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健哲 《造物须臾》

造物须臾

牛健哲(《人民文学》2022年第9期)

推荐语

《造物须臾》的实际发生时间,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牛健哲驰骋想象,用简练而有力的文字,让人物在记忆和想象中经历了一遍自己的人生,用几个细节就写出了人物在世间的样子。这样子不只是人亲历的一切,还包括他想象中的部分,包括那些从未发生过的事。当这一切因某种原因在头脑中显现的时候,它们一起构成了一个丰富复杂的人,也显示出生活混沌而让人枨触万端的况味。(黄德海)

深夜里,我在卧室的地上坐起来,是跌倒之后的自拔。

下面大概没什么好读的了,这就是整个故事。接下来我应该站起身回到床上,实际上我做的也跟这差不多,只是多了些许停顿。膝盖作痛,我该是跌伤了它。勉强站直后我有点过于清醒了,脑子里水蛇一样游过一些想法。

我听见自己粗粝的呼吸声和尖细清越的耳鸣音。

其实我已经无意识地朝床迈了一步,快要缝合了这个夜晚。而床在几步开外,显然我不是从上面滚落至此的。床上被子里有个人,埋着头脸,在一边蜷曲着身子。床边的器物是一把椅子,椅背上混乱地搭着衣物。这些并不碍我的事,是我想得太多了。简单地说,我觉得自己不认得这间卧室,也不认得床上的人。这一跤是怎么跌的,一时更说不清楚。

床头上方的墙上挂着深色的相框,作为墙上唯一的挂件,它小了些,形廓也老旧了些。相片里深浅颜色交杂,应该不止有一个人。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我。我惶惑一时,怕自己存在得毫无来由,如同一根悬空而生的蘑菇。然而毕竟,是否知道自身的来由是个诡诈的问题,没有人时时把自己的名号身份和故旧历史摆在意识的表层,昏睡半宿就更谈不上会有多么周全的自知了。相比之下,对周围世界常数的知觉显得更为要紧,它顺利地在头脑里绽开,便算情况还好——眼下这个世界虽说来得唐突,但显然仍在靠逻辑和因果律来统辖。我能感觉到自己在晦昧状态也默念着“因为”“所以”,试图连缀这对关联词来解读所处的局面,也能感觉到自己行事遵循规律和情理是既成的定势,因而要在一间尚未认出的卧室爬上一张尚未认出的床足以让我却步。

我冷静下来,稀释了对自己的惧怕。我没问题的。面对一张床尚且如此,遑论来充当一个无法解释的角色或者做出什么悖谬于理论的事情了。

我可以信奉这个世界的一定之规,接受它的拘束和牵制。信奉让我松缓,这是我这样的人应得的。但在这个节骨眼儿,在这片以浓黑来填充的空白里,我感觉它给我的犒赏不止这些,有灵感和顿悟无需捕捉就撞进我怀里——如果我身处于此必定匹配着一个理由、做事铁定合乎情理,那么接下来趁着浓黑和空白,我随便做点什么,都会反过来投射出与之对应的理由和情理,进而自动厘定出我与这个房间、与床上人的既有关系吧。如果原本不是如何如何,眼下我又怎么会如此这般,对不对?链条的一端系于我身。平添奥妙的是,我隐约觉出我经历过这种混沌待开的情形,也做出过自己的处置。我向着床又走出一步,那种隐约的感觉几乎凝结成为记忆。

如果这夜的情形是时空重新开启暂留的马脚,那么我曾经经历的可能是上一次重启。和眼下一样,某种界面还没有完全凝固,无论我做什么都将自动获得一个统摄前因后果的解释。与这次不同的想必是在那个时刻我纯然懵懂,没想过除了睡回床上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在那片黑暗里我走了几步,到了床边,然后掀开被子的一边,就那么把身体滑了进去。一瞬间,床上的陌生人变成了枕边人,墙上合照里有了我们的一双脸孔。大概我在那个时点才感觉到某种微妙的机理可以利用,但仰躺落定,容我参与定义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我只想到,一对同床共枕的人总该有他们并肩睡眠的耐用仪态吧,至少都该有个舒服的空间。于是我把耳朵边上她戳过来的一条胳膊抓起来,推回她的体侧。这动作一定含带着几分淡漠处之和理所当然的意味,而这意味又获得了相配的情由背景。那是一条左胳膊,在被我抓起挪动的同时具有了肥白浑圆的中年妇女特征,我们由此彻底变成了一对中年夫妇——她是发胖了的那种女人,我是常常起夜那种男人,依稀的印象中后来我们无限长久地一起生活着。

如今当然是一次崭新的机会,我没道理不考虑更多可能性。椅背一角瘫软垂挂着的是件浅色的女式内衣,床上躺着的便该仍是女人。出于谨慎我摸摸自己,在身下还是摸到了那团东西。相比这些不再可变的,我和她的此前记忆和今后可谓真实的生活,都会被我接下来的选择影响。比如如果我重复上一次的举动,她就有了丈夫,但只是会把她的胳膊推回去的那种。显然我和她在都醒着时,就不擅长相互依偎。她是否情愿身边有我,或者说是否愿意生活里有我这样一个人?大概难有一个喜人的答案。以同样的问题扪心自问,我当然也没法回答。但现在我有机会很轻易地甩开这种沉重的问题。我可以在卧室里外翻找一番,拿一些财物逃走,那么我就只是一个入室行窃的贼人。我偷盗了她的东西,但可能拯救了她的和我的余生。

我的脚趾动了动,那些靠墙的冷硬箱柜和可能放着财物的其余地方都静候在周围,我没能迈开脚步。黑暗当中正涣漫着无穷无尽的滞重,相形之下这个选择毕竟轻率了些。要是我弄出响动惊醒了她,要不要施以重手给她狠命一击?到时我很有可能焕然化作一个为非作歹的熟手,由不得眼下的自己心慈手软。说不定在外间地上会冒出一个起夜喝水时遭我击倒的男主人,被我的选择拉进场景,却已经枕着一摊正向四外爬开的黏血……

总该还有别的路径,容我踏入其他方向。

或许我还可以走到床边替她掖好被子,然后转身回到另外的我自己的房间。这样一来就不同了,她就会变成我的女儿。她已经是个懂事但还不太会照顾自己的女孩,我对她疼爱到晚上会多次醒来,起身过来替她盖好掖好被子,有时也会把她的长头发从脸上归拢到耳朵后面,再推推搭衣物的椅子,让它靠紧床边,以免她像个小娃娃一样翻落下床。考虑到所需的查看频率和照料手法,我并不放心由她妈妈来完成这个任务,只好牺牲自己每晚的完整睡眠。有了女儿,我们过的日子会温热许多,仿佛是被捉摸得到的意义每天缠绕着。

我再次迈腿走到床边,是床上人躺卧的一边。膝关节和腿上皮肉的疼痛让我自怜。我走到她脊背后面,抬抬手,但没去触碰被子。女儿触手可及,可我并不确信应该把她变为现实,有一种隐隐的悲观在胸怀间涌动。她的身体如果伸展开来算得上颀长了,她已然长大,我陪在她身边继续做慈父也不会太久了。而且这未必是令人伤怀的主因,因为我突然怀疑这个选择也曾在某个起点兑现过。大概世界不止发端一次两次,而是可以悍然不顾地反复铺排。在似有若无的前事里,我忍了腿疼为她掖好被子,事情则在暗处显露出它的阴幽质地,像洇湿的画作呈现出令人怔忪的别样面貌。她压抑不住呜咽抽噎的声音——女儿不是尚未离开父母,而是被迫回到家里。在自己的生活里受到创伤后,她别无选择。那么她妈妈也不是在懒懒睡着,而是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饮泣不止。我忍不住要在深夜来看看女儿,但不知道她有没有入睡,一旦惊扰了她又该如何抚慰。跌那一跤显然就是脚步踯躅所致。

仔细辨认这一片暗夜,哪里有祥和温缓的气息。或许曾经有切入明媚的机运,可早一闪而过,现在世界的基调已经落定。我无法乐观地左右情状,令它在我指掌之间化作美好的既有,我只能去避免最差的局面。因而她不能做我女儿,同样也不能做我母亲,否则就会浸泡在孤独和悲伤中,不是被戕害得失去自己舔舐伤口的力气,就是病恹恹的老兽一样逃不出凄凉和恍惚,而我完全无力护佑也没法安抚。与其贻害至亲,还不如和床上的人乖乖地做睡在一起的一对。

看来最好如此,无论算作偏私还是凛然。而这自然还是让人心有不甘,知道可以亲手塑造点什么,谁又能一下子熄灭念想。我想,和她捉对同床,却也未必要呆板地就范、整夜睡得沉闷吧。既然我在床下醒着,要做的就可以是去叫醒她。而叫醒她的方式也会明快地勾勒出我们的关系。

我可以走到她肩背后面隔着被子拍拍她,如果她还不醒过来,我就拍打她露在被子外面的皮肉,直到她扭过头来眯着睡眼看我。

“我得走了。”我就这么说。

她听到了,但不得不完成一次睡与醒边界的深长呼吸。她用睡眼向我表示疑问,我便重复我的话。

“他不会回来的,我不是说了吗。”她声音含混。墙上的照片里他搂着她,他深色的衣袖搅开了她上衣的浅色。

“跟他没关系。我突然记不准她的航班了,不一定是下午到,也可能是凌晨。”

“见鬼……”她把脸重新埋回被子里。

我已经在穿外衣了,当然没有告诉她我刚刚摔倒在地,只说了一句混账话:“反正你睡得好,身边有没有人都一样。”

她也回应了相似的一句:“我是想说你干吗要叫醒我,又不用我送你出去!”

我知道她这个晚上不会再睁开眼睛。这样就好了。只是我得走出去,在这个浓黑的夜里穿行,因为寒凉或者焦急而小跑几步,抱着胳膊或者皱着眉头。大概只有到了做出赶路姿态的时候事实才会定形,我才能确知自己刚刚有没有为了离开而说谎,如果没有,我就需要一点好运,让自己妥妥当当地先回到家里独自歇息,等着将要从机场回来的人。

整个过程一定像团团迷雾结聚为清晰的形态一样,我在其中梳刷知觉也摆放自己。

再想想,要是足够果断的话,夜行回家这点辛苦和不安应该也可以免去。我仍然可以隔着被子拍拍她,如果她还不醒过来我就拍打她露在被子外面的皮肉,直到她扭过头来眯着睡眼看我。

“你得走了。”我可以说。

她听到了,但不得不完成一次睡与醒边界的深长呼吸。她用睡眼向我表示疑问,我便重复我的话,“你得走了——我不习惯只睡床的半边,也不想破那个例。”

“破什么例?”

“我说过,我这儿从来不留女人过夜。”我打开灯,然后靠在窗台上点起一支烟。

“是你他妈主动说要我在这儿……”

“那会儿咱俩不是正动弹着呢吗,边喘边说的话你也信?”

她瞪着我,气鼓鼓地坐起来,穿了胸衣,接着得把搭在椅背上的各种织物统统穿戴上身,“你们果然都是人渣!”

我低低地吹出烟雾,“对不起了,我不擅长从那边下床,刚才摔了一下,心情立刻不好了。”

“你擅长什么?”她自然有点狼狈,但照旧要把后面的头发扎高,“我看你干什么都像摔跟头似的,都那么快!”

我做出承蒙夸奖的表情,又吹出一口烟。我知道墙上相框里的照片早就被我抽了出去,替换进去的是一张电影海报,甚至没有塞平整,边角处的树枝和河道都打着皱褶,几个外国乡野女孩始终没心没肺地在画上嬉闹。

她离开时摔了门,我的烟头在气流的波动里亮了亮。

这个版本自带深夜的懒散和浑浊,几乎让我满意。她就在我眼前,我可以如法炮制,利落地赶她离开,自己身体里则会留有那种释放过后的平静和重归自在的惬意。我生发出由内到外的蠢动,伸手拍了拍她肩臂上的被子,指尖和布面之间发生了若干静态电荷的转移,距离为一切赋形只差一线。

她没有醒,至少没有扭头看我。这本该引我再次伸手拍打,可我感受到的却是一阵庆幸,是让自己有点厌恶的那种。情状好比没能把炮仗点燃,心里为不用听那炸响而松快,要乖乖地退开。略加思量我便得承认,刚才动作的力度和触及的位置都不足以唤醒她,这下意识的拿捏好像不可逾越,如此便挑明了一个问题——此时的我与想象中那个可以拍醒她的角色并不相像,恐怕就算能开个头,也不能顺畅地滑入那条轨道,担演那种狎弄人间的人。

从起初的脚趾蠕动,到迈了腿伸出手,想必我的肢体一直在细密地颤动。得偿所愿从来都不是轻而易举的。

空想了这么多,我也应该开始明白,那种叫作秉性的东西已经凝固在我身体里了。它与我对它的容忍相互盘结滋长,从外到内箍缠而来,选择的余地其实越收越窄。也可以说我没能先知一样早早脱逃,已经差不多困住了自己。在此间我敏感卑怯,心事重重患得患失,哪能胜任自己任意选取的情节走向?

为这我沮丧了一会儿。人最好晓得自己的斤两,而不是临场称量。

就算还有心出逃,我也只能尝试在挣扎中酝酿迸发,承认将要面临危恐张皇,再借用挣扎和迸发的力气来承担它。跳进激流再图畅泳,这大概是我讨得果决的唯一办法。

我抓起椅背上搭的衣物,把像是贴身的部分放在鼻子底下使劲闻了闻,这勾当彻底弃绝了我和床上人可能成立的若干种关系,只保留了可怜的几种。自我压迫已在施行。不过不太合心意的是,并没有什么浓重的气味可以让我变得足够强悍。可能我需要走出卧室,不顾摔疼的腿脚,带着困兽般的蛮力在客厅里兜走几圈。只要出离那间卧室就能具有的放肆劲头可以证明我与这处家宅的关系。我会看见几级台阶上的主卧开着门,起身之前我是躺那里的,而刚去的,是保姆房,所以那里睡着的女人只是我家的保姆。她在我眼里既不可或缺又无足轻重。在这个家里她只能用自己的水杯喝水,但我起夜时却会有意找到她的杯子来用,比如在这样的暗夜……在外面我会燥热得要命,几步奔到桌台旁,即刻就要用她那杯子喝几口水,可暖瓶里倒出的水太热,我对着杯口又吸吃得过猛,烫到了嘴。我终于恼火至极,可以闯回保姆的睡房、一鼓作气地掀开她的被子扑过去了,那架势就像是另一次跌倒,无可挽回。她醒来但没有醒透,还没做出什么动作,嗓子里也只是哼哼着。我这样的人自然不相信自己略施威吓就可以轻易得逞,所以会迫不及待地挥手给她结实的一耳光……

太过疯狂了。我的手又在身下摸着那团东西。大概是刚才想象自己在客厅里狂走时,它坚挺了起来,想到保姆的杯子,它达到了刚强的极致,但眼下它软塌塌的,可能是被自己头脑里彩排的粗暴吓到了。我又拿起她的衣物更使劲地吸嗅,这次闻到一些冷却在织物纤维间的体味儿,但还是没有扫除自己受到的惊吓。我等了自己一会儿,可时间和机会自然都不多了,施加在自己身体上的惊吓,变成了惊吓加上焦急。

我吁出浊气,胸膛塌陷下去。最令人软弱的,是自己悉晓自己的软弱。无论浓黑还是空白,都没法施与扶助。形神皱缩,薄汗湿凉。这样,我想她不必是我家的保姆了,更不必在夜里遭人扑斗。这一番虚实再次证明了我的确敏感而心事重重,身心秉性确实已经固化无疑。挣扎迸发之想换来的,不过是凌乱的寒战和抽动,至少在这次正在铺排成形的世界里我就是这副样子。

连她翻了个身,也让我腰身哆嗦。我从她身后退开几步,绕过床尾去往床空着的那一边。我想这只能是我的家里、我自己的房间了,床上的人恐怕也只好是我的妻子,再要勉强去兑现残余的变数不知道会引来多么不堪的局面,何况刚刚闻过的衣物味道没有带来一丁点新鲜感。

然而我是抿合着眼皮接受这结论的,似乎事情仍然不该就此作罢。那些叹息般短寿的念头明明只堪凭吊,要是还有什么不能死心放下,或许就是我仍然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容貌怎样身材如何,会怎么颦笑怎么搂抱。算不上玄想了,可我和她是否庆幸彼此依偎,我们之间是否还有可圈可点的亲近甜蜜?这些既然仍悬置着,就该还可以由我出手设定吧?至少也该剩下个小小的旋钮给我,让我把它扭到新的刻度。

我在床边坐下,掀开被子的一边,把两条腿先后滑了进去。躺下的事已经容不得耽搁,却也草率不得,因为残余的可能性会由我进入被窝的每一个动作来孵化。她的一只脚斜伸在我这半边。显然我不能先去归置她的体姿,就算那貌似顺理成章,推开她的肢体、打发掉她的触碰会有何后果毕竟已经心知肚明。现在侥幸再次得来的机运虽然已经快要被挥霍殆尽,可只要有最后一线容许伸展的缝隙,我就不想放过。

头一躺上枕头我就侧起身对着她。她现在背对着我,而且头远脚近,因而我没法亲吻她,否则这会是一个最为有效的触点,来让昨天和明天都幡然甘甜几分。她不必当即醒过来回应,不醒甚至更好,我会展示深夜里的任性与轻柔,那么那份甘甜就是确凿无疑的了。这是个逻辑与情理的世界,若不甘甜,我怎么会在被窝里静静地朝她伸长脖子撅起嘴唇?现在我迫切需要找到或者说设计出代替亲吻的动作。肩头已经倾斜,手臂已经要伸探过去,感觉有点像一时不知道怎么剥开一颗软烂但据说还甜的果子。短时间内能想到的,莫过于某种抚摸,我是说可以命中要点的那种。我横下心,手略过她的脊背,伸向她的臀部,我需要把手不轻不重地贴压在上面,开翕指头滑动那么两三下,但不必过多耽溺。如果一切都对劲,在她很快或很迟地转过身来之后,我仍然会施以一吻,那便会是油然而发的了。

破局在即,我的手还是在细密地颤抖,但颤抖毕竟是多义的,谁能说它专属于卑怯软弱,而与深情和兴味无关?现在手半张开,探到她的两个臀瓣,摸出悬念揭晓的莫名感觉。说手感温软也没错,热乎乎的,可是所触碰之处过于疲懈,同时还是湿的。我心下和肢端分别震颤,两厢竟没有通畅的传导。事先我当然无法断定包括手臂哆嗦在内的所有身体细节会与哪种释义、哪种因由绑定在一起,但眼下我迅疾地灵慧起来,承认了对于生灵而言年月风化的厉害,也就是说,承认了身躯老朽的威力。刹那间,那层棉布的纹理质地也变得无比熟悉,我立时知道触摸她的屁股乃至胯裆是我每晚都会重复多次的动作,是陪伴这种病人睡觉时的微小巡逻。

她身下果然垫着隔尿垫。我也有了刚刚下床时的记忆——我此前就摸到了潮湿,要去帮失禁的老妻换洗,但迷蒙里跌了一跤,摔得一定相当狼狈。现在,我完全记起了她和我分别是谁,心里熟知了彼此的模样、嗓音、颈纹和气味,也明白了椅背上的衣裤不太刺鼻是因为她已经很少把它们穿上身了,而且整间卧室的气味背景其实就是一种复合的不清洁的身体味道。我们是在几年前开始这样相依为命的,更早的时候我们只是并排躺在床上、显影在床头上方的合照里。后来先是女儿出了事,她又愁苦得患了病,几经反复便到了卧床的地步,夜晚常常需要我在昏沉中起身照料。我也慢慢只剩下了苟延两个人残喘的力气,和她一起浑浑噩噩地打发昼夜晨昏,双双归于这种形式的近切齐整。我们之间的阔别只出现在我洗完她失禁弄脏的东西,自己又去厕所站着苦苦等尿的时候。

我知道她的睡眠轻浅凌乱,像落在窗玻璃上的雨水。她应该听到了我刚才摔倒,但分辨不清响动来自梦里还是梦外,也没有力气开口说话,或者她早就不觉得躺在那里表示关心有什么意义了。她曾经胖大得不合时宜,如今却被消耗得如同一个包着几根柴禾的口袋。而我枯老得就像柴禾本身。我伸出手来证实这一点,瘦长灰白的手指枯竹枝似的分割了灰黑的视野,我怀疑根根指骨之间已经没有手掌连缀着了。我为这些已觉悉晓的东西打了冷战。顺手在自己头上抹了一把,果然摸到了痛处和大片的黏血,闻到了它腥咸的气味。这大概就是被戏弄得淋漓通透的感觉。

“你怎么了?”她嘴里终于发出含混的语音,我听得懂。她是等得太久了。

我说:“我摔了,腿伤了,头也破了。”

她也听得懂我爬出痰哑喉咙的话,她只能忍在那里了。黑暗一经凝固,便陈旧得令人窒息。下一次如果还容得选择,我不会和她一道来到如此境地。我咬了咬臼齿,两腮早就没有能鼓得起来的咬合肌了,但我决意若有下一次,一定要在那正待凝固的界面狠命挥斥,彻底改换情形。甩开她也好,赶走她也罢,就算是偷盗她的东西,也能把自己锁定在年轻的光景,同时也等于放过了她。如果选择掀开她的被子,我会做得更莽撞并且伴以剧烈地气喘,做足年少轻狂或年轻盲动的样子。也许我会挨她一耳光、遭到若干蹬踹,什么都做不成,那反倒更有意思。总之只要是与这一次不同,一切都会感觉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