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中
郭正一 元万顷 范履冰 苗神客 周思茂 胡楚宾 乔知之 弟侃 备 刘希夷附 刘允济 富嘉谟 吴少微 谷倚附 员半千丘悦附刘宪 父思立子适 司马锽 梁载言附 沈佺期 弟全交附 陈子昂 闾丘均附 宋之问 弟之悌 之逊附 阎朝隐 王无竞 李适 尹元凯 贾曾 许景先 贺知章 席豫 徐安贞附 齐浣 王浣 李邕 孙逖 子宿 绛 成 宿子公器 公器子简范
郭正一,定州鼓城人。贞观中举进士。累转中书舍人、弘文馆学士。永隆二年,迁秘书少监,检校中书侍郎,与魏玄同、郭待举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以平章事为名,自正一等始也。永淳二年,正除中书侍郎。正一在中书累年,明习旧事,兼有词学,制敕多出其手,当时号为称职。则天临朝,转国子祭酒,罢知政事。寻出为晋州刺史,入为麟台监,又检校陕州刺史。永昌元年,为酷吏所陷,流配岭南而死,家口籍没,文集多遣失。
先是仪凤中,吐蕃入寇,工部尚书刘审礼率兵十八万与蕃将伦钦陵战于青海,王师大败,审礼没于阵。高宗骇然,乃召侍臣问以御戎之策,正一对曰:“吐蕃作梗,年岁已深,命将兴师,相继不绝,空劳士马,虚费粮储,近讨则徒损兵威,深入则未穷巢穴。臣望少发兵募,且遣备边,明立烽候,勿令侵扰。伺国用丰足,人心叶同,宽之数年,可一举而灭。”给事中刘齐贤、皇甫文亮等亦以为严守为便。正一才略,率多此类。
元万顷,洛阳人,后魏景穆皇帝之胤。祖白泽,武德中总管。万顷善属文,起家拜通事舍人。乾封中,从英国公李征绩高丽,为辽东道总管记室。别帅冯本以水军援裨将郭待封,船破失期。待封欲作书与绩,恐高丽知其救兵不至,乘危迫之,乃作离合诗赠绩。不达其意,大怒曰:“军机急切,何用诗为?必斩之!”万顷为解释之,乃止。绩尝令万顷作文檄高丽,其语有讥高丽“不知守鸭绿之险”,莫离支报云“谨闻命矣”,遂移兵固守鸭绿,官军不得入,万顷坐是流于岭外。后会赦得还,拜著作郎。
时天后讽高宗广召文词之士入禁中修撰,万顷与左史范履冰、苗神客,右史周思茂、胡楚宾咸预其选,前后撰《列女传》、《臣轨》、《百僚新诫》、《乐书》等凡千余卷。朝廷疑议及百司表疏,皆密令万顷等参决,以分宰相之权,时人谓之“北门学士”。万顷属文敏速,然性疏旷,不拘细节,无儒者之风。则天临朝,迁凤阁舍人。无几,擢拜凤阁侍郎。万顷素与徐敬业兄弟友善,永昌元年为酷吏所陷,配流岭南而死。时神客、楚宾已卒,履冰、思茂相次为酷吏所杀。
范履冰者,怀州河内人。自周王府户曹召入禁中,凡二十余年。垂拱中,历鸾台、天官二侍郎。寻迁春官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兼修国史。载初元年,坐尝举犯逆者被杀。
苗神客者,沧州东光人。官至著作郎。
周思茂者,贝州漳南人。少与弟思钧,俱早知名。自右史转太子舍人。与范履冰在禁中最蒙亲遇,至于政事损益,多参预焉。累迁麟台少监、崇文馆学士。垂拱四年,下犹死。
胡楚宾者,宣州秋浦人。属文敏速,每饮半酣而后操笔。高宗每令作文,必以金银杯盛酒令饮,便以杯赐之。楚宾终日酣宴,家无所藏,费尽复入待诏,得赐又出。然性慎密,未尝言禁中事,醉后人或问之,答以他事而已。自殷王文学拜右史、崇贤直学士而卒。
乔知之,同州冯翊人也。父师望,尚高祖女庐陵公主,拜驸马都尉,官至同州刺史。知之与弟侃、备,并以文词知名。知之尤称俊才,所作篇咏,时人多讽诵之。则天时,累除右补阙,迁左司郎中。知之有侍婢曰:窈娘,美丽善歌舞,为武承嗣所夺。知之怨惜,因作《绿珠篇》以寄情,密送与婢,婢感愤自杀。承嗣大怒,因讽酷吏罗织知之。
侃,开元初为衮州都督。
备,预修《三教珠英》,长安中卒于襄阳令。
时又有汝州人刘希夷,善为从军闺情之诗,词调哀苦,为时所重,志行不修,为奸人所杀。
刘允济,洛州巩人,其先自沛国徙焉,南齐彭城郡丞瓛六代孙也。少孤,事母甚谨。博学善属文,与绛州王勃早齐名,特相友善。弱冠本州举进士,累除著作佐郎。允济尝采摭鲁哀公后十二代至于战国遣事,撰《鲁后春秋》二十卷,表上之,迁左史,兼直弘文馆。垂拱四年,明堂初成,允济奏上《明堂赋》以讽,则天甚嘉叹之,手制褒美,拜著作郎。天授中,为来俊臣所构,当坐死,以其母老,特许终其余年,仍留系狱。久之,会赦免,贬授大庾尉。长安中,累迁著作佐郎,兼修国史。未几,擢拜凤阁舍人。中兴初,坐与张易之款狎,左授青州长史,为吏清白,河南道巡察使路敬潜甚称荐之。寻丁母忧,服阕而卒。
富嘉谟,雍州武功人也。举进士。长安中,累转晋阳尉,与新安吴少微友善,同官。先是,文士撰碑颂,皆以徐、庾为宗,气调渐劣;嘉谟与少微属词,皆以经典为本,时人钦慕之,文体一变,称为富吴体。嘉谟作《双龙泉颂》、《千蠋谷颂》,少微撰《崇福寺钟铭》,词最高雅,作者推重。并州长史张仁亶待以殊礼,坐必同榻。嘉谟后为寿安尉,预修《三教珠英》。中兴初,为左台监察御史,卒。有文集五卷。
少微亦举进士,累至晋阳尉。中兴初,调于吏部,侍郎韦嗣立称荐,拜右台监察御史。卧病,闻嘉谟死,哭而赋诗,寻亦卒。有文集五卷。
嘉谟与少微在晋阳,魏郡谷倚为太原主簿,皆以文词著名,时人谓之“北京三杰”。倚后流寓客死,文章遣失。
微子巩,开元中为中书舍人。
员半千,本名余庆,晋州临汾人。少与齐州人何彦先同师事学士王义方,义方嘉重之,尝谓之曰:“五百年一贤,足下当之矣。”因改名半千。及义方卒,半千与彦先皆制服,丧毕而去。
上元初,应八科师举,授武陟尉。属频岁旱饥,劝县令殷子良开仓以赈贫馁,子良不从。会子良赴州,半千便发仓粟以给饥人。怀州刺史郭齐宗大惊,因而按之。时黄门侍郎薛元超为河北道存抚使,谓齐宗曰:“公百姓不能救之,而使惠归一尉,岂不愧也!”遽令释之。寻又应狱牧举,高宗御武成殿,召诸州举人,亲问曰:“兵书所云天阵、地阵、人阵,各何谓也?”半千越次而进曰:“臣观载籍,此事多矣。或谓:天阵,星宿孤虚;地阵,山川向背;人阵,偏伍弥缝。以臣愚见,谓不然矣。夫师出以义,有若时雨,得天之时,此天阵也;兵在足食,且耕且战,得地之利,此地阵也;善用兵者,使三军之士,如父子兄弟,得人之和,此人阵也。三者去矣,其何以战!”高宗甚嗟赏之。及对策,擢为上第。
垂拱中,累补左卫胄曹,仍充宣慰吐蕃使。及引辞,则天曰:“久闻卿名,谓是古人,不意乃在朝列。境外小事,不足烦卿,宜留制也。”即日使入阖供奉。证圣元年,半千为左卫长史,与凤阁舍人王处知、天官侍郎石抱忠,并为弘文馆直学士,仍与著作佐郎路敬淳分日于显福门待制。半千因撰《明堂新礼》三卷,上之。则天封中岳,半千又撰《封禅四坛碑》十二首以进,则天称善。前后赐绢千余匹。
长安中,五迁正谏大夫,兼右控鹤内供奉。半千以控鹤之职,古无其事,又授斯任者率多轻薄,非朝廷进德之选,上疏请罢之。由是忤旨,左迁水部郎中,预修《三教珠英》。
中宗时,为濠州刺史。睿宗即位,征拜太子右谕德,兼崇文馆学士,加银青禄大夫,累封平原郡公。开元二年卒。文集多遣失。半千同时学士丘悦。
丘悦者,河南陆浑人也。亦有学业。景龙中,为相王府掾,与文学韦利器、典签裴耀卿俱为王府直学士。睿宗在藩甚重之,官至岐王傅。开元初卒。撰《三国典略》三十卷,行于时。
刘宪,宋州宁陵人也。父思立,高宗时为侍御史。属河南、河北旱俭,遣御史中丞崔谧等分道荐问赈给,思立上疏谏曰:“今麦序方秋,蚕功未毕,三时之务,万姓所先。敕使抚巡,人皆竦抃,忘其家业,冀此天恩,踊跃参迎,必难抑止,集众既广,妨废亦多。加以途程往还,兼之晨夕停滞,既缘,须立簿书,本欲安荐,却成烦扰。又无驿之处。其马稍难,简择公私,须预追集。雨后农务,特切常情,暂废须臾,即亏岁计,每为一马,遂劳数家,从此相乘,恐更滋甚。望且委州县赈给,待秋闲时出使褒贬。”疏奏,谧等遂不行。后迁考功员外郎,始奏请明经加帖、进士试杂文,自思立始也。寻卒官。
宪弱冠举进士,累除冬官员外郎。天授中,受诏推按来俊臣,宪嫉其酷暴,欲因事绳之,反为俊臣所构,贬邻水令,再迁司仆丞。及俊臣伏诛,擢宪为给事中,寻转凤阁舍人。神龙初,坐尝为张易之所引,自吏部侍郎出为渝州刺史。俄复入为太仆少卿,兼修国史,加修文馆学士。景云初,三迁太子詹事。玄宗在东宫,留意经籍,宪因上启曰:“自古及今,皆重于学。至于光耀盛德,发扬令问,安静身心,保宁家国。无以加焉。殿下居副君之位,有绝人之才,岂假寻章摘句,盖资略知大意,用功甚少,为利极多。伏愿克成美志,无弃暇日,上以慰至尊之心,下以答庶僚之望。侍读褚无量经明行修,耆年宿望,时赐召问,以察其言,幸甚。”玄宗甚嘉纳之。明年,宪卒,赠衮州都督。有集三十卷。
初则天时,敕吏部糊名考选人判,以求才彦,宪与王适、司马锽、梁载言相次判入第二等。
王适,幽州人。官至雍州司功。
司马锽,洛州温人也。神龙中,卒于黄门侍郎。
梁载言,博州聊城人。历凤阁舍人,专知制诰。撰《具员故事》十卷、《十道志》十六卷,并传于时。中宗时为怀州刺史。
沈佺期,相州内黄人也。进士举。长安中,累迁通事舍人预修《三教珠英》。佺期善属文,尤长七言之作,与宋之问齐名,时人称为沈宋。再转考功员外郎,坐赃配流岭表。神龙中,授起居郎,加修文馆直学士。后历中书舍人、太子詹事。开元初卒。有文集十卷。
弟全交及子,亦以文词知名。
陈子昂,梓州射洪人。家世富豪,子昂独苦节读书,尤善属文。初为《感遇诗》三十首,京兆司功王适见而惊曰:“此子必为天下文宗矣!”由是知名。举进士。会高宗崩,灵驾将还长安,子昂诣阙上书,盛陈东都形胜,可以安置山陵,关中旱俭,灵驾西行不便。曰:
梓州射洪县草莽愚臣子昂;谨顿首冒死献书阙下。臣闻明王不恶切直之言以纳忠,烈士不惮死亡之诛以极谏。故有非常之策者,必待非常之时;得非常之时者,必待非常之主。然后危言正色,抗义直辞,赴汤镬而不回,至诛夷而无悔。岂徒欲诡世夸俗,厌生乐死者哉!实以为杀身之害小,存国之利大,故审计定议而甘心焉。况乎得非常之时,遇非常之主,言必获用,死亦何惊,千载之迹,将不朽于今日矣。
伏惟大行皇帝遣天下,弃群臣,万国震惊,百姓屠裂。陛下以徇齐之圣,承宗庙之重,天下之望,喁喁如也,莫不冀蒙圣化,以保余年,太平之主,将复在于兹矣,况皇太后又以文母之贤。协轩宫之耀,军国大事,遣诏决之,唐、虞之际,于斯盛矣。臣伏见诏书,梓宫将迁西京,銮舆亦欲陪幸,计非上策,智者失图,庙堂未闻有骨鲠之谟,朝廷多见有顺从之议,臣窃惑以为过矣。伏自思之,生圣日,沐皇风,摩顶至踵,莫非亭育,不能历丹凤,抵濯龙,北面玉阶,东望金屋,抗音而正谏者,圣王之罪人也。所以不顾万死,乞献一言,愿蒙听览,甘就鼎镬,伏惟陛下察之。
臣闻秦都咸阳之时,汉都长安之日,山河为固,天下服矣。然犹北取胡、宛之利,南资巴蜀之饶。自渭入河,转关东之粟;逾沙绝漠,致山西之储。然后能削平天下弹压诸侯,长辔利策,横制宇宙。今则不然。燕、代迫匈奴之侵,巴、陇婴吐蕃之患,西蜀疲老,千里羸粮,北国丁男,十五乘塞,岁月奔命,其弊不堪。秦之首尾,今为阙矣,即所余者,独三辅之间耳。顷遭荒馑,人被荐饥。自河已西,莫非赤地;循陇已北,罕逢青草。莫不父兄转徙,妻子流离,委家丧业,膏原润莽,此朝廷之所备知也。赖以宗庙神灵,皇天悔祸,去岁薄稔,前秋稍登,使赢饿之余,得保性命,天下幸甚,可谓厚矣。然则流人未返,田野尚芜,白骨纵横,阡陌无主。至于蓄积,尤可哀伤。陛下不料其难,贵从先意,遂欲长驱大驾,按节秦京,千乘万骑,何方取给?况山陵初制,穿复未央,土木工匠,必资徒役。今欲率疲弊之众,兴数万之军,征发近畿,鞭扑赢老,凿山采石,驱以就功。春作无时,秋成绝望,凋瘵遣噍,再罹难苦,倘不堪弊,必有逋逃,“子来”之颂,将何以述之?此亦宗庙之大机,不可不审图也。况国无兼岁之储,家鲜匝时之蓄,一旬不雨,犹可深尤,忽加水旱,人何以济?陛下不深察始终,独违群议,臣恐三辅之弊,不止如前日矣!
且天子以四海为家。圣人包六合为宇。历观邃古,以至于今,何尝不以三王为仁,五帝为圣。虽周公制作,夫子著明,莫不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为百王之鸿烈,作千载之雄图。然而舜死陟方,葬苍梧而不返;禹会群后,殁稽山而永终。岂其爱蛮夷之乡而鄙中国哉?实将欲示圣人无外也。故能使坟籍以为美谈,这王以为高范。况我巍巍大圣,轹帝登皇,日月所照,莫不率俾。何独秦、丰之地,可置山陵,河、洛之都不堪园寝?陛下岂不察之,愚臣窃为陛下惜也。且景山崇丽,秀冠群峰,北对嵩、邙,西望汝海,居祝融之故地,连太吴之遗墟,帝王图迹,纵横左右,园陵之美,复何加焉,陛下曾未察之,谓其不可,愚臣鄙见,良足尚矣。况瘗、涧之中,天地交会,北有太行之险,南有宛、叶之饶,东压江、淮,食湖淮之利,西驰崤、渑,据关河之宝。以聪明之主,养纯粹之人,天下和平,恭己正南面而已。陛下不思瘗、洛之壮观,关、陇之荒芜,乃欲弃太山之安,履焦原之险,忘神器之大宝,徇曾、闵之小节,愚臣暗昧,以为甚也。陛下何不览争臣之策,采行路之谣,谘谟太后,平章宰辅,使苍生之望,知有所安,天下岂不幸甚。
昔者平王迁都,光武都洛,山陵寝庙,不在东京,宗社坟茔,并居西土,然而《春秋》美为始王,《汉书》载为代祖,岂共不愿荐哉?何圣贤褒贬于斯滥矣?实以时有不可,事有必然。盖欲遣小存大,去祸归福,圣人所以贵也。夫小不忍乱大谋,仲尼之至诫,愿陛下察之。若以臣愚不用,朝议遂行,臣恐关、陇之尤,未时休也。
臣又闻太原蓄钜万之仓,洛口积天下之粟,国家之资,斯为大矣。今欲舍而不顾,背以长驱,使有识惊嗟,天下失望。倘鼠窃狗盗,万一不图,西入陕州之郊,东犯武牢之镇,盗敖仓一抔之粟,陛下何以遏之?此天下之至机,不可不深料也。虽则盗未旋踵,诛刑已及,灭其九族,焚其妻子,泣辜虽恨,将何及焉!故曰:“先谋后事者逸。先事后谋者失。”“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斯言岂徒设也,固愿陛下念之。
则天召见,奇其对,拜麟台正字。
则天将事雅州讨生羌,子昂上书曰:
麟台正字臣子昂昧死上言。臣闻道路云:国家欲开蜀山,自雅州道入讨生羌,因以袭击吐蕃。执事者不审图其利害,遂发梁、凤、巴蜒兵以徇之。臣愚以为西蜀之祸,自此结矣。
臣闻乱生必由于怨。雅州边羌,自国初已来,未尝一日为盗。今一旦无罪受戮,其怨必甚;怨甚惧诛,必蜂骇西山;西山盗起,则蜀之边邑,不得不连兵备守;兵久不解,则蜀之祸构矣。昔后汉末西京丧败,盖由此诸羌。此一事也。
且臣闻吐蕃桀黠之虏,君长相信,而多奸谋。自敢抗天诛,迩来向二十余载,大战则大胜,小战则小胜,未尝败一队,亡一夫。国家往以薛仁贵、郭待封为虓武之将,屠十一万众于大非之川,一甲不返。又以李敬玄、刘审礼为廓庙之器,辱十八万众于青海之泽,身囚虏庭。是时精甲勇士,势如云雷,然竟不能擒一戎,馘一丑,至今而关、陇为空。今乃欲以李处一为将,驱憔悴之兵,将袭吐蕃,臣窃忧之,而为此虏所笑。此二事也。
且夫事有求利而得害者,则蜀昔时不通中国,秦惠王欲帝天下而并诸侯,以为不兼賨,不取蜀,势未可举,乃用张仪计,饰美女,谲金牛,因间以啖蜀侯。蜀侯果贪其利,使五丁力士凿通谷,栈褒斜,置道于秦。自是险阻不关,山谷不闭,张仪蹑踵乘便,纵兵大破之,蜀侯诛,賨邑灭。至今蜀为中州,是贪利而亡。此三事也。
且臣闻吐蕃羯虏,爱蜀之珍富。欲盗之久有日矣。然其势不能举者,徒以山川阻绝,障隘不通,此其所以顿饿狼之喙而不得侵食也。今国家乃乱边羌,开隘道,使其收奔亡之种,为向导以攻边。是乃借寇兵而为贼除道,举全蜀以遗之。此四事也。
臣窃观蜀为西南一都会,国家之宝库,天下珍货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顺江而下,可以兼济中国。今执事者乃图伐幸之利,悉以委事西羌。地不足以富国,徒杀无辜之众,以伤陛下之仁,糜费随之,无益圣德,又况侥幸之利,未可图哉!此五事也。
夫蜀之所恃,有险也;人之所安,无杀者也。今国家乃开其险,役其人,险开则便寇,人役则伤财。臣恐未见羌戎,已有奸盗在其中矣。往年益州长史李崇真图此奸利,传檄称吐蕃欲寇松州,遂使国家盛军师、大转饷以备之。未二三年,巴蜀二十余州,骚然大弊,竟不见吐蕃之面,而崇真赃钱已计钜万矣。蜀人残破,几不堪命。此之近事,犹在人口,陛下所亲知。臣愚意者不有奸臣欲图此利,复以生羌为计者哉!此六事也。
且助蜀人尫劣,不习兵战,一虏持矛,百人莫敢当。又山川阻旷,去中夏精兵处远。今国家若击西羌,掩吐蕃,遂能破灭其国,奴虏其人,使其君长系首北阙,计亦可矣。若不到如此,臣方见蜀之边陲不守,而为羌夷所横暴。昔辛有见被发而祭伊川者,以为不出百年,此其为戎。臣恐不及百年而蜀为戎。此七事也。
且国家近者废安北,拔单于,弃龟兹,放疏勒,天上翕然,谓之盛德。所以者何?盖以陛下务在仁,不在广,务在养,不在杀,将以此息边鄙,休甲兵,行三皇、五帝之事者也。今又徇贪夫之议,谋动兵戈,将诛无罪之戎,而遗全蜀之患,将何以令天下乎?
此愚臣所以不甚悟者也。况当今山东饥,关、陇弊,历岁枯旱,人有流亡。诚是圣人宁静思和天人之时,不可动甲兵,兴大役,以自生乱。臣又流闻西军失守,北军不利,边人忙动,情有不安。今者复驱此兵,投之不测。臣闻自古亡国破家,未尝不由黩兵。今小人议夷狄之利,非帝王之至德也,又况弊中夏哉!
臣闻古之善为天下者,计大而不计小,务德而不务刑,图其安则思其危,谋其利则虑其害,然后能长享福禄,伏愿陛下熟计之。
再转右拾遗,数上疏陈事,词皆典美。时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父为县尉赵师韫所杀。后师韫为御史,元庆变姓名于驿家佣力,候师韫,手刃杀之。议者以元庆孝烈,欲舍其罪。子昂建议以为“国法专杀者死,元庆宜正国法,然后旌其闾墓,以褒其孝义可也”当时议者咸以子昂为是。俄授麟台正字。武攸宜统军北讨契丹,以子昂为管记,军中文翰皆委之。子昂父在乡,为县令段简所辱,子昂闻之,遽还乡里。简乃因事收系狱中,尤愤而卒,时年四十余。
子昂褊躁无威仪,然文词宏丽,甚为当时所重。有集十卷,友人黄门侍郎卢藏用为之序,盛行于代。
子昂卒后,益州成都人闾丘均,亦以文章著称。景龙中,为安乐公主所荐,起家拜太常博士。而公主被诛,均坐贬为循州司仓,卒。有集十卷。
宋之问,虢州弘农人。父令文,有勇力,而工书,善属文。高宗时,为左骁卫郎将、东台详正学士。之问弱冠知名,尤善五言诗,当时无能出其右者。初征令与杨炯分直内教,俄授洛州参军,累转尚方监丞、左奉宸内供奉。易之兄弟雅爱其才,之问亦倾附焉。预修《三教珠英》,常扈从游宴。则天幸洛阳龙门,令从官赋诗,左史天东方虬诗先成,则天以锦袍赐之。及之问诗成,则天称其词愈高,夺虬锦袍以赏之。及易之等败,左迁泷州参军。未几,逃还,匿于洛阳人张仲之家。仲之与驸马都尉王同皎等谋杀武三思,之问令兄子发其事以自赎。及同皎等获罪,起之问为鸿胪主簿,由是深为义士所讥。景龙中,再转考功员外郎。时中宗增置修馆学士,择朝中文学之士,之问与薛稷、杜审言等首膺其选,当时荣之。及典举,引拔后进,多知名者。寻转越州长史。睿宗即位,以之问尝附张易之、武三思,配徙钦州。先天中,赐死于徙所。之问再被窜谪,经途江、岭,所有篇咏,传布远近。友人武平一为之纂集,成十卷,传于代。
世人以之问父为三绝,之问以文词知名,弟之悌有勇力,之逊善书,议者云各得父之一绝。
之悌,开元中自右羽林将军出为益州长史、剑南节度兼采访使。寻迁太原尹。
阎朝隐,赵州栾城人也。少与兄镜几、弟仙舟俱知名。朝隐文章虽无《风》、《雅》之体,善构奇,甚为时人所赏。累迁给事中,预修《三教珠英》。张易之等所作篇什,多是朝隐及宋之问潜代为之。圣历二年,则天不豫,令朝隐往少室山祈祷。朝隐乃曲申悦媚,以身为牺牲,请代上所苦。及将康复,赐绢彩百匹、金银器十事。俄转麟台少监。易之伏诛,坐徙岭外。寻召还。先天中,复为秘书少监又坐事贬为通州别驾,卒官。
朝隐修《三教珠英》时,成均祭酒李峤与张昌宗为修书使,尽收天下文词之士为学士,预其列者,有王无竞、李适、尹元凯,并知名于时。自余有事迹者,各见其本传。
王无竟者,字仲烈,其先琅邪人,因官徙居东莱,宋太尉弘之十一代孙。父侃,棣州司马。无竞有文学,初应下笔成章举及第,解褐授赵州栾城县尉,历秘书省正字,转右武卫仓曹、洛阳县尉,迁监察御史,转殿中。旧例,每日更直于殿前正班。时宰相宗楚客、杨再思常离班偶语,无竞前曰:“朝礼至敬,公等大臣,不宜轻易以慢恒典。”楚客等大怒,转无竞为太子舍人。神龙初,坐诃诋权幸,出为苏州司马。及张易之等败,以尝交往,再贬岭外,卒于广州,年五十四。
李适者,雍州万年人,景龙中,为中书舍人,俄转工部待郎睿宗时,天台道士司马承祯被征至京师。及还,适赠诗,叙其高尚之致,其词甚美,当时朝廷之士,无不属和,凡三百余人。徐彦伯编崦叙之,谓之《白云记》,颇传于代。寻卒。
尹元凯者,瀛州乐寿人。初为磁州司仓,坐事免,乃栖迟山林,不求仕进,垂三十年。与张说、卢藏用特相友善,征拜右补阙。卒于并州司马。
贾曾,河南洛阳人也。父言忠,乾封中为侍御史。时朝廷有事辽东,言忠奉使往支军粮。及还,高宗问以军事,言忠画其山川地势,及陈辽东可平之状,高宗大悦。又问诸将优劣,言忠曰:“李绩先朝旧臣,圣鉴所悉。庞同善虽门将,而持军严整。薛仁贵勇冠三军,名可振敌。高侃俭素自处,忠果有谋。契苾何力沉毅持重,有统御之才,然颇有忌前之癖。诸将夙夜小心,忘身尤国,莫过于李绩者。”高宗深然之。累转吏部员外郎。坐事左迁邵州司马,卒。
曾少知名。景云中,为吏部员外郎。玄宗在东宫,盛择宫僚,拜曾为太子舍人,时太子频遣使访召女乐,命宫臣就率吏署阅乐,多奏女妓。曾启谏曰:
臣闻作乐崇德,以感人神,《诏》、《夏》有容,《咸》、《英》有节,妇人亵黩,无豫其间。昔鲁用孔子,几至于霸,齐人惧之,馈以女乐,鲁君既受,孔子所以行。戎有由余,兵强国富。秦人反间,遣之女妓,戎王耽悦,悦,由余乃奔。斯则大圣名贤嫉之已久。良以妇人为乐,必务冶容,哇姣动心,蛊惑丧志,上行下效,淫俗将成,败国乱人,实由兹起。伏惟殿下神武命代,文思登庸,宇内颙颙,瞻仰德化。而渴贤之美,未被于民心;好妓之声,或闻于人听。岂所以追启、诵之徽烈,袭尧、舜之英风者哉!至若监抚余闲,宴私多豫,后庭妓乐,古或有之,非以风人,为弊犹隐。至于所司教习,章示群僚,慢伎淫声,实亏睿化。伏愿下教令,发德音,屏倡优敦《雅》、《颂》,率更女乐,并令禁断,诸使采召,一切皆停。则朝野内外,皆知殿下放郑远佞,辉光日新,凡在含生,孰不欣戴。
太子手令答曰:“比尝闻公正直,信亦不虚。寡人近日颇寻典籍,至于政化,偏所留心,女乐之徒,亦拟禁断。公之所言,雅符本意。”俄特授曾中书舍人。曾以父名忠,固辞,乃拜谏议大夫、知制诰。
明年,有事于南郊,有司立议,唯祭昊天上帝,而不设皇地祗之位。曾奏议“请于南郊方丘,设皇地祗及从祀等坐,则礼得稽古,义得缘情。”睿宗令宰相及礼官详议,竟依曾所奏。开元初,复拜中书舍人,曾又固辞,议者以为中书是曹司名,又怀曾父晋同字别,于礼无嫌,曾乃就职。与苏晋同掌制诰,皆以词学见知,时人称为苏贾。曾后坐事,贬洋州刺史。开元六年,玄宗念旧,特恩甄叙,继历庆、郑等州刺史入拜光禄和卿,迁礼部侍郎。十五年卒。子至。
至,天宝末为中书舍人。禄山之乱从上皇幸蜀。时肃宗即位于灵武,上皇遣至为传位册文,上皇览之叹曰:“昔先帝逊位于朕,册文则卿之先父所为。今朕以神器大宝付储君,卿又当演诰。累朝盛典,出卿父子之手,可谓难矣。”至伏于御前,鸣咽感涕。
宝应二年,为尚书左丞。时礼部侍郎杨绾上疏请依古制,县令举孝廉于刺史,刺史试其所通之学,送名于省:省试每经问义十条、对策三道,取其通否。诏令左右丞、诸司侍郎、大夫中丞、给、舍等参议,议者多与绾同。至议曰:
夏之政尚忠,殷之政尚敬,周之政尚文,然见文与忠敬,皆统人之行也。是故前代以文取士,本行也,则词以观行,则及词也。宣父称“颜子不迁怒,不贰过”,谓之“好学”。至乎修《春秋》,则游、夏不能措一辞,不亦明乎!间者礼部取人,有乖斯义。试学者以帖字为精通,而不穷旨义,岂能知“迁怒”“贰过”之道乎?考文者以声病为是非,唯择浮艳,岂能知移风易俗化天下之事乎?是以上失其源,下袭其流,乘流波荡,不知所止,先王之道,莫能行也。夫先王之道消则小人之道长,小人之道长,则乱臣贼子由是出焉。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渐者何?儒道不举,取士之失也。夫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赞扬其风,系卿大夫也卿大夫何尝不出于士乎?今取士,试之小道,不以远者大者,使干禄之徒,趋驰末术,是诱导之差也。所以禄山一呼,四海震荡,思明再乱,十年不复。向使礼让之道弘,仁义之风著,则忠臣孝子比屋可封,逆节不得而萌也,人心不得而摇也。
且夏有天下四百载,禹之道丧,而殷始兴焉;殷有天下六百祀,汤之法弃,而周始兴焉;周有天下八百年,文、武之政弊,而秦始并焉。观三代之选士任贤,皆考实行,故能风俗淳一,运祚长远。秦坑儒士,二代而亡。汉兴,杂用三代之政,弘四科之举,终彼四百,岂非学行道扇,化行于乡里哉!自魏至隋,仅四百载,窃号僭位,德义不修,是以子孙速颠,享国咸促。
国家革魏、晋、梁、隋之弊,承夏、殷、周、汉之业,四隩既宅,九州攸同,覆帱生育,德合天地,安有舍皇王举士之道,从乱代取人术,此公卿大夫之辱也。今西京有太学,州县有小学,兵革一动。生徒流离,儒臣师氏,禄廪无由,贡士不称行实,胄子何尝讲习。礼部每岁擢甲乙之第,谓弘奖劝,不其谬欤!只足以长浮薄之风,启侥幸之路矣!其国子博士等,望加员数,厚其禄秩,通儒硕生,间居其职。十道大郡,量置太学馆,令博士出外,兼领郡官,召置生徒,依乎故事,保桑梓者乡里举焉,在流寓者庠序推焉。朝而行之。夕见其利。
议者然之。宰臣等奏以举旧业以成,难于速改。其今岁举人,望且依旧。贾至所议,来年允之。
广德二年,转礼部侍郎。是岁至以时艰岁歉,举人赴省者,奏请两都试举人,自至始也。永泰元年,加集贤院待制。大历初,改兵部侍郎。五年,转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卒。
许景先,常州义兴人,后徙家洛阳。少举进士,授夏阳尉。神龙初,东都起圣善寺报慈阁。景先诣阙献《大像阁赋》,词甚美丽,擢拜左拾遗。累迁给事中。开元初,每年赐射,节级赐物,属年俭,甚费府库。景先奏曰:
近以三九之辰,频赐宴射。已著格令,犹降纶言。但古制不存,礼章多阙,官员累倍,帑藏未充,水旱相仍,继之师旅,既不足以观德,又未足以威边,耗国损人,且为不急。夫古之天子,以射选诸侯,以射饰礼乐,以射观容志,故有《驺虞》、《狸首》之奏,《采蘩》、《采苹》之乐。天子则以备官为节,诸侯则以时会为节,卿大夫以循法为节,士以不失职为节,皆审志固行,德美事成,阴阳克和,暴乱不作。故诸侯贡士,亦试于射宫,容体有亏,则绌其地。是诸侯君臣皆尽志于射,射之礼也大矣哉!今则不然。众官既多,鸣镝乱下,以苟获为利,以偶中为能,素无五善之容,颇失三侯之礼。冗官厚秩,禁卫崇班,动盈累千,其算无数。近河南、河北,水劳处多,林胡小蕃,见寇郊垒,军书日至,河朔骚然。命将除凶,未图克捷,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去岁豫、毫两州,微遭旱损,庸赋不办,以致流亡。圣人尤勤,降使招恤,流离岁月,犹未能安,人之困穷,以至于此。今一箭偶中,是一丁庸调,用之既无恻隐,获之固无耻惭。考古循今,则为未可。且禁卫武官,随番许射,能中的者,必有赏焉。此则训武习戎,时习不阙,待寇宁岁稔,率由旧章,则爱礼养人,幸甚幸甚。自是乃停赐射之礼。
俄转中书舍人。自开元初,景先与中书舍人齐浣、王丘、韩休、张九龄掌知制诰,以文翰见称。中书令张说尝称曰:“许舍人之文,虽无峻峰激流崭绝之势,然属词丰美,得中和之气,亦一时之秀也。”十年夏,伊、汝泛溢,漂损居人庐舍,溺死者甚众。景先言于侍中源乾曜曰:“灾眚所降,必资修德以禳之,《左传》所载‘降服出次’,即其事也。诚宜发德音,遣大臣存问,忧人罪己,以答天谴。明公位存辅弼,当发明大体,以启沃明主,不可缄默也。”乾曜然其言,遽以闻奏,乃下诏遣户部尚书陆象先往赈给穷乏。十三年,玄宗令宰臣择刺史之任,必在得人,景先首中其选,自吏部侍郎同为虢州刺史。后转岐州,入拜吏部侍郎,卒。
贺知章,会稽永兴人,太子洗马德仁之族孙也。少以文词知名举进士。初授国子四门博士,又迁太常博士,皆陆象先在中书引荐也。开元十年,兵部尚书张说为丽正殿修书使,奏请知章及秘书员外监徐坚、监察御史赵冬曦皆入书院,同撰《六典》及《文纂》等,累年,书竟不就。后转太常少卿。
十三年,迁礼部侍郎,加集贤院学士,又充皇太子侍读。是岁,玄宗对东岳,有诏应行从群臣并留于谷口,上独与宰臣及升坛行事官登于岳上斋宫之所。初,上以灵山清洁,不欲喧繁,召知章讲定仪注,因奏曰:“吴天上帝君位,五方诸帝臣位,帝号虽同,而君异位。陛下享君位于山上,群臣祀臣位于山下,诚足垂范来叶,为变礼之大者也。然礼成于三献,亚终合于一处。”上曰:“朕正欲如是,故问卿耳。”于是敕:“三献于山上行事,五方帝及诸神座于下坛行事。”俄属惠文太子薨,有诏礼部选挽郎,知章取舍非允,为门荫子弟喧诉盈庭。知章于是以梯登墙,首出决事,时人咸嗤之,由是改授工部侍郎,兼秘书监同正员,依旧充集贤院学士。俄迁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
知章性放旷,善谈笑,当时贤达皆倾慕之。工部尚书陆象先,即知章之族姑子也,与知章甚相亲善。象先常谓人曰:“贺兄言论倜傥,真可谓风流之士。吾与子弟离阔,都不思之,一日不见贺兄,则鄙吝生矣。”知章晚年尤加纵诞,无复规检,自号四明狂客,又称“秘书外监”,遨游里巷。醉后属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又善草隶书,好事者供其片翰,每纸不过数十字,共传宝之。
时有吴郡张旭,亦与知章相善。旭善草书,而好酒,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时人号为张颠。
天宝三载,知章因病恍惚,乃上疏请度为道士,求还乡里,仍舍本乡宅为观。上许之,仍拜其子典设郎曾为会稽郡司马,仍令侍养。御制诗以赠行,皇太子已下咸就执别。至乡无几寿终,年八十六。
肃宗以侍这旧,乾元元年十一月诏曰:“故越州千秋观道士贺知章,器识夷淡,襟怀和雅,神清志逸,学富才雄,挺会稽之美箭,蕴昆岗之良玉。故飞名仙省,侍讲龙楼,常静默以养闲,因谈谐而讽谏。以暮齿辞禄,再见款诚,愿追二老之踪,克遂四明之客。允叶初志,脱落朝衣,驾青牛而不还,狎白衣而长往。丹壑非昔,人琴两亡,惟旧之怀,有深追悼,宜加缛礼,式殿哀荣。可赠礼部尚书。”
先是神龙中,知章与越州贺朝、万齐融,扬州张若虚、邢巨,湖州包融,俱以吴、越之士,文词俊秀,名扬于上京。朝万止山阴尉,齐融昆山令,若虚衮州兵曹,巨监察御史。融遇张九龄,引为怀州司户、集贤直学士。数子人间往往传其文,独知章最贵。
神龙中,有尉氏李登之,善五言诗,蹉跌不偶,六十余,为宋州参军卒。
席豫,襄阳人,湖州刺史固七世孙,徙家河南。豫进士及第。开元中累官至考功员外郎,典举得士,为时所称。三迁中书舍人,与韩休、许景先、徐安贞、孙逖相次掌制诰,皆有能名。转户部侍郎,充江南东道巡抚使,兼郑州刺史。入为吏部侍郎,玄宗谓之曰:“卿以前为考功,职事修举,故有此授。”豫典选六年,复有令誉。天宝初,改中书左丞。寻检校礼部中书,封襄阳县子。玄宗幸温泉宫,登朝元阁赋诗,群臣属和。帝以豫诗为工,手制褒美曰:“览卿所进,实诗人之首出,作者之冠冕也。”
豫与弟晋,俱以词藻见称,而豫性尤谨,虽与子弟书疏及吏曹簿领,未尝草书,谓人曰:“不敬他人,是自不敬也。”或曰:“此事甚细,卿何介意?”豫曰:“细犹不谨,而况巨耶!”七载,卒于位,时年六十九。疾笃,谓其子曰:“吾亡三日敛,敛日即葬,勿更久留,贻公私之烦。家无余财,可卖所居,聊备葬礼。”人嘉其达。赠江陵大都督,谥曰文。
徐安贞者,信安龙丘人。尤善五言诗。尝应制举,一岁三擢甲科,人士称之。开元中为中书舍人、集贤院学士。上每属文及作手诏多命安贞视草,甚承恩顾。累迁中书侍郎。天宝初卒。
齐浣,定州义丰人。少以词学称。弱冠以制科登第,释褐蒲州司法参军。景云二年,中书令姚崇用为监察御史。弹劾违犯,先于风教,当时以为称职。开元中崇复用为给事中,迁中书舍人。论驳书诏,润色王言,皆以古义谟诰为准的,侍中宋璟、中书侍郎苏颋并重之。秘书监马怀素、右常侍元行冲受诏编次四库群书,乃奏浣为编修使,改秘书少监。寻丁忧免。
十二年,出为汴州刺史。河南,汴为雄郡,自江、淮达于河、洛,舟车辐辏,人庶浩繁。前后牧守,多不称职,唯倪若水与浣皆以清严为治,民吏歌之。中书令张说择左右丞之才,举怀州刺史王丘为左丞,以浣为右丞。李元纮、杜暹为相,以开府、广平公宋璟为吏部尚书,又用户部侍郎苏晋与浣为吏部侍郎,当时以为高选。
时开府王毛仲宠幸用事,与龙武将军万福顺为姻亲,故北门官见毛仲奏请,无不之允,皆受毛仲之惠,进退随其指使。浣恶之,乘间论之曰:“福顺典兵马,与毛仲婚姻,小人宠极则奸生,若不预图,恐后为患,惟陛下思之。况腹心之委,何必毛仲,而高力士小心谨慎,又是阉官,便于禁中驱使。臣虽过言,庶裨万一。臣闻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惟圣虑密之。”玄宗嘉其诚,谕之曰:“卿且出。朕知卿忠义,徐俟其宜。”会大理丞麻察坐事出为兴州别驾,浣与察善出城饯之,因语禁中谏语。察性譐誻,遽以浣语奏之。玄宗怒,令中书门下鞫问。又召浣于内殿,谓之曰:“卿向朕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而疑朕不密,而翻告麻察,是何密耶?麻察轻险无行,常游太平之门,此日之事,卿岂不知耶?”浣免冠顿首谢罪,乃贬高州良德丞。又贬察为浔州皇德尉。浣数年量移常州刺史。
二十五年,迁润州刺史,充江南东道采访处置使。润州北界隔吴江,至瓜步尾,纡汇六十里,船绕瓜步,多为风涛之所漂损。浣乃移其漕路,于京口塘下直渡江二十里,又开伊娄河二十五里,即达扬子县。自是免漂损之灾,岁减脚钱数十万。又立伊娄埭,官收其课,迄今利济焉。数年,复为汴州刺史。淮、汴水运路,自虹县至临淮一百五十里,水流迅急,旧用牛曳竹索上下,流急难制。浣乃奏自虹县下开河三十余里,入于清河,百余里出清水,又开河至淮阴县北岸入淮,免淮流湍险之害。久之,新河水复迅急,又多僵石,漕连难涩,行旅弊之。
浣因高力士中助,连为两道采访使,遂兴开漕之利,以中人主意,复勾剥货财,赂遣中贵,物议薄之。又纳刘戒之女为妾,凌其正室,专制家政。李林甫恶之。遣人掎摭其失。会浣判官犯赃,浣连坐,遂废归田里。天宝初,起为员外少詹事,留司东都。时绛州刺史严挺之为林甫所构,除员外少詹事,留司东都。与浣皆朝廷旧德,既废居家巷,每园林行乐,则杖履相过,谈宴终日。林甫闻而患之,欲离其势。五年,用浣为平阳太守。卒于郡。肃宗即位,为林甫所陷者皆得雪,浣受褒赠。
王浣,并州晋阳人。少豪荡不羁,登进士第,日以捕酒为事。并州长史张嘉贞奇其才,礼接甚厚,浣感之,撰乐词以叙情,于席上自唱自舞,神气豪迈。张说镇并州,浣益至。会说复知政事以浣为秘书正字,擢拜通事舍人,迁驾部员外。枥多名马,家有妓乐。浣发言立意,自比王侯,颐指侪类,人多嫉之。说既罢相,出浣为汝州长史,改仙州别驾。至郡,日聚英豪,从禽击鼓,恣为欢赏,文士祖咏、杜华常在座,于是贬道州司马,卒。有文集十卷。
李邕,广陵江都人。父善尝受《文选》于同郡人曹宪。后为左侍极贺兰敏之所荐引,为崇贤馆学士,转兰台郎。敏之败,善坐配流岭外。会赦还,因寓居汴、郑之间,以讲《文选》为业。年老疾卒。所注《文选》六十卷,大行于时。
邕少知名。长安初,内史李峤及监察御史张廷珪,并荐邕词高行直,堪为谏诤之官,由是召拜左拾遗。俄而御史中丞宋璟奏侍臣张昌宗兄弟有不顺之言,请付法推断。则天初不应,邕在阶下进曰:“臣观宋璟之言,事关社稷,望陛下可其奏。”则天色稍解,始允宋璟所请。既出,或谓邕曰:“吾子名位尚卑,若不称旨,祸将不测,何为造次如是?”邕曰:“不愿不狂,其名不彰。若不如此,后代何以称也?”
及中宗即位,以妖人郑普思为秘书监,邕上书谏曰:
盖人有感一餐之惠,殒七尺之身,况臣为陛下官,受陛下禄,而目有所见,口不言之,是负恩矣。自陛下亲政日近,复在九重所以未闻在外群下窃议。道路籍籍,皆云普思多行诡惑,妄说妖祥,唯陛下不知,尚见驱使,此道若行,必抉乱政。臣至愚至贱,不敢以胸臆对扬天威,请以古事为明证。孔丘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陛下今若以普思有奇术,可致长生久视之道,则爽鸠氏久应得之,永有天下,非陛下今日可得而求;若以普思可致仙方,则秦皇、汉武久应得之,永有天下,亦非陛下今日可得而求;若以普思可致佛光,则汉明梁武应得之,永有天下,亦非陛下今曰可得而求。若以普思可致鬼道,则墨翟、干宝各献于至尊矣,而二主得之,永有天下,亦非陛下今日可得而求。此皆事涉虚妄,历代无效,臣愚不愿陛下复行之于明时。唯尧、舜二帝,自古称圣,臣观所得,故在人事,郭睦九族,平章百姓,不闻以鬼神之道理天下。伏愿陛下察之,则天下幸甚。
疏奏不纳。以与张柬之善,出为南和令,又贬富州司户。
唐隆元年,玄宗清内难,召拜左台殿中侍御史。改户部员外郎,又贬崖州舍城丞。开元三年,擢为户部郎中。邕素与黄门寺郎张廷珪友善,时姜皎用事,与廷珪谋引邕为宪官。事浅,中书令姚崇嫉邕险躁,因而构成其罪,左迁括州司马。后征为陈州刺史。
十三年,玄宗车驾东封回,邕于汴州谒见,累献词赋,甚称上旨。由是颇自矜炫,自云当居相位。张说为中书令,甚恶之。俄而陈州赃污事发,下狱鞫讯,罪当死,许州人孔璋上书救邕曰:
臣闻明主御宇,舍过举能,取材弃行;烈士抗节,勇不避死,见危授命。晋用林父,岂念过乎?汉用陈平,岂念行乎?禽息殒身,北郭碎首,岂爱死乎?向若林父诛,陈平死,百里不用,晏婴见逐,是晋无赤狄之土,汉无皇极之尊,秦不并西戎,齐不霸东海矣。
臣伏见陈州刺史李邕,学成师范,文堪经国,刚毅忠烈,难不苟免。往者张易之用权,人畏其口,而邕折其角;韦氏恃势,言出祸应,而邕挫其锋。虽身受屈终,而奸谋中损,即邕有大造于我邦家也。且斯人所能者,拯孤恤穷,救乏赈惠,积而便散,家无私聚。今闻坐赃下吏。鞫讯待报,将至极刑,死在朝夕。
臣闻生无益于国,不若杀身以明贤。臣朽贱庸夫,轮辕无取,兽息禽视,虽生何为。况贤为国宝,社稷之卫,是臣痛惜深矣。臣愿六尺之躯,甘受膏斧,以代邕死。臣之死,所谓落一毛;邕之生,有足照千里。然臣与邕,生平不款,臣知有邕,邕不知有臣。臣不逮邕,明矣。夫知贤而举,仁也;代人任患,义也。臣获二善而死,且不朽,则又何求!陛下若以臣之贱不足以赎邕,雁门缝掖有效矣。伏惟陛下宽邕之生,速臣之死,令邕率德改行,想林父之功,使臣得瞑目黄泉,附北郭之迹,臣之大愿毕矣。陛下即以阳和之始,难于用钺,俟天成命,敢忘伏剑,岂烦大刑,然后归死。皇天后土,实照臣之心。
昔吴、楚七国叛,因亚夫得剧孟,则寇不足忧。夫以一贤之能,敌七国之众。伏惟敷含垢之道,存弃瑕之义,远思剧孟,近取李邕,岂惟成恺悌之泽,实亦归天下之望。况大礼之后,天地更新,赦而复论,人谁无罪?惟明主图之。臣闻士为知己者死,且臣不为死者所知,甘于死者,岂独为惜邕之贤,亦成陛下矜能之德。惟明主图之。
疏奏,邕以会减死,贬为钦州遵化县尉,璋亦配流岭南而死。邕后于岭南从中官杨思勖讨贼有功,又累转括、淄、滑三州刺史,上计京师。邕素负美名,频被贬斥,皆以邕能文养士。贾生、信陵之流,执事忌胜,剥落在外。人间素有声称,后进不识,京、洛阡陌聚观,以为古人,或将眉目有异,衣冠望风,寻访门巷。又中使临问,索其新文,后为人阴中,竟不得进。
天宝初,为汲郡、北海二太守。邕性豪侈,不拘细行,所在纵求财货,驰猎自恣。五载,奸赃事发。又尝与左骁卫兵曹柳绩马一匹,及绩下狱,吉温令绩引邕议及休咎,厚相赂遣,词状连引,敕刑部员外郎祁顺之、监察御史罗希奭驰往就郡决杀之,时年七十余。
初,邕早擅才名,尤长碑颂。虽贬职在外,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观,多赍持金帛,往求其文。前后所制,凡数百首,受纳馈遣,亦至钜万。时议以为自古鬻文获财,未有如邕者。有文集七十卷。其《韩公行状》、《洪州放生池碑》、《批韦巨源谥议》,文士推重之。后因恩例,得赠秘书监。
孙逖,潞州涉县人。曾祖仲将,寿张丞。祖希庄,韩王府典签。父嘉之,天册年进士擢第,又以书判拔萃,授蜀州新津主簿,历曲周、襄邑二县令,以宋州司马致仕,卒年八十三。
逖幼而英俊,文思敏速。始年十五,谒雍州长史崔日用。日用小之,令为《土火炉赋》,逖握翰即成,词理典赡。日用览之骇然,遂为忘年之交,以是价誉益重。开元初,应哲人奇士举,授山阴尉。迁秘书正字。十年,应制登文藻宏丽科,拜左拾遗。张说尤重其才,逖日游其门,转左补阙。黄门侍郎李皓出镇太原,辟为从事。皓在镇,与游州刺史李商隐游于伯乐川,逖为之记,文士盛称之。二十一年,入为考功员外郎、集贤修撰。逖选贡士二年,多得俊才。初年则杜鸿渐至宰辅,颜真卿为尚书。后年拔李华、萧颖士、赵骅登上第,逖谓人曰:“此三人便堪掌纶诰。”
二十四年,拜逖中书舍人。逖自以通籍禁闱,其父官才邑宰,乃上表陈情曰:“臣父嘉之,虽当墓齿,幸遇明时,绵历驱驰,才及令长。臣夙荷严训,累登清秩,频迁省闼,又拜掖垣。地近班荣。臣则过量;途遥日暮,父乃后时。在公府有偷荣之责,于私庭无报德之效,反惭乌鸟,徒厕鸳鸿。伏望降臣一外官,特乞微恩,稍沾臣父。”玄宗优诏奖之,授嘉之宋州司马致仕,寻卒。丁父丧免,二十九年服阕,复为中书舍人。其年充河东游黜陟使。天宝三载,权判刑部侍郎。五载,以风病求散秩,改太子左庶子。逖掌诰八年,制敕所出,为时流叹服。议者以为自开元已来,苏颋、齐浣、苏晋、贾胄、韩休、许景先及逖,为王言之最。逖尤善思,文理精练,加之谦退不伐,人多称之。以疾沉废累年,转太子詹事。上元上卒。广德二年,诏赠尚书右仆射,谥曰文。有集三十卷。子宿、绛、成。逖弟遹、遘、造。
遹终左武卫兵曹。宿历河东掌记,代宗朝历刑部郎中、中书舍人,出为华州刺史,卒。成字退思,以父荫累授云阳、长安尉。历监察御史,转殿中。陇右副元帅李抱玉奏充掌书记,入为屯田、司勋二员外郎。丁母丧免,终制,出为洛阳令,转长安令。时兄宿为华州刺史,因失火惊惧成喑病。成素孝悌,苍黄请急,不俟报而趋华。代宗嘉之,叹曰:“急难之切,观过知仁。”历仓部郎中、京兆少尹。出为信州刺史,有惠政,郡人请立碑颂德,优诏褒美。转苏州刺史。贞元四年,改桂州刺史、桂管观察使。五年卒。
宿子公器,官至信州刺史、邕管经略使。公器子简、范,并举进士。会昌后,兄弟继居显秩,历诸道观察使。简,兵部尚书。子纾、徽,并登进士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