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三叶镇
三叶镇是一个好地方。
在三叶镇溜达了一天，我终于得出了这个结论。当初我想在这儿小住一段日子，看来我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想法了。我要定居在三叶镇。
三叶镇的植物郁郁葱葱，空气洁净，民风淳朴，还有许多好处得进一步观察。
一个清晨，我来到三十八孔大桥上，想品味“小桥流水人家”的幽远意境。但我看见一个小老太挑着一个包袱，在桥上走来走去的，好像在扭秧歌。她一边摇晃着，一边发出开心的怪叫。
哦，天哪，我惊异地发现小老太挑的不是包袱，而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小女孩咯咯咯地笑着，还不时发出“好玩好玩”的欢叫。“喂，老婆婆，老婆婆。”我着急地大喊。像她那么大年纪的老太太，玩这种游戏可有点儿危险，她要是把小女孩摔下来怎么办？我喊了八遍，小老太没有理睬我。我想老太太可能有点儿耳背吧。于是我快步跑过去，生气而又担忧地抓住了老太太的手杖。
“老人家，你把小女孩放下来！”
老太太和小女孩都吃惊地望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天外来的怪物。老太太说：“你是外地来的吧？”我说：“两码事，本地和外地的人谁都有权阻止你的恶作剧，快把小女孩放下来！”小老太的肩头搭着一根银光闪闪的手杖，小女孩就坐在手杖的最末端。她们玩的是跷跷板的游戏。小老太往下一压，小女孩就高高地翘在空中了。小女孩一点儿也不害怕，大概还没到知道“怕”的年纪。
小老太把小女孩放下来，嘴里发出一阵气急败坏的怪笑。她说，你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三叶镇的居民可没有你这么好奇。小女孩提醒我：“年轻人，快走吧，不然我婆婆可要生气喽！”嘻，咄咄怪事，这个小女孩怎么老气横秋的，居然称我年轻人。小老太用手杖朝我胸前一指，她可能把她的手杖当成孙悟空能降妖除魔的金箍棒了吧。不过，我看得出来，那根手杖轻飘飘的，是空心的，比一根竹笛还要轻，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来，让我瞧瞧你是不是一个好人。”
我差点儿没笑出声来，老人嘛，都是这么古古怪怪、神神秘秘的。
小老太嘴里念念有词，突然，我感到胸口一阵发闷，头晕目眩，好像身上的血被人抽干了似的。怪事发生了。小老太的手杖由白变红了，红得像血。小老太发出一阵狂笑。她说：“好哇，你是一个好人，血纯极了。”小女孩拍着小手说：“好玩好玩。”小老太用手杖敲了敲地面，说：“好啦，你帮我照看几天这个小家伙吧。”说完，小老太转身就走了。她走路的姿势很古怪，就像一只青蛙在跳跃。她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她念着，然后呈“S”形跳跃着走远了。
我目瞪口呆，怎么，三叶镇还有老巫婆呀！
我把小女孩领回我的家中，她看见我桌子上的稿纸，好奇地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我说：“稿纸呀，我正在写一篇童话，还没有写完。”我想，老巫婆和她的孙女都没有文化，也难怪她们不懂礼貌。小女孩在我的稿纸上吹了口气，白色的稿纸突然变成红色的了，红灿灿的，像一叠厚厚的红叶。我声色俱厉地呵斥她：“你太顽皮啦！”我捧起稿纸，哈，稿纸虽然变成红色的了，但我没有写完的童话还在，只是那些字全部变成了白色的。我故意吓唬她：“你再顽皮，小心吃我巴掌。”我扬起手，可是小女孩不见了。我的身后响起了小女孩的声音：“我在这儿哪。”她和我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正在这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敲门的是邮递员哈哈笑。他笑呵呵地说：“你是童话作家米皮皮吧，喏，你的信。”他是三叶镇的信使，三叶镇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消息。我说：“三叶镇住着一个老巫婆和她的小孙女，你知道吗？”他说：“三叶镇没有，可能她们住在你的童话小镇里吧。”我说：“别开玩笑，是真的。请你转告居民们，请他们小心一点儿，她们的脾气古怪得很。”他的眼睛告诉我，他不相信。我说：“她的孙女在我这儿，你看——”
我愣了，小女孩突然无影无踪了。
我愣怔的刹那，哈哈笑已悄然离去。
“你出来，你出来。你害死我啦，我被哈哈笑当成骗子啦！”我东张西望，想找出小女孩的藏身之地。我没想到，她居然躲在我的日光灯架上，她跳下来以后我才明白。
她乐不可支地说：“好玩好玩。”
我黑着脸说：“你要是再顽皮，我就把你从窗台上扔下去。”窗台下面是一个池塘，池塘里开满了荷花。小女孩笑着说：“别扔别扔，我自己下去。”我刚想扑住她，她已经跳了下去。她站在一片荷叶上，笑嘻嘻地说：“你看，我不是下来了吗？”她故意一摇一晃的，荡起大团大团的浪花。我说：“快上来快上来，你掉进水里可就完啦，我不会游泳啊。”她见我真着急了，这才飞进屋里。
第二天，我上街的时候，发现人们都用古怪的眼神打量我。他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似乎在议论我。我碰到了一个玲珑剔透的小女孩，很可爱。我取出一片口香糖，正想送给她，可是她哭着跑开了。人人都在躲避我。我懊恼地回到家里，小女孩开心地说：“真好玩真好玩。”我翻翻眼皮说：“什么好玩，我倒霉透了。”小女孩说：“我跟着你上了一趟街，哈，大家都把你当成了怪物。”我说：“他们把我当成什么怪物了？”她说：“精神病、神经病、疯子……哎呀，多得很！我记不清了。”“你告诉我，什么是精神病啊？”我气呼呼地说。“是很可怕的一种病。”小女孩若有所思地说，“啊呀，这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没好气地回答：“除了你还有谁，我蒙受了不白之冤。”小女孩说：“没关系，我替你恢复名誉。”我冷哼一声，心想：“太轻巧了吧，名誉就像溅在纸上的墨水，哪能那么随便就轻易地涂去。”
第三天，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哈哈笑探头探脑地问：“米皮皮，你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小女孩？”我高兴地说：“是啊是啊，请进屋。”谢天谢地，哈哈笑终于相信了我的话，三叶镇真的住着一个老巫婆和她的孙女。但我有点儿奇怪，哈哈笑怎么一下子就转变了呢？哈哈笑哭丧着脸，举着空荡荡的邮包说：“我的邮件全丢了，小女孩说在你家里。”我转身看小女孩，嗯，这一次她没搞恶作剧，她正坐在椅子上荡腿呢。我说：“你把邮件放在哪儿了？”小女孩说：“就在床底下的大纸箱里。”我拖出大纸箱，嗬，邮件全在里面。哈哈笑把邮件全塞回邮包，他结结巴巴地说：“谢谢你们爷儿俩。”我说：“别客气，你把我上次说的话转告给居民就行了。”哈哈笑说：“一定一定。”他的举止很狼狈，逗得小女孩哈哈大笑。哈哈笑走后，小女孩把事情经过告诉了我。她施个魔法，把哈哈笑的邮件全弄来了。她说，这一下，哈哈笑该相信你的话了。
第四天，我得到了一个很不幸的消息。三叶镇的居民都认为我不检点。他们说：“米皮皮是一个坏得透顶的作家，他和一个女人生了一个私生女。但是，他又被那个女人抛弃了。”他们说这叫报应。小女孩和我上街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她奇怪地问我：“怎么女孩都拿荷叶捂着脸呢？”我说：“我的眼睛里有毒汁，一看她们呀，她们的脸就变成树皮啦。”小女孩惊奇地问我：“你也会魔法吗？”我说：“会一点点。”她高兴地松开我的手，站在我的面前，奶声奶气地说：“快施魔法，让我的脸变成树皮。”她清澈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叹了口气，心想：“都怪你弄巧成拙，害死我了。”她用手摸着自己的小脸，摸呀摸啊，最后她欢快地说：“你不及格呀。算啦，我不难为你了。”不过，她又难为我一次。她问我：“什么是私生女？”我哄她说：“就是一个大人捡到了一个小女孩。”她说：“我明白喽，那我就不算你的私生女，因为我是婆婆送给你的，暂时让你照看我。不过，你别难过，你总有一天会捡到一个小女孩的。如果我婆婆真的把我搞丢了，我愿意让你捡到。”我被她逗乐了，心中的不快一扫而空。三叶镇的居民都紧闭门窗，躲在窗户后面看我们。不过小女孩挺高兴，她说她最烦人多了，就我们俩在小镇上走走蛮有情趣的。她还告诉我，她的婆婆就是因为讨厌三叶镇的居民而到处流浪的。
夜里，小女孩对我书架上最厚的一本《骂人大辞典》产生了兴趣。看来她还是有文化的。我睡醒了三次，她还在那儿翻那本厚厚的书。她一边看，一边小声啧啧：“好玩好玩。”我不满地说：“小女孩不能看这种书。”她回敬我说：“我还不会骂人呢。”我无奈地摇摇头，蒙上了被子。我很困，这段时间不顺心的事接踵而至，我成了三叶镇最不受欢迎的人。人不顺心的时候就爱睡觉，也不用翻来覆去数数儿，便能呼呼大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三叶镇的居民们拿刀持棒包围了我的住宅，他们大声呼喊着：“米皮皮，滚出去！米皮皮，滚出去！”我慌不择路，从窗户上跳了下去，掉进了池塘里……一声尖叫把我叫醒了。那是小女孩的尖叫。她看见了那条“私生女”的注释。
我说：“别嚷嚷，让他们去说吧。”小女孩说：“不行，我要让婆婆替你出这口气。”她打了一声呼哨，她的婆婆就坐着一片荷叶从窗户外飞进来了。小老太咕哝着说：“干吗，我正在石头上种花哩。”小女孩说：“你快来帮助我呀，我的魔法不够用了。”小老太两眼刀子一样盯着我，说：“乖，不开心是吗？是不是他欺负你啦？”小女孩说：“不是不是，是三叶镇的居民欺负我们。他们说我是他的私生女。”“私生女？”小老太显然弄不明白私生女是什么意思，小女孩抱着大辞典指给小老太看。小老太冷笑两声说：“老巫婆的孙女可不是随便欺负的。”小老太拍拍小女孩的肩膀说：“小事一桩。”她取下身后的大口袋向我晃了晃。她说：“年轻人，我的花籽种完了，再来管管你的事。”小老太呼啸一声，坐在荷叶上破窗而出。
天亮了，这是我待在三叶镇的第五天。我和小女孩躲在家里，哪儿也不想去。小女孩异常兴奋，她说今天晚上就有好戏看了。我心里一惊，八成老巫婆要作什么法吧。我问：“你婆婆发脾气了吧？”小女孩说：“是啊，你等着瞧吧。”我不知道老巫婆要干什么，但知道老巫婆发起脾气来是很厉害的。我惴惴不安地问：“你婆婆要作什么法呀，快点儿告诉我。”我想象不出三叶镇的居民要遭什么大祸，所以迫切想知道。小女孩说：“天机不可泄露，否则魔法就不灵了。”我想尽了种种办法，也没从小女孩口里套出老巫婆作法的秘密。一整天，我都是在惶恐不安中度过的。小女孩呢，唱歌，跳舞，非常快活。她居然喝了我三瓶墨水，红、蓝、黑，她说从没喝过如此爽口的饮料。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小老太飘然而至。她站在我另一个窗户前，冷冷地说，你们看，三叶镇马上就要起变化了。她吹了一口气，大团大团的黑云急促地飘向三叶镇的上空。星星、月亮、灯光全熄灭了，三叶镇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我听见狗吠、人叫、碰撞的声音……三叶镇乱成了一团。“老婆婆，别作法了，快停下来。”小老太幸灾乐祸地说：“多美啊！”不一会儿，我听见三叶镇的居民叫着嚷着向我的住处围拢过来。他们团团围住了我的住宅。“米皮皮，我们的电灯灭了，为什么你的电灯还亮着？米皮皮，你给我滚出来！”他们愤怒极了，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小女孩拍着小手说：“好玩好玩，真好玩。”我想出去解释一下，但我看见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操着家伙，所以我不敢出去。我说：“误会误会。”我的声音太弱小，被他们咆哮的声音淹没了。小老太厌恶地“呸”了一声，三叶镇的居民全变成了哑巴。他们跳啊，跺脚啊，摇晃着手里的家伙，表示他们的愤怒。小老太又吹了一口气，这一下，他们全都安静了下来。
“求求你，快收法吧。”我恳求小老太。想想看，明天一大早，我看见满地的人桩子而不是木桩子的时候，我是多么恐惧呀。再说，这种惩罚有点儿过分。我说：“老婆婆，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小老太说：“啊，这个很容易的。”她吹口气，三叶镇的居民全不见了，家家户户灯火辉煌。我问：“他们在家里干什么呢？”小老太说：“全在睡觉。你不是说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吗？你这人真怪。”
小老太在我的房间里睡了一夜，她睡在她那根神奇的手杖上。天亮后，小老太说：“你的麻烦还很多，为感谢你照看我的孙女，我决定帮助你。”小老太走后，小女孩宽慰我：“你别怕，我婆婆神通广大，谁也不敢欺负你。”这是第六天，小女孩特别想让我陪她上街。我想起了老巫婆的话，说不定还有别的麻烦事等着我呢，所以我没答应。我推托说我有病，但小女孩决不答应。她摸摸我的前额，便知道我是在骗她。她说：“不然我喊婆婆了。”我说你喊也没用。小女孩打个呼哨，老巫婆又来了。老巫婆说：“又怎么啦？”小女孩顺着嘴说，他不陪我上街。老巫婆哈哈大笑，她说：“你害怕上街，对吗？”什么事也瞒不过老巫婆，我只好点点头。她说：“你别怕，明天我把三叶镇的居民全赶出小镇，让你一个人住。”我吓呆了，老巫婆可是说到做到的。怎么办呢？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陪着小女孩逛了一天街。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他们讨厌我。
跑了一天，小女孩跑累了，早早就呼呼大睡了。我想，我必须离开三叶镇，趁天没亮的时候就走。这儿不适合我。我决定后就开始收拾东西，东西不多，一个袋子全能装进去。天刚麻麻亮，我扛着袋子轻手轻脚离开了三叶镇。在三十八孔大桥那儿，我和小老太不期而遇。小老太还像从前一样，扛着手杖，手杖上坐着她的小孙女。我惊异，小女孩不是在睡觉吗？小老太说：“年轻人，什么事也瞒不过我们巫婆的。喏，给你一朵花。你不开心的时候，闻一闻烦恼就没啦。你对着花朵打三个呵欠，我们就能出现。”我说：“它是什么花？”小老太说：“石花，石头上开的花。你照看我的孙女时，我种出来的。”小女孩不想让我走，但被小老太拦住了。她说：“去吧，去吧。”
我又回到了城市故居。我一直怀疑自己从没有去过三叶镇，也没见过小老太和小女孩。但这朵花是怎么回事呢？我一闻，就觉得神清气爽，心中烦恼无影无踪。但我又不敢对着这朵花打三个呵欠，因为巫婆不适合在城市出现。她们喜欢清静，我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