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怀斯

遇见怀斯

1987年,我在美国东部的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俗称“Penn State”)中的一所,名为西切斯特大学(West Chester University)做访问学者,一方面做点研究,同时也教几门课。那所学院的位置在切斯特县的县城西切斯特,美国人管县城叫做“county seat”,那是一座纯粹的大学城,居民的主体就是学校的师生,非常幽静和富于文化气息。西切斯特大学艺术系在一栋独立的大楼里面,我们教员的办公室在三楼,因为大学里真正读艺术专业(fine art)的人很少,来上课的学生一多半是选修的外系学生,因此平日大楼里倒很安静。

西切斯特在宾夕法尼亚州靠近德拉华州的边缘上,校园周围全是大片森林,森林里面有小路,那附近有个连小镇都很难称得上的特别小的居民区,叫做查兹佛德(Chadds Ford),这里是美国画家安德鲁·怀斯(Andrew Newell Wyeth,1917—2009)的出生地了。那个地方位于一条老铁路和有一百年以上历史的东部一号公路交汇点,由上十间小店、快餐店构成的一个建筑群落而已。在靠近铁路平交路口附近有个小小的餐馆,我经常和系主任林伍德·怀特(Linwood White)中午开车去喝碗奶油土豆汤(美国人叫Clam Chowder,上海人就叫“奶油汤”),吃个吞拿鱼三明治,就算一顿中饭了。那个店很小很小,仅四五张桌子,前面对着一号公路,后面是铁路边的一片广阔的草场,秋天了,收割了的干草卷成一个一个圆形草垛,堆在那里,是给牲口越冬吃的口粮。远处看得见森林,丘陵起伏,草场中间有栋孤零零的石头房子,林伍德告诉我,那就是安德鲁·怀斯的家。餐厅的老板也跟我们聊起过,怀斯的父亲和妹妹,因为汽车熄火,卡在铁路上,就是在这个铁路的平交道口上被急速开来的火车撞死的,那大约是1945年的事情了。

安德鲁·怀斯

当时安德鲁·怀斯在国内已经非常有名。记得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不但好多人喜欢他的画,还有几个青年画家模仿他的风格,其中以何多苓最为突出,他的许多作品都有怀斯的那种渺远、寂寞的感觉,他曾经画过的一套连环画《雪雁》就是代表。当时好多人用“魏斯”这个翻译名,现在多用怀斯,有一段时间几乎国内所有的艺术杂志都刊载过他的作品,他的水彩、蛋清画风靡一时。后来现代艺术在国内兴起,怀斯风才慢慢地降温。

怀斯生于1917年7月12日,艺术史上如此长寿的艺术家还真不多见。他的全名是Andrew Nowell Wyeth,生于美国东部宾夕法尼亚州的查兹佛德(Chadds Ford),父亲是美国插图的奠基人之一N.C.怀斯(全名是Newell Convers Wyeth),怀斯是跟父亲学画画的,并没有上过美术学校。当时在国内流行的他的作品主要是他在1948年完成的《克莉斯蒂娜的世界》(Christina's World),画腿部有残疾的克莉斯蒂娜在缅因的荒原上匍匐的情况,孤寂而坚强,画风细腻,冷漠而感人。国内在此前没有看过这样的题材和表现方法,因此反响很大。这张画出名之后,画上那栋孤零零叫做《奥尔森住宅》(Olson House)的房子,现在甚至成为一个旅游景点。克莉斯蒂娜患有小儿麻痹症,于1969年就去世了。真人真景,画得丝丝入扣,我看到印刷品的时候都很震撼,后来在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看到原作,呆立在那里看了好久。

怀斯的作品非常阴郁,非常精细,总是秋天的寂寞、冬天的孤独,有种宿命感。20世纪80年代在中国青年画家中一度很受欢迎,在技法上、氛围上都有浓厚的怀斯风。我自己对这位画家也是很有好感的。

深秋时分,有一天中午我和艺术系系主任林伍德·怀特(Linwood White)正在那个小餐馆吃午饭,木门“咿呀”一响,有一个穿得很厚绒衣的老人走进来,皮肤干燥得好像羊皮纸一样,和餐馆伙计打了个招呼,就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要了一碗汤,静静地看窗外的深秋草场。林伍德过去和他打招呼,并且叫我过去见这个老人,原来就是怀斯本尊。从名义上说,怀斯曾是我工作的西切斯特大学艺术系的教授,他早已经退休了,偶尔还会去学院看看,因此说起来我们还算是同事。我握握他的手,他的手很冷,很干燥,表情近乎冷漠。我告诉他,我很喜欢他的画,他说“是吗?”仅此一句。我问他准备在这里过冬天吗,他笑了笑,说:“不,我要去缅因的家过冬天。”老人好像已经对所有事物都不再感兴趣,谈话很干巴,一问一答,也从来不提出问题,那种气氛几乎不像是在对话。我留意到,餐厅里所有的人,特别是餐馆老板都在留意我们的谈话,我反而紧张起来,问道:“缅因的冬天很冷吧?”他说:“冷的,不过我很喜欢那里。”

我知道他在缅因有工作室,但是从来不知道他喜欢冬天去那里。在美国,缅因是夏天去避暑和秋天去看红叶的地方,冬天的孤独感一般人是受不了的。

怀斯喝完那碗汤之后,慢慢站起来,朝门口走出去,那小餐馆的人都站起来同他告别,怀斯大概是当地最有名的公众人物,也是整个美国当时最著名的画家,这里的人把他视为神圣的偶像。

我去西切斯特大学的前两年,怀斯刚刚在那里突然一下拿出了十多年内秘密创作的一个系列,全是请一个叫做海尔格·特斯托佛(Helga Testorf)的当地妇女当模特的,从1971年开始,他们两个秘密合作,他画了这个相貌平庸的中年妇女的身体、肖像,丝丝入扣,极为精细而充满了一种冷静的宿命感。他们合作多年,就在查兹佛德附近一个小房子里工作,连怀斯的太太贝特西(Betsy)也完全不知道。1985年,他第一次把十四年画的这一大批画给贝特西看,把她惊呆了。第二年,他在我们西切斯特大学附近的一个地方,把这批画全部交给一个画商列奥纳德·安德鲁斯(Leonard Andrews)处理,安德鲁斯在美国主要博物馆举办了一系列展览,我去西切斯特大学教书的时候是1987年,这批画的出现引起世界艺术界的震动。1990年,安德鲁斯把这整个系列的画卖给了一个日本企业家,到2005年,又被一个美国收藏家全部买回来。这批画的价值,我想总是在以数千万到上亿美元计算的了。美国媒体那几年对怀斯和海尔格之间的秘密感情关系渲染得不得了,报导连篇累牍,因此我也早知道这个传闻,那天偶遇怀斯本人,我本来想问问他有关这个系列的创作过程,紧张的林伍德在他身后对我做个手势,叫我闭嘴。后来才知道怀斯最讨厌人家问海尔格的事情。

在美国,到1980年代,艺术家中基本没有什么人再画写实绘画了,因为自从六十年代的波普运动开始以来,整个西方绘画经历了一场取消绘画的历程,到这个时候,别说画画,就是能够动动笔的人都不多。怀斯的父亲N.C.怀斯是美国插图的奠基人,他肯定受父亲的影响很大,因此走写实的道路。但是他不画插图,而是把写实主义作为自己艺术创作的主要形式,这样,反而成了美国艺术界一个很特殊的现象,怀斯也成为美国当代艺术绝无仅有的一个写实主义大师,而没有成为插图画家。单就这点来说,已经很有意思了。何况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画同一个人物、同一个主题,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和抽象表现主义那些一挥而就的大师相比,像罗伯特·玛特维尔(Robert Motherwell)、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大相径庭,更是引起艺术界、评论家的极大兴趣。怀斯从来不愿意接受媒体采访,只是关起门来画画,有时候在查兹佛德的家里,有时在缅因的家里,因此,总是有一层神秘的色彩环绕着他。

怀斯可是鼎鼎有名的大师,在美国任何一个一流的博物馆,好像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现代艺术博物馆、华盛顿的美国国家艺术博物馆,还有在查兹佛德的白兰地河博物馆(the Brandywine River Museum in Chadds Ford,Pennsylvania,基本是怀斯家族的艺术博物馆),都有他的作品收藏的。2006年5月,费城艺术博物馆(the Philadelphia Museum of Art)展出了怀斯的全部作品,是美国艺术界的大事。怀斯是自从美国画家约翰·萨金特以后第二个选入法兰西美术院(Académie des Beaux-Arts)的院士,是第一个被选入英国皇家学院(Royal Academy)的美国艺术家,那是1987年,也就是我见到他那一年的事情。我自然当面恭喜他获得这个殊荣,他摇摇手,轻轻说了声“谢谢”,一点也不在意。1990年,老布什总统在白宫给他授予了美国国会荣誉勋章(the Congressional Gold Medal of Honor),在美国艺术界,能够达到这个高度的人绝无仅有,他却是泰然处之,行若无事。

怀斯生于1917年,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刚70 岁,老态已经很明显了。看他的画,就知道他心态很老,1948年,他创作了一个老年、残废妇女的系列绘画,那个妇女叫做克莉斯蒂娜,因此这个系列就叫做《克莉斯蒂娜的世界》(Christina's World),这套画收藏在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里,我去看过几次,那种明显的空虚、宿命感实在太强烈了。1948年,他在查兹佛德画了他的邻居卡尔·卡纳夫妇和安娜(Anna and Karl Kuerner),他还持续不断地画他们的农庄,这个题材他整整画了三十年。他在缅因建造了画室之后,也在那里画一个邻居奥尔逊夫妇(the Olsons),也是一画几十年,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工作和生活基本均分为两地:宾夕法尼亚和缅因。他的缅因系列更加令人震撼,因为缅因州冬日的那种寒冷感、孤独感,在他的作品上面表现得淋漓尽致,我自己看这些作品的时候,感觉是寒气从头到脚地贯穿,同时心灵极度震撼。这种体验是我看其他人的作品的时候很少有的。

安德鲁·怀斯和他的父亲N.C.怀斯、儿子詹姆斯·怀斯的创作,其实都和缅因有关系。N.C.怀斯第一次去缅因是1920年,他在缅因州的克莱德港(Port Clyde,Maine)看到了壮丽的大西洋景色,缅因州夏天和秋天瑰丽的色彩,和宾夕法尼亚完全不同,壮阔而明朗,他的画风出现了很大的变化,色彩鲜艳壮观了,一个风景点他会画出不同时间、不同季节的整个系列来。

我在那次见面之后,很注意看他的缅因时期的创作,对缅因有种近乎崇拜的感受,那是怀斯带来的,那种渺远、清寂、出世、孤独、离群、宿命的氛围很让我着迷。我是一个生活背景完全没有那些元素的人,因此更加感到奇特和喜欢。虽然艺术界有评论家说怀斯基本还是个插图画家,我倒从来不在乎这种绝对化的评价,画是给人看的,给人感觉的,不是给评论家定调的。我喜欢怀斯,也就产生了一种对缅因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