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这样的，1876年末，一个名叫约翰·沃恩·盖茨（John Warne Gates）的年轻人在得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市中心的军事广场建了带刺铁丝网围栏。他圈养了一些得克萨斯最强壮、最野蛮的长角牛——至少他是这么描述的。有些人说这些牛其实很温顺，还有些人甚至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不过没有关系。

盖茨（后来获得“赌百万盖茨”称号）开始和旁观者打赌，这些野蛮的长角牛能否撞开看似脆弱的铁网。结果是撞不破。

即使是盖茨的伙伴，一位墨西哥牛仔，对着蛮牛一边挥舞着燃烧的火炬，一边高声喊着西班牙咒语，仍无法让牛冲破铁丝网。“赌百万盖茨”并不太担心是否赢得了他的赌注。他有更大的计划：他要出售一种新的围栏，而且很快订单源源不断。

当时的广告吹捧这种围栏为“当代最伟大的发明”，伊利诺伊州迪卡尔布的格利登（J.F.Glidden）申请了专利。约翰·沃恩·盖茨描述得更富有诗意：“轻如鸿毛、坚如磐石、物超所值。”我们姑且称其为“铁刺网”。

称铁刺网为最伟大的发明似乎有些夸大其词，即便考虑到广告商当时还不知道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即将获得电话发明专利的事实。当然现代人自然会认为电话是革命性的，但其实，铁刺网给美国西部带来了巨大的变化，而且速度更快。

格利登设计的铁刺网不是最早的，却是最好的。现代感很强，与今天在农田周围看到的铁刺网一样。带倒钩的铁丝缠绕在一条光滑的铁丝周围，然后第二条光滑铁丝与第一根绞合在一起，以阻止倒钩滑动。铁刺网被农民们一抢而光。

美国农民迫切需要铁刺网，这是有原因的。在此前，也就是1862年，亚伯拉罕·林肯总统签署了《宅地法》。该法案规定，任何诚实的公民——包括妇女和被释放的奴隶——可以在美国西部地区认领高达160英亩的土地。他们所要做的只是在那里建立家园并工作满5年。最初的设想是，《宅地法》将改善美国的耕地，未来能造就一批自由、善良、勤奋，并扎根于美国的土地所有者。

听起来简单可行。但大草原是一片广阔无边、未经开垦的坚硬土地，是一片适合游牧民族而不是定居者的土地，而且一直以来都属于美洲原住民。欧洲人抵达后向西推进，牛仔们自由流荡，在无边的平原上放牧牛群。

但是定居者需要围栏，尤其是要防止这些放牧的牛群践踏庄稼。当时木头本就不多——更别提用木头在这片被称为“美国荒漠”的地方围起成片的栅栏。农民尝试种植荆棘篱笆，但它们生长缓慢，也不方便。光滑的铁丝网也不起作用——牛会轻易把它们推开。

缺乏围栏让大家怨声载道。美国农业部于1870年进行了一项研究并得出结论说，除非某项技术能奏效，否则人们不可能在美国西部安顿下来。反过来，美国西部各种解决方案层出不穷：当时，各种新型围栏技术源源不断，种类之多超过世界其他地方的总和。从这次技术风暴中脱颖而出的是什么呢？铁刺网。

《宅地法》改变不了的，铁刺网做到了。铁刺网开发出来之前，草原浩瀚无边，更像海洋而不是耕地。土地私有并不常见，因为根本行不通。

因此，铁刺网能推广是因为它解决了定居者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但它也引发了巨大的分歧，个中缘由不难理解。定居下来的农民正试图圈出自己的领地——这些土地曾经都属于当地土著部落。《宅地法》通过15年后，又颁布了《道斯法案》（Dawes Act），给美洲土著家庭分配土地后，强行将剩余土地分配给了白人农民。作家奥利维尔·拉扎克（Olivier Razac）写过一本关于铁刺网的著作，他评论道，为了给定居者腾出土地，《道斯法案》摧毁了印第安社会的根基，难怪这些部落将铁刺网称为“魔鬼之网”。

早期的牛仔会遵循这样的原则：牛可以在平原上自由放牧——这是草原牧场的法则。牛仔讨厌铁刺网：牛会被刺伤、感染。暴风雪来临的时候，牛会试图向南转移；有时会被铁刺网卡住，死亡数以千计。

有些牛仔也使用铁刺网，用它来隔离私人牧场。铁刺网的吸引力在于可以将边界合法化，当然也有许多铁刺网围栏是非法的——试图以此霸占公共土地，据为己有。(www.daowen.com)

就在铁刺网围栏在西部不断增加之时，战斗开始爆发。在“拆除铁刺网斗争”中，名为“蓝魔”“野猪”之类的黑帮帮派切断铁刺网，并发出死亡威胁，警告围栏主人不得重建。有枪战发生，甚至造成几个人死亡。最终当局出面平息，围栏之战结束，铁刺网得以保留。有赢家，也有输家。

“这让我反感，”1883年一位牛仔说，“本来草原上马在奔跑，牛在吃草，4岁的小公牛出现在市场上，现在却长着洋葱土豆。”如果说牛仔们为此感到愤怒，土著居民则更为痛苦。

这些关于边界的激烈争论反映了一个古老的哲学论题。英国17世纪的哲学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对美国的开国元勋有很大的影响，他对于任何想要合法拥有土地的问题感到困惑不解。以前，没有人拥有任何东西：土地是大自然或神的恩赐。但是洛克所处时代到处都是私人拥有的土地，土地主人要么是国王，要么是普通农民。大自然的恩赐怎么变成了私人财产？难道这是一群流氓无赖各取所需所带来的必然结果？如果是这样，说明所有的文明都以暴力盗窃为基础。这不是洛克——或他富有的支持者们所欢迎的结论。

洛克认为，我们都拥有自己的劳动。如果你把劳动与大自然所提供的土地混合在一起——比如通过耕种，那么你把自己绝对拥有的东西和没有人拥有的东西混合在了一起。通过耕种土地，他说，你拥有了它。

这不是纯粹的纸上谈兵。洛克积极参与了关于欧洲对美洲殖民化的辩论。政治学家巴巴拉·阿内尔（Barbara Arneil）是一位研究洛克的专家，他写道：“最早的私人财产是如何获取的？”这个问题对洛克来说，与“谁有权占用美国土地”是一回事。为了表达他的观点，他也不得不声称这片土地非常富饶且无人认领——也就是说，由于土著部落没有“开发”土地，所以没有权利拥有它。

他的这种论调，并不是每一位欧洲哲学家都认可。18世纪法国哲学家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抗议圈地的罪恶。在《论人类不平等起源及其基础》中，他感叹道：“第一个把地圈起来的人，想了想说，‘这土地是我的’，结果发现人们竟然信以为真。”这个人，卢梭说：“是公民社会的真正创始人。”

卢梭无意以此作为恭维。不管是不是恭维，现代经济都是建立在私有财产之上。建立在这样一个法律事实之上，即大部分东西都有所属，通常是个人或公司。现代经济也认为私有财产是件好事情，并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因为私有财产能激励人们投资和改善自己的财产。无论是美国中西部的一片土地，还是加尔各答的一处公寓，甚至“米老鼠”这样一项知识产权。这是一个有力的论据——土著人没有权利拥有自己领地，因为他们没有积极地开发利用它，持此观点的人毫不留情地利用了这条论据。但法律事实是抽象的。为了获得所拥有财产的好处，你也必须能够控制它。^[1]铁刺网仍被广泛用于分割世界各地的土地，而在许多其他经济领域，为了使理论上拥有的东西成为现实而进行的斗争也仍在延续。

音乐家可能拥有自己歌曲的版权，但是如戴维·鲍伊（David Bowie）所说的那样，版权对于文件共享软件来说显得软弱无力。

铁刺网可以有效保护土地，没有人发明虚拟铁刺网来保护歌曲——但人们并没有停止尝试。数字经济时代的“拆除铁刺网斗争”的激烈程度不亚于拓荒时期的西部地区：数字版权人士与迪士尼、网飞（Netflix）和谷歌斗争不止；黑客和盗版者则轻松搞定“数字铁刺网”。在任何经济体系中，保护财产的代价都很高。

难怪铁刺网巨头——赌百万盖茨、格利登和其他几个人——个个暴富。格利登在获得专利的那一年，只生产了32英里（51.50千米）长的铁刺网。6年后的1880年，在迪尔卡布工厂生产了263000英里（423257.48千米）长的铁刺网，足以环绕世界10周。

【注释】

[1]在开发铁刺网以前，美国西部的定居者对土地拥有合法权利，但没有办法实施实际控制。在这本书后面章节，我们会讨论相反的情况：对自己的家园和农场有实际的控制权，却没有合法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