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局

骗局

也罢，反正本来也不指望能和他天长地久的。

“女人呢？”

“啊，什么？女人？

“呃，好吧，女人是最高明的魔术师，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有时这些诡计是事出有因的，有时则毫无来由，仅仅是因为她们乐于此道罢了。她们耍起花招来，真是干脆得令人难以置信，大胆得让人瞠目结舌，巧妙得叫人甘拜下风。所有女人都没日没夜地耍弄心机，就算是最忠诚、最正直、最明智的女人也不例外。

“但我们必须得说，有时，她们也是迫于无奈才会如此。男人永远都似傻子般执拗，又如暴君般欲壑难填。一个男人在身为丈夫时，便总爱在家中将自己可笑的意志强加于他人。他有一身的臭脾气，他的妻子就得连哄带骗地迎合他。她会让他相信某种东西值多少钱，因为如果价格高了他就会大发雷霆。她们总是能灵活自如地从某些纷扰中抽身而出，等我们不经意间发现了，也只得垂手认输，并茫然自问：‘之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说话的人曾是一位帝国[1]部长，人称德·L伯爵，据说他处事非常圆滑，但也绝顶聪明。

一群年轻人正在听他口若悬河地说着。

他继续道：

“曾经，我就被一个出身于小资产阶级的卑微女子玩弄了，她手段高明，说起来还带点喜剧色彩。你们可以听听这个故事，以便从中吸取点教训。

“我当时任外交部长。每天早上，我都会花好长一段时间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散散步，这已然成了我的一个习惯。故事就发生于五月，我一边散步，一边尽情地呼吸着新叶的芳香。

“不久，我就发现，我每天都会遇见同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子，那是一个极具巴黎风韵的美丽尤物。你们问她漂亮吗？漂亮，又好像没有那么漂亮。身材诱人吗？不是诱人，是摄人心魂。没错，她的腰不盈一握，肩膀又窄又平，胸部则过于丰满，但是，比起米洛斯的维纳斯[2]那副高高大大的骨架子，我就是更爱这些珠圆玉润的精致美人。

“另外，她们迈着小碎步的样子，也是无与伦比地好看，仅仅是她们身上的一丝颤动，都会激荡起骨髓深处的欲望。她好像在经过我的时候看了我一眼，可女人们这样那样的小动作太多了，我们永远也琢磨不透……

“一天早上，我看见她坐在一条长凳上，手中拿着一本翻开的书。我赶忙在她身边坐下。五分钟后，我们成了朋友。此后，我们每天早上的见面都会从友好的问好开始：‘您好，太太。’——‘您好，先生。’然后，我们就谈起天来。她告诉我，她的丈夫是一个公务员，但她生活并不顺心，快乐很少，忧愁不断，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事情。

“可能真的只是无意，也可能是虚荣心在作祟，有一天，我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了她；她不露痕迹地作出了一副非常吃惊的样子。

“第二天，她就到部里来看我了，并且此后上门的频率日渐增高，以至于办事处的人都认识她了，每每看到她时，他们就会交头接耳地说着私底下给她取的名字：‘莱昂太太’——而我的名字，就叫莱昂。

“一连三个月，我每天早上都会和她见面，未曾有一刻觉得厌烦，因为她非常善于拿捏自己的柔情，使其变化莫测，又新鲜又刺激。可是有一天，她却顶着一双又红又肿、闪着泪光的眼睛来见我，我看她欲言又止，好似有数不清的难言之隐。

“我请她，甚至是哀求她把憋在心里的烦心事告诉我，她这才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怀孕了。’说完，她就啜泣起来。哦！我大惊失色，想必脸都被吓得煞白。你们想象不到意外成为父亲的消息给你当胸一记时，会让人多难受。不过，你们迟早都会经历的。总之，当时轮到我变成结巴了：

“‘可是……可是……你已经有丈夫了，不是吗？’

“她回答：

“‘是啊，可是我丈夫两个月前就去意大利了，还要好久才能回来呢。’

“我想，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担这个责任。于是说：

“‘那你得马上去找他。’

“她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垂下眼睛，说：

“‘对……可是……’后面的话她不好意思，或者不肯再说下去了。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悄悄地把旅费装进一个信封交给了她。”

“一周后，她从热那亚[3]给我寄了一封信。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又收到了一封从佛罗伦萨[4]寄来的信。接着，我又陆陆续续地收到了从里窝那[5]、罗马[6]、那不勒斯[7]寄来的信件。她在信里说：

“‘亲爱的，我一切都好，但是我变丑了。我不希望你看到这么丑的我，那样，你就不再爱我了。我丈夫什么都没有觉察到。因为他任务在身，还要在这个国家待很长时间，所以我只能生完孩子再回法国。’”

“然后，大概又过了八个月，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威尼斯[8]的信，信上只有寥寥数字：‘是个男孩。’

“不久之后，她在某个早上突然走进我的办公室，比以前更明艳动人，一见面，她就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们很快就旧情复燃了。

“后来，我离开了外交部，她便常去我在格勒内尔街[9]的宅邸找我。她总是和我谈起孩子，但我很少听进去，并不觉得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时不时给她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跟她说：

“‘替他存起来吧。’

“两年过去了，她越来越喜欢把小‘德·莱昂’的近况告诉我。有时候，她还哭着说：

“‘你一点也不爱他；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你太让我伤心了！’

“终于有一天，我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便答应她：第二天，当她带着孩子去香榭丽舍大街散步的时候，我去见见他们。

“可是，出发前，我还是被不安打败了。男人也有软弱愚钝的时候，谁能预测我到时候会想些什么呢？万一我喜欢上那个我生的小东西呢？那是我的儿子啊！

“我已经戴上了帽子和手套，可最终还是把手套丢到了桌子上，把帽子扔到了椅子上：‘不，我决定了，还是不去了，这么做才是明智之举。’

“就在这时，门开了。我的弟弟走了进来，交给我一封他早上收到的匿名信：

“‘请转告令兄德·L伯爵，那个住在卡赛特街[10]的无耻女人正在玩弄他。请务必让他了解清楚她的为人。’

“我从未对他人说过这桩历时已久的艳情，所以非常吃惊。接着，我就把这段故事的始末都告诉了我弟弟。最后我说：

“‘可是我不想亲自去处理这件事，还请你帮个忙，去打听一下吧。’

“弟弟走了，我思忖道：‘她骗了我什么呢？难道她还有别的情夫？那又有什么呢？她这么年轻，妩媚，漂亮，我对她也别无所求啊。她看起来还是挺爱我的，而且说到底，我也没在她身上付出多大的代价。真的，这还是挺让人费解的。’很快，我弟弟就回来了。警察局的人向他提供了她丈夫的全部情况：‘该男子任职于内政部，遵纪守法，记录良好，思想端正，但娶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妻子，而其薪水不足以满足其妻子的日常开销。’就这些。

“我弟弟还去她的住处找过她，得知她出门后，便用重金套了女看门人的话：‘D……太太，为人挺正派的，她丈夫也是个正派人，他们不高傲，不富裕，但很大方。’

“我弟弟随口问了一句：

“‘她小儿子多大了？’

“‘先生，她哪儿来的小儿子呀？’

“‘怎么？小德·莱昂呢？’

“‘没有，先生，您肯定是弄错了。’

“‘那么她两年前去意大利旅行时生的那个孩子呢？’

“‘她从来没去过意大利，先生，她在这儿住了五年了，还从没离开过她的屋子呢。’

“我的弟弟非常惊讶，于是又反复询问打听，做了更深入的调查，得到的结果依旧是：她没有生过孩子，没有出过远门。

“我也十分震惊，对她这出喜剧的最终目的百思不解。

“‘我想把这个事情弄个明白。’我说，‘我会请她明天到这里来。你来替我接待她。如果她确实玩弄了我，你就把这一万法郎交给她，我也不会再见她了。老实说，我已经开始厌烦了。’”

“不知你们信不信，前一天我还在懊悔和这个女人生了一个孩子，而转眼我就因为这个孩子并不存在而恼火羞愤，甚至觉得受到了伤害。我解脱了，摆脱了所有的责任和焦虑，但同时，我也非常气愤。

“第二天，我弟弟在我的书房里等她。她像平常那样兴高采烈地进来，张开双臂跑向他；看清屋子里的人是他后，又立即停下。

“他行了一个礼，表示了歉意。

“‘夫人，请原谅，今天由我代替家兄接待您。不过，他希望您能就一些问题向我作出解释，因为他觉得如果亲耳听到您的说辞一定会非常痛苦。’

“说完，他盯着她的眼睛，突然开口：

“‘我们已经知道您没有生过他的孩子了。’

“她先是错愕地愣了一下，但随即就镇静自若地坐了下来，还面带笑容地回视着这位法官。她爽利地回答：

“‘没错，我没有孩子。’

“‘我们还知道您没有去过意大利。’

“这回，她索性笑出了声。

“‘是的，我也没去过意大利。’

“我弟弟早已目瞪口呆，但也只好接着说：

“‘伯爵委托我把这笔钱交给你，从此你和他就再无瓜葛了。’

“她恢复了严肃的姿态，默默地把钱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天真地问：

“‘这么说来……我再也不能见伯爵了？’

“‘是的，夫人。’

“她好像有些失落，但还是平静地说：

“‘可惜了，我还是很爱他的。’

“看到她如此干脆地表了态，我弟弟也笑了，他问道：

“‘那么，现在请您告诉我，您为什么要编造出旅行和孩子这么一套漫长又复杂的骗局呢？’

“她极其惊讶地看着我的弟弟，好像在说他提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然后她回答道：

“‘啊，说起这个小计谋嘛，您觉得像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市民家的女子，若是不耍点小花招，又怎么能把堂堂德·L伯爵这样有钱的部长、迷人的爵爷攥在手心里三年之久呢？不过，现在都结束了。也罢，反正本来也不指望能和他天长地久的。不管怎么说，过去的三年里，我还是成功了的。就请您代我向他问好吧。’

“她起身欲走，我弟弟又追问道：

“‘可是……孩子呢？您不是说过，想让他去见一个孩子的吗？’

“‘确实，但那是我妹妹的孩子。是我跟她借来的。我敢打赌，就是她跟你们告的密吧。’

“‘好吧。可那些从意大利寄来的信呢？’

“为了笑得舒服一点，她索性又坐了下来。

“‘噢！那些信啊，说来就有趣了。伯爵那个外交部长可不是白当的呀。’

“‘然后呢？’

“‘然后，那就是我的秘密了。我可不想连累别人。’

“她挂着略含讥诮的笑容道了别，就像一个已经谢幕的女演员那样，不带丝毫感情地走出了门。”

像是要补充一句警世名言一般，伯爵又加了一句：

“还是去相信鸟儿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