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这是一篇“85后”青年学者关于资本问题的专著,在我的印象中,这似乎是这一年龄段第一本有质量的专著,不仅切中了时代的脉搏,而且思路清晰,视野宽广,敢于正视时代的问题,是一部学术性和现实性很强的著作。
资本问题为什么在当代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因为市场经济本质上就是以资本为竞争主体的经济体系,没有资本就无所谓市场经济,中国改革开放以来之所以能创造如此巨大的经济奇迹,与激发资本的潜力有很大的关系。中国当代强大的自由主义思潮与资本的合理性也有很大的关系,在自由主义者看来,只要经济发展了,一切民生和社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因此可以不顾民生和社会,专一于经济发展。但是资本的合理性是与资本的局限性紧密相连的,在这里,资本是不相信眼泪的,资本的目的是财富,是利润,是资本的发展,它是不会顾及民生和社会的,而且按照资本的逻辑,以资本为主导的经济发展,它必然的结果就是社会的两极分化,是生态的破坏,还包含着政治或官场的腐败,那么社会主义还要不要?许多极左派正是以此否定市场经济,试图回到计划加国有的老路。随着全球化的临近与深化,资本已成为任何民族都很难驾驭的全球力量,面对国与国之间以经济利益为最高原则的国际关系,世界人民应如何直面资本,驾驭资本?正是对这些问题的深层思考,使程晓把眼光专注于资本,专注于资本与人民、与国家的关系。程晓的结论是:“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不是以资本增殖为最高原则,而是以人民的利益为根本出发点和目的。这就要求国家在市场经济领域宏观调控,充分发挥资本增殖的作用,以确保市场经济有序运转,促进市场繁荣和经济增长。在非市场经济的领域树立国家的权威,创造有效的社会条件和制度保证,缩小两极分化促进社会公平。在全球市场经济中倡导‘和谐世界’的原则和价值观,一方面实行改革开放,积极参与国际竞争;另一方面积极探索建构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的途径,促进世界各国共同繁荣。”中国既不能走资本主义的邪路,也不能走计划加国有的老路,而必须走以市场为基础,以民生和社会为导向的新路。为此她分五章分别进行了论述。我认为她讲清了以下几个问题。
一、什么是市场经济
市场经济是人类历史不可逾越的阶段,它构成马克思所说的人类历史三大社会形态中第二大社会形态的经济基础。市场经济以市场、商品、交换、货币为前提,但核心内涵是资本与劳动之间的关系。正如马克思所说:“最大的交换,不是商品的交换,而是劳动同商品的交换。”[1]“一旦劳动人口不再作为商品生产者进入市场,不再出卖劳动产品,而是出卖劳动本身,或者更确切地说,出卖他们的劳动能力,那么,生产就会在整个范围内,在全部广度和深度上成为商品生产,一切产品都变成商品,每一个个别生产部门的对象条件本身都作为商品进入该部门。实际上,商品只有在资本、资本主义生产的基础上才成为财富的一般的基本形式。……只是在劳动能力本身对它的所有者来说已经成为商品,从而工人成为雇佣工人,货币成为资本的地方,产品才普遍采取商品形式。”[2]因此现代社会或市场经济是以资本与雇佣劳动关系为基础和内核的,如马克思所说:“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是我们全部现代社会体系所围绕旋转的轴心。”[3]根据马克思的诊断,程晓在书中提出:“市场经济是以资本与劳动关系为内核的经济体系”,这一结论是正确的。
二、什么是资本
在第一章“资本的本质”中,针对古典经济学、新古典经济学和现代经济学把资本看作物的观点,程晓坚持了马克思的两个基本结论:1.“资本不是一种物,而是一种以物为媒介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4];2.“资本是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5],“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6]。正是这种权力才导致资本的积累和工人的贫困,看不到这一本质,就不能真正理解资本。从本质上理解,“资本是以资本为基础发展起来的”,工人的贫困,“工人的这种不断再生产或永久化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必不可少的条件”[7]。因此财富的增长与贫困的增长是同步的,正是财富后面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构成我们全面理解资本的基础。
既然资本意味着剥削,那么人类为何还要搞市场经济?这牵涉对资本文明面的理解(见第二章第一节),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资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这种剩余劳动的方式和条件,同以前的奴隶制、农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8]这里马克思提到了三个有利于,其根源就在于这种与雇佣劳动相交换的方式和条件,不仅激发了资本家的积极性,而且激发了劳动者的积极性,从而打开了人类真正的财富源泉。正如马克思所说:“由于劳动是雇佣劳动,劳动的目的直接就是货币,所以一般财富就成为劳动的目的和对象。作为目的的货币在这里成了普遍勤劳的手段。生产一般财富,就是为了占有一般财富的代表。这样,真正的财富源泉就打开了。”[9]“因为每个人都想生产货币,所以致富欲望是所有人的欲望,这种欲望创造了一般财富。因此,只有一般的致富欲望才能成为不断重新产生的一般财富的源泉。”[10]“只有当每种劳动所生产的都是一般财富而不是特定形式的财富,从而个人的报酬也都是货币时,普遍的产业劳动才是可能的。”并且“个人的勤劳是没有止境的……勤劳是富有发明才能的。”[11]现代经济的发展与追求财富的机制是分不开的。
人们要坚持市场经济的第二个原因是市场经济的竞争机制,尤其是资本间的竞争,这一点也是能否坚持并走好市场经济发展道路的关键。从现象上看,虽然每个资本家的目的都是狭隘的,但是他只有通过市场,发现社会需要并生产出社会需要的东西才能获得利润,由此展开了资本家之间的竞争,谁越能发现社会的需要,谁越能生产出社会需要的产品,谁越能高效率地生产出社会需要的产品,谁就能获得最大的利润,正是这种以狭隘目的驱动的资本生产成为最有利于社会需求满足的方式。这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正是这只手激励着所有资本家重视科学、重视管理、重视对需求的了解和引导,从而创造出超过以往任何历史时代的人类文明。因而市场经济天生反对垄断,主张公平竞争,这一点对于发展中国今天的市场经济也有重大的指导意义。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手稿中指出:“尽管自由竞争是建立在资本上的整个资产阶级生产的基础。……从概念来说,竞争不过是资本的内在本性,是作为许多资本彼此间的相互作用而表现出来并得到实现的资本的本质规定,不过是作为外在必然性表现出来的内在趋势。”[12]谁不了解竞争对于发展市场经济的意义,不了解创造公平的竞争环境对于市场经济的重要性,谁就没有真正懂得市场经济,因为竞争不仅是资本的内在本性、资本的本质规定、资本的内在趋势,竞争还是一种对资本的外在强制。正如马克思所说:“竞争使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规律作为外在的强制规律支配着每一个资本家。”[13]因此,市场经济本质上是以资本为竞争主体的经济体系,竞争才是经济发展的根本机制。由此引申出国有企业在市场经济中的地位,它不应在垄断的环境中成长,而应在竞争的环境中成长,只有竞争才能真正激发它的发展潜力,它的内在的创造力。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第一位的依然是创造一个公平有序的竞争环境,并使一切企业投入竞争。由此也引申出对资本概念的广义理解,也就是说,不同的所有制企业,无论是私有、合作、股份制、集体、国有,它们都是作为资本在运作,它们的区别只是内部管理与分配的不同,而在相互交往中却遵循同一个原则,即财富原则、利润原则、价值原则、资本原则,没有企业不是为赢利而存在的,因此它们的地位应该是平等的,正是这种平等才激发企业间的公平竞争,推动经济与社会的发展。
在“资本的本质”这一章中,程晓针对福山的历史终结论,还提出了分析研究社会和历史的总体性和历史性原则,这对于分析现代社会具有极其重要的方法论意义。福山认为苏东剧变证明了“历史最终走向资本主义而不是社会主义的逻辑必然”[14],认为自由资本主义原则和制度是人类的最高原则和制度,苏东剧变后,“构成历史的最基本的原则和制度可能不再进步了”[15],并认为主奴关系是人类历史的永恒关系,“人类历史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讲,可以被看作是寻求一种满足主人和奴隶双方相互平等地获得认可的欲望的方法。历史正以一种实现这一目标的社会秩序的胜利而终结”[16]。福山没有看到世界人民的力量,没有看到以中国为代表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力量的崛起,没有看到资本的有限性。因而福山本质上是历史唯心主义,是唯心形而上学。但福山所代表的自由主义是当代世界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经济制度和社会制度,这种思潮对当代中国的影响也十分巨大,为了从总体上理解现代社会,程晓用三章集中讨论了资本的有限性。
三、资本的有限性
由于资本以追求剩余价值为目的,因而资本真正的历史作用是开辟了一个时代,开辟了一个以追求剩余价值为目的的时代,正如马克思所说:“资本的伟大的历史方面就是创造这种剩余劳动,即从单纯使用价值的观点,从单纯生存观点来看的多余劳动。”[17]“由此产生了资本的伟大的历史作用;它创造了这样一个社会阶段,与这个社会阶段相比,一切以前的社会阶段都只表现为人类的地方性发展和对自然的崇拜。”[18]因此,从现代经济和现代社会的发展讲,资本是最有效的经济发展方式,它以雇佣劳动为基础,使人摆脱政治的、地域的、宗教的人身束缚,通过交换而不是强制的方式,把一切人力、物力组合进社会化机器大生产,通过发展社会生产力的方式积累相对剩余价值,发展交通、通讯、信贷,激励教育、科学为直接的生产过程服务,通过竞争,瓦解着一切传统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激发起一切人的致富欲望,并把市场交换推向全世界,自资本诞生以来,资本创造了无数人间奇迹。但是资本所创造的一切又“是和构成整个这一发展基础的那一部分人口的利益相矛盾的”。工人在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资本在具有无限度地提高生产力趋势的同时,又在怎样程度上使主要生产力,即人本身片面化……资本在怎样程度上具有限制生产力的趋势”。因此,“资本既不是生产力发展的绝对形式,也不是与生产力发展绝对一致的财富形式”[19]。在书中,程晓集中分析了马克思指出的四个界限,即“(1)必要劳动是活劳动能力的交换价值的界限;(2)剩余价值是剩余劳动和生产力发展的界限;(3)货币是生产的界限;(4)使用价值的生产受交换价值的限制”[20],从而为全面理解资本奠定了基础。也就是说,资本发展的必然结果是社会的两极分化,是富者越富,穷者越穷,它并不会顾及社会的和谐与发展。
第三、第四章是本书的重点,第三章论述资本时间界限的激活,第四章论述资本空间界限的激活。既然资本是一种有限的生产方式,那么资本的生命力是否就此终止呢?如何从时间上理解资本在当今世界上的生命力呢?在《资本论》时期,马克思就指出资本主义有三个不可克服的局限:无序竞争导致的生产比例失调,工人贫困导致的消费不足,生产过剩导致的利润率下降,因而资本主义的丧钟已经敲响,每过几年必然发生的经济危机表明这种生产方式已经过时,许多人正是以此反对资本主义,并在实践上试图重建非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一百年过去了,苏联模式解体了,而资本主义依然死而不僵,表现出它顽强的生命力,对于这一切,我们该如何理解呢?
程晓认为首先与资本驾驭政治、驾驭国家有关,即“资本对雇佣劳动的统治上升为一种国家制度,成为国家权力的根本出发点和目的”。在自由资本主义阶段,国家只是资本的“守夜人”,而在帝国主义与晚期资本主义时期,“国家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总资本家’”。国家一方面加强对国内的镇压,另一方面却为资本开辟出第二战场,将过剩资本引向国外,引向股市、期货、国债、外汇,既为资本的加速积累创造条件,又减轻了生产领域的资本过剩和生产过剩。程晓把它称为“资本积累过程中制度的系统作用”,这些制度包括雇佣劳动制、分配制度、国内金融制度、国内政府制度、国际经济和金融制度。国家为资本服务的另一个表现就是通过通货膨胀将矛盾推向公众,程晓认为“通货膨胀实质上是一种隐蔽的国民收入再分配形式,它引起的货币贬值、物价上涨,使工人手中的劳动收入又不露声色地转到垄断资产阶级国家手里”。由于“国家成为一个有潜力的集体资本家,使资本积累成为政治的主要内容”,因而“一旦市场、资本和国家制度结合起来,国家本身也不得不服从于自发的经济规律,成为资本积累的工具”。这是资本生命力延续的政治原因。
资本生命力表现的第二个原因是资本找到了真正的发展空间。在19世纪70年代以前,资本主要在国内发展,由于国内市场狭小,工人购买力低,因而生产过剩的结果必然是经济危机。19世纪70年代以后,资本在国家的帮助下,向外拓展,争夺殖民地,从而找到了真正的发展空间,一方面把剩余产品销往国外,缓解了国内危机;另一方面,殖民地不仅成为商品市场,而且成为原料和劳动力产地,因而只要国外还有新的市场,资本的生命力就没有终结。可见资本的本性是世界主义的,“创造世界市场的趋势已经直接包含在资本的概念本身中”[21]。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时期,曾认为剥夺者应被剥夺,并主张通过武装斗争剥夺剥夺者,但1857年世界金融危机后,马克思发现一国推翻资本主义并不能根本解决资本主义问题,因为这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由于新的生存空间的发现,马克思深化了自己的看法,指出:“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22]由此也发现了第二大社会形态的必然性,指出:“社会主义者如果不是以雇佣劳动造成的社会生产力的这一更高的发展为前提,他们怎么会想到提出更高的要求呢?”[23]
时间和空间是有机体生命表现的两个方面,二者相互联结并相互转化。剩余价值产生于生产过程,而不是流通过程,因而为了加速剩余价值的实现,资本必然要发展交通、通讯,用时间去消灭空间,如马克思所说:“资本按其本性来说,力求超越一切空间的界限。因此,创造交换的物质条件——交通运输工具——对资本来说是极其必要的:力求用时间去消灭空间。”[24]而时间是人的生存空间,空间的扩大本质上就是延续人的生存时间。因而资本生命的延续是通过空间战略实现的。
空间战略包括两个方面,首先是外部空间扩张,这是理解现代史的关键,如程晓所说:“资本向外部空间扩张,逐步演变为对殖民地的掠夺,形成了帝国主义对外扩张道路。”否则我们就不能理解20世纪上半叶的历史,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本质上就是资本争夺空间的战争。如卢森堡所说:“军国主义是实现剩余价值的一个卓越手段——它本身即是资本积累的一个领域。”[25]
空间战略的第二方面是内部空间扩张,如程晓所说资本家也对日常生活空间、心理空间加以疯狂掠夺。在第四章中,程晓结合列斐伏尔、福柯、奈格里、大卫·哈维、卢森堡的理论展开空间战略研究。
对外空间扩张,既表现为帝国主义间的战争,也表现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间的联合,第二次世界大战使资本主义世界损失了一半以上的财产,才有了美国的国际垄断战略,即变帝国主义间的战争为帝国主义间的联合,变争夺殖民地为殖民地“门户开放”政策,通过世界贸易组织、联合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实现资本对世界的领导。正是这一战略,才导致了世界市场的真正形成。自由主义、帝国主义、晚期资本主义表明了资本发展的三个阶段、三种延续资本生命的不同战略,但本质是一样的,只是把资本与劳动的矛盾带向了全世界,也把第二大社会形态的文明带向了全世界。
针对第三阶段的全球空间战略,列斐伏尔提出了空间社会理论,认为资本拓展的空间不仅是生产、交换的资本空间,而且是政治、财政、金融的网络空间和文化生活的社会空间,“空间是社会的表征,每个社会主要生产模式都会形成自己独特的空间”。
针对第三阶段的全球空间战略,福柯提出了影响每个人生活的权力空间理论,认为资本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实行了更加严密的规训和监视体系,“空间是由各种权力的历史组成的”,社会好比一座宏大的监狱体系,除了工厂、机关,医院、军营、学校、家庭也都被整合进国家机器,与国家行政等级设置相一致,形成一个个空间巢穴,有目的地排斥、驱逐、管理、控制着生活在其中的人,而身处其中的人对此却并不知晓。规训和监视的权力空间具有封闭性、自动性、隐蔽性的特征。
针对第三阶段的全球空间战略,哈特、奈格里提出了帝国、非物质劳动理论。帝国的本质就是资本走向全世界,为了加速资本的积累,必须开辟第二战场,因而在实体经济以外,加速金融资本、虚拟资本的全球布局,发展全球的信贷、股票、外汇、债券、抵押,使“全球的股市、证券市场成为与实体经济市场脱离的大赌场”,使虚拟经济成为财富积累的第一推手。虚拟经济本质上是为实体经济服务的,现在已异化为掠夺财富并破坏实体经济进而引起金融危机的根源。正如大卫·哈维在《新帝国主义》论中指出的:“信贷体系和金融资本已经成了掠夺、欺骗和盗窃的重要手段。”[26]程晓也认为“虚拟资本以剥夺性积累的方式再次分配了社会财富,扩大了贫富差距”。哈特、奈格里把从事金融、信贷、教育、科研、文化、管理、服务的人的活动统称为非物质劳动,并认为非物质劳动已是资本增长的最主要来源。
资本向外拓展的空间战略,加速了经济全球化的实现,并把资本主义文明带向全世界,正像马克思所说:“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并且每天都还在被消灭。……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文明制度,即变成资产者。”[27]由此产生世界范围的劳资矛盾、发达国家与落后国家的矛盾、经济发展与生态破坏的矛盾。由于“生产和交换的主要因素——金钱、技术、人力、商品——越来越容易越过国界,因此,民族国家越来越少有力量去制约生产因素的流动,向经济施加它的权威”[28]。一种各国无法控制、超国界的国际资本正在形成。
如果说拓展全球空间是资本延续生命的外部战略,程晓认为资本还有一个更隐蔽的内部空间战略,像“资本家无偿占有雇佣工人的剩余劳动时间一样,资本家也对日常生活空间、心理空间、社会空间加以疯狂掠夺”。用发财梦鼓励全民投资、全民理财、全民保险,结果使“这些成为大众收入的财富又通过金融体系流回到大资本家手中”。养老金是养老的,养老金储备却成为资本再投资的源泉,其实质是“以劳动者的名义实行强制储蓄,把劳动者攒下来的钱转交给货币经理们”。抵押贷款买房、买车、炒股,一时风光,而“一旦发生信贷紧缩,经济萧条,损失最大的则是普通劳动者”。
鲍德里亚所谈的景观社会、消费社会、符号经济学本质上也属于资本对日常生活空间、心理空间的掠夺,资本通过报刊、电视、网络等一切广告、传媒,用虚假的影像、符号、信息误导公众的消费、教育、生活,从心理上掌控公众,从而把公众的生活、休闲、教育、住房、医疗、养老纳入资本增殖轨道,拓展资本的生存空间。程晓认为:“与资本以外在的、有限的、粗暴的手段剥夺自然空间相反,资本对人精神的剥夺和殖民则是内在的、无限的、隐蔽的。”
不难发现,资本对内对外的空间发展战略极大地延续了资本的生命,其实质是把资本在一国内的矛盾带向了全世界。资本创造了影响全世界的资本文明,然而也把深深的阶级对抗留给了后人,几百年资本发展和拓展的结果是:“1%最富有的富豪占有全球46%的财富”,而占世界人口一半的35亿最贫穷人口只占“世界财富总和的0.7%”,“占全球人口1%的最富有人群财富总额……相当于占世界人口一半的35亿最贫穷人口财富总额的65倍”(参见国际乐施会2014年1月20日发布的《为少数人打工》报告)。整个世界极度地两极分化和生态破坏,面对如此的资本世界,中国应该怎么办?
四、什么是中国道路
第五章中国道路是全书的落脚点,也是最值得研读的章节。
经过四十年的改革开放,中国的经济、政治、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据不完全统计,中国的生产总值,从改革开放初的3 645亿元猛增到2016年的76万亿元,增长了208倍,按产能,中国已成为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但在经济发展的同时,中国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两极分化、生态破坏和官场腐败。第五章提出的问题是:“中国分享着市场经济带来的丰硕成果,也遭遇到市场经济的负面冲击。那么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中国该坚持什么、反对什么、防范什么呢?”
中国的问题是复杂的,一些人根据改革开放中的问题,尤其是两极分化、生态破坏和官场腐败,而指责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认为中国走了一条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甚至部分人还提出回到计划加国有的旧体制。而另一些人则根据中国巨大的经济成就,主张进一步西化和私有化,他们认为只有向西方学习,走彻底的私有化道路,才是解决一切中国问题的根本。两派观点势不两立,经常在网络上发生冲突。如何全面地认识中国的发展过程呢?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取得的最大成就,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走上了市场经济的发展道路,尽管改革开放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走市场经济发展道路已成为全国人民的共识。要从今天的发展退回到过去的计划加国有的旧体制是不可能的。但是由于市场经济本质上是以雇佣劳动为基础,以资本为竞争主体的经济体系,所有经济单位都以赢利为目的,因而在经济发展的同时,必然会导致社会的两极分化,如果全社会都以赢利为目的,那么生态破坏、政治腐败也是不可避免的。今天全国人民之所以对两极分化、生态破坏、官场腐败十分不满,其根本原因是这些现象严重背离了社会主义方向。计划和市场都是手段,中国改革开放的目的是共同富裕、社会和谐。如果无视两极分化、生态破坏和官场腐败,并把市场本身看作目的,中国就有可能在道路上背叛社会主义。现在到了认真反思和总结的时候了,因为所有的问题都暴露了中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两极分化、生态破坏和官场腐败。现在看来,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区别不在于要不要搞市场经济,而在于市场经济之上,以什么作为社会生活的最高原则,以资为本的是资本主义,只有以人为本,以社会和谐与发展为本,才是社会主义。正因为如此,程晓才在书中指出:“经济的提高不能等同于社会主义因素的增加。”市场经济肯定了资本在经济发展中的主体地位,“但是对以资本为核心的市场经济的肯定,不能忽视社会主义的根本性质”。因而中国道路必然包含两个不可分割的方面:一要坚持市场经济,二要坚持社会主义方向。
如何坚持市场经济,长期以来有两种对立的观点:一部分人认为市场经济的基础就是私有化,因而反对一切形式的公有制,主张变国有制为私有制;而另一些人则认为只有国有制才是社会主义的基础,因而主张扩大国有制,继续搞局部领域的计划和垄断。此二者虽然对立,但本质上都没有真正领会市场经济的精髓。市场经济的本质是在市场之上,各经济单位间的平等竞争,竞争越公平,越充分,经济发展就越快,因为只有竞争才能导致社会需求的被发现、被满足,且被高效地满足,从而激发企业的管理和创新能力。因而形成独立的竞争单位或主体是市场经济的前提,至于企业内部按什么所有制原则组织起来,则是第二位的因素,可以是独资,也可以是合作制、股份制、集体所有制,它们的区别是企业内部管理与分配的不同,是资本的组织形式不同,而相互间则遵循同一个原则,即价值原则、赢利原则、资本增殖原则,未必只有私有制才是唯一形式。从缩小两极分化的角度,合作制、股份制、集体所有制可能更有效,因为它内部相对公平。我国当前国有制企业之所以没有搞好,大量亏损,其根本原因是脱离竞争环境,没有竞争压力,也就是说,它搞的不是市场经济,还是传统的计划经济,由于亏损,因而对公众的福利贡献很小,而在金钱的刺激下,国有企业也可能成为腐败的窝点。因而除了关系国家安全的重要领域继续保持国有制以外,国有企业改革的根本方向是要适应市场经济,使之成为市场竞争中的强者。
市场经济条件下真正的困难是如何解决两极分化、生态破坏、官场腐败问题,因而中国道路不仅是经济道路,更重要的是政治道路、社会道路。如果在改革开放初期,我们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那么今天我们同样要说两极分化不是社会主义,生态破坏不是社会主义,官场腐败不是社会主义。有人说中国只要坚持市场经济,西方福利社会就是中国的未来,程晓认为这是十分错误的,“不要忘记资本主义国家优质的福利并不是市场、资本原则的结果,而是人民长期斗争的结果,是民主党或工党长期执政的结果”。因而政治、经济是同时在场的,市场经济的必然结果是社会的两极分化,而要克服两极分化,则政治参与是必不可少的。
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个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奋斗,改变自己的处境,但是任何个人都无法与资本抗衡,无法改变资本与劳动的关系,无法改变社会的两极分化,人们只有团结起来,形成真正的人民国家,才能根本改变这一趋势。因而国家在解决两极分化问题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国家如果站在资本的立场上为资本服务,这样的国家只能是资本主义,国家只有站在人民的立场上,为人民服务,才能走向社会主义。在这里,国家的立场在某种意义上将决定一个国家的性质。在资本主义国家看来,资本的原则高于人民的原则,因而国家是为资本服务的委员会。而在社会主义国家看来,人民的原则、社会的原则高于资本的原则,承认资本,发展资本,是为了引导资本和驾驭资本,使资本更好地为社会服务,因而在经济发展的基础之上,国家通过税收,逐步解决两极分化,实现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不二法则,而“以资本原则为目的的资本主义制度不能实现人的真正解放”。中国道路,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通过国家逐步克服两极分化,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和过程。
在社会主义条件下,资本运作的领域不是无界的,资本真正的合理领域是经济领域,也就是说,在经济领域,我们必须承认资本的合法地位,发挥资本的作用,并承认赢利为企业运作的主要原则。但是在非经济领域,在民生、政治、文化、社会领域,我们可以利用资本,但资本原则不能成为最高原则,最高原则是以人为本,国家则是民生问题的第一责任人。“如果医疗制度、教育制度都按照市场经济原则运作(以赢利为目的),那么只会是将经济领域中的贫富分化转嫁到医疗和教育等领域。”“在市场原则的指导下,私人利润最大化原则不能必然导致集体福利的增加。”“市场维护的是私人利益,而公共利益必须由国家来维护。”这是对市场经济深刻领会的结果。
虽然资本的合理领域在经济领域,但资本的本性却试图侵占一切领域,关于资本的本性,马克思早就说过:“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正是资本内在的违法冲动,使资本敢于进犯政治,破坏生态,侵犯人民的利益。改革开放以来的严酷事实一再证明,一旦资本原则占领政治领域,其结果必然是政治腐败;占领道德领域,其结果必然导致道德堕落;占领社会生活领域,则必然导致社会生活殖民化,人民群众边缘化。如果教育、医疗、养老、就业等民生问题全都由资本说了算,那么中国必将告别社会主义。
在金钱原则的冲击下,当代中国有两个倾向必须引起我们的注意,一个是资本原则、金钱原则逐渐成为社会的主导原则,整个社会风气全面败坏。在发财致富的环境中,“金钱成为人的目的,享乐主义、拜金主义的价值观瓦解了传统社会中重视集体利益的价值观”。“市场经济将市场原则神话为一切事物的价值标准,人越来越成为一个只为市场原则而存在的‘单向度’的人。”“市场经济原则的神话导致了人的精神贫乏与堕落,人以物质贪欲为‘进步’‘幸福’观,无限制地追求消费,丧失追求独立人格和个性自由的意愿,沦为精神的贫困者。”二是出现严重的官场腐败。国家是社会的代表,因而国家官员本质上是为公众利益工作的,然而在金钱至上价值观的刺激下,相当一批干部倒下了,他们与资本相勾结,贪污腐败,欺压百姓,情节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这是代表人民利益的司令部出了问题。电视剧《人民的名义》之所以在全国引起如此大的反响,其根本原因是它表达了全国人民的呼声,如果权力背叛人民,中国即使经济发展了,这种中国模式对世界又有何意义呢?因此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最难的是人民国家的建设,使权力永远为人民服务,真正做到“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
程晓认为,社会主义“国家不是为资本服务,而是驾驭、引导、调控资本,使其为人的发展服务”,因而提出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本质区别。她认为:“在遵循市场经济的原则、改善投资环境、理性地为市场和资本服务方面,资本主义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是没有区别的,区别在于发展市场经济的根本出发点和目的。”“通过资本运作,依靠市场原则进行社会化生产,并不能区分社会制度的性质。一个社会制度的性质关键是要看资本被谁掌握,为谁服务。如果资本的力量被代表私人利益的集团掌握,广大人民群众成为资本增殖的工具,这样的社会就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如果资本的力量被代表全社会共同利益的力量掌握,成为实现‘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的途径,这样的市场经济体制就是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我认为这些见解是非常深刻的,社会主义之所以是社会主义,是因为社会的利益高于资本的利益,是资本为社会服务,而不是社会为资本服务。当然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最好的思路和做法是同步发展,经济增长一步,社会生活也提高一步,并以确保经济的增长为前提。
在本书最后,程晓还讨论了面对强大的国际资本,中国应积极参与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建设等问题。
程晓是青年学者,在山西大学、复旦大学、北京大学完成硕士、博士、博士后三级研修,她的刻苦和勤奋受到所有师生的好评,今天大家所见到的这本专著,正是她十年刻苦研修资本理论的成果,虽然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和不足,但她思考的问题,理解的广度和深度,是足以引起学界重视和思考的。作为她的博士生导师,我感到十分欣慰,正是在她的身上,我看到了青年学者的成长,看到了中国的希望。资本是打开现代社会秘密的一把钥匙,只有掌握这把钥匙,才能理解现代社会,理解当代中国,理解当代世界,这正是这一专著的当代意义。谨写此序,以引起学界的关注。
孙承叔
2018年4月于复旦光华楼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5页。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57—360页。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62页。
[4][德]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34页。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38页。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9页。
[7][德]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59页。
[8][德]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27—928页。
[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76页。
[10]同上。
[11]同上书,第176—177页。
[1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94页。
[13][德]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83页。
[14][美]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黄胜强、许铭原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6页。
[15]同上书,第1页。
[16][美]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黄胜强、许铭原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72页。
[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86页。
[18]同上书,第390页。
[1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96页。
[20]同上书,第397页。
[2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88页。
[2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13页。
[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7页。
[24]同上书,第538页。
[25][德]罗莎·卢森堡:《资本积累论》,彭尘舜、吴纪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9年,第365页。
[26][英]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19页。
[2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6—277页。
[28][美]迈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帝国》,杨建国、范一亭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