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部

在九月和十月期间,鼠疫牢牢控制着这座委顿的城市。既然处于原地踏步的状态,那么全城数十万人,还是一周又一周没完没了地原地踏步。雾气、炎热和雨水,相继统御着天空。南来的椋鸟和斑鸠,一群群悄无声息地飞越高空,绕开这座城市,仿佛惧怕帕纳卢神甫所讲的连枷,这种安在房顶呼呼作响的古怪木制工具。十月初,骤雨阵阵袭来,荡涤了街道。在这段时间,没有发生任何重大事件,依旧是大规模的原地踏步。

里厄和他的朋友们这时才发现,他们疲惫到何等程度。实际上,卫生防疫队人员再也消化不了这种疲劳了。里厄大夫觉察出这一点,还是观察到他的朋友们和他本身,滋长了一种不寻常的冷漠态度。譬如说,他们这些人一直特别关注疫情的所有消息,现在却根本不闻不问了。朗贝尔已临时受命,领导不久前设在他下榻旅馆中的检疫隔离室,有多少人接受观察,他全了若指掌。他也熟识紧急撤离办法的每个细小环节,是他为突然显出疫病征兆的人而制定的。检疫隔离者注射血清后的反应数据,无不铭刻在他的头脑里。然而,他却不能说出每周有多少人死于鼠疫,也确实不知道疫情进退的情况。而他不顾这一切,仍然抱着即将出城的希望。

至于其他人员,他们日夜忙碌,既不看报,也不听广播。如果向他们宣布某一成果,他们也佯装很感兴趣,但是实际上听不听都无所谓,那种漠然的态度,令人联想起大战时期的战士,他们修筑工事累得精疲力竭,但求能支撑下去,每天尽到本分,不再期望什么决战、什么停战的那一天。

格朗还继续进行疫情所必要的统计,当然不可能指明全面的结果。比较起来,塔鲁、朗贝尔和里厄,显然都能吃苦耐劳,格朗则相反,身体向来不好,而他却几样工作一身担,既在市政府做助理工作,又兼任里厄的秘书,夜晚还要加班干自己的活儿。因此可以看到,疲于奔命是他的常态,完全由两三个固定的念头支撑着,其中一个就是鼠疫过后,打算休个长假,起码一星期,那样他就可以扎扎实实,“兢兢业业”,干他正在干的事儿了。有时他也会忽然动了情,于是主动跟里厄谈起雅娜,心里琢磨此时此刻,她可能在什么地方,她若是看报,是否会想到他呢。而里厄从来没有跟他谈过自己的妻子,有一天却出乎意料,以十分平常的口气说起来。妻子打来一封封电报,总让他放心,他拿不准是否真如此,便决定打电报给那家疗养院的主任医师,询问他妻子的治疗情况。他收到回电获悉,女患者病情加重,但是疗养院保证尽一切努力,遏止病情恶化。而这条消息,他一直埋在心里,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身心疲惫的缘故,要不怎么向格朗吐露心事呢。这名职员向他说起雅娜,然后就询问他妻子的情况,里厄也如实回答。格朗接着便说:“您也知道,这种病现在完全可以治愈。”里厄表示同意,只是想说,开始觉得分离时间不免长了,他若是在身边,也许能帮助妻子战胜疾病,而如今她一定感到十分孤单。随后他就住了口,格朗再问他什么,他回答就含糊其辞了。

其他人也处于同样状态。塔鲁倒是更有耐力,不过,他的笔记还是表明,他那好奇心深度虽说未尝稍减,却丧失其广度了。的确如此,这个阶段自始至终,看样子他只对科塔尔感兴趣了。他下榻的旅馆改为检疫隔离所之后,最终他就住进里厄家中。晚上,格朗或者里厄大夫说起统计结果,他不大注意听,马上转移话题,扯到他通常关注的奥兰人生活细节上去。

至于卡斯泰尔,他来向里厄大夫宣布制成了血清的那天,二人就决定首先在奥通先生的小儿子身上试验,里厄刚巧接收这孩子住院,认为病情恐怕无药可医了;当时,里厄就向这位老朋友通报最新统计数据,不料却发现对方躺在他的扶手椅上,已经沉沉睡过去了。这张脸平时总那么温和而略带嘲讽,显出一副永远年轻的样子,现在突然放松了,只见一条流涎连接起微张的两片嘴唇,让人看出他的衰老之态,里厄不禁感到喉咙一阵发紧。

正是在感情如此脆弱之际,里厄才可能判断出自己的疲劳程度。他的敏感性失控了。大多数时间,他的敏感受到约束,显得冷酷无情,因而逐渐衰微,将他抛给他再也掌握不住的冲动。他唯一的护身法,就是躲避在这种冷面硬心肠后面,收紧自身所形成的纠结。他很清楚,正因为有这种好方法,他才得以干下去。此外,他并没有多少幻想,而劳累又夺走了他尚存的幻想,只因他心里明白,值此他看不见尽头的时期,他的角色不再是治病救人,而是作出诊断。发现病情,看到征兆,描述并记录下来,然后判为绝症,这便是他的任务。一些患者的妻子抓住他的手腕,哀号道:“大夫,救他一命吧!”然而,他职责所在,不是为了救命,而是命令隔离。他当即在人脸上看到的仇恨,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您的心肠太狠了。”有一天别人对他这样说。其实不然,他心肠很好。正因为有这样一副心肠,他才每天能坚持二十小时工作,眼看着生于世上的人一个个死去。正因为有这样一副心肠,他才能周而复始,每天从头做起。从此往后,他的好心肠刚刚够他维持工作。这样一副心肠,怎么还有余力救人一命呢?

不,他整天整天分发给人的,并不是救护,而是情报。自不待言,这称不上男子汉的职业。不过,说到底,这群人已经丧魂失魄,数量锐减,还容得谁有这份闲暇去从事男子汉的职业呢?感到疲劳还算是幸运。假如里厄真的精神头儿更足些,那么,到处弥漫的死亡气息,很可能要使他黯然神伤。人总是据实看待事物,也就是根据公正的原则,又丑恶又可笑的公正原则。而其他人,那些患了绝症的人,他们也都明显感觉到了。在闹鼠疫之前,大家接待他,如同接待救命恩人。他给打一针,再给三片药,就把人给治好了,病人家属紧紧搂住他的胳膊,沿走廊给他带路。这恭敬有加,但是也危险。现在则相反,他去患者家,要带着几名士兵,敲门必须用枪托,人家才肯开门。他们恨不得拖着他,拖着全人类,跟他们一起同归于尽。唉!千真万确,人脱离不开人,他跟这些不幸的人同样陷入绝境,他离开他们时内心增长的这种怜悯的颤动,其实他本人也理应得到。

至少在这漫长的几周时间,里厄大夫的种种思绪,同他处于分离者状态的念头纠缠在一起。他看出这些念头在他朋友们的脸上也反映出来了。不过,疲惫逐渐侵袭所有继续跟瘟疫进行这场斗争的人,最危险的后果并不在于漠视外界发生的事件以及别人情绪的变化,而在于自己疏忽松懈,放任自流了。只因当时他们表现出一种倾向,避免任何并非绝对必要、在他们看来力不能及的举动。这些人就是这样越来越忽略他们自己制定的卫生规则,忘记他们必须对自身多次消毒的某些规定,有时甚至没有采取预防传染的措施,就跑去看肺鼠疫患者,因为他们总是在最后一刻接到通知,要尽快赶往受到疫病感染的家庭,而他们出发前,再回到某个医疗点实施必要的消毒,想想就力不能支了。这才是真正的危险所在,须知正是跟鼠疫进行的这场斗争,才把他们置于最容易受感染的境地。总之,他们是在跟运气打赌,而运气不由任何人支配。

然而,在这座城内却有那么一个人,看样子既不疲惫不堪,也不灰心丧气,始终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活形象。此人正是科塔尔。他继续我行我素,同时也跟别人保持关系。不过,他早有选择,经常去看塔鲁,只要塔鲁的工作安排得开,一方面因为塔鲁了解他的底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塔鲁善于待人接物,对这个矮小的吃年金的人始终那么亲热。塔鲁虽然工作繁忙,却总是那么和气迎人,关心体贴,这真是一个长年累月的奇迹。即使是有些夜晚,他累得身体要散了架,但第二天起来,他重又精力旺盛了。“跟他这个人在一起嘛,”科塔尔就对朗贝尔说过,“就能聊得起来,只因他是个男子汉,说什么都能够理解。”

因此,在这个时期,塔鲁的纪事就逐渐集中到科塔尔这个人物身上了。塔鲁要根据科塔尔向他吐露的,或者按照他的理解,概述科塔尔的反应和想法。这一概述题为《科塔尔和鼠疫的关系》,在这本笔记中占了好几页,叙述者认为有必要在此作一简介。对这个矮小的吃年金的人,塔鲁总的看法可以概括为一句话:“这个人物在成长。”而且看起来,他在好心情中成长。他对事态的这种变化谈不上不满。他在塔鲁面前,有几次用这样生动的话,坦露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当然了,这种境况不见得好。但是至少,每个人都不能置身事外。”

“那是自然,”塔鲁附记道,“他跟其他人一样面临威胁,但问题恰恰是,他跟其他人处境一样。此外,可以肯定,他并不真的认为自己能感染上鼠疫。他似乎就依赖这种念头生活:一个人身患重病,或者有一种深度忧虑,也就同时免除了其他所有疾病或忧虑,这种想法还真不那么愚蠢。他就对我说过:‘您注意到了吗,人不会兼得多种疾病。假如说,您患了重病或者不治之症,患了严重的癌症,或者名副其实的肺结核,就绝不会再感染上鼠疫或者斑疹伤寒,那是不可能的。还有一种情况,就更不可能了,因为,您从未见过一名癌症患者死于车祸。’这种想法不管对错,总归能让科塔尔保持好心情。只有一件事他不希望发生,那就是同其他人分开。他宁肯同大家困在一起,也不愿意独自去坐牢。现在闹了鼠疫,就谈不上暗中调查,立档案,填卡片,秘密审讯并立即逮捕了。严格说来,这里没有了警察,也没有了新旧罪案和罪犯,只有坐以待毙的患者,等待着极其专断的特赦,其中就有那些警察。”因此,始终按照塔鲁的解释,科塔尔在看待我们的同胞所表现出来的惊慌与忧虑时,完全有理由带着那种既宽容又理解的得意神情,那种神态可以用一句话来表达:“尽管说下去,在你们之前我经历过。”

“归根结底,不同其他人分开的唯一办法,就是问心无愧,我怎么对他讲也是枉然。他恶狠狠地注视我,说道:‘算了,照这样的话,谁跟谁也永远不会在一起。’接着又说道:‘不信您就试试看,我先把话给您撂在这儿。能把人拢在一起的唯一办法,还得是给他们降下瘟疫。您好好看看自己的周围吧。’老实说,我完全理解他要讲的意思,理解如今的生活在他看来该有多么舒服。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所经之处,人人都是他从前那样的反应呢?譬如说,每人都力图让所有人跟自己在一起;给一个迷路者指路,有时表现得很热心,有时又显得很不耐烦;大家都急忙赶往豪华饭店,置身其间并久久逗留而感到心满意足;乱哄哄的人群,每天都拥到电影院门前排队,剧院和舞厅也都人满为患,总之,人群如汹涌的潮水,冲进了所有的公共场所;一方面规避任何接触,另一方面又渴求人的热情,把一些人推向另一些人,臂肘挨向臂肘,男性挨向女性。这一切,显然早在他们之前,科塔尔都体验过了。除开女人,只怪他那副尊容……我猜想他感到自己要去嫖妓时,临阵就会打退堂鼓,以免给人留下坏印象,以后可能坏他的事。

“总之,鼠疫成就他的好事。鼠疫碰到一个孤独而又不甘寂寞的人,就结成了同谋关系。显而易见,他是个同谋,一个欣喜若狂的同谋者。他是所见一切的共犯。诸如这些惊魂的迷信,无缘无故的恐惧、毫无来由的恼怒;他们想尽量少谈鼠疫,却又不住嘴谈论的怪癖;他们得知这种病症初起的征兆是头疼,稍感头疼便惊慌失措,面失血色;最后还有,他们情绪极不稳定,神经脆弱,动辄发怒,将别人的疏忽视为冒犯,为短裤上失落一颗纽扣而伤心不已。”

晚上,塔鲁时常和科塔尔出去。后来,他在笔记中讲述,他们如何扎进暮色或夜色笼罩的黑压压一片的人群中,如何肩并肩投入一片黑白相间的群体,隔很远才有一盏路灯投下罕见的亮光,而他们陪伴大群人走向欢乐的场所,抱团取暖来抵御鼠疫的寒冷。几个月之前,科塔尔到公共场所要寻求的,他梦寐以求而又得不到满足的奢侈豪华的生活,也就是荒淫无度的生活,现在成了全体市民的追求。于是物价飞涨,不可扼制,有人挥金如土,前所未见;正当大多数人缺少生活必需品的时候,奢侈品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大量消费。应无所事事者,即失业者的需求,可以看到各种赌博娱乐业成倍增长。塔鲁和科塔尔有时尾随一对情侣好半天,知道那些情侣从前极力掩饰他们的关系,现在却紧紧偎依在一起,固执地在街上游荡,穿越全城,根本不理睬周围的人,正是热恋中有点儿专注,旁若无人的情态。科塔尔未免动了情,感叹道:“嘿!好快活的青年!”他说话声音提高了,在集体的狂热中也心花怒放了,豪爽丢下的小费在周围当啷作响,而偷情野合就在他们眼前进行。

然而,塔鲁却认为,科塔尔的这种态度没有夹杂着什么恶意。他这句“我在他们之前就经历过了”,主要表明不幸而非得意。“我相信,”塔鲁说道,“他开始喜爱上这些囚禁在天空和城墙之间的人了。譬如说,如果办得到,他会主动给他们解释,其实这并不那么可怕。他就言之凿凿地对我说过:‘您能听到他们讲,这场鼠疫过后,我要干这事儿,这场鼠疫过后,我要干那事儿……他们非但不过安稳日子,反而毒化了自己的生活。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利益都闹不清楚。就拿我为例,我怎么能说:我被捕之后,要干这事儿呢?被捕是个开端,而不是终结。至于鼠疫嘛……您想听听我的看法吗?他们那么不幸,是因为不能顺其自然。我这可不是随便乱讲。’

“的确,他不是随便乱讲,”塔鲁补充写道,“他准确地判断了奥兰居民的矛盾心理,说他们深深感到需要那种把他们拉近的热情,但同时又因为互不信任而疏远,不能真正地热诚相处。人人都清楚,不可能信赖邻居,邻人可能在您不知不觉中,把鼠疫传染给您,趁您松懈就让您感染上这种疾病。谁有过科塔尔那种经历,见过自己想结交的那些人当中可能有告密者,就能理解他这种感受。有些人很值得同情,他们生活中抱着这样的念头,鼠疫随时可能一把抓住他们的肩膀,而正当他们庆幸自己安然无恙的时候,也许鼠疫就准备行动了。就算有这种可能性,在恐怖的气氛中,科塔尔仍然自得其乐。只因早在他们之前,所有这些感受他都领教过,我认为面对这种前途未卜的折磨,他跟其他人的感受不可能完全相同。总之,他同我们这些还没有死于鼠疫的人在一起,就清楚地感到每日每时,他的自由和生活都处于毁灭的前夕。不过,他本人既然在恐怖中生活过,那么其他人也尝尝这种滋味,他认为是很正常的事。再确切点说,如果不是他独自一人承受,恐怖也就不显得那么沉重了。他错就错在这一点上,也比别人更难理解。不过,归根结底,也正是在这方面,他比其他一些人更值得我们去理解。”

塔鲁笔记的这段记述结尾讲的一件事,表明科塔尔和鼠疫患者具有一种相同的独特心理。这段叙事大体上再现了这个时期的艰难氛围,因此,叙述者要予以足够的重视。

市歌剧院演出《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29],科塔尔邀请塔鲁,二人一同去观赏。该剧团于发生鼠疫的春天来本市演出,不料困在城中,不得已同市歌剧院商定,每周重演一场。就这样,几个月以来,每到星期五,市歌剧院就回响起俄耳甫斯的咏叹调,以及欧律狄刻无力的呼唤。然而,这出歌剧继续受观众的热捧,票房收入居高不下。科塔尔和塔鲁坐在最贵的包厢里,俯瞰着爆满的正厅,全是我们同胞中最优雅的人士。刚走进剧场的人,显然极力要引人瞩目,在乐师们轻轻调音的时候,一个个身影出现在幕布前耀眼的灯火下,从一排座走向另一排座,姿态优美地躬身问候,在高雅交谈的低沉的嗡嗡声中,他们又找回几小时前在黑暗街道上还缺乏的自信。漂亮的衣着驱逐了鼠疫。

在第一幕,俄耳甫斯的咏叹如行云流水,引得几位穿长裙的女士优雅地评论他的不幸遭遇,接着小咏叹调又唱出爱情的主题。全场观众的反应热情而有分寸。观众几乎没有注意到,俄耳甫斯在第二幕的唱段中,引进了原作没有的颤音,哀婉的音调稍显过分,用眼泪恳请冥王的怜悯。他不由自主,做出一些不连贯的动作,连最老到的观众也认为是别出心裁,给歌唱演员增添了表现力。

直到第三幕,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二重唱重头戏(也正是欧律狄刻又脱离她心爱的人而返回阴间之时),几分出乎意料的情绪才传遍全场。男歌唱演员似乎专等观众的这种反应,再确切点儿说,他似乎认为观众席上发出的骚动证实了自己的感受,便选择这一时刻,以颇为滑稽可笑的动作朝台前脚灯走去,不顾古装扮相,张开双臂并叉开双腿,在羊圈的布景中间瘫倒地上;这种布景始终显得不合情节,而此刻在观众看来,第一次变得完全南辕北辙了。因为,与此同时,乐队演奏戛然而止,正厅的观众纷纷站起身,开始缓慢地离开剧院,起初还都默默无言,好似做完礼拜走出教堂,或者吊唁之后离开灵堂,女士们整理好衣裙,低着头往外走,男士们则拉着女伴的臂肘引路,以免绊到可折叠的加座。不过,人群移动逐渐加快,窃窃私语就变成了赞叹,大家拥向出口,争先恐后,最终挤作一团,叫嚷起来。科塔尔和塔鲁这时才起身,独自面对他们现实生活的一幅场景:鼠疫以演员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丑陋形象出现在舞台上,而大厅里以遗忘的扇子、红色坐椅套耷拉下来的花边所显现的全部奢华,顿时变得虚设无用了。

九月份头几天,朗贝尔在里厄身边工作很认真,仅仅请了一天假:那天他要到男子中学校门前,同贡萨雷斯和那两个青年见面。

那天中午,贡萨雷斯和记者站在约会地点,看见两个小青年笑呵呵走来了。他们说上一次没有找到时机,不过这种情况应在预料之中。不管怎样,反正这周不行,不是他们值勤,还是耐心等到下星期。到那时还得重新安排。朗贝尔说,就是这话。贡萨雷斯提议下周一见面。不过,下次见面,就要安排朗贝尔住进马塞尔或者路易的家中。“你和我,我们约个时间见面,如果我没有去,你就直接去他们那里。有人会告诉你地址。”可是,马塞尔或路易当即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立刻带这位朋友去家里。他若是不挑剔的话,家里有足够四个人吃的东西。这样一来,他也就知道怎么走了。贡萨雷斯说这个主意非常好,于是他们就下走坡走向港口。

马塞尔和路易住在海军街区的边缘,靠近通向悬崖大道的城门。那是一幢西班牙式的小房子,墙体很厚,外窗板上了油漆,几个昏暗的房间光秃秃的。兄弟俩的母亲,一位西班牙老太太,带着微笑的脸堆满皱纹,她端上来米饭。贡萨雷斯不免惊讶,城里已经买不到大米了。马塞尔说道:“守着城门,总有办法弄到。”朗贝尔又吃又喝,贡萨雷斯说他真够朋友,而记者心里却在想他还要等上一周的时间。

实际上,他还得等两个星期,因为守城门站岗改为每两周轮换了,以便减少守城小队。这半个月,朗贝尔不间断地、不遗余力地工作,可以说一门心思,从清晨一直干到深夜。到了深夜,他一上床便沉沉睡去。原先闲得要死,现在累得要命,这样骤然变化,躺到床上一点儿劲儿也没了,便进入几乎无梦的黑甜乡。他很少提起即将逃离之举。只有一件事值得一提:过了一周,他向里厄大夫透露,前一天夜里,他第一次喝醉了。他从酒吧出来,突然感觉腹股沟肿胀,双臂绕腋窝转动也有点儿困难,心想必是传染上了鼠疫。当时他唯一可能作出的反应,后来他也跟里厄同样认为不够理智的反应,就是跑向本城的制高点,从那里一个小场地,虽然照样望不到大海,却能多看到点儿天空,他从城墙的上方,大声呼唤他的妻子。他回到住处,察看自己的身体,却没有发现一点儿感染的症状。这场虚惊,他实在难以启齿。里厄则说他非常理解人会有这种反应。他说道:“不管怎样,人有时就可能产生这种愿望。”

“今天上午,奥通先生还向我提起您,”里厄在朗贝尔正要走时,突然又说道。“他问我是否认识您。他还对我说:‘您劝劝他,不要跟那些走私团伙来往。他开始引起别人注意了。’”

“您讲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话是说您必须抓紧。”

“谢谢。”朗贝尔说着,紧紧握住大夫的手。

走到门口,他又猛地转过身来。里厄注意到,自闹鼠疫以来,朗贝尔第一次面露微笑。

“您干吗不阻止我走呢?您有这种手段。”

里厄习惯性地摇了摇头,说这是朗贝尔自己的事,朗贝尔早已选定的幸福,而他里厄,没有什么理由去反对。在这件事情上,他感到自己没能力判断怎么样好,或者怎么样不好。

“在这种情况下,干吗又对我说赶快行动呢?

“也许我也有这种愿望,为了幸福做点儿什么吧。”

第二天,他们俩一起工作,什么都不再谈了。到了下一周,朗贝尔终于住进了那幢西班牙式小房子。主人在公用房间给他搭了一张床。两个青年不回家吃饭,又嘱咐他尽量少出门,因此,大部分时间他独自一人待着,或者跟老太太说说话。老太太身体干瘦,但是闲不住,她穿一身黑衣裙,棕褐色的脸上布满皱纹,一头白发十分洁净。她终日沉默寡言,看着朗贝尔时只是用眼睛微笑。

她偶尔也问起来,朗贝尔就不怕把鼠疫传染给他妻子吗。朗贝尔认为,这是一件碰运气的事儿,但是传染的危险总归不大,如果留在这城里,他们就很可能永远分离了。

“她人好吗?”老太太微笑着问道。

“非常好。”

“漂亮吗?”

“我看漂亮。”

“唔!”老太太说道,“为的就是这个。”

朗贝尔寻思起来。当然为的是这个,但是又不可能仅仅为的这个。

“您不相信仁慈的上帝吗?”老太太问道,她本人每天早晨都去做弥撒。

朗贝尔承认不相信,老太太还说为的就是这个。

“一定得跟她团聚,您这样做得对。不然的话,您还会剩下什么呢?”

余下的时间,朗贝尔就沿着房间墙壁转悠,粗糙的灰泥墙光秃秃的,只能抚摩钉在上面的一把把扇子,再不就数数台毯垂下来的流苏有多少羊毛球。到了晚上,两个青年回家。他们的话不多,只讲现在还不是时候。吃罢晚饭,马塞尔弹起吉他,他们还喝一种茴香酒。朗贝尔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星期三,马塞尔回来说道:“就定在明天午夜。你准备好了。”同他们一起值班的两个人,一个感染上了鼠疫,另一个是同寝室的室友,也正在接受隔离观察。因此,这两三天,也只有马塞尔和路易两个人当班了。这天夜里,他们去安排好这次行动最后一些细节。第二天,就有可能出城了。朗贝尔表示感谢。老太太问他:“您满意了吧?”他说满意了,而心里却另有所思。

次日,天气闷热潮湿,让人喘不上来气。疫情大为不妙。西班牙老太太还照样那么安详。“这人世在造孽,”她说道,“必有天灾人祸!”朗贝尔也跟马塞尔和路易一样打着赤膊。然而,不管做什么,汗水总顺着他的两肩之间和胸膛往下流淌。百叶窗关着,屋里半明半暗,他们的上身呈现为棕色;仿佛涂了一层油漆。朗贝尔一言不发,总在转悠。到了下午四点钟,突然间,他穿好衣服,说是出去一趟。

“注意,”马塞尔说道,“确定在午夜。什么都准备妥当了。”

朗贝尔先去里厄大夫家。里厄的母亲告诉朗贝尔,他去上城医院便能找见里厄。还是原来那群人,在医院的门岗前转来转去。“你们走开吧。”一名金鱼眼睛的中士对他们说道。那些人走开,但是又绕回来。“你们等也是白等。”中士又说道,他的军装已浸透了汗水。那些人也是这种看法,但是仍然守在那里,根本不顾能热死人的天气。朗贝尔出示了通行证,中士向他指明塔鲁的办公室。办公室的房门对着院子。朗贝尔迎面撞见从办公室出来的帕纳卢神甫。

白色小屋挺脏,散发着药味和潮湿被褥的气味,塔鲁坐在黑色木制办公桌后面,衬衫袖子卷着,他正用手帕擦拭臂肘上的汗水。

“还在这儿呢?”塔鲁问道。

“对,我想跟里厄谈谈。”

“他在大厅里呢。不去麻烦他就能解决问题,那就更好了。”

“为什么?”

“他太累了。我能办的事,就不找他了。”

朗贝尔瞧了瞧塔鲁,人又瘦了一圈儿。塔鲁也疲惫不堪,两眼发花,面容憔悴,那副健壮的肩膀也蜷缩成球状。有人敲门,一名男护士走进来,戴着白色大口罩。他将一沓病历卡放到塔鲁的办公桌上,只是说了“六个”,隔着口罩声音显得沉闷,说罢便离去了。塔鲁注视着记者,又将病历卡展成扇形给他看。

“病历卡挺精美,嗯?其实不然。这是昨夜死的人。”

他皱起眉头,重又叠好病历卡。

“我们只剩下一件事好干了,那就是做报表。”

塔鲁站起来,身子靠在办公桌上。

“您就要走了吧?”

“今晚,午夜时分。”

塔鲁说这消息他听了很高兴,让朗贝尔多多保重。

“您这可是由衷之言?”

塔鲁耸了耸肩:

“人到了我这年纪,势必讲真话。讲假话太累了。”

“塔鲁,”记者说道,“我想见见大夫。请原谅。”

“我知道。他比我有人情味。走吧。”

“并不是这个原因。”朗贝尔为难地说道。他欲言又止。

塔鲁瞧了他一眼,突然又冲他微微一笑。

他们沿着一条狭窄的走廊,穿过漆成浅绿色、映现水族缸般光线的墙壁,快要走到两道玻璃门时,只见门里有几个动作奇特的人影。塔鲁将朗贝尔让进一间满墙都是壁橱的小厅。他打开一个壁橱的门,从消毒器里取出两只脱脂纱布口罩,一只给朗贝尔,一只自己戴上。记者问戴上口罩顶不顶事儿,塔鲁回答说不顶事儿,但是能让人放心。

他们推开玻璃门,走进一间大厅,虽然天气炎热,窗户却仍旧紧闭。墙壁上方安有几台换气扇,螺旋形风叶嗡嗡作响,搅动着两排灰色病床上方浑浊而灼热的空气。低沉或尖厉的呻吟,从各个方位升起,汇成一种单调的怨声。几个身穿白大褂的男子,在安有铁栅栏的高窗射进来的耀眼阳光下,慢腾腾地走来走去。这大厅里酷热难耐,朗贝尔一走进来就不自在,他好不容易认出里厄,只见大夫俯向一个呻吟的形体,由两名站在床两侧的女护士协助按住病人叉开的双腿,正给患者切开腹股沟。里厄直起身子,一松手,让手术器械掉进助手递过来的盘子里,他伫立着半晌未动,注视着这个正接受包扎的患者。

“有什么新情况?”他问走到近前的塔鲁。

“帕纳卢同意了,愿意接替朗贝尔在检疫隔离所的工作。他已经做了很多事。还有,朗贝尔走后,第三调查队需要重新组织。”

里厄点头表示同意。

“卡斯泰尔完成了头一批疫苗,他提议进行试验。”

“唔!”里厄说道,“真不错。”

“最后,朗贝尔来了。”

里厄转身,口罩上面的眼睛眯缝起来,看见了记者。

“您到这儿来干什么?”里厄问道,“您应当去别的地方。”

塔鲁说定在今天晚上,午夜上路;朗贝尔随即补充一句:“原则上。”

他们当中哪个每次说话,纱布口罩就鼓起来,对着嘴的部位也随之潮湿了。因此,这种谈话颇显得虚幻,仿佛雕像在对话。

“我要同您谈谈。”朗贝尔说道。

“您若是愿意的话,我们就一道出去。您到塔鲁的办公室里等我。”

片刻之后,朗贝尔和里厄坐到车后座上,塔鲁开大夫的车。

“没油了,”塔鲁启动车时说道,“明天就得步行了。”

“大夫,”朗贝尔说道,“我不走了,愿意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干。”

塔鲁不露声色,还继续开车。里厄似乎还不能从疲惫的状态中挣扎出来。

“那她呢?”他瓮声瓮气地问道。

朗贝尔说他又进一步考虑了,还保持原来的看法;但是,他如果走了,就会感到愧疚。这也会妨碍他去爱留在那里的心上人。不过,里厄这时挺起了身子,声音坚定地说道,这样看问题很愚蠢,去追求幸福并不可耻。

“对,”朗贝尔说道,“不过,独自享受幸福,就可能问心有愧。”

此前,塔鲁一直缄默,这时他也没有回头看他们,但是开了口,指出如果朗贝尔愿意跟大家共患难,那他恐怕就再也没有时间眷顾幸福了。取舍之间,必须作出选择。

“问题不在这儿,”朗贝尔说道。“我一直认为,在这座城市里,我是个局外人,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可是现在,我亲眼目睹了,就知道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属于这里了。这场疫灾关系到我们所有人。”

没有人应声,朗贝尔显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况且,你们心里都明明白白!要不然,你们在这所医院里干什么?你们呢,都作出选择,舍弃幸福了吗?”

无论塔鲁还是里厄,谁都照样不应声。冷场持续很久,一直到汽车驶近大夫的家。朗贝尔再次提出他那最后的问题,而且又加重了语气。只有里厄转过脸面对着他,吃力地挺起身子。

“请原谅,朗贝尔,”里厄说道,“不过,我也说不清楚。既然您有这种愿望,那就留下来,同我们一起干。”

汽车猛然往旁边一闪,里厄就不讲话了。继而,他凝望前方,又说道:

“在这人世上,什么都不值得人离开自己所爱。然而,我也离开了,却弄不清到底为什么。”

他身子一放松,又倒在靠垫上。

“这是个事实,仅此而已,”他倦怠地说道,“这种事,我们就记录下来,承担其后果吧。”

“什么后果?”朗贝尔问道。

“嗳!”里厄回答,“人不能同时治病又知道结果。既然如此,我们就尽快治病救人。这是当务之急。”

午夜时分,塔鲁和里厄还给朗贝尔画地图,标明他负责调查的那个街区。这时,塔鲁看了看表,抬起头,正巧遇到朗贝尔的目光。

“您给他们打过招呼了吗?”

记者移开目光,吃力地说道:

“我来看你们之前,已给他们寄去一封简信。”

卡斯泰尔研制的血清,到十月末才投入试验。实际上,这是里厄最后的希望了。试验一旦再次失败,大夫就确信这座城市要受病魔任意摆布了,瘟疫或者再猖獗数月之久,或者莫名其妙地自行停止。

就在卡斯泰尔来看里厄的前一天,奥通先生的儿子病倒了,全家人不得不接受检疫隔离。孩子的母亲刚隔离完不久,现在又得隔离起来。这位法官遵纪守法,一见儿子身上发现症状,立即派人请来里厄大夫。里厄赶到时,父母正站在孩子的床边。他们的女儿已经送走了。孩子正进入衰竭时期,任由大夫检查,也没有呻吟一声。大夫抬起头来,遇到法官的目光,看到法官身后孩子母亲那张苍白的脸:她嘴上捂着手帕,瞪大眼睛注视着大夫的一举一动。

“就是了,对不对?”法官声音冷冷地问道。

“对。”里厄回答,又瞥了一眼孩子。

孩子的母亲眼睛睁圆了,但是她始终不讲话。法官也沉默不语,继而,他放低了声调,说道:

“那好,大夫,我们就应当照章办事。”

里厄避而不看一直用手帕捂着嘴的孩子的母亲。

“办起来很快,”里厄颇为犹豫,说道,“只要我能打个电话。”

奥通先生说立刻带他去。然而,大夫转过身,对法官的妻子说道:

“实在遗憾。您应当准备些衣物。您了解该怎么办。”

奥通太太仿佛愣在那里,直直地看着地面。

“是的,”她点点头说道,“我这就去准备一下。”

里厄辞别之前,不由自主地问奥通夫妇,是否有什么要求。法官的妻子还是默默地看着他。不过,法官这次却避开目光。

“没有,”他说着,咽了一口吐沫,“但请您救我孩子一命。”

检疫隔离的措施,开头不过是一种形式,但是经过里厄和朗贝尔的组织,就规定得非常严格了,尤其是要求同一家庭的成员彼此始终隔离。家庭某个成员,如果不知不觉中染上了瘟疫,那就不能留给疫病大量传播的机会。里厄解释这些理由,法官也认为这理所当然。不过,他妻子和他对视的那种眼神,让大夫感到这次又要分离,他们心慌意乱到何等程度。奥通太太及其小女儿,可以安排到朗贝尔管理的改成检疫隔离所的旅馆。但是没有预审法官的床位了,他只能住进市体育场隔离营,那是省政府用路政管理处提供的帐篷,正在搭建的隔离营。里厄对此表示歉意,而奥通先生倒是说,规则对所有人都一样,服从才是正理。

至于患儿,他被送到附属医院,住进了由教室改成的病房,里面安放了十张病床。观察了二十个小时之后,里厄认为这孩子没救了。小小的躯体任由传染病毒吞噬,丝毫也没有反应了。腹股沟刚刚长了几个小肿块,十分疼痛,孩子瘦弱的四肢受阻而难以活动了。在他的身上,病魔不战自胜。有鉴于此,里厄就想到卡斯泰尔研制的血清,可以在这孩子身上试验。就在当天晚上,晚饭之后,他们实施了长时间接种疫苗,而没有引起孩子一点儿反应。次日天刚亮,所有人都来到患儿跟前,以便判断这次具有决定性的疫苗试验的效果。

孩子已经脱离了麻木状态,躯体在被子里抽搐辗转。里厄大夫、卡斯泰尔和塔鲁,从凌晨四点起,就一直守在患儿床前,一步步跟踪观察病情的发展或者停顿。塔鲁在床头,他那大块头的躯体有点儿弯曲。里厄站在床尾,卡斯泰尔坐在他旁边,正看一本旧书,显得十分平静。在这间从前的小学教室里,晨曦渐渐扩展,其他人也陆续到来。帕纳卢头一个进病房,站到病床的另一边,背靠墙上,同塔鲁面对面。他脸上赫然可见一副痛苦的表情,这些日子拼老命,辛劳在他充血的额头刻下道道皱纹。约瑟夫·格朗也到了。已经七点钟了,这名职员跑得气喘吁吁,连声表示歉意。他只能稍留片刻,也许现在已经有了些确切的情况。里厄没有说话,指给他看那孩子。患儿双眼紧闭,脸已经失态,用尽余力紧咬牙关。小身子纹丝不动,只是头在没有枕套的枕头上左右转动。终于天色大亮,教室里端仍在原地的黑板上,还能辨认出从前写的方程式的字迹。朗贝尔来了,他身子靠在邻床的床脚上面,掏出一包香烟。可是,他瞥了一眼患儿,又将那包香烟塞进兜里。

卡斯泰尔依然坐在那儿,他从眼镜上方注视着里厄。

“您有孩子父亲的消息吗?”

“没有,”里厄回答,“他父亲在隔离营。”

患儿在床上呻吟,大夫用力握住病床的横档,两眼紧盯着患儿,只见孩子的躯体突然僵直了,牙关重又咬紧,腰部略微塌陷,四肢缓缓叉开。赤裸的小身子盖着军用毛毯,这时散发出一股羊毛和汗酸的气味。孩子的躯体又逐渐松弛,四肢也重又收拢,蜷缩到床铺中央,眼睛始终闭着,也不发声音,呼吸似乎更加急促了。里厄同塔鲁的目光不期而遇,塔鲁随即移开视线。

他们已经见过一些孩子夭折;只因几个月以来,鼠疫肆虐,根本不选择打击对象。不过,他们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从凌晨起,就一分钟一分钟观察孩子经受的病痛。自不待言,让这些无辜的孩子所遭受的痛苦,在他们眼里始终是活生生的现实,也就是说令人愤慨的事。不过,在此之前,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所感到的愤慨有点儿抽象,因为他们还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直面观察一个无辜孩子垂危的过程。

恰好这时,孩子仿佛胃部被咬噬,身子重又蜷缩起来,同时发生微弱的呻吟。身子蜷缩了好一阵子,不时因打寒战和痉挛而抖动,他那副细弱的骨骼,就好像被鼠疫的狂风吹弯了,在高烧的热风不停劲吹中咯咯作响。狂风过后,他的身子稍微放松了,高烧似乎退去,把他抛在潮湿而毒化的海滩上,气喘吁吁,歇息的样子已与死亡相似。热浪第三次袭来,把患儿的身子稍微掀起来一下,他全身重又蜷缩成一团,怕被火焰烧灼,恐惧地退缩到床铺的紧里边,同时拼命地摇晃脑袋,完全掀掉了毯子。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红肿的眼皮下涌出,开始在铅灰色的脸上流淌,孩子染上鼠疫四十八小时,胳臂腿上的肉就全化了,这次发病之后,他已经精疲力竭,瘫在凌乱的床上,那姿势粗略像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

塔鲁俯下身去,用粗重的手掌擦拭孩子脸上的泪水和汗水。卡斯泰尔合上书本有一阵工夫了,他一直注视着患儿。他开口一句话讲到半截,不得不咳嗽两声才讲完,因而声音突然洪亮起来:

“没有过早晨病情缓解的情况,对不对,里厄?”

里厄说没有过,但是这孩子超出了正常,挺的时间长多了。帕纳卢靠在墙上,身子有点儿往下沉,他瓮声瓮气地说道:

“如果孩子迟早也是个死,那么挺时间长更遭罪。”

里厄猛地转向帕纳卢,张口要说话,但是又咽下去,显然他克制自己,又收回目光,移到孩子身上了。

阳光充满了病房。在另外五张病床上,一些形体在蠕动,呻吟,但是都很有节制,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唯独一人叫喊,在房间的另一端,他隔一阵就轻轻号叫几声,似乎在表示惊讶,而不是疼痛。即使是病人,好像也不如起初那样畏惧了。现在他们对待病症的态度,有了默许的成分了。只有这孩子还在全力挣扎。里厄不时给孩子把把脉,其实多此一举,他主要还是想摆脱自身这种无能为力的静止状态,闭起眼睛,感受这种脉动跟自身血液的翻腾相交织。于是,他跟这个受病痛折磨的孩子相混相通了,试图以他尚未耗损的全部力量支持这孩子。可是他们两颗心的跳动,有一分钟会合,随后又不一致了,孩子脱离他的掌控,他的努力落了空。他只好放下孩子纤细的手腕,回到自己的位置。

阳光沿着粉刷的白墙照进来,由粉红色变成黄色。玻璃窗外面,火热的上午开始劈啪作响了。格朗走时说他还要回来,几乎没人听见,人人都在等待。患儿一直闭着眼睛,似乎安稳了一点儿。他的双手弯成爪子状,轻轻地划着床铺的两侧。他的手又抬上来,搔着挨近膝盖的毯子,接着,孩子又突然蜷曲双腿,大腿收拢到贴近肚子,然后就不动弹了。这时,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瞧着站在他面前的里厄。现在他的脸如泥塑一般,凹陷处的嘴巴张开,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拖长的号叫,这唯一的叫声随着呼吸而略微变化,猛然充斥病房,成为一种单调的、不协调的抗议,听来不似人声,却仿佛同时发自所有世人之口。里厄咬紧了牙关,而塔鲁则转过身去。朗贝尔凑到床边,而坐在床边的卡斯泰尔又把摊在双膝上的书本合上。帕纳卢注视孩子的嘴,只见嘴里因疾病而脏兮兮的,积满了世世代代的这种呼号。神甫不由得双膝跪下,声音有几分哽咽,但很清晰地说道:“上帝啊,救救这孩子吧。”他这句祷告,在持续不断的无名的怨声衬托下,谁听到都觉得极其自然。

这工夫,孩子还继续叫喊,周围的病人也都骚动起来。在病房另一头不断哀吟的那个人,也加快了抱怨的节奏,最后同样变成真正的呼号了,汇入其他病人越来越高的呻吟。整个病房哭泣声如潮涌动,盖过了帕纳卢的祷告声。里厄紧紧抓住床架的横档,闭起双目,一时感到极度疲惫和厌恶。

里厄睁开眼睛时,瞧见塔鲁站在身边。

“我得走开了,”里厄说道,“实在受不了。”

然而,猛然间,其他患者都住了声。大夫这时才听出来,孩子的叫声也已微弱,而且还在减弱,终于止息了。可是,孩子周围哀怨声又起,不过很低沉,犹如刚结束的这场搏斗遥远的回音。这场搏斗的确结束了。卡斯泰尔已经走到病床另一头,说了一句“全完了”。孩子的嘴张着,但是无声无息了,躺在凌乱被子的凹陷处,身子突然就缩小了,脸上还残留着泪珠。

帕纳卢走到床前,做了祈福的手势。然后,他搂起教袍,走中间通道出去。

“难道还得从头做起吗?”塔鲁问卡斯泰尔。

老大夫晃了晃脑袋。

“也许吧,”他强颜一笑,说道,“不管怎样,他挺的时间够长的。”

这时,里厄已经要离开病房,他脚步飞快,情绪又那么冲动,在超过帕纳卢的当儿,被神甫一把拉住。

“别这样,大夫。”神甫对他说道。

里厄正冲动不已,猛然转身,粗暴地抛给神甫一句:

“哼!至少,这孩子是无辜的,这您完全清楚!”

他随即转过身去,抢在帕纳卢之前走出病房,来到小学校院子的里端,在蒙尘的小树中间,捡了一条长凳坐下,擦拭一下已经流到眼角的汗水。他还想喊几嗓子,以便震开压在他心头的死结。热气从榕树的枝叶之间沉降。早晨的碧空很快就蒙上一层淡白色的烟雾,这使得空气更加闷热了。里厄坐在长凳上缓劲儿。他望着树枝、天空,呼吸又渐渐平稳下来,也慢慢吸纳了疲劳。

“跟我说话,为什么这么大火气呢?”他身后有人说道,“这景象惨不忍睹,对我也一样。”

里厄朝帕纳卢转过身去。

“不错,”里厄说道,“请您原谅。真的,疲劳也是一种疯狂的形态。在这座城市里,有些时候,除了反抗,我没有别的感觉了。”

“我理解,”帕纳卢低声说道,“这种情况超出了我们的容忍度,是会让人愤然而起。不过,也许我们就应该热爱我们不能理解的东西。”

里厄腾地一下子站起身,定睛看着帕纳卢,眼神里汇聚了他所能调动的全部力量和愤慨,随后又摇了摇头。

“不,神甫,”他说道,“对于爱,我另有看法。我誓死也不会爱这个让孩子受折磨的世界。”

帕纳卢的脸上掠过一丝震惊的神色。

“嗳,大夫,”神甫怅然地说道,“我刚刚理解了所谓的宽容。”

这时,里厄由着身体,重又坐到长凳上。他从卷土重来的疲惫的深处,语气更为和缓地回答道:

“这正是我所缺乏的,我也知道。然而,我并不想跟您讨论这个问题。我们一起工作,正是这件超越渎神和祈祷的事把我们聚在一起。唯独这一点才重要。”

帕纳卢坐到里厄的身边,他那样子有点激动。

“是的,”神甫说道,“是的,您也一样,是为拯救人而工作。”

里厄挤出个微笑。

“拯救人,这话对我未免过誉。我没有做那样的大事,只是关心人的健康,首先是人的健康。”

帕纳卢有些迟疑。

“大夫。”神甫开了口。

但是他欲言又止,他的额头也开始汗如雨下。他喃喃说了一声“再见”,站起身来时两眼发亮。他刚要离去,若有所思的里厄也站起来,走上前一步。

“再次请您原谅,”里厄说道,“这样发火不会再有了。”

帕纳卢伸出手,感伤地说道:

“然而,我并没有说服您!”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里厄说道,“我所憎恨的,是死亡和病痛,这您完全清楚。不管您意下如何,我们走到一起,就是为了忍受死亡和病痛,并且与之斗争。”

里厄握住帕纳卢的手。

“您瞧,”里厄说道,并且避开神甫的目光,“现在,就连上帝也不可能将我们分开。”

自从参加了卫生防疫组织,帕纳卢就没有离开过医院和鼠疫传播的地方。在救护人员中,他置身于自认为合适的位置,也就是说第一线,死亡的场面自然见过不少。他虽说注射过疫苗,有了免疫力,却未能免除他对死的忧虑。不过,表面上,他总能保持镇定的神态。可是自从那天,他长时间观看一个孩子死亡的过程,似乎就变样了。越来越紧张的神色,明显写在他的脸上了。且说那天,他对里厄笑道,此刻他正写一篇小论文,题为《神甫能否看医生》,大夫便感到,事情似乎远比帕纳卢所说的更为严重。大夫表示愿闻这篇论文的详情。帕纳卢便告诉大夫,他在男教徒的弥撒上要有一场布道,届时他至少会阐述他的一些观点。

“我希望您能到场,大夫,讲道的主题会引起您的兴趣。”

神甫第二次讲道,正赶上大风天。老实说,没法儿跟第一次讲道相比,这次全场听众坐席稀稀拉拉了。原因很简单,在我们的同胞看来,这种场面已无吸引人的新意了。在全城经历艰难的时期,“新意”这个字眼早已失去意义。此外,大多数人,即使没有完全弃绝他们的宗教义务,或者,即使没有参加礼拜的同时又过着极不道德的私生活,他们也会用一些毫无理智的迷信来取代正常的宗教活动。他们宁愿佩戴护身圣牌或者圣罗克护身符,也不肯去做弥撒了。

举例便可说明,我们的同胞开始滥用预言了。的确,在春季那会儿,大家就期待鼠疫会随时结束,既然大家都确信疫情不会持续下去,谁也想不到去问问别人,瘟疫究竟能流行多长时间。然而,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有人开始担心,这场灾难真的没有头儿了,于是瘟疫停止流行,一下子就成了众望所归了。占星术士或天主教圣徒的各种预言,就这样一手传一手。本城印刷所老板也很快就看出,公众对预言的这种执迷有利可图,于是排印成册,大量发行。他们又发现公众的好奇心难以餍足,便组织人力到市里各家图书馆查阅野史,尽量搜集所有见证资料,汇编起来在全市发行。如果史书上的预言还嫌不足,还可以向一些记者定制:这些记者至少在这方面,表现出来的专业水准不亚于那些世代的楷模。

这些预言有些甚至在各家报纸上连载,而大家阅读的浓厚兴趣,丝毫不逊于灾难前看连载的言情小说。有些预言还依据稀奇古怪的计算,即在计算中纳入闹鼠疫年份的千位数、死亡的人数,以及瘟疫持续的月份数。另一些预言则比较历次鼠疫大流行,找出其中类似的方面(即预言中所谓的常数),再运用同样古怪的计算,便声称得出认识当前灾难的数据。不过,最受公众赞赏的预言,无疑是效仿《启示录》的语体写成的,宣告即将发生一系列事件,每一个都可能成为考验这座城市的大事件,其复杂性可以作出多种多样的阐释。就这样,诺斯特拉达穆斯[30]和女圣徒奥狄尔[31]便成为天天咨询的预言家,而且总能获得相应的回答。况且,所有预言有共同之处,最终总能给人以宽慰。唯独鼠疫例外。

可见,在我们同胞的心目中,这种迷信替代了宗教信仰,因此,帕纳卢讲道的教堂,上座率只达到四分之三。讲道是在晚上,里厄到达时,风一阵阵从入口两扇自动关闭的门缝隙间钻进教堂,在听众之间自由穿行。里厄走进这清冷而寂静的教堂,在一色男信徒的座位中间坐下,看到神甫正登上讲坛。帕纳卢开始讲道,比起头一次来,他这次语气更加温和,也更为审慎,而且,听众也多次注意到,他在演讲中有几分迟疑。还有个情况很怪,他不再讲“你们”,而是说“我们”如何如何。

不过,他的声音渐渐有了底气。他开始提醒说,鼠疫在我们中间流行了数月,多少次看到它坐到我们餐桌旁,或者坐到我们所爱的人床头,看到它在我们身边走动,在工作地点等待我们到来,因此,现在我们更了解鼠疫了,现在也许我们更能接受它不间断对我们讲的事,而在初期惊愕之余,我们不可能很好地听取。帕纳卢神甫在同一地点布道已经讲过的话,仍然是对的,至少他深信不疑。然而,这种情况我们每人都碰到过,他也痛悔得捶胸顿足,当时他布道所考虑并讲出来的话,也许还缺乏慈悲心怀。不过,有一点始终是对的,就是说任何事情,总有可取的方面。最严酷的考验,对于基督教徒仍有裨益。而基督教徒遇事所应当寻求的。恰恰是事情的益处,这种益处由什么构成,怎样才能够找到。

这工夫,里厄周围的人两臂搭在扶手上,似乎舒舒服服坐在长椅上,尽量保持最惬意的姿势。教堂入口的一扇软垫隔音门在轻轻地来回摆动。有人离座去把门扶住。里厄因这种骚动而分心,几乎没有听见帕纳卢接着讲道说些什么。神甫所讲的大致内容是,不必试图解释鼠疫这种现象,而应尽量学会可能学会的东西。里厄听得很模糊,以为神甫主张什么都无需解释。等到帕纳卢用力强调,在天主看来,有些事情可以解释,另一些事情不能解释,这时里厄的注意力才开始集中。世间当然有善恶,一般来说,也很容易解释善恶的区别。然而,深入恶的内部,就开始碰到难题了。譬如说,世间存在看似有必要的恶,也有看似没必要的恶。有堕入地狱的唐璜,也有一个孩子的夭折。要知道,如果说唐璜这个浪荡的恶少天打雷劈,是罪有应得的话,那么这孩子遭受这么大罪,就无法理解了。事实上,在这人世间,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一个孩子遭罪,以及这种痛苦所带来的恐惧,并且务必找出这其中的缘由。在人生的其他方面,上帝向我们提供了一切便利,因而到此为止,宗教也就乏善可陈。在这里则相反,天主将我们逼到墙根儿。我们全落入鼠疫的围墙里,我们必须在这种死亡的阴影中,找出有益于我们的方面。帕纳卢神甫甚至不肯随便利用廉价的优势,一举而跨越围墙。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说一句,等待这孩子的永福,足可以补偿他们遭受的痛苦。而其实,他对此却一无所知。归根结底,谁又能断言,永恒的福乐便可补偿人所遭受的片刻痛苦呢?那肯定不会是个基督徒,只因我主耶稣四肢和心灵都尝到过痛苦。神甫不会那么做,依然停留在墙脚,直面对着一个孩子的痛苦,坚守这种十字架便是象征的极痛深悲。他可以无所畏惧地对那天听他讲道的人说:“我的弟兄们,时刻到了。不是相信一切,就是否定一切。可是在你们中间,谁又敢否定一切呢?”

里厄刚想到神甫接近了异端邪说,但是不容他细想,帕纳卢已经接着有力地断定,这种命令,这种纯粹的要求,正是基督徒的特惠。这也是基督徒的美德。神甫心知他要讲的美德中有过火的成分,许多习惯了更为宽容和传统的道德的人,听了会反感。不过鼠疫时期的宗教,不可能等同于平时的宗教,如果说天主可能容许,甚至渴望人的灵魂在幸福的时期安详而怡然自得,那么他也希望在极端的不幸中,人的灵魂就应该有极端的表现。今天,天主将他的造物置于不幸的境地,这是赐予他们的恩惠,促使他们重新找回并担当起这种至高无上的德行,即全相信或全否定。

上世纪有一位世俗作家,断言并不存在炼狱,便声称揭示了教会的秘密。言下之意,他认为不存在半路,只有天堂和地狱,人根据生前所作的选择,死后不是升天堂而得永福,就是下地狱而受永罚。但是,按照帕纳卢的观点,这是一种异端邪说,只能出自一个不信教的人的头脑。因为,炼狱就是存在。当然,有些时期,不能过分指望这种炼狱,有些时期,根本谈不上轻罪。任何罪孽都死有余辜,任何冷漠的态度都是犯罪。那就是全认可,或者全否定。

帕纳卢停顿了,这时,里厄才更清楚地听到风从门下钻进来的哀鸣:外面的风似乎刮得更加猛烈了。与此同时,神甫又讲道,他所说的全盘接受的品德,不能从通常赋予该词的狭义来理解,既不是一般意义的逆来顺受,也不是勉为其难的逊顺,而是屈辱,是受辱者心甘情愿的一种屈辱。不言而喻,一个孩子遭受的痛苦,是对人的思想和心灵的侮辱。这就是为什么必须投身进去。这就是为什么,而帕纳卢明确告诉听众,他要说的意思不容易说,必须情愿接受屈辱,因为这是上帝的意愿。只有这样,基督徒才会不惜一切;所有出路都关闭了,才会把根本的选择贯彻到底。一个基督徒会选择相信一切,以免走到否定一切的死路。正如那些善良的妇女,这时候在各教堂得知,腹股沟淋巴结形成肿块,正是人体排泄传染毒素的自然通道,她们就说:“天主啊,请让我身上腹股沟淋巴结也长出肿块吧”,基督教徒也同样会把自身交给天主,即使还不理解我主的意愿。我们不能说:“那个我理解,但是这个不可接受”,必须跳进摆在我们面前的这种不可接受的腹心,恰恰就是为了我们作出选择。孩子的痛苦正是我们的苦涩面包,但是如无这种面包,我们的灵魂没有精神食粮,就会饿死。

帕纳卢神甫讲到这里顿了顿,停顿时通常会伴随场内隐隐的嘈杂声,而这次嘈杂声刚起,讲道者就出人意料,马上接下去,其声铿锵有力,佯装设身处地,替听众发问,究竟应该如何作为。他早就料到,大家要说出听天由命这个可怕的字眼。那好吧,面对这个字眼他并不退避,只要允许他加上“积极的”这个形容词。当然了,还得强调一遍,切勿模仿他曾提过的阿比而尼亚的那些基督徒。更不要想去附和那些患上鼠疫的波斯人,他们将带有病毒的破衣烂衫抛向由基督教徒组成的卫生防疫队,并且高声祈求上天将鼠疫传染给这些离经叛道者,惩罚他们企图制服天主赐予的灾难。然而反过来,也不应该效仿开罗的那些修道士:他们在上世纪瘟疫流行期间,举行送圣体仪式时用镊子夹圣体饼,只为避免接触信徒们可能潜伏病毒的又湿又热的嘴。波斯的鼠疫患者和开罗的修道士,同样都有罪孽。因为,对于前者,一个孩子的痛苦无关痛痒,而对于后者则相反,人对痛苦的畏惧侵蚀了方方面面。这两种情况,问题都被掩盖了。对天主的声音,他们全置若罔闻。还有其他事例,帕纳卢也要列举。据马赛大鼠疫纪事作者的记述,赎俘会[32]修道院八十一名修道士,仅有四人幸免于难,而四人中又有三人潜逃。纪事作者们是这样讲的,再多说什么就超越他们的职业了。然而,帕纳卢神甫读到这些记载,全部思绪就自动集中到那名唯一留下的修道士身上,尽管他也看到了那七十七具尸体,尤其看到了那三名教友逃逸的例子。讲到这里,神甫用拳头捶着讲道台的边缘,高声说道:“我的弟兄们,一定要做留下来的那一个!”

这倒不是说拒绝防范措施,防范措施正是一种明智的秩序,由一个社会引进一场大灾难的混乱中。绝不要听那些道学家的胡言乱语,说什么必须跪下来求饶,放弃一切。我们只应当开始往前走,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尽量做好事。不过,除此之外,就必须坚持下去,完全听从上帝的安排,哪怕孩子死了,也不要去寻求个人的帮助。

帕纳卢神甫讲到这里,又举出马赛鼠疫流行期间,贝尔森斯主教[33]的崇高形象。他回叙说,在瘟疫行将结束时,主教已经做了一切该做的事,认为一筹莫展了,于是备足食粮,闭门不出,还让人在住宅四周筑起围墙。当地居民本来把他视为偶像,由于痛苦到极限而产生的逆反心理,他们对主教的行为痛恨到极点,就用尸体将他的房子包围起来,想要让他染上瘟疫,甚至还把尸体抛入墙内,以便更加确保他难逃厄运。主教就是这样,在最后关头意志薄弱,自以为在死亡的世界能独善其身,不料尸体却从天而降,砸到他的头上。我们同样如此,就应该确信在鼠疫的肆虐中没有安全岛。不,没有中间路线。必须接受令人愤慨的现实,因为我们必须作出选择:要么恨天主,要么爱天主。又有谁敢选择恨天主呢?

“我的弟兄们,”帕纳卢最后说,同时宣布他得出的结论,“爱天主,是一种艰难的爱。这种爱的必要条件,就是完全忘我,鄙视自身。但是,唯独这种爱,才能消除孩子们的痛苦和死亡;不管怎样,也唯独这种爱,能让死亡显示其必要性,因为死亡无法理解,我们就只能求之了。这就是难以领会的一课,我愿意和你们共勉。这就是信念,在世人眼里很残酷,在上帝眼里却有决定意义,因此必须拉近距离。这种可怕的形象,我们一定要与之比肩。登上这个顶峰,一切都将相混同,不分高下了,真理就将从这表面上不公正之中涌现出来。也正是如此,在法国南方的许多教堂里,一些鼠疫受难者在祭坛的石板下安眠了多少世纪,神甫们在他们的坟墓上方讲道,所宣扬的精神,正是从这种也有孩子份额的骨灰中激发出来的。”

里厄走出教堂时,一阵狂风从半开的门扇灌进教堂,径直扑向教徒们的脸。一股雨水的气味和潮湿的人行道的清香,随风进入教堂,让教徒们出去之前就领略城市的模样。一位年迈的教士和一个年轻助祭,这时在里厄大夫前面走出门,好不容易才按住帽子。尽管手忙脚乱,年迈的教士还照样不停地评论这场讲道。他赞赏帕纳卢的口才,但是颇担心神甫阐明思想的大胆论断。他认为这场讲道,重在表现忧虑而不是力量,可是一位教士,到了帕纳卢这种年纪,就没有权力心感忧虑了。年轻的助祭顶风低着头,明确说他总跟这位神甫打交道,了解他的思想演变,他的论文还要大胆得多,恐怕难获教会批准印行。

“他到底要阐述什么思想呢?”老教士问道。

他们已经走到教堂门前的广场,大风在周围呼啸,打断了年轻助祭的话。等到能开口了,他仅仅说道:

“一位教士如看医生,这中间就矛盾了。”

塔鲁听了里厄转述帕纳卢的讲话,就说他认识一位教士,在战争中丧失了信仰,只因他发现了一张打瞎了双眼的青年的脸。

“帕纳卢说得对,”塔鲁说道,“无辜的人打瞎了双眼,一个基督徒目睹了,就应该放弃信仰,或者接受也把自己的眼睛弄瞎。帕纳卢不肯放弃信仰,他一定能坚持到底。这就是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塔鲁的这种看法,能否稍微澄清后来发生的种种事件,以及在这些事件中,帕纳卢在他身边的人眼里种种不解的表现呢?下文大家自会判断。

讲道之后没过几天,帕纳卢果然忙着搬家了。当时,城里疫情发展引起了搬家潮。塔鲁就不得不撤离旅馆,住进里厄的家中;同样,神甫也只好放弃修会分配给他的那套房间,搬进一位老太太的家里:房东老太太总去教堂,尚未感染上鼠疫。在搬家的过程中,神甫越发感到疲惫和焦虑,无意中丧失了房东老太太对他的敬重。老太太曾热烈赞扬圣女奥狄尔预言的功德,而神甫听着,却稍微流露出了不大耐烦的神情,想必是他太疲倦的缘故。后来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就连至少争取老太太一种善意的中立态度也不可得。他已经造成了坏印象。因此,每天晚上,在返回他那布满针钩花边饰物的房间之前,他就不得不观赏房东坐在客厅里给他看的后背,同时让他带走的记忆,就是身也不回对他冷淡说的一句“晚安,神甫”。正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他上床睡觉时头疼得很,感到孕育好几天的热烧,这时开始泛滥,热浪冲击他的手腕和太阳穴。

随后发生的情况,只有通过房东老太太事后的讲述才知道。她习惯早起,第二天早晨,起来了一段时间,奇怪没有看见神甫走出房间,犹豫再三才决定去敲敲房门。她瞧见神甫一夜未眠,仍然躺在床上。神甫感到气闷而难受,显得异于往常,脸色涨红。拿老太太本人的话说,她彬彬有礼地向神甫提议请个医生来,然而,她的提议遭到粗暴的拒绝,她认为那种态度实在令人遗憾。她只好退出房间。过了一会儿神父按了铃,请房东过来一趟。他对刚才的火气道了歉。并且向房东声明,他不可能染上鼠疫,身上没有出现鼠疫的任何症状,只是一时疲劳过度的反应。老太太郑重地回答说,她提议并不是出于这种担心,她没有考虑自身的安全,那是掌握在上帝的手里,她只是想到神甫的健康状况,并且自认为对此负有部分责任。但是,由于神甫没有再说什么,房东老太太所讲,如果属实的话,她当场又向神甫提议请他的医生来。神甫再次拒绝了,还解释了几句,而老太太却认为说得非常含混。她只是觉得听懂了,可听懂的意思,在她看来又恰恰无法理解;神甫拒绝医生诊视,是因为这不符合他的原则。于是,她得出结论,高烧把她的房客脑袋烧糊涂了,无奈之下,她只能给神甫端去药茶。

老太太一心决定,要一丝不苟地履行这种情况给她造成的义务,每隔两小时去看看病人。最令她诧异的是,一整天神甫都一直处于烦躁的状态。他掀掉被单,随后重又拉上盖住,不断抬手抚摩汗潮的脑门儿,还时常坐起来,想咳嗽又咳不出痰来,喉咙嘶哑而带痰声,仿佛要强行清嗓子。当时真像有一团棉絮堵住嗓子眼儿,又无法掏出来。一阵一阵这样折腾之后,他就仰身倒在床上,所有迹象都表明他已筋疲力尽。最后,他又半抬起身子,片刻之间凝视前方,目光那么专注,比先前躁动时更为凶猛。可是,要不要叫医生,老太太还犹豫,唯恐惹病人不快。虽说看似很严重,也许这仅仅是突发高烧。

不过,到了下午,老太太试图对神甫说这事儿,只得到几句含混不清的回答。她又重提请医生的建议。神甫一听便坐起来,他有点喘不上来气,回答得却十分清晰,他不愿意请医生。当时,房东老太太就决定等到次日早晨,如果神甫的病情还不见好转,她就打电话,朗多克情报所提供的电话号码,每天要在广播里反复播送十来遍。她始终担当自己的责任,打算夜间还去看看房客,守护在床前。可是,晚上给他端去新煮的药茶之后,她本人也想躺一会儿,不料直到次日天蒙蒙亮才醒来,赶紧跑到病人房间。

神甫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昨天满脸涨红,现在却面无血色,因脸庞依然丰满,那种苍白就尤为骇人了。神甫正凝视着床铺上方的一盏玻璃彩珠吊灯。他的头立刻转向进屋的老太太。据房东说,他折腾了一整夜,毫无气力作出反应了。老太太问他身体如何,注意到他回答的声音淡定得出奇,他说情况不妙,但不需要请医生,只要把他送进医院,照章办事就可以了。老太太一听慌了神儿,急忙跑去打电话。

里厄中午时分赶到,听了房东的讲述,他仅仅回答说,帕纳卢做得对,但是恐怕太迟了。神甫以同样淡定的态度接待里厄。大夫检查了一下,不免感到意外,在他身上没有发现淋巴腺鼠疫或者肺鼠疫的任何主要症状,只检查出肺部肿胀,并有压抑痛感。但是不管怎样,他的脉搏十分微弱,总的体征临近病危,生存的希望不大了。

“您根本没有这种疾病的主要症状,”大夫对帕纳卢说道。“但实际上,还有疑问,我还得把您隔离起来。”

神甫微微一笑,样子很怪异,似乎表示礼貌,但是没有说话。里厄出去打电话,返回房间,就看着神甫。

“我就守在您身边。”他语气温和,对神甫说道。

这时,神甫又恢复点儿精神,眼睛转向大夫,眼神里重又含有几分热情。接着,他艰难地开口说话,没法儿判断他是不是带着伤感讲这句话:

“谢谢,”他说道,“不过,出家人没有朋友,他们把一切都交给了上帝。”

他要人把放在床头的耶稣受难十字架递给他,拿到之后,便转过身来,盯着看十字架了。

帕纳卢住进医院,再也没有开口讲话。他听任摆布,如同一个物件,接受强加给他的各种治疗,只是握住十字架再也不放手了。然而,神甫的病例一直确诊不了。在里厄的思想里始终存疑。是鼠疫,又不是鼠疫。而且,近来一段时间,鼠疫似乎乐得给医生的诊断制造混乱。不过,在帕纳卢的病历中,随后的情况将表明,这种难以确诊并不重要。

体温上升,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嘶哑,一整天折磨着病人。到了晚上,神甫终于咳出堵着嗓子眼儿的那团棉絮。那团棉絮呈红色。帕纳卢在高烧的嘈杂闹声中,始终保持淡定的眼神。第二天早晨,发现他死了,半个身子悬在床外,眼睛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病历卡上记录为:“疑似鼠疫。”

那年的万圣节非比寻常。当然了,气候还是随着时令,突然变天了,迟滞的炎热一下子让位给凉爽的天气。跟往年一样,现在刮起冷风,而且持续不断。大片大片乌云,从天际一边奔向另一边,阴影遮住房舍,单等乌云飞过,十一月天空的金色冷光重又投到这些房顶。头一批雨衣已经上市。不过,大家注意到,光亮的胶布雨衣数量奇多。其实,报纸早就报导过,据说两百年前,法国南方鼠疫大流行期间,医生们穿上油布衣服以防传染。各家商店趁机倾销库存的过时服装,人人争购,希望穿上这种防护服。

不过,时序嬗变的这些征象,不能令人忘记公墓冷冷清清的景象。往年这个日子,有轨电车里充满菊花的没有香气的味道,妇女则成群结队,前往亲人安息的墓地,给他们的坟墓布满鲜花。一年漫长的岁月,逝者都在孤独和被遗忘中度过,而这一天,正是活着的人试图给死者做些补偿。然而,这一年,谁也不愿意再思念死者了。恰恰是因为已经想得太多了。今非昔比,不再是怀着些许遗憾和无限忧伤来扫墓。死者也不再是被冷落的孤魂,亲人每年有这么一天,来到墓前诉说辩解一番。他们成为不速之客,闯入想要忘记他们的人的生活。这就是为什么,这一年的万圣节,可以说为人避讳了。科塔尔就说,现在天天过万圣节——塔鲁倒认为,他的言词越来越尖刻了。

千真万确,鼠疫欢快之火,在焚尸炉里越烧越旺了。日复一日,死亡人数例也确实没有增加。但是,鼠疫到达高峰,似乎筑成安乐窝,每天杀戮的人数,像一个称职的公务员的工作那样,准确无误而又均衡了。依权威人士之见,原则上,这是个好兆头。在疫情图表上的曲线,先是不断上升,后来沿水平延长,这在一些人,例如在里夏尔大夫看来,还是差强人意的。“这图表趋势不错,好得很嘛。”里夏尔大夫说道。他认为疫情已经达到他所说的水平线了。从此往后,只能是往下降了。这种变化,他归功于卡斯泰尔新研制出来的血清。新血清确实取得了意外的成效。老卡斯泰尔也不表示反对,但却认为,其实还无法作出任何预判,瘟疫的历史就出现过意料不到的反弹。省政府早就渴望平抚公众的情绪,但是鼠疫总不给机会,这次就打算召集医生开会研讨,请他们写出一份有关这个问题的报告,不料就在这节骨眼儿上,里夏尔大夫也让鼠疫夺走了性命,而这恰恰发生在疫情水平发展线上。

这一事例当然令人震惊,但是毕竟说明不了什么,省府当局面对这一变故,又回到悲观的态度上,这跟先前要采取乐观态度同样失于轻率。卡斯泰尔本人倒是兢兢业业,一门心思研制他的血清。不管怎样,公共场所无不改成医院或者检疫隔离所,而省政府大楼之所以没有轻易改动,也是因为总得保留个开会的场所。不过,总体来说,这个时期疫情相对稳定,因此,里厄所作的组织安排还能应付裕如。医生和护理人员已经尽了全力,没有被迫想方设法作出更大的努力。他们只需保持常态,继续做好这种可以说是超人的工作。已经有所表现的肺鼠疫形态,现在蔓延到本市各个角落,就好像大风点燃并吹旺市民肺里的大火。患者大口大口吐血,丧命的速度大大加快了。现在受感染的危险剧增,则是瘟疫的这种新形态所致。其实,在这一点上,专家们始终各持己见。但是,为了进一步防护,卫生防疫人员依旧隔着消毒纱布口罩来呼吸。尽管乍看起来,疫情很可能还要扩展,但是,腺鼠疫的病例却在减少,总体尚能持平。

然而,由于食品日益短缺,还可能在其他方面引起忧虑。投机活动猖獗起来,一般市场紧俏的生活基本食品,有人以天价倒卖。这样一来,穷苦人家生活就异常艰难,而富有家庭几乎什么也不缺少。按说,鼠疫司职不偏不倚,卓有成效,本可以在我们同胞的心中强化平等,不料正相反,它通过自私心理的正常作用,在人心中加剧了不公正的感受。当然,最后还有无可挑剔的平等,即死亡,但是这种平等,谁也不愿意争取。穷人饱受饥饿之苦,自然更加怀旧,想到毗邻的城镇乡村,那里生活很自由,面包也不贵。既然不给他们饱饭吃,他们就颇不理智地觉得,应该放他们离开。于是,一句口号终于流行起来,有时在墙上就能读到,还有几次在省长经过的路上有人喊出来:“不给面包,就给空气!”这句带有嘲讽意味的口号,也成为示威游行的信号:几次游行被迅速镇压下去,但是其严重性质则有目共睹。

各家报纸接到指令自然服从,不惜一切代价宣传乐观精神。读这些报纸,那便是民众表现出来的“平静而镇定的动人典范”,标志着当前形势的特点。可是,在一座封闭的城市里,就毫无秘密可言了,谁也不会误解全城居民表现出来的“典范”。至于报纸上所谈的“平静而镇定”,要想有一个准确的概念,只需走进当局所组建的一处检疫隔离所,或者一个隔离营就行了。当时,叙述者恰巧被调往别处,不了解那些营所的情况。因此,他讲到这里,只能引述塔鲁的见证。

塔鲁在笔记中,确实论述了一次参观:他和朗贝尔一起去看了设在市体育场的隔离营。体育场坐落在城门附近,一边挨着有轨电车行驶的街道,另一边则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一直延伸到城池起建的高地边缘。体育场四周通常筑起水泥高墙,只要在四面进出口设置岗哨,就很难逃离。同样,有围墙阻隔,外面的好奇者也难以进去打扰那些接受检疫隔离的不幸者。反之,隔离在里面的不幸者,终日看不见,却能听到驶过的一辆辆有轨电车,从伴随电车的更加喧闹的声音,就能猜出是办公室上下班的时间。他们由此得知,生活把他们排除在外,但是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仍然继续,只是由水泥高墙隔成两个世界,彼此陌生的程度,不亚于身处不同的星球。

那是个星期天下午,塔鲁和朗贝尔选定时间前往体育场。陪同他们的那个贡萨雷斯,足球运动员,还是朗贝尔把他找来的,他最终接受了轮流看管体育场的差使。朗贝尔要把他介绍给隔离营主任。贡萨雷斯跟他们二人重又见面的时候,就对他们说闹鼠疫之前,这个时刻他换上运动服,准备上场比赛了。现在,体育场都征用了,不可能再组织球赛了,贡萨雷斯感到自己闲得慌,也完全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正是出于这种原因,他接受了这项看管的任务,但要求只是在周末才值班。那天半晴半阴,贡萨雷斯仰望天空,颇为遗憾地指出,这种天气,不下雨也不热,特别有利,能痛快踢一场好球。他极力回忆在更衣室里擦松节油的气味,还有摇摇欲垮的看台,黄褐色球场衬出的色彩鲜艳的球衣,中场休息时喝的柠檬汁和冰镇汽水,发干的喉咙喝下汽水,就有无数冰针刺激的感觉。塔鲁还记录一件事:他们走过城郊坑坑洼洼的街道,这个足球运动员还不断地踢着碰到的石子儿,总想一脚踢进阴沟的下水口里,踢进去了便说道:“一比零。”他抽完一支香烟,烟蒂从口中吐出去,就起脚尽量在半空接住。到了体育场附近,一群孩子正踢球,把球朝他们三人踢过来,贡萨雷斯冲上前,一脚准确地把球还给那些孩子。

他们终于走进体育场。看台上全是人。但是,场地上搭满了红帐篷,有数百顶之多,远远望去,看得见帐篷里的卧具和包裹。看台原样未动,好让检疫隔离者上去乘凉或者避雨。他们只能到日落时分才能回帐篷。看台下面的淋浴室经过了改造,而运动员的更衣室则改成办公室和医务室。隔离营大部分人都在看台上,另一些人在球场边上游荡,还有几个人蹲在他们帐篷的出入口前,无神的目光扫视着任何东西。看台上许多人都横躺竖歪,似乎有所期待。

“他们整天都干什么?”塔鲁问朗贝尔。

“不干什么。”

确实如此,几乎所有人都耷拉着胳臂,两手空空。这么大一群人聚在一起,全场却寂静得出奇。

“最初那几天,”朗贝尔说道,“这里的人话特别多,谁都听不见谁。可是,随着一天一天过去,他们的话就越来越少了。”

根据塔鲁记述的情况,他理解他们的心情,从一开始就看见他们挤在帐篷里,不是倾听嗡嗡飞的苍蝇,就是浑身瘙痒,一碰到愿意听他们发泄的人,他们就大叫大嚷,倾吐他们的愤怒或恐惧。然而,等到隔离营人满为患了,善意倾听的人越来越少,大家就只好不吭声了,而且相互猜忌。的确,有一种猜疑,自灰色却又明亮的天空而降,落到这红色的营地里。

不错,人人都是一副猜疑的神色。既然把他们从其他人当中隔离出来,那就不是毫无道理,他们就要在脸上显示担心并寻找这种道理的神色。塔鲁观察到,他们人人眼神都茫然,人人都是一副痛苦的样子,苦于同他们原先的生活完全隔绝了。他们总不能时时刻刻想着死亡,于是什么都不想了。他们是在度假。“然而,最糟糕的是,”塔鲁这样写道,“他们已被人遗忘,而且,他们心里也明明白白。熟人把他们忘记了,因为要考虑其他事情,这很可以理解。可是,爱他们的人也把他们忘记了,因为要走门路,疲于奔命,要想方设法把他们捞出来。那些人脑袋里总萦绕着要捞人的事,也就不再想要捞的人了。这也很正常。这样闹腾下来,大家终于发觉,谁也不可能真正想谁了,即使身陷最悲惨的境地。因为,真正想一个人,那就是分分秒秒都在想,绝不会分神,不管是有家务事,有苍蝇在眼前飞,该吃饭了还是身上发痒。但是,总有飞舞的苍蝇,身上也总有发痒的时候。因此,人活在世上很艰难。他们这些人都深知这一点。”

隔离营主任又朝他们走来,对他们说有个奥通先生要见他们。他先把贡萨雷斯送到办公室,再来带塔鲁和朗贝尔走向看台的一个角落。坐在一旁的奥通先生从那里站起身,接待他们。他的穿戴一如往常,还戴着硬领。塔鲁仅仅注意到,他两鬓的毛发扎煞得很高,一只鞋的鞋带没有系好。法官的神态很疲惫,他一次也没有正面看对方一眼。他说见到他们很高兴,并请他们转达,他感谢里厄大夫所做的事。

其他人都一言不发。

过了半晌,法官又说道:

“我希望,菲利普没有太受罪。”

这是塔鲁第一次听他说出自己儿子的名字,明白情况有所转变。夕阳在天边低垂,从两片云彩之间透出来的晚照,斜射进看台里,给三人的脸涂上金光。

“没有,”塔鲁说道,“没有,他真的没有受罪。”

塔鲁和朗贝尔离开时,法官仍然望着射来阳光的天边。

他们去跟贡萨雷斯告别。这个足球运动员正在研究轮班值勤表,他笑嘻嘻地跟他们握手。

“至少我又见到了更衣室,”他说道,“还是老样子。”

过了一会儿,主任要送塔鲁和朗贝尔出营,这时忽听看台上劈劈啪啪巨大的声响。接着,国泰民安时期用来宣布球赛结果,或者介绍球队的高音喇叭,这时用发齉的声音通知,隔离人员要回到各自的帐篷,以便分发晚餐。这些人缓缓离开看台,拖着脚步返回帐篷。等他们各就各位了,两辆在火车站里能见到的小型电瓶车,拉着几口大锅,驶进帐篷之间。每人都伸出手臂,而车上两只长柄勺伸进大锅,盛出食物,倒进每人两只饭盒里。电瓶车随即开走,给下一顶帐篷发食品。

“这样安排很科学。”塔鲁对主任说道。

“对,”主任满意地说着,同他们握手,“是很科学。”

这时,暮色沉沉,却云散天晴。隔离营沐浴在清爽柔和的光亮中。在宁静的暮晚,各处却响起匙子和餐盘的声音。一些蝙蝠在帐篷上方飞旋,又倏忽不见了。在围墙外,一辆有轨电车驶过道岔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可怜的法官,”塔鲁走出体育馆大门时,喃喃说道,“真应该为他做点儿什么。不过,如何帮助一位法官呢?”

这样的隔离营,城中还有好几座,叙述者没有第一手材料,为谨慎起见,不能再多说什么。不过,他所能讲的,就是那些隔离营的存在,从那里散发出来的人的气味,黄昏时分高音喇叭震耳欲聋的声响,神秘的围墙,以及那些被打入另册的地方所引起的恐惧,都沉重地压抑着我们同胞的精神,给所有人平添了慌乱和忧虑。跟当局发生的争执和冲突也越来越频繁了。

然而,到了十一月底,早晨就变得很冷了。大雨倾盆,冲刷着铺石马路,也清洗天空,让洗去乌云的澄净天空,在上方与明亮的街道相辉映。乏力的太阳,每天早晨都向全城投下闪亮而清冷的光芒。反之,将近傍晚,空气重又变得温暖了。塔鲁正是选择这种时刻,跟里厄大夫谈谈心。

有一天,将近晚上十点钟,度过了漫长而耗尽精力的一天之后,塔鲁陪同里厄出诊,一道去那位哮喘病患者老人家。这个老街区房舍上空,天光柔和。微风无声无息,穿过幽暗的十字路口。两个人从安静的街道一路走来,却碰到了唠叨不休的老人。老人告诉他们说,有些人并不同意当局的做法,总是同样那些人捞油水,总是同样一些人受罪,总用瓦罐打水早晚得碎,他说到这里,还搓着双手补充道,很可能要出大乱子。他趁着大夫给看病的工夫,嘴上不停地评论时事。

他们听见屋顶有走动的脚步声。老太太见塔鲁注意听的样子,就向他们解释说是一些邻居家的女人上了屋顶平台。他们从而还得知,平台上视野很开阔,而且,房子和房子的平台总有一面相接,整个街区的妇女不用出门,就能相互看望。

“是啊,”老人说道,“你们上去瞧瞧,那上面空气好。”

他们上去一看,平台已空无一人,放了三把椅子。从一面极目望去,只能看见平台连着平台,最后靠着一个岩石般的、幽暗的庞然大物,他们认出那是第一座山丘。从另一面望去,目光越过几条街道和看不见的港口,能落到海天一线,依稀颤动的天际。他们看不到光源的一束亮光,从他们知道的悬崖后面有规律地再现:那是航道的塔灯,从春天起,就一直指引航船改道驶向其他港口。大风清扫过的天空很清亮,纯净的星星闪烁,远处灯塔的光束不时掺杂进来,好似掠过的一缕青烟。微风送来花草的芳香和石头的气味。周围一片岑寂。

“天气真好,”里厄坐下来说道,“就好像鼠疫从来没有蹿升到这里。”

塔鲁背对着他,在眺望大海。

“是啊,”过了半晌,塔鲁才应声说道,“天气真好。”

他走过来,坐到大夫旁边,定睛看着对方。灯塔的光束在天空三度再现。餐具一阵碰撞的声响,从幽深的街道升起,一直传到他们的耳畔。楼内一扇房门啪地关上。

“里厄,”塔鲁语气十分自然地问道,“您就从来没有想了解我是谁吗?您对我产生了友情吗?”

“是的,”大夫回答道,“我对您产生了友情。不过,直到现在,我们始终没有时间。”

“好的,有这话我就放心了。这一刻作为友谊的时刻,您愿意吗?”

里厄没有回答,只是冲他微微一笑。

“喏,是这样……”

远处的街道上,一辆汽车在湿滑的路面上似乎滑行好长时间。汽车驶远了,随后又远远传来模糊的惊呼声,再次打破了寂静。继而,寂静重又落到两个男人的头上,连同天空和繁星的全部重量。塔鲁已起身,坐到平台的栏杆上,面对着蜷缩在椅子上的里厄。只能看到他那大块头的身影,由天空衬托出来。他讲述了好长时间,所谈的内容大致复述如下:

“简单说吧,里厄,早在来到这座城市,经历这场瘟疫之前,我已经饱尝了鼠疫之苦。我是个普通人,这样讲就足够了。然而,这种状况,有些人身处其中并不自知,或者安于现状,还有些人知道处境却想要摆脱。我呢,就始终想要摆脱这种处境。

“我年轻那时候,怀着天真无邪的思想生活,也就是说根本没有思想。我不是好瞎折腾那种类型的人,正正经经开始我的生涯,做什么事都很顺,凭着自己的聪明,在女人圈里如鱼得水,如果说我还有几分不安的话,那就是女人来得快,也去得快。有一天,我开始考虑了。现在……

“应该告诉您,我的家境不像您这样穷苦。家父是代理检察长,相当有地位。但是,他没有那种架子,天生是个随和的人。家母出身寒微,从不抛头露面,我始终很爱她,但是不愿意谈她的情况。父亲,对我关怀备至,我甚至相信他还试图理解我。他有外遇,现在我可以肯定,因此,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愤恨。他在这方面的行为,正如人们所预期的那样,没有招人反感。总之,他不算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现已不在人世,我明白了他这个人的一生,即使不能说是个圣人,也不能说是个坏人。他介于两者之间,仅此而已,对于这种类型的人,大家都有一种适度的好感,正是这种好感能让人继续下去。

“不过,他有一点与众不同:他床头的书却是一本《火车旅行手册》。这倒不是因为他经常出游,其实,只有度假,他才去布列塔尼,那里乡间有一小幢住宅。可是,他能准确地告诉您,从巴黎始发到柏林的各次列车发车和到达的时间,从里昂前往华沙所需换乘列车的时刻,以及您随意挑选的两个首都之间的准确距离。您能说出从布里扬松[34]去沙莫尼[35]怎么乘车吗?即使一个火车站的站长也会闹糊涂了。我父亲却不会弄错。几乎每天晚上,他都练习,丰富这方面的知识,他也颇感自豪。我觉得这很有趣,就经常考他,再拿《火车旅行手册》对照他的回答,承认他答得不错,真是喜出望外。这种小小的练习大大密切了我们彼此的关系。我充当了他的听众,他也赞赏这种好意。至于我,我倒认为他在火车旅行时刻表方面的高才,也不亚于其他方面的高才。

“话题扯远了,我这样就显得过分推重这个正派人了。因为,说到底,他对我所下定的决心,仅仅起了间接的影响。顶多他给我提供了一次机会。是这样,我十七岁那年,我父亲邀请我去听他起诉一个人。那是一桩重大案件,在重罪法庭审理,他当然,认为那该是他最露脸的一天。至今我还相信,他借助这种最能激发青年想象力的庭审,想要推动我进入他本人所选择的职业。我接受去听审案,因为这能让我父亲高兴,还因为我也很好奇,习惯了他在家里的角色,要看看和听听他如何扮演另一种角色。此外我没有别种想法。那时在我的心目中,法庭上审案的过程,类似七月十四日国庆阅兵或者颁奖仪式那样,既正常又不可避免。关于庭审,当时我的认识非常抽象,一点儿也不觉得碍难。

“然而那天,我保留的唯一印象,就是罪犯的形象。现在我也认为,他确实有罪,犯了什么罪并不重要。罪犯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个子矮小,红棕头发比较稀疏,看样子他决心全部招认,对他所犯的罪和要受到的惩罚,的的确确吓得要命,结果几分钟之后,我的眼睛就只盯着他一个人了。他活像一只被强光吓坏了的猫头鹰。他的领结打歪了,没有对准领口。他只咬噬一只手的指甲,右手的……总之,我不必多讲,您已经明白,他是个大活人。

“然而,我这是猛然意识到的,而此前我想到他时,完全通过‘被告’这种方便的归类。现在我不能说,当时我已经把我的父亲置于脑后了,但是,我的腹部像有什么东西收紧,无法顾及其他,注意力只集中到被告身上。我几乎什么也不听了,感到有人要杀死这个大话人,一种强烈的本能,像浪涛一样,把我卷向被告那边,带有一种固执的盲目性。直到我父亲开始宣读公诉状,我才真正清醒过来。

“我父亲穿上红色法袍,完全变了个人,和善、亲热,统统不见了踪影,他满嘴冗长的语句,像蛇一般不断爬出来。我听明白了,他从社会的名义,要求处死这个人,甚至要求砍下这个人的脑袋。不错,他仅仅说:‘这颗脑袋就该落地。’不过,归根结底,这没有多大差异。果然是一码事儿,既然他得到了这颗脑袋。只不过,活儿并不是由他干的。随后我就注意听案件的审理,一直到结案,唯独同这个不幸的人,我产生了一种令人惊诧的亲近感,而我父亲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然而,按照惯例,他应该亲临行刑现场;行刑时刻,美其名曰最后时刻,正经应该称为最卑鄙的谋杀。

“从那天起,我一看到那本《火车旅行手册》,就厌恶到了极点。从那天起,我怀着憎恶的心情,关注司法、死刑和处决,还惊骇地发现,我父亲一定多次到现场观看杀人,而且恰恰到了那些日子,他起得非常早。是的,那几次他都上好闹钟。我不敢跟母亲说起,于是更加细心观察她,这才明白他们之间毫无感情了,母亲过着一种清心寡欲的生活,正如我当时讲的,这种情况有助于我原谅了她。后来我更得知,她没有任何事需要求得原谅,因为她直到结婚,一生贫困,贫困中学会了隐忍。

“您一定是等我说这句话,我马上就离家出走了。没有,我在家住了好几个月,有小一年的时间。但是我有了一块心病。一天晚上,父亲要闹钟,第二天他得早起来。我一夜未眠。第二天他回来发现,我出走了。长话短说,父亲派人找我,我也去见了他,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对他说,若是强迫我回家,我就自杀。他天生性情温和,最终接受了,还对我讲了一大通,说什么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是愚蠢的(他是这样理解我的行为,我也不予以驳斥),又千叮咛万嘱咐,并且忍住了由衷的眼泪。不过,后来,很久之后,我定期回家看望母亲,也就见到他了。现在我认为,保持这种关系,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就我而言,我并不怨恨父亲;只是心里有点儿伤感。他去世之后,我就接来母亲一起住:母亲若是没走的话,会一直留在我身边。

“我长时间讲述开端这段情况,因为实际上,这是一切的开端。现在我要讲得快些了。十八岁那年,我离开了优裕的家庭,体验到了贫困。为了谋生,我干过各种行业,倒也还过得去。但是,我所关心的还是死刑,很想清算一下我跟红棕头发猫头鹰的那笔账。结果,我搞了大家所说的政治。我那是不想成为鼠疫患者,仅此而已。我认为我所生活的社会建在死刑的基础上,我同社会进行斗争,就是同死刑进行斗争。我相信是这样,别人也对我这样讲,总之,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的。因此,我就跟我喜爱的那些人在一起,我也始终爱他们。我留在他们中间很长时间,欧洲所有国家的斗争,没有我不投身进去的。这情况就不多谈了。

“当然了,我知道必要的时候,我们也宣布死刑。但是他们对我说,这几个人必须处死,以便到达一个不再杀任何人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也的确如此,可是,也许我终究不能坚持这种真理。可以肯定的是,我还犹豫不决。不过,我想到那个猫头鹰,那情况还可能继续下去。直到那一天,我看到处决一个人(那是在匈牙利),同样的情景,曾让少年的我头晕目眩,又让成年的我眼前一片黑暗。

“枪毙人的场面,您从来没有见过吧?当然没见过。到场的人,一般要受到邀请,普通观众,也都事先经过挑选。结果呢,您只能停留在木版画和书本插图的场面。黑布蒙上眼睛,人绑在柱子上,几名士兵站在远处。哼!根本不着边!恰恰相反,行刑队靠近要被处决的人,相距只有一米五,这您知道吗?犯人若是往前跨两步,胸口就能顶到枪口,这您知道吗?这么近的距离,行刑队员的枪口又都对准犯人的心区部位,他们一齐开枪,射出的大型号子弹能将人胸口打出个大窟窿,拳头可以伸进去,这您知道吗?不,您不知道,因为那是细节,大家都不讲。睡眠对于人,比生命对于鼠疫患者更加神圣不可侵犯。谁也不应该妨碍好好的人睡觉。除非自己嘴里有味,味儿不好就不要坚持,这一点谁都知道。可是我呢,从那时候起,我就睡不好觉了。难闻的味道一直停留在我的口中,我还一再坚持,也就是说思考这些事儿。

“于是我想明白了,在这些漫长的岁月中,至少我始终是个鼠疫患者,而我还恰恰以为,自己全心全意在同鼠疫作斗争。我得知自己间接地同意了数千人的死亡,甚至煽动杀死他们,即认为必然导致他们死亡的行动和原则是正确的。而这种事,其他人似乎没有什么碍难,或者至少,他们从来不会主动提起。可是我,嗓子眼儿却发紧。我同他们在一起,又深感孤独。有时我表明自己的顾虑,他们就对我说,必须考虑这是一场什么博弈,他们向我摆出的理由往往惊心动魄,好让我囫囵吞枣那样接受。不过,我回答说,那些高贵的鼠疫患者,那些身穿红色法袍的人,他们在这种判决中,也同样有充分理由;如果我赞同普通鼠疫患者提出的不可抗拒的理由和必要性,那么我也不能拒绝高贵的鼠疫患者陈述的理由。他们就向我指出证明穿红袍的人有理的好办法,就是让他们独自掌握判处的大权。可是我心想,让步一次,那就没有理由停下来了。我觉得历史证实了我有道理,如今,都在比谁杀人最多。他们全都在疯狂地杀戮,而且也不可能换一套做法。

“不管怎样,我自己的问题,并不是推理,而是那个红棕头发的猫头鹰,那个肮脏的案件中,几张患了鼠疫的又脏又臭的嘴,向一个戴着手铐脚镣的人宣布他将被处死,并且为处死他安排好一切,于是,他每夜每夜都处于垂危状态,睁着双眼等待被处死。我的问题,是胸口的那个大窟窿。那时我总在想,眼下,至少我个人,我绝不再给出一条理由,您听清楚了,哪怕是一条理由,去为这种令人作呕的屠杀辩解。不错,我选择了这种固执的盲目态度,有待以后看得更清楚吧。

“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变。很久以来,我就深感愧疚,羞愧得要死;居然我也成为一个杀人凶手,即或是间接的,即或是抱着良好愿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仅仅发现,今天,比较而言,即使好人也难免杀人或者被杀,因为他们就生活在这种逻辑中,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致人死亡。是的,我依然感到羞愧,我领悟了这一点,也就是我们所有人都陷入鼠疫中,我丧失了宁静,至今我还在寻找这种宁静,尽量理解他们所有人,不要成为任何人的死敌。现在我仅仅知道,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以便不要再成为一名鼠疫患者,唯独这样,我们才能期望安宁,得不到安宁就安详地死去。唯独这样,才能给人宽慰,即使拯救不了人,起码也尽量少给他们造成伤害,有时甚至给他们做点儿好事儿。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拒绝一切直接或间接的,有理或无理的杀人行为,也不为杀人的行为辩解。

“同样,这也是为什么,这场瘟疫没有教会我什么,只让我明白必须和你们一起同瘟疫斗争。我基于可靠的知识了解(对,里厄,生活的事我无所不知,这一点您会清楚地看到),鼠疫,每人身上都携带,因为,任何人,是的,世上任何人都不能免遭其害。我也知道,必须时时刻刻小心谨慎,以免稍不留神,就面对别人的脸呼吸,将疫病传给别人。天然生成的,是细菌。其余的东西,诸如健康、正直和纯洁,都是意志的一种表现,而人的意志永远也不应该停歇。一个正派人,就是几乎不把疫病传染给任何人的人,就是尽量少疏忽走神的人。真得有意志,还要绷紧神经,才始终不会疏忽大意。是的,里厄,当个鼠疫患者相当辛苦。不过,不想成为鼠疫患者还要更辛苦。正因为如此,所有人都很累,因为如今,所有人都难免染上点儿鼠疫。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有那么几个人,不想再当鼠疫患者了,就尝尽了疲劳之苦,除非死了才可能解脱。

“从现在起到那时候,我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毫无价值了,而且从我放弃杀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判处自己终生流放了。历史将要由其他人来创造。我也知道,恐怕我审判不了那些人。我缺乏一种特质,不能成为一个通情达理的杀人者。这不是一种傲慢。但是现在,我心甘情愿原原本本做人,我学会了谦虚。我只想说,大地上还有灾难和受害者,一定得尽可能拒绝,不要跟灾难同流合污。这在您看来,也许有点儿单纯,单纯不单纯不好说,但我知道,这是实情。我听到过那么多高谈阔论,脑袋几乎给弄晕乎了,那些高谈阔论也足以使其他一些人晕头转向,结果同意去杀人了,从而也使我明白了,人的不幸缘于他们没有使用一种清晰的语言。于是我决定讲话和行动都要明明白白,以便走在正道上。因此,我说世间有灾难和受害者,除此不再多说什么。如果说,我讲这话,本身就变成灾祸,那么至少,并非我情愿。我试图成为一个无辜的杀人者。您瞧,这不是什么雄心大志。

“当然还得有第三境界,即真正医生的境界。但是这种现象不多见,估计是很难进入。因此,我决定站在受害者一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以求减少损失。我在受害者中间,至少可以寻求如何抵达第三境界,也就是达到安宁。”

塔鲁讲完的时候,悠荡着双腿,用脚轻轻地敲击着平台。大夫沉默了片刻,稍微挺起身子,便问塔鲁是否有了想法,走什么路才能达到安宁。

”有啊,就是同情。”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两下铃声。一阵阵呼叫声,刚才还模糊不清,这时集中到城市的边缘,就在岩石山丘附近。与此同时,还听见了类似爆炸的声音。随后,又复归寂静。里厄数了灯塔两次闪亮。风力似乎加大了,同时一阵海风送来一股咸味。现在可以清晰地听到浪涛拍打悬崖低沉的喘息。

“总之,”塔鲁干脆说道,“我关心的是了解如何成为圣人。”

“可是,您却不相信上帝。”

“恰恰如此。人,不信上帝能否成为圣人,这是我现今唯一要认识的问题。”

突然,从传来喊叫声的那边射出一大道亮光,而隐约的喧嚣声,逆风而上,一直达到这两个男人的耳畔。那道亮光随即暗淡下去,在远处相连平台的边缘,只留下淡淡的红光。在风停的瞬间,清晰地听见人的呼喊,接着是一声枪响以及众人的喧哗。塔鲁站起身来倾听。可是,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城门口那儿又动手了。”

“现在结束了。”里厄说道。

塔鲁咕哝道:“从来就结束不了,还会有受害者,因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也许是这样,”大夫回答说,“然而您知道,我感到比起跟圣人来,跟失败者更为意气相投。我觉得自己对英雄主义、圣贤之道并不感兴趣。能引起我兴趣的,还是做个男子汉。”

“对呀,我们都有同样的追求,但是我没有那么大雄心。”

里厄以为塔鲁在开玩笑,便瞥了他一眼,不过,在朦胧的天光夜色中,看到的只是一张忧郁而严肃的脸。风又刮起来了,里厄感到肌肤暖洋洋的。塔鲁抖擞了一下精神:

“您知道吗,为了友谊,我们该做点儿什么呢?”

“做您想做的事。”里厄说道。

“洗个海水浴。即使对一个未来的圣人,这也是一种可心的乐趣。”

里厄微微一笑:

“我们凭着通行证,可以走上防波堤。归根结底,只是在鼠疫中熬日子,那就太蠢了。毫无疑问,一个人应该为受害者进行斗争。可是,除了斗争,什么也不爱了,那么,他斗争又有什么用呢?”

“对呀,”里厄说道,“我们去吧。”

不大工夫,汽车就停到港口的铁栅门旁边。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乳白色的天空,往各处投下淡淡的阴影。身后城区的建筑鳞次栉比,吹来一股携带病毒的热风,催促他们走向大海。他们出示通行证,一名哨兵检查了许久才放行。他们在弥漫着酒味和鱼腥味的空气中,穿过一道堆满酒桶的土堤,朝防波堤走去。将要到达时,闻到碘和海藻的气味,他们就知道离海不远了,继而就听见海的声息。

在防波堤的巨大石基脚下,海在轻轻地呼啸。他们登上石基,就觉得海如丝绒般厚实,又如野兽毛皮似的柔软光滑。他们坐到岩石上,面向大海。海水隆起来,又缓缓落下去,这种平静的呼吸,带起水面时现时隐的油亮波光。眼前黑夜茫无际涯。里厄感到手指下岩石凸凹不平的面孔,心里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幸福。他转向塔鲁,从朋友安详而严肃的脸上,猜得出同样的幸福感,但又未尝忘记任何事情,就连杀人也没有忘怀。

二人脱下衣服。里厄头一个扎进水中。乍一潜入觉得水冷,浮上来又感到水温了。他用蛙泳的姿势划了几下水之后,就知道这晚上,海水相当温热,这是因为秋季的海水吸收了陆地储存了几个月的热量。他游泳动作很协调,双脚拍打水面,在身后掀起翻滚的浪花,水沿着胳臂往后逃去,却黏连在大腿上。只听扑通一声,他明白塔鲁也扎进水中。里厄仰身躺着不动了,面朝颠倒的天空,满天月色和星光。他悠长地深呼吸,继而,越来越清晰地听见击水的声响,在清幽孤寂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亮。塔鲁游近了,很快就听见他的喘息声了。里厄又转过身来,与朋友齐肩了,便以同样的速度游起来。塔鲁划水往前的冲力更大些,里厄只好加快了划动的频率。有几分钟工夫,二人齐头并进,速度相当,力量也相当,远离尘嚣,独自游荡,终于摆脱了这座城市和鼠疫。里厄首先停下来,二人又缓缓往回游,他们仅仅在短时间内,游进了一股冰冷的水流。受到大海这一突袭,他们都一声未吭,二人不约而同加快了速度。

他们穿好衣服,一句话未讲就离去了。然而,他们有了同样的心情,回忆起这个夜晚都倍感温馨。他们远远望见鼠疫的哨兵,里厄知道塔鲁像他一样,心里在念叨,疫病刚才把他们忘掉了,这样很好,现在他们必须重新开始。

对,必须重新开始,鼠疫不会将任何人忘记太久的。在十二月份期间,鼠疫在我们同胞的胸膛里燃烧了,让焚尸炉烧得更红火,给隔离营塞满两手空空的形影,总之,以其不连贯的耐心步伐不断向前推进。当局原本指望到了冷天,瘟疫就会停下来,然而经过初冬的严寒,疫情并没有乱了阵脚。还得等待。不过,等待太久,就不再有所期待了。而我们的整座城市就在无望中打发生活。

至于里厄大夫,宁静和友谊的时刻太短暂,也没有再续的可能。市里又设立一家医院,里厄除了面对患者,再也无暇旁顾了。不过,他也注意到,瘟疫流行到这一阶段,越来越多以肺鼠疫的形态出现了,而且,患者在一定程度上,也肯协助医生了。他们非但不像刚闹鼠疫的时候那样失控,不是沮丧就是发狂,反而表现出了更加正确认识自身的利益,主动要求可能对他们最有益的东西。他们不断要求喝水,所有人都需要温暖。累虽然同样累,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里厄大夫少了几分孤独感。

将近十二月底,里厄接到一封信,是预审法官奥通先生从隔离营写来的。信上说他检疫隔离期已过,但是行政部门找不到他入营日期的材料,毫无疑问,现在是因错仍把他关在隔离营。他妻子结束隔离已有一段时间,曾去省政府申诉,而接待她的人态度很不好,对她说这方面工作从来没有出过错。里厄让朗贝尔出面交涉,几天之后,他见奥通先生来了。确实出了差错,里厄不免有点儿气愤。奥通先生显然消瘦了,他见大夫的反应,便抬起一只绵软无力的手,字字都加重语气说道,人人都可能出错。大夫只是一想,对方身上有所变化。

“您打算做什么呢,法官先生?那么多案卷等您处理呢。”

“嗳,不,”法官回答,“我想休假。”

“真的,您也该休息休息。”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要回隔离营。”

里厄深感惊诧:

“您刚刚出来呀!”

“我没有表达清楚,我听说在那座隔离营里,管理人员中有志愿者。”

法官那双圆眼珠子转了转,同时想要压平一绺头发……

“您应当理解,到那里我有事儿可干。还有,说起来也挺荒唐的,到了那里,我会感到同我的小儿子隔得不那么远了。”

里厄注视法官。在这双冷峻无情的眼睛里,不可能突然流露出温情来。但是,这双眼睛却变得更加雾蒙蒙的,丧失了原来的金属似的光泽。

“当然了,”里厄说道,“既然您愿意,这事儿就交给我吧。”

果然,大夫把事情安排妥当了。疫城已恢复了生活原状,一直到圣诞节。塔鲁还一如既往,卓有成效地到处显示他那沉静的神态。朗贝尔向大夫透露,多亏了两名年轻卫兵的帮助,他跟妻子建立了通信的秘密渠道。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能收到一封信。他向里厄提议利用他这条渠道,里厄接受了。于是,漫长的数月以来,里厄第一次写信,拿起笔来极难成书:有一种语言他已然丧失了。信传递出去了,但是迟迟不见回信。且说科塔尔,他却兴旺发达起来,靠着小笔投机倒把生意发了财。至于格朗,就是节假日期间,他的计划也没有什么进展。

这年的圣诞节哪儿是福音节,不如说是地狱节。店铺货架空空,灯光也黯淡,橱窗里摆的是假冒巧克力或空盒子,有轨电车上的乘客,一个个脸色阴沉,毫无往年圣诞节的气象。从前到了这个节日,无论富人还是穷人,都同喜同乐;可是今年,也只有一些享有特殊利益者,才能在肮脏不堪的店铺后间,花高价搞到一点儿偷偷摸摸的、有失脸面的欢乐。教堂里回荡着哀怨之声,鲜见礼拜感恩的举动。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冰冷的城市里,只有几个孩子在奔跑嬉戏,还不知道自己所受到的威胁。然而,谁也不敢向他们提起圣诞老人,从前这尊神总背着各种礼物,老迈好似人类的痛苦,崭新又像年轻的希望。所有人的心中,只能容得下一种十分古老又十分沉郁的希望,也正是这种希望阻止人轻生,但也只是让人好歹坚持活着。

前一天晚上,格朗爽约了。里厄不免担心,一清早去他家里也没有找见人。这事儿惊动了所有人。将近十点钟,朗贝尔到医院来告诉大夫,他远远望见格朗,一副失态的样子,在街上游荡,后来走走就不见了踪影。大夫和塔鲁开车去找他。

中午时分,天气寒冷。里厄下了车,远远望见格朗,脸几乎贴在橱窗上,那橱窗里摆满了做工粗糙的木雕玩具。这位老公务员泪流满面。这泪水引起里厄无限感慨,因为他理解,也同样感到哽噎在喉。他想到这个不幸的人,当年是在圣诞节礼品店前定下婚约,雅娜往他身上一靠,说她很高兴。从那遥远年代的幽深处,正是在这场热恋的中心,雅娜清新的声音又回荡在格朗的耳畔,肯定是旧情难忘。里厄知道,这位哭泣的老人此刻在想什么,他跟格朗是同样的思绪,想到这个没有爱的世界犹如死亡的世界,而且到了一定时候,人们总要厌倦了监狱、工作和勇气,要求一个人的面容和温情美妙的心。

这时,格朗在玻璃上发现了大夫,他没有停止哭泣,转身背靠着橱窗,看着里厄走过来。

“噢!大夫,噢!大夫。”格朗语不成句。

里厄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表示感同身受。这也同样是他的感伤,而此刻揪他这颗心的,却是无比的愤怒:他面对所有人承受的痛苦,不由得怒火中烧。

“是啊,格朗。”里厄说道。

“我真希望有时间给她写封信。好让她知道……好让她能幸福,毫不亏心……”

里厄有点儿粗鲁地往前推格朗。格朗几乎由人拖着走,还不住口,没头没脑,结结巴巴地说着。

“这事儿也拖得太久了。想是想顺其自然,却又迫不得已。噢!大夫!看我这样子,显得挺平静的。然而,我总得作出极大的努力,才能勉强保持正常的样子。可是现在,实在是受不了啦。”

他停住脚步,四肢都在颤抖,眼神发狂。里厄抓住他一只手,觉得滚烫滚烫。

“该回去了。”

格朗却挣脱了大夫,跑了几步,随即停下,张开手臂,开始前后摇起来。他又原地打了个转儿,便瘫倒在冰冷的人行道上,弄脏脸的眼泪还在流淌。行人都戛然止步,远远望着,不敢往前走了。里厄只好一个人抱起老人。

格朗躺在自己床上,现在呼吸很困难:肺部已经感染了。里厄想来想去,这个职员没有家人,何必把他送走呢?里厄就由塔鲁协助,独自给他治疗。

格朗的头深深埋在枕头窝里,脸色发青,眼睛无神了。他死死盯着壁炉里的微火,那是塔鲁用一只箱子的碎木片点燃的。“情况不妙哇。”他说道。从他燃烧的肺里发出一种奇特的劈啪声,一直伴随着他讲的话。里厄不让他讲话,还说他一定会好起来。病人怪异地微微一笑,脸上还流露出一种温情。他吃力地眨了眨眼睛。“这次我若能幸免,大夫,那就脱帽致敬!”然而,他随即就跌入衰竭状态。

几小时之后,里厄和塔鲁再来时,看见病人半坐在床上,里厄一见吓坏了,从他脸上看出烧灼他的疫病又加重了。不过,病人似乎比先前清醒一些,他当即求他们将放在抽屉里的手稿拿给他,说话的声音异常虚弱。塔鲁拿给他手稿,他接过去看也不看,就抱在怀里,随后又把手稿递给大夫,打手势请大夫念一念。手稿仅有短短五十来页,大夫翻了一下才明白,每页稿上都是同一句话,没完没了重新抄写,修改和增删。五月、女骑士、林间花径,这些词不断地出现,但是以不同的方式排列组合。手稿还包括一些诠释,有的甚至极长,同时还有诠释异文。最后一页末尾一句话,写得工工整整,从墨迹来看刚写不久:“亲爱的雅娜,今天是圣诞节……”而在这句话前面,则是特别用心写出的那句话的修定稿。格朗说道:“您念一念。”里厄就念道:”五月一个明媚的清晨,一位身材修长的女骑士,座下一匹华贵的阿勒桑牧马,奔驰在布洛涅森林公园开满鲜花的小径上。”

“就是这样吧?”老人高烧的声音问道。

里厄没有抬眼看他。

“唔!”格朗躁动起来,说道,“我心里清楚,美丽,美丽,这个词用得不够贴切。”

里厄握住病人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算了吧,大夫。我没有时间了……”

他的胸吃力地起伏,突然他嚷了一句:

“稿子烧掉!”

大夫颇犯犹豫,可是,格朗又重复一遍他的指令,调门十分骇人,声音里饱含痛苦,里厄只好将稿子丢进快要熄灭的炉火中。房间很快就照亮了,也有了一股短暂的热乎气。大夫再回身走过来,病人已经翻身背向他,脸几乎贴在墙上。塔鲁眼望窗外,身边的场面仿佛与己无关。里厄给病人注射了血清,然后对他朋友说,格朗熬不过今天夜晚,塔鲁便提出自己留下看护。大夫同意了。

整整一夜,格朗就要死去的念头,里厄怎么也挥之不去。但是,第二天早晨,他却看见格朗坐在床上跟塔鲁说话。高烧退了。只剩下全身乏力的症状了。

“唉!大夫,”职员说道,“我不该那么做。不过,我可以从头再来。您瞧着吧,什么我都记得。”

“我们等等看吧。”里厄对塔鲁说道。

然而,到了中午,还是没有任何变化。晚上,可以确认格朗脱离了危险。这次怎么起死回生了,里厄简直一头雾水。

事有凑巧,差不多就在这段时间,里厄还接治了一个送来的女病人,他诊断人已无望了,一入院就让人安排隔离起来。那姑娘一直说胡话,昏迷不醒,完全是患了肺鼠疫的症状。不料,第二天早晨,却退了烧。大夫认为,格朗病情的变化也属于这种情况:早晨见轻,而他凭经验视为不好的征兆。然而,到了中午,体热没有回升,晚上也只是升高几分,再到次日早晨,烧完全退了。那姑娘身子虽说很虚弱,躺在床上呼吸却畅快了。里厄对塔鲁说,这个病人保住了命,是违反所有规律的。可是那个星期在里厄的医院,就出现四个这样相同的病例。

就在那一周的周末,哮喘病老患者接待里厄和塔鲁,情绪显得非常激动。

“好嘛,”老人说道,“又出来了。”

“谁呀?”

“嘿!老鼠呗!”

四月份以来,连一只死鼠也没有发现过。

“这种事,又要重新开始啦?”塔鲁问里厄。

老人搓着双手。

“真得瞧瞧到处乱窜的老鼠!这是一种乐趣。”

他看见两只活老鼠从临街的门钻进他家里。有些邻居也告诉过他,他们家也一样,又出现了老鼠。一些人家的房梁上,又能听到久违数月的老鼠闹腾的声响。里厄等待着每周初公布的统计总数。统计数字表明,疫情减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