劈头就说:‘我要买把小提琴!’此时,正围在火盆旁闲聊的四五个小学徒和伙计大吃一惊,齐刷刷地朝我看来。我抬起右手,将大衣帽子猛地往前一拽,又喊了一声:‘嗨,我要买一把小提琴!’坐在最前边一直盯着我看的一个小伙计胆怯地‘欸!’了一声,站起来将吊在店头的三四把小提琴一举拿了下来。我问他多少钱,他说:‘五元二角钱一把!’”

“我说:‘哪有那么便宜的小提琴呀?是玩具琴吧?’我问他:‘都是一个价吗?’他说:‘都是一个价。都做得很精细,没有什么毛病。’我便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元的票子和二十钱银币,然后用带来的一个大包袱皮将小提琴包起来。这时候,伙计们都不说话了,一直盯着我的脸。我的脸遮挡在大衣帽子下面,他们是不可能看清楚的,可我却心慌意乱,恨不得立即离开这里到街上去。我将包袱塞进大衣里边,刚走出店门,掌柜的带头齐声大喊:‘谢谢光临!’倒吓得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来到大街上,往四下一瞧,幸好没有什么人,只看见从一百来米远的前面走来两三个人,边走边吟诗,声音大得在街道上回响。我心想,这可得躲着点儿。我便从金善店往西拐去,沿着护城河边走到药王师路,从榛木村到了庚申山麓,好不容易回到住处。到家后一看,已是夜里差十分两点了……”

“简直是走了通宵啊。”东风同情地说。

迷亭则长出一口气:“总算讲完了。哎呀呀,简直就像双六棋[17]之旅一样长呀!”

“后面才是高潮呢。刚才说过的那些不过是序幕罢了。”

“还没讲完吗?实在是折磨人哪!碰上你这么有韧性的,大多数人都熬不过的。”

“且不提有没有韧性吧,倘若就此结束,就等于造了佛像却忘了给它开光一样,因此我必须再讲下去。”

“讲不讲下去悉听尊便,反正我是要听的。”

“怎么样,苦沙弥先生也来听听吧?寒月已经买下小提琴了,喂,先生!”

“这回又该讲卖小提琴了吧?卖小提琴就没有必要听了。”主人说。

“还谈不到卖它呢。”

“那就更没什么可听的了。”

“这可怎么好。东风君,只有你一个人是热心听的,虽说有点儿扫兴,也没办法,那就大致讲完得了。”

“不必大致,慢慢地讲吧,很有趣呢!”

“小提琴虽然好不容易买到手了,但现在的问题是没有地方放。常有人来我的住处玩,如果挂着或是立在房间里的话,立刻就会被人发现的。挖个坑埋起来的话,拉琴的时候还要挖出来,太麻烦了。”

“也是。那么,不会是藏在顶棚里了吧?”东风轻松地说。

“哪有顶棚啊,那里是乡下房子。”

“那可太要命啦。那么,你到底放哪儿啦?”

“你猜猜我放在什么地方了?”

“猜不出来。放在雨窗护板里了?”

“不对。”

“裹在被褥里,放进壁橱了?”

“不对。”

当东风与寒月就小提琴的藏身处这样一问一答之时,主人和迷亭也在不住地谈论着什么。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主人问。

“哪句话?”

“就是这两行。”

“这是什么呀?Quid aliud est mulier nisi amicitiae inimica……这不是拉丁文吗?”

“我知道是拉丁文,我问你是什么意思?”

“你平时不是说看得懂拉丁文吗?”迷亭意识到了危险,想赶紧逃。

“当然看得懂,看得懂是看得懂,可是这两行到底什么意思呢?”

“‘看得懂是看得懂,可是这两行到底什么意思?’真有你的!”

“随便你怎么说吧!给我翻译成英文如何?”

“‘给我翻译’,好大的口气。我简直成了你的随从了。”

“随从就随从吧,这几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了,拉丁文之类,回头再说吧,还是先拜听一下寒月兄的高论怎么样!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已经到了怎样收藏小提琴才不会被人看到的千钧一发的安宅关[18]了——是吧,寒月兄,后来怎样了?”迷亭突然来了兴致,又加入了“小提琴逸闻”一伙,将主人孤零零抛在一边。寒月先生因此受到鼓舞,便说出了小提琴的藏处。

“最终藏在一个旧藤箱里了。这个藤箱是我离开家乡时祖母送给我的,听说是祖母出阁时的嫁妆呢。”

“这可是一件老古董啊,不过和小提琴好像不大协调。是吧?东风先生!”

“嗯,是有点儿不大协调。”

“可是放在顶棚里,也不大协调呀?”寒月不客气地回敬了东风一句。

“虽然不协调,却可以吟成一首俳句呢,尽管放宽心!‘寂寞秋夜长,无奈藏身旧藤箱,宝贝小提琴。’怎么样?二位!”

“迷亭先生今天俳兴大发呀!”

“岂止是今天!我无时无刻不是满肚子的诗句呀。提起我作俳句的造诣,就连已故的正冈子规先生都啧啧赞叹哪!”

“迷亭先生,你和子规先生交往过吗?”老实的东风君率真地问道。

“即使没有交往,也一直是通过无线电报肝胆相照的。”

由于迷亭先生老是胡诌八扯,东风君实在接不上话头,便沉默下来。寒月却笑着接着说下去:“就这样,藏小提琴的地方倒是有了,可是又遇到新的难题,就是该怎么拿出来拉琴?如果单是拿出来看看,只要背着人们,倒也不是难事。然而,只是看看有什么意思?不拉一拉它,买来就没有意义了。一拉琴则会出声,一出声则会被人发现。偏巧沉渣党的头目就寄宿在隔着一道木槿篱笆的南边那户农家,太危险了!”

“太难为你啦!”东风同情地附和着。

“可不是嘛,真是难为你呀。正所谓‘空口无凭,有声音为证’啊。当年只因发出了声音,小督局[19]才被人找到的。如果是‘偷嘴吃’或‘造假币’,还不难遮掩,可弹奏乐器这事,是瞒不了人的呀。”迷亭说。

“只要不发出声音,怎么都好办,可是……”

“且慢,你说什么只要不发出声音……即便不发出声音也瞒不住多长时间呀。以前我们在小石川的寺庙里自己起火做饭的时候,有个叫铃木藤的人,此公特别喜欢喝做菜用的料酒。他用啤酒瓶子买来料酒,每天自斟自饮,不亦乐乎。有一天藤先生出去散步后,虽说很不应该,但苦沙弥偷喝了料酒……”

“我怎么会偷喝铃木的料酒?偷酒喝的是你呀。”主人突然大声说。

“哟,我以为你在看书,胡诌两句也不碍事的,居然一直在听呢。看来对你还得防着点儿啊。所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是针对你呀。不错,如此说来,我也喝了。虽然我也喝了,可是被人发现偷酒喝的可是你啊……你们两位听清楚,苦沙弥先生原本不能喝的。然而,因为是别人的酒,就拼命喝了好多,这下可不得了,喝得满脸通红呢。别提了,脸红得我都不敢看他……”

“还不闭嘴!连拉丁文都不会,还好意思说……”

“哈哈哈……藤先生回来了,他晃了晃啤酒瓶,发现少了一大半,知道一定是有人喝了,四下一看,只见这位老兄一动不动地坐在墙角,活像个用朱泥捏成的泥菩萨……”

三人不由得哄笑起来,主人也边看书边吃吃地笑。唯有独仙,由于用多了机外之机[20],好像有些乏了,伏在棋盘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呼呼大睡。

“不出声也会被发现的事还有呢。我从前去姥子温泉,和一位老者同住一个房间。据说他是东京一家绸缎庄的老东家,已在家养老了。反正是同宿,我才不管他是开绸缎庄还是旧货店的,只是遇到了一件麻烦事,就是到姥子温泉后第三天,我的烟抽光了。诸位大概也知道,那个姥子温泉是山里唯一的住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洗澡、吃饭以外什么也买不到,很不方便。在这里断了烟,可想而知有多犯难了。可是人往往越是缺什么,就越想要什么。我刚发觉没有烟了,就突然特别想吸烟,平日也没有那么大的烟瘾。更可恶的是,偏偏那个老头儿带了一大包烟来山上。他常常拿出一支烟来,当着我的面,盘腿一坐,噗噗地吸起来,就像在问‘你也想吸吧’。如果只是吸烟还可以忍受,可是到了后来他竟然又是吐烟圈,又是竖着吐一条直线,又是朝侧面喷一条横线的,甚至像耍杂技似的,让烟雾浮在半空中,或是像钻圈似的让烟从鼻孔进进出出。总之一句话,他是在故意‘显吸’呀!”

“什么?‘显吸’是什么意思?”

“炫耀服装道具叫作‘显摆’,那么,炫耀吸烟,只好叫作‘显吸’了。”

“唉,与其这么难受,何不要来一点儿抽?”

“可是不能要啊。我是个男子汉嘛。”

“怎么?男子汉就不能要吗?”

“也许能要。但是,我不要。”

“那后来怎么过的?”

“我没有要,而是偷了!”

“哎呀呀!”

“我见那老头儿拎着条毛巾去泡温泉了,心想:此时不抽,更待何时!我便一心不乱地猛劲吸起烟来。啊,太过瘾了。不大工夫,纸拉门嘎啦一声开了。我一惊,回头一看,正是烟的主人。”

寒月问道:“他没有去泡澡吗?”

迷亭说:“他刚要下去泡,忽然想起忘了拿钱袋子,又从走廊走回来。我怎么会偷他的钱袋子?这首先就是对我不敬!”

寒月说:“这可不好说,看你偷烟有两下子。”

“哈哈哈,那老头儿也是好眼力,钱袋子的事暂且不提了,却说老人拉开纸拉门一看,房间弥漫着浓浓的烟雾,这是我为了补回断烟两天的缺憾,狠命抽烟的结果。常言道:‘坏事传千里!’所以立刻被发现了。”

“老头儿说什么了?”

“要说到底是上岁数人见得多呀!他什么也没说,用白纸包了五六十支烟递给我说:‘不好意思,这粗糙烟叶如果您不嫌弃,就请吸吧!’说完,他又下楼去泡温泉了。”

“这就是所谓的‘江户情趣’吧?”

“谁知道是‘江户情趣’还是‘绸缎商情趣’呢,总之,从那天开始我和老人家可谓是肝胆相照,我心情愉快地逗留两个星期才回来的。”

“这两个星期,你都是白抽老人家的烟卷吧?”

“差不离吧。”

“小提琴的事已经说完了吧?”主人终于合上书本坐起来,想回归聊天阵营似的问道。

“还没呢。才刚刚进入高潮。你来得正是时候,一起听下去吧!顺便麻烦你叫醒那位趴在棋盘上睡觉的先生——叫什么名字?对了,独仙先生……请独仙先生也过来听听吧!你说呢?他那么贪睡对身体是有害的。该叫他起来了吧?”

“喂,独仙兄,起来,起来!要讲有趣的故事啦。快点儿起来吧!寒月君说,你那么贪睡对身体有害呢。还说您太太会担心的。”迷亭嚷道。

独仙“嗯”了一声抬起头来,口水顺着他那山羊胡流下来,像蜗牛爬过的痕迹似的闪闪发光。“啊,好困!这就叫作‘山上白云横,好似我倦怠’吧,啊,睡得真舒服!”

“你睡得香甜,我们都已目睹。请你起来吧。”

“起来也行啊。有什么趣闻可听?”

“马上就要把小提琴……刚才他说要干什么呀?苦沙弥兄!”

“要干什么,完全摸不着头脑。”

“马上就要拉琴啦。”

“马上就要拉琴啦。你到这边来,听一听!”

“怎么还在说小提琴?不堪忍受!”

“你是拉‘无弦之素琴’的人,应该不会不堪忍受的。而寒月兄因为要吱吱啦啦地拉琴,害怕左邻右舍听到,正极其不堪忍受呢。”

“是吗?寒月兄难道不知道不惊扰邻里的拉琴方法吗?”

“不知道。如果有这样的方法,恳请赐教。”

“何须赐教?只要看一眼露地白牛[21],就会明白。”独仙说得玄而又玄。寒月断定这是独仙刚睡醒,头脑不清而卖弄辞藻,便故意不搭理他,接着刚才的话头往下说:

“我终于想出了个妙计。第二天正好是天长节,从早上开始我就不时地把藤箱打开看看,然后再关上,就这样反反复复,整个白天都心神不定的。终于熬到天黑了,当藤箱底下响起虫鸣时,我把心一横,将那把小提琴和琴弓取了出来。”

“总算要开始拉琴啦。”东风刚一说,迷亭便提醒道:“轻率抚琴,危险将至哟!”

“我先拿起琴弓,从弓头到弓把都仔仔细细检查一遍……”

“你又不是笨铁匠,煞有介事的。”迷亭讥讽道。

“一想到这琴便是自己的灵魂时,恰似武士在漫漫长夜的朦胧灯影里,将锋利的宝剑猛然拔出刀鞘时的心境一般。我手握琴弓,禁不住浑身发起抖来。”

东风叹道:“真是个天才!”迷亭紧接着说:“真是个疯子!”主人则说:“还是快拉琴吧!”独仙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幸而琴弓没有问题。我又把小提琴拿到油灯下,正、反两面仔细检查了一遍。各位还要想到在这大约五分钟期间,藤箱下面一直在唧唧地响着虫鸣呢……”

“我们全都会想到的,你就放心地拉琴好了。”

“现在我还不能拉……幸而小提琴毫无瑕疵,这就放心了。于是我霍地站起来……”

“你要去哪儿?”

“请安静地听我说,好不好?像这样我说一句你们问一句,没法讲啦……”

“喂,各位!他叫咱们安静哪!嘘——嘘——”

“插嘴的不就是你一个人吗!”

“是吗?真是失礼失礼,我一定洗耳恭听!”

“我将小提琴夹在腋下,登上草鞋,三步并作两步跨出茅屋,不过,还要等一下……”

“瞧瞧,又来了。我猜一定是什么地方停电了吧?”

“即使返回屋里去,也没有柿饼可吃喽。”

“诸位仁兄总是这般胡乱插言的话,甚感遗憾。鄙人只好对东风一个人讲了……好了,东风君。我两三步迈出门去后,又折返回去,把离开家乡时花三元两角钱买的红毛毯蒙在头上,噗地吹灭了油灯。你猜怎么着,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连草鞋在哪儿都看不见了。”

“你到底想去哪儿?”

“你就好好听着吧!好不容易穿上草鞋,出去一看,只见夜空月明星稀,地上柿叶遍地,头披红毛毯,怀抱小提琴,我一直向右走去,沿着缓坡,来到了庚申山下。这时,东岭寺敲响的钟声透过我头上的毛毯,穿过我的耳鼓,震响我的脑子。东风君你猜,此刻是什么时辰?”

“猜不出来啊。”

“九点啦。从现在开始,我将要在这漫漫秋夜,独自一人走八百多米山路,爬到一处叫作大平的山岭。可是,我的胆子一向很小,若在平时一定会被吓得魂不守舍。然而,精神一旦高度集中,奇迹便出现了,我竟然没有产生半点儿害怕之类的念头。因为当时我一心想着要拉小提琴,神奇极了。那个名叫大平之处位于庚申山南侧,那是一处绝佳的眺望地,天晴之日登山远眺,从红松林的缝隙间能够将山下城镇一览无余——面积嘛,大约六十丈见方吧,正中有一大块岩石,足有八张席那么大。北侧与叫作鹈沼的池塘相连,池塘周围都是三抱粗的大樟树。因为是山中,附近只有一间采樟脑小屋。池塘一带渺无人迹,即使白天也不是个让人愉快的好去处。万幸的是,有一条工兵为了演习开辟出来的小路,攀登并不吃力。我终于爬上了那块大岩石,将毛毯铺好,姑且坐了下来。由于在这寒夜登山还是第一次,我坐在石头上,稍微定了定神,只觉得四下的阴冷萧瑟渐渐渗透我的身心。在这种场合,使人心慌意乱的只有恐怖感,所以,只要能除却这种恐怖感,就只会感受到凛冽的空灵之气了。我呆呆地坐了二十分钟左右,渐渐感觉自己仿佛独居在水晶宫里。而且我那孤独的身体,不仅是身体,就连灵魂也好像是用寒天[22]做的,变得清澈而透明,我几乎弄不清自己是住在水晶宫里,还是我的肚子里有个水晶宫了……”

“越来越玄妙了!”迷亭一本正经地打趣。独仙紧跟着感慨道:“真乃奇境啊!”

“如果一直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说不定直到明天早晨,我都会茫然地在石上打坐,拉不成小提琴哩……”

“那个地方是不是有狐狸精啊?”东风问道。

“在这种情况下,我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连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都分不清楚。就在这当儿,突然听到身后的古池里发出‘嘎’的一声尖叫……”

“快要出来啦!”

“那叫声传得老远,伴着呼呼的风,掠过遍山的树梢时我才猛然清醒……”

“总算放心了!”迷亭故意摩挲着胸口说。

“这就叫作‘大死一番天地新’[23]啊!”独仙挤眉弄眼地说,但寒月完全不解其意。

“我清醒过来一看四周,庚申山一片寂静,连雨滴的声音都没有。心想,奇怪,刚才那是什么叫声?若说是人的叫声吧,太尖厉;说是鸟叫吧,又太高亢;若说是猴子吧……这一带哪来的猴子。到底是什么声音呢?我脑子里一旦出现疑问,便总想解开这个谜。于是,一直默默无为的各路神仙便纷纷争先恐后地在头脑中狂热地骚动起来,宛如当年京城人士欢迎英国的康诺特爵士[24]那样。不大工夫,我全身的毛孔突然张开,就像被喷了烧酒的多毛腿似的,号称勇气、胆量、判断力、沉着等客人,飞快地从毛孔中蒸发出去了。心脏在肋骨下跳起了捏鼻舞[25],两条腿像风筝响笛似的颤抖起来。这可受不了!我突然将毛毯蒙在头上,将小提琴夹在腋下,摇摇晃晃地从岩石上跳了下来,沿着山路一溜烟地跑下山去,一口气跑了八百米,回到住处,就钻进被窝,睡觉了。东风君,现在回想起来,后来再也没有遇到比那更叫人毛骨悚然的事了。”

“后来呢?”

“全都讲完了!”

“原来根本没拉小提琴呀?”

“就算我想拉也拉不成呀!那一声尖叫多吓人哪。纵然是你,也一定拉不成的。”

“唉,总觉得你这个故事虎头蛇尾的。”

“你‘觉得’也无妨,反正是事实嘛。怎么样啊?各位!”寒月环顾大家,扬扬自得。

“哈哈哈,讲得真是绝妙啊!能把故事编到这个程度,想必老兄颇费了一番苦心吧?我还以为是桑德拉·贝罗尼[26]即将在东方的君子国现身呢,因此,一直恭恭敬敬地聆听。”迷亭估计会有人让他解释一下桑德拉·贝罗尼是怎么回事,出乎意料,没有人问,不得不自行讲解:“桑德拉·贝罗尼在月下弹竖琴,在森林中唱意大利风情的歌曲,与你抱着小提琴登上庚申山,真可谓‘同曲异工’啊!可惜的是,人家令月中嫦娥惊叹,老兄却被古池中的狸怪惊吓到了。由此可知,在紧要关头,才见滑稽与崇高的巨大反差。想必老弟很遗憾喽。”

“倒也不觉得遗憾。”寒月却意外平静下来。

“还不是因为你想到山上去拉小提琴,赶赶时髦,结果才受到惊吓的呀!”这回是主人不客气地批评。

独仙叹息道:“好汉竟去那魔窟里讨营生。可惜呀!”

独仙说的每句话,寒月都不曾听懂过。不仅是寒月,恐怕在座的无人明白吧!

隔了一会儿,迷亭换了个话题,说:“这件事就这样吧!你近来还是天天到学校去一心磨玻璃球吗?”

“不是的,前些日子我回乡省亲,暂停了。对于磨玻璃球我已觉厌倦。老实说,我正考虑中止呢。”

“可是,你若不磨玻璃球,就当不上博士呀!”主人微微蹙起眉头说。

“您是说博士吗?嘿嘿嘿嘿……博士嘛,当不成也无所谓了。”寒月本人却说得相当轻松洒脱。

“但是,拖延婚期,双方都比较麻烦吧?”

“您说什么结婚?是谁结婚?”

“你呀。”

“我和谁结婚啊?”

“当然是和金田小姐啦!”

“嘿嘿。”

“嘿嘿什么?不是早已有婚约了吗?”

“哪里有什么婚约,是对方这样到处宣扬的。”

“这也太胡闹了。是吧,迷亭君,那件事你也知道吧?”

“那件事,你指的是鼻子夫人吗?如果是那件事的话,就不只是你我知道了,那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天下无人不知了。总有人来问我:几时才能有此荣幸在《万朝》等报刊上,以‘新郎新娘’为标题刊载新郎新娘的照片呀?而东风君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创作了长篇诗作——《鸳鸯歌》。然而,只因寒月不想当博士,那呕心沥血的杰作很可能砸在手里,叫人担心极了。喂,东风君,是这样吧?”

东风说:“倒也不至于担心到那个程度吧,我还是希望把那篇充满深深祝福的作品公之于世的。”

迷亭说:“瞧瞧看!你到底当不当博士,已经影响到了四面八方,你就加把劲儿,继续去磨玻璃球吧!”

“嘿嘿嘿嘿。多蒙老兄挂念,很过意不去。不过,我现在不当博士也无妨了。”

“此话怎讲?”

“因为我已经有了明媒正娶的老婆啦。”

“呀,这招真厉害啊!你是什么时候秘密结婚的呀?这年头,真是人心难测哟!苦沙弥兄,正如你已亲耳听到的那样,寒月君说他已经有妻儿了。”

寒月说:“还没有孩子哪!结婚不到一个月就生孩子,可就麻烦了。”

“到底是何时、何地结的婚呀?”主人像个预审法官似的问道。

“何时嘛,我回到家乡后,她已在我家等候我成婚哪。今天给苦沙弥先生带来的鲣鱼,就是参加婚礼的亲戚们送的。”

“只送三条鱼干贺喜,也够吝啬的!”

“哪里!我从一大堆鱼干里只拿了三条来。”

“那么,你家乡的姑娘,也都是肤色很黑吧?”

“是呀,墨黑墨黑的,和我很般配。”

“那么,金田家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没打算怎么办。”

“那可有点儿不合适吧。是吧,迷亭兄!”

“没什么不合适的。嫁给其他男人还不是一样吗?说到底夫妻不过是摸瞎子罢了。总之一句话,本来完全用不着摸瞎子的,却偏要瞎摸一通,简直多此一举。既然是多此一举,管他谁摸到谁呢。可悲的只是作《鸳鸯歌》的东风君哪!”

“不要紧,那《鸳鸯歌》,也可以转给寒月君结婚用啊!金田小姐结婚时,我再另作一首。”

“不愧是诗人,真是潇洒啊。”

“你跟金田家退婚了吗?”主人还是惦记着金田小姐那头呢。

“没有,没有退婚的必要。我从未向对方求过婚,或是表示过要娶她,所以,什么也不说就可以……应该说,即便什么也不说也可以。即使是此时此刻,人家已派了十名、二十名密探,对于我们的谈话了如指掌了。”

主人一听“密探”二字,突然绷起面孔吩咐:“哼!那就不要说了!”

可是主人觉得未能尽兴,便又针对密探,大发了一通议论:

“乘人不备,偷取别人怀中之物者是小偷;乘人不备,窃得别人心思者是密探;神不知鬼不觉,撬开门窗拿走他人物件者是窃贼;神不知鬼不觉,诱人失言以窥其内心者是密探;将砍刀插在席上,勒索他人钱财者是强盗;堆砌恐吓之词强迫他人意志者是密探。因此,密探和小偷、窃贼、强盗本是一路货色,都是顶风臭出四十里。若对他们听之任之,就会惯坏他们。决不能屈服!”

“怕什么。纵然有一两千个密探在上风头列队进攻,也没什么可怕。我可是磨玻璃球的著名理学士水岛寒月哟!”

“实在叫人肃然起敬啊!不愧是新婚宴尔的理学士,真是精力旺盛噢!不过,苦沙弥兄,既然密探和小偷、盗贼、强盗都是同类,那么,雇用密探的金田家又和什么人是同类呢?”

“不外乎是熊坂长范之流吧!”

“比作熊坂,妙哉妙哉!不是有这么句唱词吗:‘一个长范,忽而变两个,原来已是身首异处。’[27]像对面胡同的那个靠着放阎王债起家的‘长范’,是个贪得无厌的俗物,活多少岁也不会毙命的。叫那些家伙赖上了可要遭报应噢!一辈子要倒霉的。寒月君要当心啊!”

寒月泰然自若,模仿“宝生流派”[28]的唱腔,豪迈地说:

“无须担忧!戏词中还说:‘哎呀呀,胆大包天的恶强盗!我的本事你早已知晓。怎敢前来找死,叫你好好领教领教!’”

“提起密探来,二十世纪的人,可以说大多有成为密探的倾向,这是什么缘故呢?”独仙到底是与众不同,提出了一个与时局无关的超脱的问题。

寒月回答:“是由于物价高涨吧?”

东风回答:“是由于不解艺术情趣吧?”

迷亭回答:“是由于人们长了文明犄角,像芝麻糖似的疙疙瘩瘩的。”

轮到主人时,他装腔作势地发出一番议论:

“对于这个问题,我也曾深入思考过。依我之见,现代人的密探倾向,全都起因于自我意识太强。我所说的自我意识,不同于独仙君所说的什么‘见性成佛’‘自我与天地一体’等悟道一类的东西……”

迷亭说:“哎呀,越说越玄奥了。苦沙弥兄,既然你都卖弄你那三寸不烂之舌大谈特谈,那么我迷亭也就斗胆追随老兄,大大方方地发表一番对现代文明的不满喽!”

主人说:“那就请便吧。反正你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当然有啊,多得很。你老兄前日对刑警敬如鬼神,今日又把密探比作小偷和盗贼,简直是个善变之人。至于我嘛,从没出娘胎以前,一直到现在,始终不曾改变过自己的看法。”

主人说:“刑警是刑警,密探是密探。前日是前日,今日是今日。不改变自己的看法,正是你头脑愚笨的铁证。《论语》中说的‘下愚不可移’指的就是你这种人……”

“好不给面子啊!密探若是也这样正面进攻,倒也有可爱之处呢。”

“你说我是密探?”

“我的意思是说你不是密探,才这么直率的。好了,咱们就别吵嘴啦!继续聆听你那番宏论吧!”

“所谓现代人的自我意识,指的是对于自我与他人之间存在着截然不同的利害鸿沟知之甚多。并且,这种自我意识伴随着文明的进步,一天比一天敏锐,最终连一举手一投足都变得不自然了。西方有个叫亨利[29]的人,批评史蒂文森说:‘他走进挂着镜子的房间,每次从镜前走过时,不照一下镜子便觉得不自在。他就是这样一个瞬间也不肯忘记自己的人。’这番话生动地描绘了当今世界的趋势。由于人们睡觉时不忘自己,清醒时也不忘自己,‘我’字如影随形,使得人们言行举止无不矫揉造作,作茧自缚,苦不堪言,不得不以男女相亲时的那种忐忑心情度过朝朝暮暮。所谓‘悠然自得’‘从容不迫’等都成了毫无意义的死语。从这一点来说,现代人都密探化了,盗贼化了。密探干的是掩人耳目、偷鸡摸狗的营生,势必增强自我意识。而盗贼,总是害怕会被捉住或被发现,也势必增强自我意识。因为现代人不论是梦中还是醒来,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怎样对自己有利或不利,自然也不得不像密探和盗贼那样增强自我意识。人们从早到晚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片刻不得安宁,直到进入坟墓,这便是现代人的心境,这是文明的诅咒。简直是愚蠢透顶!”

“的确很有趣。”碰上这样的问题,独仙是决不会甘居人后的,“苦沙弥兄的讲解深合我意。古人是教人忘掉自我,而今人,是教育人们不要忘掉自我,完全相反,结果二十四小时,人们的心全被‘我’字占据了。因此,片刻得不到安宁,无时无刻不在火焰地狱里炙烤。若问天下的良药是什么?没有比‘忘我’更有效的了。所谓‘三更月下入无我’[30],便是吟咏这种至高境界。而今人,即使对人亲热,也不是发自内心。连英国人引以为豪的‘nice’行为,实际上也是自我意识过分膨胀使然了。听说英国国王去印度旅游时,曾和印度皇族一起进餐。那些印度皇族没有意识到有英国国王在场,习惯性地按照本国的吃法,将手伸到盘子里抓马铃薯吃。后来意识到后,皇族非常羞愧,满脸涨红,而英王却佯装不知,也伸出两个指头在盘子里抓马铃薯吃……”

寒月问道:“这便是英国式的教养吗?”

“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主人补充说,“也是在英国,有一个大兵营,某团的许多士官宴请一名下士。饭后,用玻璃钵端来了洗手水。那名下士大概是很少出席宴会,竟端起玻璃钵一口气喝光了洗手水。于是,团长边祝福下士身体健康,边将洗钵里的水一饮而尽。据说在座的其他士官也不甘落后地举起洗手钵,祝福下士官的健康哩。”

“还有这么个笑话呢。”一向不甘寂寞的迷亭说,“卡莱尔是个不谙宫廷礼节的怪人,第一次谒见英国女王时,这位先生突然说了声:‘可以坐吗?’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了。这时,站在女王身后的众多侍从和宫女都吃吃地笑起来。不对,不是笑起来,是忍不住要笑。于是,女王回过头去,对身后的人示意了一下,于是那些侍从和宫女也都坐在了椅子上,这样卡莱尔才没有丢面子。不过,想不到女王竟然如此体贴入微!”

寒月做了个短评:“既然是卡莱尔,就算大家都站着,他也可能毫不在意呢。”

“体贴之心固然不错,”独仙接过来说,“不过,正因为是有自我意识,因此关心别人也就很劳神了。可怜啊!人们都说:随着文明进步,争斗之心就会逐渐消失,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会变得文明了,其实大谬不然。自我意识这么强,怎么可能相安无事呢?不错,表面看来,虽然像是波澜不起、平和安宁,然而,互相之间都感觉非常痛苦。就如同力士在土表[31]中扭在一起一动不动的架势一样,在旁人看来,平静至极,而力士双方不是都在暗中较劲吗?”

“就拿打架来说吧,从前打架是以暴力制胜,反而不算是过错,然而现在变得非常巧妙,这就更加导致自我意识的增强。”轮到迷亭说话了,“培根[32]说过:‘顺从大自然的力量,才能战胜大自然。’今日的争斗,恰好遵循了培根格言,真是不可思议,和柔道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即意图利用敌人之力消灭敌人……”

“也和水力发电一样,顺从水流之力,使其变为电能,为人类所用……”寒月刚说了一半,独仙立刻接着说:

“所以说呀,‘贫时为贫所缚,富时为富所缚,忧时为忧所缚,喜时为喜所缚’。才子毙于才,智者败于智,像苦沙弥这样脾气暴躁之人,只要让你发火,你就会立刻冲出去,中了敌人的圈套……”

“对呀!对呀!”迷亭拍手叫好时,苦沙弥先生讪笑着说:“不过,我也不是那么容易上钩的吧?”大家听了,一齐大笑起来。

迷亭问:“那么像金田那种人,会因何而死呢?”

独仙说:“老婆因鼻子而死,丈夫因罪孽而死,喽啰因当密探而死。”

“小姐呢?”

“小姐嘛,我没有见过,无从说起……不外乎是穿死、吃死,或是喝死吧!总不至于因恋爱而死的。也说不定会像《卒塔婆小町》[33]里的人那样死于路旁哩。”

“这么说可太过分了。”东风因为给小姐献过新体诗,立刻提出抗议。

“所以说,‘应无所往而生其心’这句话是至理名言。不入这种境界,人是苦不堪言的!”独仙仿佛众人皆醉我独醒似的说着。

迷亭说:“你别那么神气!像你这种人,说不定会死在里面呢。”

主人说:“总之,文明若是继续这样发展下去的话,我就不想活了。”

迷亭立刻一语道破:“那就去死吧!不必客气。”

主人浑不讲理地说:“我更不想死啦。”

“看来,出生时,无人深思熟虑;临死时,却无人不烦恼。”寒月事不关己地说了一句。

这种时候,只有迷亭能接得上话:“这就好比借债时不假思索,到了还钱的时候都发愁是一个道理。”

“如同借债不想还钱的人才幸福一样,平静面对死亡的人也是幸福的。”独仙依然是超然而出世。

“照你这么说,厚颜无耻便是悟道了?”

“没错!禅语中就有‘铁牛面铁牛心,牛铁面牛铁心’之说。”

“如此说你就是这类人的标本了?”

“倒也不是。不过,以死为苦,这是人类出现了神经衰弱病以后的事。”

“是啊。像你这种人吧,怎么看怎么像神经衰弱症出现以前的先民。”

迷亭和独仙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时,主人却对寒月和东风抨击起了文明。

“关键问题是,怎样才能借钱不还。”

“这不是问题。借钱非还不可。”

“喂,讨论嘛,你先听我说。正如怎样才能借钱不还一样,怎样才能长生不死,也是个问题,不,已经成了问题,所以才搞炼金术的,可是所有炼金术都失败了。无论如何人总是要死的,这已经很清楚了。”

“这个道理早在发明炼金术以前,就很清楚了。”

“喂喂,讨论嘛,别插嘴,好好听着。当明确了无论如何都得死的时候,又出现了第二个问题。”

“咦?”

“反正得死的话,那么怎样死才好呢?这就是第二个问题。‘自杀俱乐部’,就注定了和第二个问题同时诞生的命运。”

“的确。”

“死,是痛苦的,然而,死不成,更痛苦。神经衰弱的国民活着比死亡更加痛苦万分。因此,才以死为苦。并非怕死而以死为苦,而是忧虑怎样死最好。只是一般人因智力不足,总是听天由命,于是惨遭他人的欺辱杀戮。然而,有点个性的人,不会满足于被社会零切碎割地弄死,必然要对死法进行种种探讨之后,提出一个崭新的方案。因此,纵观未来世界的趋势,必然是自杀者不断增加,而且无一不是依照独创的方式告别人间的。”

“这么说,将来的社会越来越不安生了。”

“当然,一定会的。亨利·阿瑟·琼斯[34]写的剧本里,就有一个不断主张自杀的哲学家……”

“他想要自杀吗?”

“遗憾得很,他并没有自杀。不过,今后再过一千年,人们一定会那样做的。一万年以后,只要提到死,人们就会想到自杀,想不到别的死法。”

“那还了得!”

“会的,一定会的。这样一来,对于自杀积累了大量的研究成果,成为一门科学。诸如落云馆那样的中学,就会讲授自杀学,作为一门正课代替伦理学。”

“妙极了。我都想去旁听了!迷亭先生,苦沙弥先生的高论,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到了那时候,落云馆的那位伦理学教师大概会这样说吧:‘诸君,不可墨守所谓公德这种野蛮作风。作为世界青年,诸君首先要重视的义务是自杀。但是,这等于说‘己所欲,可施于人’了,所以为了进一步扩展自杀效益,也可以进行他杀。尤其是珍野苦沙弥先生那样穷酸的人,看他活得相当痛苦,所以要争取早日杀掉他,便是诸君的义务。诚然,与从前不同,而今乃是开明时期,不能卑鄙地使用那种刀啦枪啦,或是弓箭等家伙,只能依靠讥讽这种高尚的技术,以此来杀人,这样对其本人即是积德,而且也是诸君的荣誉……’”

“这番讲演太有意思了。”

“还有比这更有意思的哩。现代社会,警察是以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为首要目的。但是,到了那个时候,巡警就会挥舞着打狗的棍棒,到处打杀天下公民……”

“为什么呢?”

“为什么?现在的人很看重生命,所以需要警察的保护。但是到了那时候,人们觉得活着很痛苦,因此警察是出于慈悲才把他们杀死的。当然,心眼活泛些的人大多都已自杀;要警察动手杀死的家伙们只剩下些特别懦弱的、没有自杀能力的白痴或是残疾人了。那些希望被杀死的人会在门口贴上一张字条。很简单,只要写上‘有男人(或女人)自愿被杀死’,贴在门上的话,警察就会在适当的时候过来,按照要求及时进行处置的。至于尸体嘛,照例由巡警拉车去各家收拾。还有更有趣的事哪……”

东风感慨不已地说:“先生的笑谈,真是无穷无尽啊!”独仙又捻着他那山羊胡,慢悠悠地道:“说是笑谈,也算是笑谈;不过,若说是预言,也许就是预言。不能够透彻把握真理的人,总是被眼前的各种表象所束缚,动不动就把泡沫般的梦幻当作永恒的真实,因此只要说得稍微超然些,便立刻被看作是笑谈。”

寒月肃然起敬道:“即是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吧?”

独仙露出“那还用说”的神色,接着说:“从前西班牙有个地方叫作柯尔道巴……”

“今天还有吗?”

“也许还有吧。这个暂且不管它吧!按照那地方的风俗,寺院一敲响晚钟,家家户户的女人都会从家里出来,跳进河里游泳……”

“冬天也游泳吗?”

“这一点不是太清楚,总之,没有老少贵贱之别,所有女人都跳进河里。但是,男人一个也不参加,只是在远处眺望。远远望去,暮色苍茫的水波上,一个个雪白的肉体在游动,只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

“多富有诗意呀!完全可以写成一首新体诗啊!那是个什么地方?”东风只要一听到裸体,就往前探出身子。

“柯尔道巴呀!可是当地的小伙子们既不能和女人一同游泳,又不许靠近看清女人们的身姿,于是,心中不满的小伙子们便搞了个小小的恶作剧……”

“嘿,搞的什么花样?”迷亭一听恶作剧,大感兴趣。

“他们买通了寺院里的敲钟人,将日落时敲钟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而女人们都没什么脑子,一听到敲钟了,便纷纷来到河边,只穿着短内衣、短内裤,扑通扑通跳进水里。虽说是跳进了水里,但是和往常不同,天并没有黑。”

“不会又是‘秋日火辣辣’吧?”

“她们往桥上一看,许多男人正站在上面瞧着她们。她们虽然羞耻万分,也无可奈何。据说一个个全都羞得脸红红的呢。”

“后来呢?”

“后来嘛,人们认识到,这是因为人只要受习俗所惑,就会忘却了根本原理,所以要多加小心才行!”

迷亭说:“先生所言甚是,小生受益匪浅。说到被习俗所惑的事,我也讲一个吧。最近阅读某刊物,就看到一篇描写这样的骗子的小说。假设我在这里开了个书画古董店,在店里摆出大家的书画以及名人使用过的画具。当然不是赝品,全是地地道道的真货,不折不扣的上品。既然是上品,自然价格都很贵。来了一位喜好收藏的顾客,问道:‘元信[35]的这幅画多少钱?’我说:‘标价是六百元,就六百元吧!’顾客说:‘买是想买,只是身上没带那么多钱,真是可惜,只好作罢。’”

“他肯定是这么说的吗?”主人总是说些人家不乐意听的话。

迷亭警觉地回答:“差不多吧。这可是小说噢,就算是这么说的吧。于是我说:‘钱不要紧。您要是喜欢,就拿去吧!’顾客犹豫地说:‘这怎么行?’我十分豪爽地说:‘那就按月付款给我吧!月付可以细水长流,反正您今后也是我们的主顾……唉,您一点儿不用顾虑。那么您月付十元怎么样?还是多的话,每月付五元也行。’后来我和顾客经过两三个回合的讨价还价,最后以六百元的价格将狩野元信法眼[36]那幅画卖给了他,不过是分期付款,每月十元。”

寒月说:“简直就像泰晤士报的《百科全书》里的故事呢。”

迷亭说:“《百科全书》里的记载当然很准确,而我说的就不大确切了。下面就要进入巧妙的欺骗部分了。你们仔细听我讲。寒月,每月十元,你算算,六百元的话,要多少年才能还清?”

“当然是五年了。”

“的确是五年。不过,独仙君,你认为五年的岁月,是长还是短呢?”

“一念万年,万年一念。说短也短,说不短也不短。”

“你说的什么意思呀?是道歌[37]吗?真是缺乏常识的道歌。且说五年当中每月付十元,就是说,对方只要付款六十次即付清了。然而,这就是习惯的可怕之处。假如同一件事情重复做了六十次,那么,第六十一次还想照例付款十元,第六十二次也想付款十元,就这样六十二次、六十三次……随着重复的次数增多,一到日子就想要付款十元,不然就难受。人似乎很聪明,但是有着拘泥于旧习而忘却根本的大弱点,利用这种弱点,我便可以反反复复月月占到十元钱的便宜。”

“哈哈哈,不会吧!不至于健忘到这个地步吧?”

寒月一笑,主人微微正色道:

“唉,真有这种可能的。我就是每月寄款偿还大学时期欠下的债,也不记账,最后学校不让我再寄了才发现。”主人把自己的糗事当成一般人共通的糗事讲给众人听。

“瞧瞧,眼前不就有这种人吗?可见是千真万确的了!所以,听了我刚才所发表的《未来文明记》,嘲笑我是在说笑话的人,正是认为六十次可以还清的分月付款,却付了一辈子也理所当然的家伙们。尤其是寒月、东风这样缺乏经验的青年,必须牢记我们这些前辈的话,千万不要上当受骗!”

寒月说:“谨遵教诲!分月付款一定只付六十次。”

“喂,寒月君,看似在说笑话,其实都是至理名言哟!”独仙冲着寒月说,“比如说,刚才苦沙弥兄和迷亭兄给你忠告:‘你没跟对方打招呼,就擅自和别人结婚,有欠妥当,应该快到金田家去道歉。”

“恕我不能去道歉!如果是对方向我赔礼,另当别论,我可没有那个兴致。”

“假如警察要你去道歉,你当如何?”

“那就更不会去了!”

“如果是大臣、贵族的命令,你怎么办?”

“那当然越发难以从命了。”

“你们瞧瞧看,和过去比起来,现代人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过去是只要有权势便可为所欲为的时代,从今往后则是个纵然你有威严的权势也无可奈何的人物辈出的时代了。当今世界已然变成了纵然是殿下还是阁下,都无法肆意妄为地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社会了。说得极端些,如今,是当权者权势越大,被压迫者就越感到不舒服而奋起反抗的时代了。因此,如今与过去不同,是一个出现了正因为是有至高无上的官府才无可奈何的新气象的时代,是过去的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可以通行无阻的社会。世态人情的变迁真是无法捉摸!迷亭君的《未来记》若说是笑谈,也算是笑谈,但是,若说它预见了未来前景,岂不是也发人深省吗?”

迷亭说:“有幸遇到这般知音,我就非要把《未来记》的续篇讲下去不可了。正如独仙所说,今日世界,如果还想要靠着权势耍威风,仗着二三百条竹枪横行霸道,这就好比坐着轿子非要和火车赛跑的那些时代落伍者中的顽固家伙一样——比如不识时务的放阎王债的长范先生之流,所以,咱们只要冷眼旁观就是了。

“……不过,我的《未来记》关注的并非鼠目寸光的小事,而是与人类命运息息相关的社会现象。仔细审视时下的文明倾向,预卜不远之未来的发展趋势,便可得出结婚将成为不可能之事。诸位切莫惊慌!我说‘结婚将成为不可能之事’,其理由如下:如上所述,现今是以个性为中心的社会。从前的一家之主是男主人,一郡之主是郡守,一方之主是领主,除此以外的人几乎没有人格可言。纵使有,也不被承认。而今则天下大变,所有的人都主张起个性来,每个人仿佛都在说:‘你是你,我是我!’二人在路上相遇,各自都在内心愤愤不平:‘你小子是人,我当然也是人!’互相敌视着擦肩而过。就这样人人都变得强大了。

“因为人人都平等地变得强大了,也就等于人人都平等地变弱了。从别人已经不那么容易加害于我这一点来看,每个人的确是强大了,然而,对别人不得随意欺负这一点来看,个人的力量又明显比以前弱了。变得强大人人都高兴,而变得软弱则无人喜欢。于是,一边拼命固守自己的优势,不让他人侵犯秋毫,一边强求扩大自己的弱点,哪怕是半根毫毛也要侵犯他人。这样一来,人与人之间失去了空间,感觉活得辛苦了。正是由于人们都尽可能地膨胀自我,直到胀破,反而在苦恼中生存。由于太苦恼,便想方设法在人与人之间寻求空隙。人们就是如此的自作自受,烦恼不堪,他们琢磨出的第一个方案便是分居制。在日本,到山沟里去瞧瞧,家家户户都是一大家子住在一个屋檐下。他们没有想要主张的自我,即使有也不主张,也就相安无事,但是,对于今天的文明人来说,即使是亲子之间,如不尽可能地伸张自我,就觉得吃了亏。因此,为了维持彼此的安宁,势必分居。欧洲由于文明发达,比日本更早地实行了这一制度。即使有的同住的人家,儿子跟老子借钱也要付利息,像外人一样付房租。正因为老子认可并尊重儿子的个性,才出现了如此良好风气,这种良好风气早晚也要传到日本来的。

“亲族早已疏远,亲子今日分家,一直被压抑的个性终于得到发展,随着个性发展而产生的对个性的尊敬将无限地扩展下去,因此,倘若还未分居,就不可能舒心了。然而,在父子、兄弟都已分居的今天,再也没有什么人需要分居了,于是,考虑出了最后的方案,即夫妻分居。按现代人的观点,因男女同居而是夫妻,殊不知这是极大的误判。按说要想同居,必须在性情上足够相投才行。从前的夫妻,自不待言,是所谓‘异体同心’,看起来是夫妻二人,实质上不过是一个人罢了。因此才号称什么‘偕老同穴’,就是说,死了也化为一穴之狐,简直野蛮至极。

“今天这套可就行不通了。因为丈夫就是丈夫,妻子再怎么说也是妻子。现今是为人妻者,都是在学校里穿着灯笼裙裤、磨炼了强烈的个性、梳着西式发型嫁进门来的,自然不会对丈夫百依百顺。而且,如果是对丈夫百依百顺的妻子,那就不算是妻子,而是泥人了。越是贤惠妻子,个性就越是强得不得了;个性越强就和丈夫越是合不来;合不来,势必和丈夫发生冲突。因此,有着贤妻头衔者,定要从早到晚和丈夫闹别扭。这虽然是顺应时尚之事,但越是娶了个贤惠妻子,夫妻双方的苦楚越是增多。夫妻之间就像水和油一般,形成了一道格格不入的隔断,假如渐渐磨合,那隔断保持着一定的平衡还不要紧,但是,若水和油互相侵犯的话,家庭里就会像大地震一般震动起来。由此,人们渐渐认识到了夫妻同居对于双方都得不偿失的道理……”

寒月说:“照你这么说夫妻就无法同住了?真令人担心啊!”

迷亭说:“要分居,一定要分居,天下的夫妻都要分居。从前是同床共枕才是夫妻,但今后,同居的夫妻会被世人看作没有做夫妻的资格。”

“依着你,我这样的人就要被编入没有资格的一群喽!”寒月间不容发地问了个无趣的问题。

迷亭说:“你生在明治时代是幸运的!可我呢,能够写出《未来记》,可见头脑超前于时代一两步,所以,现在已经过起独身生活了。人们胡乱猜测我这是因为失恋,然而,眼睛近视的人真是浅薄得可怜!这个先放一放,接下来谈《未来记》吧!”

“那时,一位哲学家从天而降,宣布了一个破天荒的真理。其说是:人是具有个性的动物。消灭个性,其结果便会消灭人类。为了实现人生真正的意义,必须不惜任何代价保持并发展人的个性。拘泥于陋习,勉强自己踏入婚姻,是违背自然法则的野蛮风气。姑且不谈没有个性的蒙昧时代,即使在文明昌盛的今日,依然缚于如此陋习,而不知反思,实为荒谬绝伦。”

“于此文明开化已达到鼎盛的今日,不应有任何理由让两个个体以超出一般人的亲密程度联结在一起。尽管道理如此显而易见,可一些缺乏教养的青年男女为一时卑劣的感情所驱使,随意举行新婚合卺之礼,此乃悖德失伦之行径。吾等为了人道,为了文明,为了保护那些青年男女的个性,不能不竭尽全力抵制这种蛮风……”

“迷亭先生,我反对你的这种说法!”这时东风君“啪”的一声拍了下膝盖,以忍无可忍的语调说道,“依我看,要问这世上什么最珍贵,没有比爱与美更宝贵的了。正是这爱与美使我们获得慰藉,使我们更加完美,使我们生活幸福;正是这爱与美,使我们情操优美,品格圣洁,同情心净化。因此,我们不论生在什么时代、什么地方,都不可能忘记这二者。二者在现实中,爱就化为夫妻关系,美就融入诗歌与音乐。因此我想,只要人类还生存在地球上,夫妻关系与艺术就不会消亡。”

“不消亡固然不错,然而,如现在的哲学家所说,婚姻要彻底消亡的,又有什么办法?只好想开啦。你说艺术吗?艺术当然也会落得和婚姻同样的命运了。所谓个性发展,即是个性自由的意思吧?那么,个性自由前提下的艺术岂不是没有存在的可能了吗?艺术的繁荣,不正是源于艺术家和欣赏者之间个性上的一致吗?不管你是多么了不起的新体诗人,不管你怎样咬牙坚持,假如读了你的诗,没有一个人觉得有趣的话,那么非常遗憾,除了你自己,再也不会有人欣赏你的新体诗了吧?任凭你创作多少篇《鸳鸯歌》也无济于事,幸而你生在明治时期,才有那么多人爱读你的诗,不过……”

“哪有那么多人看啊。”

“既然现在都没有什么读者,那么,到了文明高度发展的未来,就是说到了某位大哲学家横空出世,提倡‘非婚论’时,就更不会有读者了。并不是因为是你写的才没人看,而是因为人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对别人的诗完全不感兴趣的缘故。即便是现在,在英国已经出现了这种倾向。你看看现在英国小说家中最善于将人物性格鲜明地表现在作品中的梅瑞狄斯[38]的小说,还有乔伊斯[39]的小说就知道了,他们的读者不也是少得可怜吗?这也难怪。然而,那种作品,只有具备那种个性的人才会感兴趣的,有什么办法?这种倾向逐渐发展到了婚姻成为不道德之事的时候,艺术也同样彻底消亡了。对吧?到了你写的诗文我看不懂、我写的诗文你也看不懂的那一天,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艺术可言呢!”

东风说:“说得倒也是。不过,凭我的直觉,好像并非如此。”

迷亭说:“你直觉并非如此,而我则是曲觉如此吧。”

“迷亭君也许是曲觉吧。”现在独仙开口了,“总而言之,越是宽容个性自由,人与人之间必然会越是紧张。尼采之所以炮制出超人哲学,就是因为这种紧张感无处释放,才不得不变形为哲学的。表面上看,这理论似乎是尼采的理想,其实那不是理想,而是不平。由于战战兢兢地活在个性得到发展的十九世纪,就连对邻居都要小心提防,睡觉都不敢随意翻身,因此,那位老兄才气急败坏地胡写起来。读他那部著作,与其说令人痛快淋漓,不如说令人可怜。那声音并非奋勇前进的呼喊,而是切齿痛恨的声音。这也不奇怪,从前是一朝伟人出,天下翕然聚于旗下,真叫人愉快!既有如此快事成为现实,那就完全没有必要像尼采那样靠纸笔的力量写在书本上了。所以,不论是《荷马史诗》[40],还是英国古民谣,同样是描写超人的人格,给人的印象却截然不同了,写得很开朗,很畅快的。这是因为基于现实中愉快的事。把这些愉快的事写在纸上,所以没有苦涩味。到了尼采的时代,就做不到这一点了,没有一个英雄出世。即使出现了,也没有人推崇他为英雄。从前只有一个孔子,因此孔子很受尊崇,而今却有数个孔子,或者可以说天下人都是孔子。因此,尽管有人宣称:‘我是孔子!’也无人买账。于是乎,牢骚满腹。为了发泄只好在书本上卖弄起了超人哲学。

“我等渴望自由,并得到了自由;得到了自由,却又感到不自由,因而烦恼不已。因此,西方文明似乎不错,但归根结底还是不行的。与此相反,在咱们东方自古讲求精神修养,还是有其道理的。事实表明,个性发展的结果是大家全都得了神经衰弱症,苦不堪言。到了此时,才发现‘王者之民荡荡焉’这句话的真正价值,才能醒悟到‘无为而化’这句话不可轻慢。但是,纵然醒悟,为时已晚,宛如酒精中毒以后才明白‘啊,若是不喝酒就好了’一样。”

寒月说:“各位所说的,似乎尽是厌世哲学,奇怪的是,我听了半天却不以为然,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你刚娶了妻子嘛。”迷亭立刻回答。

于是主人突然说起这么一番话:“娶了妻,就认为女人好,这是天大的错误。为了供你们参考,我给你们念一段有趣的文章。请好好听!”说着,他拿起早就从书房拿来的那本旧书,说:“这虽是一本旧书,但是从那个时候起,人们就对女人的恶德一清二楚了。”

寒月一听,说:“出人意料啊!那是什么年代的书?”

“作者名叫托马斯·纳什[41],是十六世纪的著作。”

“越说越叫人惊愕了。难道那时候就已经有人在说我妻子的坏话了吗?”

“他点评了女人的各种恶德,其中一定可以找到你妻子的恶德。所以,你就往下听吧!”

“好的,我洗耳恭听!真是难得听到啊。”

“书中说:首先,介绍一下自古以来的贤哲们的女性观。你们都在听吗?”

东风说:“都在听哪!连我这个单身汉也在听哪!”

主人读道:

“亚里士多德曰:‘既然女子乃祸害,则娶大女不如娶小女,因小祸害总比大祸害灾难少……’”

迷亭问:“寒月君的妻子属于大女还是小女?”

“属于大祸害之类哟!”

迷亭笑起来:“哈哈哈,这本书有意思。快点儿往下念!”

“有人问:‘何为最大奇迹?’贤者答曰:‘贞妇……’”

“那位贤者是何人?”

“没有名字。”

“一定是个被女人抛弃的贤者。”

“下一个是第欧根尼[42]。有人问他:‘何时娶妻为宜?’他回答说:‘青年尚早,老年已迟。’”

“这位先生大概是在酒桶里思考出来的吧?”

“毕达哥拉斯[43]说:‘天下可畏惧者有三:火、水、女人。’”

“想不到希腊的哲学家们竟然会说出这般迂腐的话。让我说的话,天下无可惧之物,入火而不燃,落水而不溺……”独仙只说到这里便没词了。

“遇女子而不迷。”迷亭伸出援手。

主人接着读下去:

“苏格拉底说:‘驾驭女人,是人间最大难事。’狄摩西尼[44]曰:‘如欲困其敌,其策莫过于将小女赠予敌人,可使其日日夜夜因家庭风波而疲惫不堪,无力再战。’塞内加[45]将妇女与无知看成世界的两大灾难;马卡斯·奥雷里阿斯[46]曰:‘女子之难以驾驭,有如行船。’普罗塔斯[47]说:‘女人生来喜穿绫罗绸缎,乃因以此饰其秉性之丑之陋策。’巴勒里阿斯[48]曾致函其友,告之曰:‘天下绝无女人干不出之事。但愿皇天垂怜,勿使君堕入女人算计之中。’又曰:‘何谓女子?岂非友爱之敌乎?岂非无可避免之苦乎?岂非必然之灾害乎?岂非自然之诱惑乎?岂非似蜜之毒乎?如弃女人为无德,则不能不说不弃女人尤可谴责。’……”

寒月说:“已经足够了!先生,恭听了这许多褒贬愚妻之语,已经无话可说啦。”

主人说:“还有四五页,听我都读给你,如何?”

“差不多到此为止吧,嫂夫人也快回来了。”迷亭打趣道。话音刚落,忽听夫人在茶间里叫女仆:“阿清!阿清!”

“麻烦了!我说老兄,原来嫂夫人在家啊!”

“嘿嘿嘿……”主人笑着说,“我才不管呢!”

“嫂夫人!嫂夫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茶间里悄然无声,没人答话。

“夫人,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啊?”

依然没人答话。

“刚才说的并不是你先生的想法,是十六世纪的一个叫纳什的人的学说,你就放心吧。”

“我才不懂这些呢!”夫人远远地回了一句。寒月嘿嘿地笑着。

“我也不懂哩。对不起喽!啊,哈哈哈……”迷亭也无所顾忌地笑了起来。

这时,听见大门“哗啦”一声被人拉开,那人也不叫门,就迈着咚咚的脚步走来,猛地把客厅的纸门一拉,于是露出多多良三平的脸。

三平君今日不同以往,身穿雪白衬衫、崭新的大礼服,这已然非同寻常了,何况他右手还提着沉甸甸的四瓶一捆的啤酒,往鲣鱼旁一放,也不说话,“扑通”一声坐下,而且盘腿一坐,一副武士的架势,叫人刮目相看。

“先生近来胃病好些了吗?就是因为总是闷在家里,才不好的嘛。”三平说。

“倒也没有特别不好。”主人说。

“这还用说嘛,脸色不太好呀!看先生的脸色发黄呢。近来正是钓鱼的时候。从品川租一条小船……我上个星期天曾去过。”

“钓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钓到。”

“什么也没有钓上来,也有意思吗?”

“养吾浩然之气呀!先生,怎么样?各位去钓过鱼吗?钓鱼可有意思呢。在广阔的海面上,乘一叶扁舟,随波漂浮……”三平毫不发怵地对在座的人说。

迷亭回应:“可我想乘一条大船,在小小的海面上转来转去呢。”

寒月搭腔:“既是垂钓,不钓上些鲸鱼或是人鱼来,就没什么意思了。”

三平说:“怎么可能钓上那些东西呀?文学家就是缺乏常识哟……”

“我可不是文学家。”

“是吗?那你是干什么的?像我这样的公司职员,常识是最重要的。先生,近来我的常识越来越丰富了。在那种地方就职,自然是‘近朱者赤’,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

“变成什么样了?”

“就拿抽烟来说吧。如果抽‘朝日’牌、‘敷岛’牌香烟的话,可就吃不开了。”说着,他抽出一支金箔嘴埃及香烟,美滋滋地吸了起来。

主人问:“你有钱这么奢侈吗?”

三平说:“钱虽没有,不过,立刻就会有的。一抽这种烟,我的信誉度可就大不相同喽。”

“这信誉可比寒月君磨玻璃球来得更容易啊,不费多大劲儿,这叫‘轻松信誉’吧!”迷亭对寒月说。寒月还未及回答,三平说:“您就是寒月先生吗?到底也没有当上博士吗?由于您没有当上博士,所以,我就上了。”

“当上博士了吗?”

“不,是迎娶金田家的小姐。先生,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可是禁不住对方一再求我娶了她吧,娶了她吧,终于下决心娶她的。不过,我觉得对不起寒月先生,心里着实不安呢。”

“请不必顾虑我!”寒月说。

“你想娶,就娶她好了。”主人回答得很含糊。

一向爱起哄的迷亭又来了劲儿:“这可是大喜事啊!所以说嘛,不论养了个什么样的姑娘,都用不着发愁。正如我刚才说的,总会有人要的,这不就有了一位前途无量的绅士要做上门女婿了吗?东风君,有新体诗的素材了,赶快写呀!”

三平说:“您就是东风君吗?我结婚时,可否给我写点儿什么?我立刻印出来,向来宾散发,也请您投给《太阳》杂志。”

“好啊,那我就写点儿什么吧!您几时要用呢?”

“几时都行,从您现成的诗作里选一篇也行。自然不让您白写,举行婚礼的时候请您去喝喜酒,请您喝香槟。您喝过香槟吗?香槟很好喝哟……苦沙弥先生,举行婚礼时我打算请个乐队的,将东风君的诗作谱成曲演奏可好?”

“随你的便!”

“先生,可否请您给谱曲呢?”

“瞎扯什么!”

“在座的有人会谱曲吗?”

迷亭说:“落选的候补寒月君可是个小提琴高手噢!你求求他吧!不过,只请他喝香槟,恐怕是不会答应的。”

“虽说都是香槟,四五元钱一瓶的可不好喝,我请来宾喝的可不是那种便宜货。您可以给我谱一曲吗?”

寒月说:“好的,当然可以了!给我喝两角钱一瓶的香槟,我也干,哪怕是没有报酬也无妨!”

“我不会让您白干,会给您报酬的。如果您不喜欢香槟,这个礼物行吗?”三平说着,从上衣内兜里掏出七八张照片,散放在榻榻米上。那些照片全是些妙龄女郎,有半身的,有全身的;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穿着裙裤,有的穿着长袖礼服;有的梳着高岛田式发髻。

三平说:“先生,您看,有这么多候选人哪!为了表达谢意,我可以从中给寒月君和东风君分别张罗一个。这个如何?”说着塞给寒月一张照片。

寒月说:“好啊!请您务必费心周旋。”

“这个也不错吧?”三平又递给他一张。

“这个也不错,请一定代为周旋。”

“您到底选哪一个?”

“哪一个都不错。”

“您可真是多情哟,先生!这一位是某博士的侄女呀!”

“是吗?”

“这位性格特别温柔。年龄也合适,才十七岁……如果娶她,有一千元的陪嫁哪……这一位是县知事的千金。”三平自顾自地说着。

“那我都娶了,不行吗?”

“您都要?这可太贪了。您是一夫多妻主义者吗?”

“虽说不是一夫多妻主义者,可我是个肉食论者。”

主人不客气地说道:“什么主义不主义的,快把这些玩意儿收起来好不好?”

“这么说,一个也不要了?”三平边问,边将照片一张张地装进衣袋里。

主人问:“那啤酒是怎么回事?”

三平说:“是我带来的礼物!为了提前祝贺,我在路口的酒馆买来的。一起干一杯吧?”

主人拍拍手叫来女仆,开了瓶。主人、迷亭、独仙、寒月、东风,五个人毕恭毕敬地举起酒杯,祝贺三平君的艳福。

三平非常兴奋地说:“我邀请各位参加我的婚礼,都会赏光吗?会赏光的吧?”

主人立刻回答说:“我可不去。”

“为什么?这可是我一辈子就一次的大事噢!您不愿意出席吗?有点儿不通人情哟!”

“不是不通人情,反正我不去!”

“是因为没有合适的礼服吗?其实穿短褂、裙裤就可以。先生,还是偶尔出来与人交往比较好!给您介绍些名人。”

“谁稀罕!”

“对您的胃病有好处的!”

“胃病不好也没关系。”

“既然先生这么固执,学生就不勉强了。您怎么样?肯赏光吗?”

迷亭说:“我一定去。可能的话,我还希望有幸当个媒人呢。有俳句云‘九杯香槟醉春宵’……你说什么,媒人是铃木藤?嗯,我就知道会是他的。这可太遗憾了,没有办法。若是两个媒人,就太多了吧?那我就以朋友身份出席吧。”

“您怎么打算?”

独仙说:“你问我吗?‘一竿风月[49]闲生计,人钓白苹红蓼[50]间。’”

“这诗是什么意思?是《唐诗选》里的吗?”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什么意思吗?这可难办啦。寒月君会赏光的吧?咱们也算是老相识嘛!”

“一定出席。不然就听不到乐队演奏我作的曲子了,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就是嘛!东风君,您呢?”

“我嘛,很想在新郎新娘面前朗诵我的新诗。”

“那可太好了。先生们,我有生以来也没有这么高兴过呢。所以,我要再喝一杯啤酒。”

于是,他咕嘟咕嘟地喝起自己拿来的啤酒来,喝得满脸通红。

秋天日短,眼看天黑了。我看了一眼烟蒂成堆的火盆,才发现炉火早已熄灭,就连这些无所事事的诸公也似乎有些兴尽。先是独仙说:“太晚了,该走啦!”大伙跟着也都说:“我也该走了!”便一个个地迈出玄关。于是,客厅里像曲艺演员散了场,霎时变得冷清了。

主人吃罢晚饭进了书房。女主人拢了拢单薄的内衣领口,在缝补一件洗褪了色的家常衣服。孩子们都已并枕而眠。女仆去了澡堂。

看似悠闲的人们,若叩其内心深处,总会听到悲哀的声音。

独仙似乎已经得道,但是两脚依然踏在地上;迷亭也许逍遥自在,但是他的世界也非画中美景一般;寒月不再磨玻璃球,终于带着家乡的妻子来到东京,这倒是顺理成章的。然而,顺理成章的生活,久而久之也会感到无聊吧!东风再过十年,也会悔悟今日胡乱献诗之非吧!至于三平,难以判定他将会进山,还是入水。只要他一辈子都能够请人喝几盅香槟酒,自鸣得意,也就可以了。而铃木藤先生会一直圆滑做人的,既要圆滑地滚来滚去,就会沾上污泥,可尽管沾了污泥,也比不会圆滑处世的人吃得开!

咱生而为猫居于人世间,转眼已两年有余。自以为咱这么见多识广的猫算得上是举世无双了。不料前日,有个名叫卡特·摩尔[51]的素不相识的同胞,突然之间声名大噪,让我有点儿惊讶。仔细一打听,据说它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却出于一时的好奇心,特意变成幽灵,为了吓唬我,从远隔万里的冥土前来一会。还听说它是一只不孝的猫,一次去见母亲时,它曾叼着一条鱼出门,打算送给母亲,可是半路上实在馋得不行,忍不住自己先享用了。正因为如此,它的才华也不亚于人类,甚至作过诗,让它的主人大为吃惊。既然如此豪杰早已在一个世纪之前降临,像咱这般碌碌无为者,早该告别人间,回归虚无之乡去了。

主人早晚会因胃病而亡。金田老板已经因贪得无厌而赴黄泉了。秋叶已萧萧落尽。既然死亡乃万物之必然归宿,活着也不堪大用,或许尽早死掉才算得明智。按照几位先生的说法,人的命运,终将归于自杀。倘若疏忽大意,咱猫也必须投胎到那无聊的人世上去了,好可怕呀!我不觉心情有些郁闷,还是喝点儿三平先生的啤酒,精神精神吧!

我绕去了厨房。厨房的油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大概是从门缝钻进去的秋风所为。不过,今日好像是个月明之夜,有光亮从窗户透进来。托盘上并排放着三个玻璃杯,两只杯里还残留着半杯茶色的水。玻璃杯里的水,即使是开水,也令人觉得冰冷。更何况这液体映在清冷的月色下,静悄悄地挨着灭火罐,还未喝就已感觉浑身发冷,不想喝了。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连三平喝了那种水以后,都满脸通红,呼哧呼哧喘气,那么即便是猫喝了它,也不可能不快活的吧!反正这条命早晚要交待的,活一天就要多体验体验。等死了以后躺在坟墓里头懊悔,也来不及了。我鼓起勇气,打算喝点儿尝一尝!我猛地将舌头伸进杯子里,吧唧吧唧舔了几下,大吃一惊,舌尖就像被针扎了似的。真不明白人类怎么喜欢喝这种难以下咽的东西,猫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的。猫与啤酒完全没有缘分。这可受不了,我将舌头缩了回来,但转念一想,人们总是把“良药苦口”这话挂在嘴上。每当伤风感冒,便皱着眉头喝那种莫名其妙的苦水。我现在还想不通:到底是因为喝了它病才好?还是为了病好才喝它?真是走运,今天就用啤酒来解这个谜吧!假如喝下以后连肚子里都苦得慌,那就算了;假如像三平那样快活得忘乎所以,便是前所未有的大收获,可以对邻近的猫们传授一番了。好吧,别想那么多了,干脆听天由命,撞撞大运吧。于是我又伸出舌头——睁着眼睛就不想喝了,便紧紧闭上眼睛,又吧唧吧唧地舔起来。

我极力克制着厌恶,终于喝干了一杯啤酒时,便产生了某种奇妙的感觉。起初舌头麻酥酥的,嘴里特别苦,仿佛受到了外面什么东西的压迫。可是,喝着喝着,感觉慢慢舒服些了。喝光了第一杯酒时,已经觉得不多么难喝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第二杯又轻而易举地被我干掉了。我顺便把洒在托盘里的啤酒也舔得一干二净,如同擦过一般。

然后,我为了观察一会儿自己的感觉,一动不动地蹲着。逐渐地身子温暖起来,眼眶发热,耳朵发烫,特别想唱歌,特别想跳猫猫舞,想大骂一句“主人、迷亭和独仙都见鬼去吧”,想抓挠金田老头儿,想咬掉金田老婆的鼻子。什么事都想干。最后,我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站起来后又摇摇晃晃地想迈步——这太有趣了。我想走出门去!然后想问候月亮公公一声“晚上好!”,好不快活。

我心里想着所谓“陶然薄醉”,大概就是这种滋味吧,一边怀着漫无目的地散步的心情,随意地移动软绵绵的腿,不知怎么搞的,觉得特别困,简直搞不清自己是在睡觉,还是在走路。我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沉重得很。我心想,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如此了,管他前面是高山还是大海,我都不怕。我颤悠悠地伸出前爪,只听扑通一声,我猛地一惊:“完了!”也来不及思考究竟怎么完了,只是刚意识到完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清醒过来时,我已经漂浮在水面了。我感觉难受无比,用爪子乱挠一气,但是挠到的都是水。只要我一挠,身子便沉入水里。没办法,又用后爪往上蹿,用前爪拼命挠,只能听到咔哧咔哧的声音,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好容易将头伸出水面看看四周,想看一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原来是掉进了一个大缸里。这口大缸的水里,直到入夏之前,长着很多叫作“雨久花”的水草,后来,不吉利的乌鸦飞来,啄光了雨久花,还在这口缸里洗澡。乌鸦一洗澡,水就浅了,水一浅,乌鸦就不来了。刚刚我还在想:“近来水少了,乌鸦不来了。”可是万万想不到,此刻我竟代替乌鸦在这里洗起澡来。

水面距缸沿有四寸多。我伸出爪子也够不到缸沿,跳也跳不出去。一动不动地躺着的话,只有沉下缸底。可是挣扎的话,只听到脚爪咔哧咔哧挠缸壁的声音,挠到缸壁时,身子稍稍浮起一些,但是立刻又沉下去。沉下去太痛苦,便又咔哧咔哧地挠起来。渐渐地,身子就没劲了,尽管心里焦急,四肢却不听使唤。终于,自己也弄不清是为了下沉而挠缸,还是由于挠缸而下沉了。

在这痛苦之时,我心里想:遭此厄运,只怪我一心想要从水缸里逃出去。虽说万分渴望能够逃出去,可明摆着是逃不出去的。我的腿不足三寸,就算浮出了水面,从水面拼命伸出爪去,也无法抓住五寸多高的缸沿。既然无法将前腿搭上缸沿,任凭我怎么挠,怎么焦急,即便折腾一百年,粉身碎骨也是不可能逃出去的。明明知道逃不出去,却想要逃出去,纯粹是痴心妄想。正因为勉为其难,才这般痛苦的。无聊!自求受罪,自寻折磨,愚蠢透顶!

还是算了吧!随他去好了。够了,我可不想再咔哧咔哧挠了!我不再抵抗了,前腿、后腿,以及脑袋和尾巴全都放松下来,不再死命挣扎了。

渐渐地我感觉不那么难受了。我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活,也分不清自己是在水中,还是在客厅里了。不管是待在哪里,也不管变成怎样了,都无关紧要,只是觉得舒坦了。不,就连舒坦不舒坦也感觉不到了。我将让日月坠落,天地崩溃,进入不可思议的太平之境。我快要死了,死了以后就能获得这样的太平世界了。不死是得不到太平的。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注释】

[1]语出陶潜《归去来兮辞》里的“云无心以出岫”。

[2]《列仙传》,中国最早且较有系统地叙述神仙事迹的著作。

[3]本因坊,日本最大也最有影响的围棋世家,江户时代的围棋四大家之首。

[4]《史记·项羽本纪》载:樊哙在鸿门宴上要救沛公,项羽让他喝酒、吃猪肩生肉,樊哙说:“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这里是迷亭信口套用的。

[5]此处借用唐柳公权诗句,见《唐诗纪事》。唐文宗吟道:“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柳公权接道:“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

[6]八幡钟,日本八幡宫里的钟。上句话里的“接”与敲钟的“敲”,在日语里是同音。这里是诙谐的调侃。

[7]据说日本一位将军在出征之前去问来自中国的明极楚俊禅师:“在生死交关的时候该如何?”禅师说:“两头俱截断,一剑倚天寒。”形容杀头后,身如利剑刺向青天。意为将生死置之度外。

[8]英文,翻译过来是:你看见那个男孩儿了?

[9]日文的“麻秆”与“生灵”同音。在日本,盂兰盆节时会焚烧麻秆,迎接死者灵魂归来。迷亭这么说是故意调侃。

[10]尖,围棋术语,将棋子下在己方棋子的斜侧方向。

[11]麻里草鞋,麻布里子的草鞋。

[12]单官,围棋术语。

[13]出自《楚辞·九章·抽思》,屈原所作。惸,无兄弟之意;独,无子嗣。

[14]维特,德国作家歌德名著《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主人公。

[15]悬崖撒手、绝后再苏,均为禅语。

[16]在日本,天皇诞生日为天长节。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改称天皇诞生日。

[17]双六棋,一种掷骰子玩的旅行棋。

[18]安宅关,意指紧要关头。传说平安末期,源义经与家臣们乔装成僧侣逃往陆奥,通过安宅关时被盘问,多亏其部下弁庆机智应对才顺利通过。

[19]小督局,权中纳言藤原成范之女,日本第八十代天皇高仓天皇的宠爱妃,善弹奏筝。因遭到嫉恨隐于嵯峨野。后来,源仲国奉高仓天皇御旨,凭借小督局弹奏的《想夫怜》的琴音找到了她。故事见《平家物语》谣曲《小督》。

[20]机外之机,夏目漱石自造语。

[21]露地白牛,佛语。露地为门外之空地,喻平安无事之场所;白牛,意指清净之牛。以进入清净境界的无垢白牛形容佛门圣洁。

[22]寒天,用石花菜制作的凉粉。

[23]佛语,意为“置之死地而后生”。

[24]康诺特爵士(1850—1942),英国维多利亚女王之子,曾担任多种军职。1906年女王派他访问日本,受到民众热烈欢迎。

[25]捏鼻舞,明治初期的一种滑稽民间舞。捏住鼻子,做出丢弃鼻子的样子。

[26]桑德拉·贝罗尼,英国小说家乔治·梅瑞狄斯(1828—1909)同名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是位音乐天才。

[27]日本谣曲《乌帽子折》的最后一句唱词。

[28]宝生流派,日本能乐唱腔的流派之一。

[29]威廉·埃内斯特·亨利(1849—1903),英国诗人。自幼体弱多病,单腿截肢。史蒂文森的《金银岛》的主人公就是以亨利为原型的。

[30]改编自中国禅僧偃溪广闻的诗句“三更月下入无何”。无何,意为无心之境。

[31]土表,相扑场地。

[32]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散文家、哲学家。

[33]《卒塔婆小町》,能剧。

[34]亨利·阿瑟·琼斯(1851—1929),英国戏剧家,作品有《马尔加及其失去的天堂》《说谎者》等。

[35]狩野元信(1476—1559),日本室町时代的大画家,在水墨画的基础上注入了浓彩技法,为狩野派集大成者。

[36]法眼,僧侣的级别之一。

[37]道歌,以道德训诫为内容的浅显易懂的和歌。

[38]乔治·梅瑞狄斯(1828—1909),英国诗人、小说家。

[39]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英国诗人、小说家,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及“意识流”思想对世界文坛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40]《荷马史诗》,古希腊文学中最早的一部史诗,相传是由古希腊盲诗人荷马创作的《伊丽亚特》和《奥德赛》构成。

[41]托马斯·纳什(1567—1601),英国诗人、剧作家。

[42]第欧根尼(约前412—前324),又名戴奥真尼斯,古希腊哲学家,犬儒学派代表人物。

[43]毕达哥拉斯(约前580—前500),古希腊著名数学家、哲学家。

[44]狄摩西尼(前384—前322),古希腊民主派政治家、雄辩家。

[45]塞内加(约前4—65),古罗马著名斯多葛派哲学家、作家。

[46]马卡斯·奥雷里阿斯(121—180),古罗马皇帝、思想家。

[47]普罗塔斯,此处可能指古罗马喜剧作家普罗塔斯(约前254—前184)。

[48]巴勒里阿斯,1世纪古罗马作家、史学家。

[49]一竿风月,出自宋代陆游《鹊桥仙》:“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

[50]白苹红蓼,出自宋代陆游《好事近·湓口放船归》:“两岸白苹红蓼,映一蓑新绿。”

[51]卡特·摩尔,德国浪漫主义作家霍夫曼(1776—1822)的作品《公猫摩尔的人生观》里猫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