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鸥情书集》选
《云鸥情书集》选
一 寄冷鸥
可敬的冷鸥女士:
相谈后,心中觉着一种说不出的怪感:你总拿着一声叹息,一颗眼泪,去笼罩宇宙,去解释一切,我虽则反对你,但仍然深与你同情。我呵!昔日也虽终夜流过泪的,但无论如何我闭紧嘴决不发一声太息,因为在这世上,你如果觉得无聊或悲观,那么趁早去自杀吧,不然只望着生命空长呻吟,有何用处?你说你看透了世上早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你能反对“自然”,反对“命运”,你就当努力去向它们宣战,失败成功,毫不顾及,努力去创造好环境,这才是真的人生。如果你畏缩,你岂不是落入命运之手?岂不是更入悲境?这样下去,又怎样才好呢?要知道奋斗即是人生意义,悲观、乐观、幸运、劫运,一切一切都是假的!你也许说我不了解你的心情和你的环境,所以才有这类意思,不过,可敬的冷鸥!主张是主张,环境是环境,外面的一切都不能改变我们的主张和见解,现在我把这首长诗《祈祷》寄与你,希冀你从它那里能得些安慰,我的目的也尽于此了。呵!冷鸥,我很盼望你能时赐我书,更盼望你能给我纠正与指导,让我俩永远是心灵中的伴侣吧!
异云
二 寄异云
信收到了,诗尚未寄来,想因挂号耽误之故吧。
承你鼓舞我向无结果人生路上强为欢笑,自然是值得感激的;不过,异云,神经过敏的我,觉得你不说悲观是不自然的……什么是奋斗?什么是努力?反正一句话,无论谁在没有自杀或自然的死去之先,总是在奋斗在努力,不然便一天也支持不过去的。
异云,我告诉你,我并不畏缩,我虽屡经坎坷、汹浪、恶涛,几次没顶,然而我还是我,现在依然生活着;至于说我总拿一声叹息一颗眼泪去罩笼宇宙,去解释一切,那只怪我生成戴了这副不幸的灰色的眼镜,在我眼睛里不能把宇宙的一切变得更美丽些,这也是无办法的事。至于说悲观有何用——根本上我就没有希望它有用——不过情激于中,自然地流露于外,不论是“阳春白雪”或“下里巴人”,总而言之,心声而已。
我一生别的不敢骄人,只有任情是比一切人高明。我不能勉强敷衍任何人,我甚至于不愿见和我不洽合的人,我是这样的,只有我,没有别人;换言之,我的个性是特别顽强,所以我是不容易感化的,而且我觉得也不必勉强感化。世界原来是种种色色的,况悲切的哀调是更美丽的诗篇,又何必一定都要如欢喜佛大开笑口呢?异云,我愿你不要失去你自己——不过,如果你从心坎里觉得世界是值得歌颂的,那自然是对的;否则不必戴假面具——那太苦而且无聊!
我们初次相见,即互示以心灵,所以我不高兴打诳语,直抒所欲言,你当能谅我,是不是?
再说吧,祝你快乐!
冷鸥
三 寄冷鸥
亲爱的鸥姐:
我确信你不至于误会我的——
现在我先要来“正名”!我觉得我无相当名称赏于你,除了“心灵的姐”——这是诗人雪莱叫黑琴籁女士用的,你以为如何?最好再声明一下:我这信是乱七八糟的,无系统的,我感着什么便吐出什么,毫不作假,决非假面具!鸥姐,你说这个态度对不对?以下便是我的疯话,请听吧:
你在中央公园时不是说过,我来当你的领导吗?那么,我这一生就算是有意义了。我相信当我“领导”的人至少经验、学问、年纪三者须比我大,所以从前有一位德国学者曾言他最合适为我的“领导”。亲爱的鸥姐,你这般重视我,这样慷慨,在我请求你当我的“领导”之先,你便说这一句我永永远远不能忘的话哟!人类自古到今,圣贤哲士,当然也不少,我读的诗人也不很少,他们的话没有一句不像你那一句话——呵!就只那一句话,那般感动我的。唉,鸥姐,你须知道,我永远是单独的;我每觉这世上不是我栖息的地方,总愿飞到他处——不管何处,只须离了这世界。如今哟,也许以后我再不觉着生命如何无聊,也许不十分想飞离此世,那是谁的功劳呢?我说那并非你的力量,实在是上帝的力量,上帝的力量又在哪里?上帝的力量在我俩的内心的感应,说到这里,我入了神秘之境,希望你也进入神秘之境。
别后回学校,世界的面目好似改了,我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有种不可言喻的神奇,使得我昨夜通夜未尝安眠。呵,鸥姐,你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敢讲,从今后我将用全般精神来侍奉你。请你别以我为龌龊——呵!不,即使我龌龊,你就应当完成你在世上的使命,来使人类清洁。我呢?也是人类之一,那你自然也当使我这龌龊的灵魂神洁。呵,我哭了,哭出过喜的眼泪,呵,我心中有美丽鲜花一朵——那是你对我的明白与怜爱。
现今再说几句关于我个人的话:人人都以为我是一个太浪漫的人,其实我浪漫的动机正似李太白喝酒过度的原因。我来到世上与别人一样,想得点安慰,了解种种,现在固无论别的,只有一事是真的,就是我总觉得我自呱呱坠地以来没有得过一度的安慰与了解。我昔在上海,屡想自杀,但终孱弱胆怯,未能实现,到而今仍然生存着,过一天算一天。——唉,亲爱的鸥姐,你细想我如何的可怜?哦,请别哭,请保留着你那可贵的神泪,等我的其他的更大悲痛来临时,再来替我滴一两颗吧。
两三月前,那位德国学者由广州来函,还对我讲:“异云,你一人东漂西流的,真可怜,无人注意你,也无人指导你——除了我,异云,亲爱的异云,你如愿到广州来,那就快来,跟我一处吧!”他又讲,我如果有一个好的有力量的乳母,那就比什么书什么朋友都强。当时,我听着心下阵阵发酸,知道这是很难的,因为他以那样多的经验与学问,尚且说他恐怕不能怎样对我有效。以后,他又对我说,虽然不容易找这一位神圣的乳母,但我知道这位乳母是在女子中,这女子虽没有那般年纪学问和经验,但比较容易有相当的成绩;他又说要替我解决这一个特别对我是最大最难的问题——婚姻问题,所以这几年来,我也认识一些女子,我毫不重视她们,其中有些都很喜欢我、爱我,但我始终不大理她们,只是无聊时同她们玩玩罢了!
唉!我最敬爱的鸥姐!你听了这些话一定不至误会的,因为你是聪明人,我是疯人,真正的聪明人是真正了解真正的疯人的。现在你哟,我以为比一切一切万汇都伟大,我便愿终生在你这种伟大无边的智慧之光中当一只小鸟或一个小蝶,朝晨唱唱歌,中午翩翩地在花丛中飞舞。写到这里,还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说,我觉文字这种东西现在很不能表现我的万分之一的感想与感觉,我要用音乐与图画来使你同样感到我心中的感觉,但我既非音乐家,也非图画家——咳!我将用沉默来使你了解我。你沉默了吗?告诉我,请温柔地低声地告诉我,你在沉默中感觉什么,看看我俩感着的是否相同。
我的心,这一颗多伤、跳得不规则的心,从前跳,跳,单独地跳,跳出单独的音调;自从认识你后,渐渐地跳,跳出双音来,现在呢?这双音又合为一音了。此后,你的呼吸里,你的血管里,表面看来是单的,其实是双的;我呢,也在同样的情形中,这些这些谁知道谁了解呵?除了我俩!
啊!世界,跳舞,微笑,别再痴呆地坐在那儿板着灰的脸,我的生命,我的天使,我的我——鸥姐!我看见你在教世界跳一种舞蹈,笑一种新微笑,我也学会了一首新生命的歌调,新生命的舞蹈,我即死,我的生命已经居在永久不朽之中,你说是不是?
我很想再见你,还有许多话要向你讲,但是话有时不能表现我的奥义与深情,奈何?
你礼拜天如果有空时,我虔诚盼望你能许我礼拜上午在你家里等我,我俩同到城外我的茅屋看看,然后同到玉泉山或西山一游。亲爱的姐姐,想来你不至于拒绝吧?鸥姐,我说一句真话,我从前没有被人动心像被你动心那样!希望你以后对我万万分的诚真,指导指教我的一切——身体和精神。希望你接到这封疯狂但是天真的信以后,即刻就回我一封。
异云
四 寄异云
云弟:
放心!我一切都看得雪亮,绝不至误会你!
人间虽然污浊,但是黑暗中也未尝没有光明;人类虽然渺小,但在或种环境之中也未尝没有伟大。云弟,我们原是以圣洁的心灵相结识,我们应当是超人间的情谊,我何至那么愚钝而去误会你,可怜的弟弟,你放心吧,放心吧!
人与人的交接不得已而戴上假面具,那是人间最残酷最可怜的事实,如果能够在某一人面前率真,那就是幸福,所以你能在我面前不虚伪,那是你的幸福,应当好好地享受。
什么叫疯话?——在一般人的意义(解释疯狂的意义之下)你自然难免贤者之讥;但在我觉得这疯话就是一篇美的文学——至少它有着真诚的情感吧。
但是云弟,你入世未深,你年纪还小,恐怕有那么一天你的疯话将为你的经验和苦难的人生而陶铸成了假话呢!到那时候,才是真正可悲哀的。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现在一般社会上的人物,哪一个是有着活泼生动的心灵?哪一个不是行尸走肉般在光天化日之下转动着?唉!愚钝本是人类的根性,佛家所谓“真如”早已被一切的尘浊所遮掩了,还有什么可说?
其实我也不比谁多知道什么,有的时候我还要比一切愚钝的人更愚钝,不过我有一件事情可以自傲的,就是无论在什么环境中,我总未曾忘记过“自我”的伟大和尊严。所以我在一般人看起来是一个最不合宜的固执人,而在我自己,我的灵魂确因此解放不少,我除非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总是行我心之所安——这就是我现在还能扎挣于万恶的人间绝大的原因。云弟,我所能指导你的不过如是而已!
你是绝对主情生活的人,这种人在一方面说是很伟大很真实的,但在另一方面说,也是最苦痛最可怜的,因为理智与情感永远是冲突的,况且世界上的一切事实往往都穿上理智的衣裳。在这种环境之下,只有你一个人骑着没有羁勒的天马,到处奔驰,结果是到处碰钉子——这话比较玄妙,我可以举一件事实证明我的话是对的:比如你在南方饭店里所认识的某女士,在你不过任一时的情感说一两句玩话罢了,而结果?别人就拿你的话当作事实,然后加以理智的批评,因之某博士也不高兴你,某诗人也反对你,弄到现在,你自己也进退两难——所以,这个大概够你受了吧?——所以,云弟,我希望你以后稍微冷静点,一般没什么知识的女子,她们不懂得什么神秘,她们可以把你一两句无意的话当作你对她们表示情爱的象征呢!——世路太险恶,天真的朋友,你要留心荆棘的刺伤呢。
云弟,你是极聪明的人,所以你比谁都疯狂——自然这话也许你要笑我偷自“天才即狂人”的一句话,不过,我确也很了解这话的意义。所谓天才,他的神光与人不同,他的思想是超出人间的,而一般的批评家却是地道的人间的人,那些神秘惊奇的事迹在他们眼里看来自然是太陌生。又焉得不以疯子目之呢?
可是我并不讨厌疯子,我最怕那方行矩步的假人物。——在中国诗人中我最喜欢李太白和苏东坡,我最讨厌杜甫和吴梅村;在外国诗人中我所知道有限,可是我很喜欢雪莱——这也许就是我们能够共鸣的缘故吧。
天地间的东西最神秘的,是无言之言,无声之声,就是你所说的沉默。中国有一句成语说“无限心头事,都在不言中”。所谓沉默的时候,就是包容宇宙一切的时候,这时候是超人间的,如醉于美酒后的无所顾忌、飘逸美满的心情,云,你说对不对?再谈吧,祝你高兴!
冷鸥
十六 寄异云
异云:
现在正是黄昏时候,天空罩着一层薄薄的阴翳,没有娇媚的斜阳,也没有灿烂的彩霞,一切都是灰色的。可是我最喜欢这样的时候,因此我知道我的命运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只喜欢人们所不喜欢的东西,自然我应得到人们所逃避的命运了。
灰色最是美丽,一个人的生命如果不带一点灰色,他将永远被摒弃于灵的世界。你看灰色是多么温柔,它不像火把人炙得喘不过气来,它同时也不像黑暗引人陷入迷途——我怕太强烈的光线,我怕太热闹的生活,我愿永远沉默于灰色中。
这话太玄了吧,但是我想你懂,至少也懂得一部分,是不是?
今天一天我没有离开我的书案,碧的绿藤叶在微风中鼓荡,我抬头望着,常恍若置身于碧海之滨,细听小的涛浪互语:这是多么神秘的体验呵!
你回校写诗了吗?我希望在最近的将来能看见它,而且我预料一定是一本很美丽的作品。杀青时,千万就寄给我吧。
我今天写了不少的东西,而且心情也比较安定了。希望你的生活也很舒适。
你还吃素吗?天热,多吃点菜蔬,倒是很合卫生,不过有意刻苦去吃素,我瞧很可不必——而且吃不了三天又要开斋,真等于“一曝十寒”,未免太不彻底了。再谈。祝你康健!
冷鸥
二十一 寄异云
异云:
不知为什么我这几天的心紊乱极了。我独自坐在书案前的摇椅上,怔怔看着云天出神,只觉得到处都是不能忍受的不和谐,我真愤恨极了,我要毁灭一切!——然而你知道我是太脆弱了,哪里有力量来做这非常的勾当呢。
异云,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在我的眼前时时现露着那个可怕的阴影。它是像利剑似的时时刺得我的心流血——血滴是渐渐地展开来,好像一条河,可怜的我就沐浴于这鲜红的血水中;当我如疯狂似的投向那温软的梦中时,这血水的腥气又把我惊醒了;这时我看见我的灵魂是踯躅于荒郊,那神情太狼狈了!因此连刹那的沉醉都不可得!唉,天给我的宿命是如此的残刻,呵,异云,你将何以慰我呢?
从前我也曾经感到生之彷徨,然而程度没有现在的深,现在呵,太糟了,我简直没有法子说出我心里情调之复杂。
你说你每次见了我的时候,都觉得我好像在生病。真的,你的眼光实在够锐利了,因为我太柔弱,我负担不起心浪的掀腾,我受不住情感的重压,最后我是掩饰不住我的病容。
本来我就觉得,求人的谅解容易,现在更觉得了。哎,异云,我为了你的清楚我,曾使我感激得流泪,但同时我又觉得我太认真了,爽性世界上半个清楚我的人也没有,不是更干脆吗?现在呵,你是看见我狼狈的心了!然而那可怕的阴影又不止息的在我面前荡漾,我真不知道怎样才好,哎,太可怜了哟!
你给我写信了吗?每次写信都是这种悲调,我也觉得无谓,无奈根性如此,也没有办法呢。云,原谅我吧。
冷鸥
二十三 寄冷鸥
我爱——冷鸥:
别后心情怅惘。昨夜稍喝了点酒,便昏昏沉沉入梦乡了;梦中我看见你,好像是我们快要分离似的。我伏在你怀里哭,哭,直到你叫我“请别再哭了!我爱!”时,我才把头从你理想似的胸间抬起来;那时夕阳已只一半的露在地面,归鸦啼叫,真使我感到无限凄戚!眼看我们将各自东西,我不禁叹了口气说:“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今晨醒时,枕边尚有泪痕,勉强起床,心绪渐渐安静些,唯有周身十分无力。
唉,冷鸥,人生不过百年,而我们的岁月至多亦不过三四十年,所以我对于一切——整个的世界,全体的生命——毫无兴趣,只觉到空虚,一切都是枉然。我只能在你面前得到生机与止痛药,我宁牺牲一切,如果能得到你少许的真情挚爱。
鸥,吾爱,谈什么富贵功名?谈什么希望失意?谈什么是非善恶?——这些都不足维系我的心灵,更不能给我以生之意义,我愿长此在你怀里。我的生自然是美丽的,同时我的死也是美丽的。
上次你一句话把我弄到伤心的地步:你说大概到后来你还是演一出悲剧收了这一场美妙的梦吧。吾爱,我不知你说那话时的心境如何;我只有反视我自己,结果除了悲哀与灰心而外,还有什么可说呢?
我不是屡次告诉你过说将来等到你卧在死之榻上时,我坐在榻边伴着你,一边给你讲人生的秘奥,一边又讲到我俩的爱情安慰与结合,那时你自然会明白我的真心——我那颗真的心。
明天也许你有封信来,我一切都好,请释慈怀!顺询日安!
你的异云
三十一 寄异云
亲爱的:
你瞧!这叫人怎么能忍受?灵魂生着病,环境又是如是的狼狈,风雨从纱窗里一阵一阵打进来,屋顶上也滴着水。我蜷伏着、颤抖着,恰像一只羽毛尽湿的小鸟,我不能飞,只有失神的等候——等待着那不可知的命运之神。
我正像一个落水的难人,四面汹涌的海浪将我紧紧包围,我的眼发花,我的耳发聋,我的心发跳。正在这种危急的时候,海面上忽然漂来一张菩提叶,那上面坐着的正是你,轻轻地,悄悄地来到我的面前,温柔地说道:“可怜的灵魂,来吧!我载你到另一个世界。”我惊喜地抬起头来,然而当我认清楚是你时,我怕,我发颤,我不敢爬上去。我知道我两肩所负荷的苦难太重了,你如何载得起?倘若不幸,连你也带累得沦陷于这无边的苦海,我又何忍?而且我很明白命运之神对于我是多么严重,它岂肯轻易地让我逃遁?因此我只有低头让一个一个白银似的浪花从我身上踏过。唉,我的爱——你真是何必!世界并不少我这样狼狈的歌者,世界并不稀罕我这残废的战士,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救起,而且你还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使我听见奇秘的弦歌,使我开始对生命注意!
呵,多谢你,安慰我以美丽的笑靥,爱抚我以柔媚的心光,但是我求你不要再对我遮饰,你正在喘息,你正在扎挣——而你还是那样从容地唱着摇篮曲,叫我安睡。可怜!我哪能不感激你,我哪能不因感激你而怨恨我自己?唉!我为什么这样渺小?这样自私?这样卑鄙?拿爱的桂冠把你套住,使你吃尽苦头?——明明是砒霜而加以多量的糖,使你尝到一阵苦一阵甜,最后你将受不了荼毒而至于沦亡。
唉,亲爱的,你正在为我柔歌时,我已忍心悄悄地逃了,从你温柔的怀里逃了,甘心为冷硬的狂浪所淹没。我昏昏沉沉在万流里漂泊,我的心发出忏悔的痛哭,然而同时我听见你招魂的哀歌。
爱人,世界上正缺乏真情的歌唱。人与人之间隔着万重的铜山,因之我虔诚地祈求你尽你的能力去唱,唱出最美丽最温柔的歌调,给人群一些新奇的同感。
我在苦海波心不知漂泊几何岁月,后来我漂到一个孤岛上,那里堆满了贝壳和沙砾,我听着我的生命在沙底呻吟,我看着撒旦站在黑云上狞笑。呵,我为我的末路悲悼,我不由地跪下向神明祈祷,我说:“主呵!告诉我,谁藏着玫瑰的香露?谁采撷了智慧之果?……一切一切,我所需要的,你都告诉我!你知道我为追求这些受尽人间的坎坷……现在我将要回到你的神座下,你可怜我,快些告诉我吧!”
我低着头,闭着眼,虔诚地等候回答,谁想到你又是那样轻轻地、悄悄地来了?你热烈地抱住我说:“不要怕,我的爱……我为追求你,曾跋涉过海底的宫阙;我为追求你,曾跑遍山岳。谁知那里一切都是陌生,一切都是缥缈,哪有你美丽的倩影?哪有你熟悉的声音?于是我夜夜唱着招魂的哀歌,希冀你的回应;最后我是来到这孤岛边,我是找到了你!呵,我的爱,从此我再不能与你分离!”
啊,天!——这时我的口发渴,我的肚子饥饿,我的两臂空虚,当你将我引到浅草平铺的海滨——我没有固执,我没有避忌,我忘记命运的残苛;我喝你唇上的露珠,我吃你智慧之果,我拥抱你温软的玉躯。那时你教给我以世界的美丽,你指点我以生命的奥义,唉,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然而,吾爱,你不要惊奇,我要死——死在你充满灵光洋溢情爱的怀里,如此,我才可以伟大,如此我才能不朽!
我的救主,我的爱,你赐予我的如是深厚,而你反谦和地说我给你的太多太够!
然而我相信这绝不是虚伪,绝不是世人所惯用的技巧,这是伟大的爱所发扬出来的彩霓!——美丽而协和,这是人类世界所稀有的奇迹!
今后人世莫非将有更美丽的歌唱,将有更神秘的微笑吗?我爱,这都是你的力量啊!
前此撒旦的狞笑时常在我心中徘徊,我的灵魂永远是非常狼狈——有时我似跳出尘寰,世界上的法则都从我手里撕碎,我游心于苍冥,我与神祇接近。然而有时我又陷在运命的网里,不能挣扎,不能反抗,这种不安定的心情像忽聚忽散的云影。吾爱,这样多变幻的灵魂,多么苦恼,我需要一种神怪的力将我维系,然而这事真是不容易。我曾多方面的试验过——我皈依过宗教,我服从过名利,我膜拜过爱情,而这一切都太拘执、太浅薄了,不能和我多变的心神感应,不能满足我饥渴的灵魂,使我常感到不协调,使我常感到孤寂,但是自碰见你,我的世界变了颜色——我了解不朽,我清楚神秘。
亲爱的,让我们似风和云的结合吧。我们永远互相感应,互相融洽,那么,就让世人把我们摒弃,我们也绝对的充实,绝对的无憾。
亲爱的,你知道我是怎样怪癖,在人间我希冀承受每一个人的温情,同时又最怕人们和我亲近。我不需要形式固定的任何东西,我所需要的是适应我幽秘心弦的音浪。我哭,不一定是伤心;我笑,不一定是快乐。这一切外形的表现不能象征我心弦的颤动,有时我的眼泪和我的笑声是一同来的。这种心波,前此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感着,现在你是将我整个的看透了。你说:
我握着你的心,
我听你的心音:
忽然轻忽然沉,
忽然热忽然冷,
有时动有时静,
我知你最晰清。
呵!这是何等深刻之言。从此我不敢藐视人群,从此我不敢玩弄一切,因为你已经照彻我的幽秘,我不再倔强,在你面前我将服帖柔顺如一只羔羊。呵,爱的神,你诚然是绝高的智慧,我愿永远生息于你的光辉之下,我也再不彷徨于歧路,我也再不望着前途流泪,一切一切你都给了我,新奇的觉醒——我的爱,我的神……
你的冷鸥
三十八 寄冷鸥
我的冷鸥:
我未知何时始可放下思想的重载、感觉的锐敏和情绪的热烈,这三种鬼魔我最怕的是感觉的锐敏——不!“锐敏”二字还不能象征我的痛苦,亲爱的,我不是曾经告诉你过我此生有个大隐痛?便指这种痛苦。所以“锐敏”还难称恰当,只好改为“怪僻”;那就是说我有许多怪感觉,这些怪感觉不能以言语讲出,即使能,也说不出它们怪僻的所在。
时间真不易过!我从未像今天受到时间的压迫。此刻,我才与那些因不能生存于现世而自杀者深表同情;此刻,我才体会出死的甜美与可爱;此刻,我才更认清我的命运与世界的一切。老实说,亲爱的,若没有你,我也许会去完结我的生之路程了。
你时常说你在人丛或观念中更感着需要我,而我呢?却在静寂孤单时才更觉着渴望你,我们的动机虽则不同,我们的结果是不异的。
做一个人真不容易!尤其是做我们这类的人,做人苦,人间苦,人间原来是苦的!但是请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像那些想离现世、向着现世浩叹之流,我又不像那些在世上失望,因恋爱名利而失望之流。我说“人间苦”,一面自然想脱离人间,他面却十分明白就是离开人间,别处也没有更高明的地方——那就是说不单人间是痛苦的,时间、空间,一切都是非常痛苦的。
自从认识你以后,我的隐痛仍然在,不过减轻多了。时间不容易过!我重复地说。亲爱的,你若在我身旁,它是比较容易逝去,你想想我焉能不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地渴着你?这时我方顾虑到将来如果不幸你比我先死,我其余的生命又将如何过呢?但我又不愿比你先死,因为你也同样的难受,好了,我们同时死去吧。
昨夜梦中我看见许多鬼怪和许多安琪儿战争,等梦醒时,我的泪不自禁地流满枕边——那纵然是个梦,我也伤心地、私自地流着泪。
异云
四十八 寄冷鸥
心爱的鸥:
两天美妙的梦后,忽然来到这么刻板的环境里,自然使我有无边际的悲苦。我说不出当我俩分离那刹那间我是如何地忍着酸泪,我更说不出世间尚有比这种情况再悲惨、更值得一颗血泪的哟!
今日心情较好,但身体却失了健康。我独卧床上,无疑地便想着你了——起初我看见你的心,那颗多创伤的心,从那些心的孔穴里闪出一股白光,白光是如此美净,我便发现了其中有爱情,有真美善。
吾爱,我们相识以前,我的生活全放在艺术的创作里,如今我爱你,我崇拜你,正如我爱我崇拜的艺术一样。可是你当晓得,生活第一,其次才是艺术,所以我爱、我祟拜你比艺术更厉害。今后我将用艺术的我来歌颂你,前此我只是用肉体世俗的我来歌颂艺术。
冷鸥,你给我以新生命,推我再进一层生命,我将何以报你?
异云
五十九 寄冷鸥
我的冷鸥:
来信接到。的确尘寰中的一切障碍不能减少我们生命的意义,不能阻隔我们灵魂的接吻,不能分开我们混合的一体。
呵,亲人!我希望你以后别再回忆你昔日生命的伤痕,别再拿一颗眼泪一声叹息去解释宇宙,去笼罩一切,任外间是如何凄风苦雨,我们仍是温暖有生机的啊!
我们有同样的生,同样的死,同样的命,同样的笑,同样的哭,同样的容貌,同样的安慰,同样的心声——唉!同样的身体,同样的呼吸,唉!一切一切都同样!我们同吃,同坐,同行,同游,一切一切都同样!我们是天地的一切,我们是空气,我们和谐的心声,正和空气一般充满着全宇宙!啊,冷鸥,我此刻虽暂和你别离数天,但我无时无刻地不带着你的啊!因为我心中永存着你的模样。
冷鸥,我愿你把你心灵的一切都交给我,我虽是弱者,但担负你的一切我敢自夸是有余的!冷鸥,我的——你试想从前你是如何对我怀疑?我不怪你的有经验有理智,最可笑的是你那些自苦与用心全变为冤枉的了。我不是别人,我由上天命定而是你的!吾爱,你说是不是?问你安好!
你的云
六十三 寄冷鸥
最亲爱最可敬的冷鸥:
前信想早收到,今天又拿着我的血液来给你写这一封,千万请你早早回答我——我要的是你的整个,你的生命,表现在一封写得超美丽热烈的信里!
当云魂战颤的狂放的失望的寻求他所不能寻得的东西,爱人,我告诉你,他便对世上一切怀疑着,藐视着,悲观着;不仅这样,他将流出无量的血液,唱出无数的哀歌,最后他便拿他完全的幸福去冒险,自愿饮鸩毒而死。如果这样,吾爱,那人的生命岂不像秋天落叶一样的干枯、脆弱、飘零吗?不过请别误解!这不是他痴愚的原因,也不是他昏醉的原因,这是——我当如何去说呢?请恕我!我既非文学家,又非雄辩家,不能透彻地表出我心里的意思;我既非音乐家,不能用细微的音调使你同样的感着我所感觉的。说也可怜,我又哪能有达文骞(达•芬奇)那样一只手,把我那些神秘的思想如他所作的图画那样真诚地表现出来呢?
老实说,除了你而外,我可向谁吐出我胸中无穷的蕴意?我怕的是误解臆断,不是责叱嘲笑,今后我只得忠诚地把我自己整个的诉给你听。你,我唯一的人儿,即使我想说一个东西是黑的而说成白的了,你,我十二万分相信,也会领悟我的本心本意——这样我死也是甘心。
今晨我十二点钟才起床,看见屋里的蜘蛛在那里织网,北风簌簌地从破窗隙里吹进,地上尘埃不知积了多厚,恰如蒙古的大沙漠。在这种孤寂的环境中,我太息了多少次,太息我自己不会当人,把自己的一生弄成这样潦倒,但是,只要一想着你,我的忧愁如六月的冰块便全消融了。所以你的相片成了我屋里独一的饰品,不单如此,简直是我心灵之神,我生命之师。
从冬暖夏凉的学校中初到这样破陋的茅屋,自然稍感不便,不过心中实在较安适多了。别人知道,必以我为疯狂或傻子。他们是物质世界的健将,这我不得不承认的。可是,至亲爱的冷鸥,不管他们以为我们如何,我们只管我们灵感的指挥:这样也可得无量的安慰了。
因为初来此间,什么也没有,今天一天未曾一饭一饮,然而时感快乐,这大约是环境变迁的缘故吧。住不多久,或许这地方又要成为至惨的牢狱,可是谁能够预料将来的万一呢?唉!就是上帝自己也不能的哟!
听!这是什么?啊,原来是夜间的敲竹声!已经三更了!月儿有些淡了,星儿也有些偷跑了,我的蜡也流了不少的泪,我不能再写了,明天的事还多,此刻我须休息。匆匆敬问安好!
你的异云
六十五 寄冷鸥
吾爱:
昨夜梦中看见你了,使我惊醒。平常暗淡的屋子,今晨变为光明素白。啊!外边积了不少的雪,破窗边也堆了几寸厚,真想不到一夜的时间世界竟改了面目,处处都是银白色。我起来把地略扫,觉得很疲倦,便靠着窗下的墙壁睡了。哦!谁知道又梦着你了!——但是我的发白了——哦,窗外的雪大片大片地坠下,北风吹它们进了窗,落在我的头上衣上。
吾爱,现在我告诉你我房屋的陈设。这里一共四间房(本来三间,我隔成四间的)。一间自然是我的卧室,其中唯一的陈设便是你的相片了;一间是书屋,我所有的佛经都放在架上,一本外国书都没有;还有一间是空的;其余一间呢?那就怪了!吾爱,那便是我的默想室,你如果来,一定又要说我神怪,好好的几间屋子,又得弄成这样奇秘,你不是常常说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吗?每当心中有无名的烦恼,我便冷静地入了这室,正如死者入棺一样。这室本来有两窗,我都用厚纸糊上,室内的冷墙全变为漆黑,我便在这冢里消磨我的青春。
今后我将和世界挑战,我的战书已写好了!我对世界始终是怀疑的——爱人,虽则你对我这样真纯——连我自己的存在也是怀疑着!人们看树是树,石是石,水是水,自己是自己;我呢?看树、石、水、自己……不是树、石、水、自己……我太苦了,我感到世事变化无常,一切的移动无归!
空中有鬼,地下有鬼,人的心里也有鬼!它们乱我心曲!呵呵!我命如此!我来向一切革命反抗,屋内屋外的万汇,细听我的战书,不要自误了!
写到这里,雪不下了,红日升起,檐上水滴声答答,这样美的天气,吾爱,我们不必太自戕,应当稍微享受点吧。
今天接得你的信。你劝我思想不必过于激烈,激烈只是自伤,只是愚者的举动。你说凡事总要忍耐,“时间”自然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是的,是的,时间是唯一的解决者:她使花苞变成花朵,使花朵变成果实,一切都在受她的指挥管束。
连日雨雪霏霏,小巷里的行人很少,我房内也有熊熊的火,但我并不觉温暖,只是阵阵的寒抖。这时,我想着人类的命运,世界的将来,有时我全不能分别我还是在人间还是在地下;但是,吾爱,我总知道我是在你的怀抱里。
你,美丽的神灵,在我内心中叫唤我;我夜夜听见你的歌声——呵!神哟!不必躲我,我是诗人,是天上掉在地上的一朵花,请来吧,来到最终的一息间,来到我最后的生命焰中。神哟!我而今发现了你在叫我。我的耳朵呀,你们为什么聋了这么久?昏迷迷的我弃了世界,毫不回顾地弃了它,特意地来与你神灵亲爱。我曾不呼吸过,想着死,我曾不动地盼望死之来临,最终死神却未来。而你哟,黑暗里进出的光芒,乌云外的一颗明星,残杀中的一点微笑,反来降临在我的心上。不要走,请永远地留在这里,用水浇我生命的嫩芽,使它开花,结果,而为人类牺牲!愿全宇宙都感着你!使过去、现在、将来都成为不灭之微笑!哦,我曾为你疯过!人们用最柔和的爱来抱我,我凋零了;你即使用最严酷的绳来桎梏我,我也欢喜而卑谦地服从你,我认识你了!有时,你不来,我心中总老现着你的形状,不要走呀!你一隐身全宇宙就得崩溃!我战栗着,喘着气,等你美丽的神灵,请出现吧,请别使人类在徘徊踌躇不定之中而沦亡……
冷鸥——我的亲人儿呀!你想上面的神秘之辞到底是在说谁呢?
我永远是你的异云
六十七 寄冷鸥
我生命的爱人——冷鸥:
的确,流年如逝水,真不待人,转瞬间我俩已相识一年了。在这一年中,你我曾不知流了多少泪,我们的心潮忽然如沸血般的热,忽然如冰雪般的冷;我们的心潮有时如鸿毛之轻,有时又如泰山之重;我们在这一年的短促时间内的往事,真是可歌可泣可赞美可浩叹!
可是天有宿命,我们已渡过了万顷风波的海洋,越过了万仞巉峻的重岭,而今我们已踏上了平坦的大路,路旁满是些爱情的玫瑰。
吾爱,海有枯的时候,山有崩的时候,我们的爱情只是无尽永久的哟。匆匆,余续上。
我是你的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