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文学之影响

十一 西洋文学之影响

当两种不同的文化接触,那较丰富的一种将向外灌输而较贫弱的一种将接受之,这是自然而合乎逻辑的。但事实似有使人难以置信者,便是文化的向外灌输,其蒙受幸福却是胜于承受外来文化者。中国在最近三十年间,文学与思想方面分明进步了不少,这应该说是全部仰赖于西洋文化的输入。此种承认西洋文学内容丰富之一般的优越,在自号“文学国家”的中国人听来,未免为之大吃一惊。五十年前,中国人对于西洋的印象只是炮舰;三十年前,又多了西洋政治制度的印象;到了二十年前,他们发觉西洋甚至也有很优美的文学;而现在,人们方徐徐发觉西洋甚且有较优越的社会意识与礼俗风尚。

这对于一个老大而自傲的国家实在是过大而吞不下咽的一口东西,但以中国之大,或许竟能吞得下去。无论怎样,文学的变动终于临头了。中国文学势不得不在内容方面,在体裁方面,遭逢广大的变迁,为过去两千年间所未经见者。直接受了外来的影响,口说的白话轮到被作为文学的手段;语言的解放,从一个深染西洋思想的人提倡起来。它的词汇大大地增富起来,那即是新的概念的增加,科学的、艺术的、文学的,大概总之比之吾们固有思想的故旧材料远较为恰当而确定。赖有此思想原料的新补充,体裁上乃发生新变迁,这体裁的现代化,跟固有的完全换了一个面目。致老学究们无力追随此新的规范——倘叫他写一篇在内容上在体裁上赶得上现代标准的杂志文字,将使他茫然不知所措。不但体裁上发生了变迁,形式上又产生了许多新的文学形式,于是吾们也有了自由诗、散文诗、短篇小说和现代戏剧剧本,而写小说的技巧,尤其大大地修改过。总之,老的批判标准业已废弃,所谓老的批判标准,很近似法国新经典派之阻碍欧洲认识莎士比亚至百五十年之久。吾们现在有较新颖较丰富较宽广的文学理想来代替陈旧的批判眼光,结果使文学与人生获得较接近的和谐,思想获得较完美的正确和生命获得较大的真实性。

当然文化输出的民族是比较发皇的民族,而接触外来文化的民族,由于环境的剧变,总不免引起纷乱。进步是有味的,但进步也是痛苦的。更不止此,进步还是险恶的。青年中国的心田上,掀起了广博的精神风浪,吾们丧失了思想的重心,吾们丧失了欣愉的共通意识。调整守旧与革新间的工作,往往非是常人所能胜任,而现代中国思想界尤具有思维不成熟、性情轻躁、理想浅薄的特性。了解旧的文化固甚困难,而明了新的亦非容易。新的文化含有一些浪漫主义的又有一些自由主义的思想,缺乏批判和理智的重心,极端不能容忍任何旧式的和中国式的一切,无批判地接受每年外来的思想新范型,不断地广泛地搜寻最新作家,从南斯拉夫搜寻诗人,从保加利亚搜寻小说家。对于外人之揭发任何中国的旧有范型,极度敏感,这仅足证其缺乏自信,一个十八世纪的唯理主义,间歇的忧郁与过分的热心,一年一年地追逐新的口号,有似自噬其尾——此等特性,显露于现代中国的作品。

吾们丧失了坚定的和全盘的人生观立场。今日,文学受着政治阴影的笼罩,而作家分成两大营垒,一方面捧出法西斯主义,一方面捧出共产主义,两方面都想把自家的信仰当做医治一切社会病态的万应药膏,而其思想之缺乏真实独立性,大致无以异于古老的中国。虽有明显的思想解放之呼声,可是那排斥异端的旧的心理作用仍然存在,不过穿了一件现代名词的外褂。因为骨子里,中国人的爱好自由,有如爱悦一个外国荡妇,没有真挚的爱情可言。这些是文化变迁过渡期的恶劣一面的形象,但他们到了政治组织上了轨道,灵魂上减少灵智的污点时候,会自然涤荡消灭的。

这些变迁,一切都是由欧洲文学的影响而传来的。这影响自然不限于文学,因为中国在一个收割期收获了所有西洋学术的果实,无论在哲学方面、心理学方面、科学方面、工艺学方面、经济学方面和其他一切包括于现代精密法则的文化者。甚至小孩子的游戏、歌唱、舞蹈,现在也都输入了进来。文学进步的真正结果,已概述于《文学革命》的一节中,此影响为翻译欧洲作品之直接结果。试一观此等翻译的内容与种类,将显示此影响之形式与程度。

一九三四年的《中国图书年鉴》载有一罗列最近二十三年来翻译的诗歌、短篇小说、长篇说部的书篇名单,原作之国籍达二十六国。这一张表未见得是完全的,但很够供给我们眼前的参考。倘将原作者国籍依译作原著者人数之多寡顺次排列,则英国四十七人,法国三十八人,俄国三十六人,德国三十人,日本三十人,美国十八人,意大利七人,挪威六人,波兰五人,西班牙四人,匈牙利三人,希腊三人,阿非利加二人,犹太二人,其余则瑞典、比利时、芬兰、捷克、奥国、拉脱维亚、保加利亚、南斯拉夫、波斯、印度、暹罗、叙利亚各得一人。

先查考从英国翻译的作品,则主要小说作家为:艾略特(Eliot)、费尔亭、笛福(《摩尔·弗兰德斯》亦经译出)、金丝莱(Kingsley)、斯威夫特、高尔史密斯(Goldsmith)、勃朗特姊妹(Bronte,《洛雪小姐游学记》和《狭路冤家》)、斯科特(Scott)、康拉特(Conrad)、加斯刻尔夫人(Gaskell)、狄更斯(《老古玩店》《大卫·科波菲尔》《雾都孤儿》《董贝父子》《尼古拉斯·尼克尔贝》《双城记》《圣诞颂歌》《艰难时世》)、哈葛特(Haggard)的笔墨经过林纾译笔的渲染,获得的声誉还远过于原作的地位。诗人的主要者为:斯宾塞(Spenser)、布朗宁(Browning)、彭斯(Burns)、拜伦(Byron)、雪莱(Shelley)、华兹华斯(Wordsworth)、道生(Dowson)。五种莎士比亚戏剧(《威尼斯商人》《皆大欢喜》《第十二夜》《亨利第六遗事》《罗密欧与朱丽叶》)亦经几位译者译出。戏剧的主要作者为:高尔斯华绥(七种剧本)、比内罗(Pinero)、琼斯(Jones)、谢立丹(Sheridan,《造谣学校》)和萧伯纳(Shaw,《华伦夫人之职业》《英雄与美人》《人与超人》《卖花女》《鳏夫的房产》《好逑者》等)。爱尔兰作家可以约翰沁孤(Synge)、邓萨奈(Dunsany)为代表。论文作家主要者为:兰姆(Lamb)、木涅特(Bennett)、马克斯·贝尔鲍(Max Beerbohm)。巴莱(Barrie)和王尔德(Wilde)引起了中国文艺界的广大注意,《少奶奶的扇子》有两种译本,《莎乐美》有三种译本,《道连·格雷的画像》和《狱中记》亦经译出。威尔斯(H.G.Wells)的《世界史纲》一书最为出名,其余的作品为《时间机器》《月球上的第一批人》。哈代(Hardy)则仅以其短篇小说及诗著称于中国,虽哈代之名传遍一时。曼斯菲尔德(Mansfield)经故徐志摩之推荐,亦甚著名。这一张名单包括那些作者的文学作品经译成中文而有单行本印行的,但当然并不包括别种著作的作者像罗素,他的影响力是非常之大的。

在法国方面,较重要的作家为:巴尔扎克(Balzac)、莫里哀(Moliere)、莫泊桑(Maupassant,全部作品)、法朗士(France九种著作已经译出,《黛丝》有两种译本)、纪德(Gide)、伏尔泰(Voltaire,《甘地传》)、卢梭(Rousseau,《忏悔录》《爱弥儿》)、左拉(Zola)、福楼拜(Flaubert,《包法利夫人》三种译本,《萨郎波》及《坦白》)、大仲马小仲马父子,固已久著盛名,特别是《茶花女》一书几已成为中国人的共同爱物。雨果(Hugo)的代表作为:《海上劳工》《悲剧世界》《巴黎圣母院》《九三年》《艾那尼》《吕克兰斯·鲍夏》《吕布拉》。早期浪漫主义作家以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和圣皮尔(Bernardine de Saint-Pierre)为代表。都德(Daudet)的《萨福》和普兰伏(Prevest)的《漫郎摄实戈》当然是人人爱读的作品。波德莱尔(Baudelaire)享名甚盛,罗丹斯(Rostand)的《西哈诺》亦为一般所爱读。巴比塞(Barbusse)的小说《炮火和光明》各有两种译本,就如罗曼·罗兰(Rolland)的冗长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也有了中文译本,他还有《白利与露茜》《孟德斯榜夫人》《爱与死之角逐》等几种的译本。

德国的正统文学,自然推歌德(Goethe)为代表,在他的作品中,《浮士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两种译本)、《艾格蒙特》《克拉维戈》等都被译成中文。席勒(Schiller)被译出的代表作品有《瓦伦斯坦》《强盗》《奥尔良的姑娘》《威廉退尔》。其余重要作家为:莱森(Lessing,《英雄儿女》)、弗莱塔格(Freytag,《新闻记者》)、海涅(Heine,《哈尔茨山游记》),福沟(Fougue)的《涡堤孩》和施笃姆(Storm)的《茵梦湖》(三种译本)为极端风行的作品。豪普特曼(Hauptmann)以其《火焰》《獭皮》《织工》《寂寞的人们》和新近出版的小说《异端》著称,而他的《池钟》一剧名曾经一度被用为一种杂志的名称。其余为:苏德曼(Sudermann)的《忧愁夫人》以及较为晚出的卫德耿(Wedekind)的《春醒》和弗兰克(Leonhard Frank)的《灵肉的冲突》。

除了几种译本像霍桑(Hawthorne)、斯陀夫人(Mrs.Stowe)、欧文(Irving)、马克·吐温(Mark Twain)和杰克·伦敦(Jack London)寥寥几位的作品以外,一般对于美国文学之注意力,集中于比较现代的作品。其中最享盛名的是辛克莱(Sinclaire),他的盛名乃随着苏联共产主义文学狂潮的勃兴而共来。他的作品之译成中文者,已有十三种之多。而在这一张名单上,似不可忽略果尔德(Michael Gold)的短篇小说和他的说部《无钱的犹太人》。刘易士(Lewis)的作品之较著的译本只有《大街》一种,德莱塞(Dreiser)则为短篇小说集,其实上述二人都是很著名的。奥尼尔(O'Neill)的戏剧有两种(《比利加斯之月》及《天水》)曾经译出。赛珍珠女士(Pearl S.Buck)的《大地》有两种中文译本,其余她的短篇小说及《儿子们》等亦有经译出者。

在短短的两年中(1928—1929),差不多有一百多种苏联文学作品,长篇和短篇,狂热而迅速地蜂拥上中国的出版界,致促起当局之严重注意。这些出版物包括下列诸人的作品:Lunacharsky,Libediensky,Michels,Fadeev,Gladhov,Kollontay,Shishkov,Romanov,Pilniak,Ognoyov,Sosnovsky,Shaginian,Yakovlev,A.Tolstoy,Deminov,Erenburg,Arosev,Babel,Kasathin,Ivanov,Iva.Luuts Sannikoff,Seyfollina,Bakhmetev,Fedin,A.Serafimovitch,Prishvin,Semenov,Sholokhov,NVNV,Vessely,Zoschenko,Tretiakev,Sobole,Kolosov,Formanov,Figner。这里,吾们不用说未提出革命以前的俄罗斯作家,像普希金、契诃夫、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这几位作家在这个时期以前,已经是很熟悉于中国文坛了。契诃夫的全部著作都经译出,托尔斯泰的作品,译出者计二十种,包括冗长的《战争与和平》(只译出了一部)、《复活》及《安娜小史》。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一般所爱读的作家,他的作品译出者计七种,包括《罪与罚》。屠格涅夫早就出了名,他的作品经译出者有二十一种之多。高尔基横跨两大时代,不用说,是一代的宠儿。安特列夫和阿志巴绥夫,爱罗先珂因为列宁的影响也很受人欢迎。一百零几种后乎革命的苏联作品,其中有二十三种同时有两种译本出版,且有四种作品至有三种译本者。举其享名较盛之作品,则为柯伦泰夫人的《恋爱之路》(两种译本)、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三种译本)、奥古郁夫的《共产党校童日记》(三种译本)、阿志巴绥夫的《沙宁》(三种译本)、绥拉菲靡维奇的许多作品(包括《铁流》)和披里涅克的许多作品。戏剧方面有希什科夫和伊凡诺夫的作品。批评方面有卢那察尔斯基的作品。

这样大量的产品,好像使幼弱的青年中国一时难于吞咽,中国而倘有消化不良之患,似非可加以谴责者。霍桑和法朗士已不可挽救地过时了,是毫无疑义的。当局对于文艺事业现正瞩视而思有所作为。他们所能施行的方法如何,其后果如何,无人能预料之。检查制度是容易施行的,最近已见之实施。所困难者,在眼前的环境中将拿什么来满足人民。这里有三个方法。第一是谋些好差缺给那班作家,这个方法有时是很有效的,已有例可援。第二为禁止他们表示不满意,这个方法当然是下策。第三为真实地谋民族的福利而使一般感到满足,这光光是检查制度是不行的。中国人民现在可分为乐观主义者与悲观主义者两派,而后者实居大多数。除非是积极进行建设工作,用公直的态度考虑一切,但凭标语口号,华而不实的多言,不会赋予中国以新的生命,不论是共产主义抑或是法西斯主义。上一辈,他们想把中国倒推进古旧的礼教思想的轨道,包括妇女的遮掩生活,寡妇的守节制度的崇拜,结果决不能使青年中国同情。同时,那些共产主义理想者,胁下挟了大部马克思著作,蓄长了乱蓬蓬的头发,口吸苏俄卷烟,不断地攻击这个那个,也不会救得中国的困难。文学这样东西,依著者鄙见,还是文人学士茶余酒后的消遣品,古派也好,新派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