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齋漫筆
民國十九年二月（1930年2月）
余以菲材薄植，幼禀庭訓，忝竊微名，三十爲郎，四十開府。值海内多故，戎馬生涯，南北馳驅，靡遑寧處。迨共和告成，方謂息肩有日。不意大盗移國，宵人執政。十載之内，義旗再興，卒翦鯨鯢，廓清雰霧。歲次己未，乃克退隱淞濱，杜門養疴。聞世既久，老境日增。回憶四十年來，備經艱險，往往死生成敗，繫于一發，而屬有天幸，輒復易危爲安。今雖事過境遷，偶與賓僚故人追談舊事，恍然猶在目前。兒子輩恐久而漸忘，遂從闕軼也，屢請筆之於書，余皆不許。每觀前賢遺著，若《歸田録》、《涑水紀聞》、《邵氏聞見録》，以迄明清諸公筆記，雖體裁不同，要皆各有懷抱。而當時朝章國故，野乘密聞，爲官書所不詳者，乃得藉資保存，供載筆之參考，其價值豈止囿於小説家者，與虞初九百等量齊觀而已。嗟夫！以余之志事無成，分甘衰謝，曾何敢仰望昔人於萬一。顧以世食清禄，遭遇危亂，誠思勉竭微薄，稍酬知遇，庶不墜先人遺烈，異於没世無聞，泯然與草木同朽。故自委質策名，即慨然以師法諸賢爲己任。其間劌心國事，犯難忘身，發逆謀於十年以前，不幸而盡驗於鼎革之際。嗚呼，言之痛矣！夫世變無窮，既爲昔賢所未歷，則委屈因應之宜，亦非他人所共喻，不有叙述，曷由闡明真相。爰以林居暇晷，涉筆偶書。舉凡家世舊聞，中朝掌故，觸緒有得，拉雜并存。一以身親涉歷關係重要者爲斷，其於有清末葉人材邪正之分，政治得失之故，皆據事直書，無稍隱諱。知我罪我，非所容心。付兒輩録而藏之，亦藉存是非之公云爾。庚午二月七十初度炯堂老人書。
西林岑氏，原籍浙江餘姚縣，漢征南將軍汝陰壯候彭之裔也。北宋皇祐中，有仲淑公者，從狄武襄平儂智高於邕管，以功封懷遠大將軍，留知永寧軍，遂著籍焉。子孫散處，分襲世職。西林一支，爲分管上林峒長官司。清乾隆中，以轄地改土歸流，世職始替，仍居西林縣。我襄勤公，督師滇黔，平定回亂，終於雲貴總督，贈太子太保，予諡建祠，事具清史。
襄勤公有子五人，余次居三。幼與諸兄弟侍公於五華節署。公嘗從容令子侄各言所志，余默然。公問：汝既無言，寧非不慕功名，將爲田舍翁而止耶？余敬對曰：能作田舍翁爲鄉里善人，固亦不惡，惟適間大人所詢，建立功名，以男意解之，必立功當時，垂名千古，如大人今日所成就，始無愧功名二字。男雖竊思效法，未識能否做到。公喜曰：爾能立志如此，深獲我心。有志竟成，勉之而已。其後每爲幕僚述及，輒曰：此子志向如是，他日必能繼我而起。由是鍾愛有加，訓督亦愈嚴矣。光緒五年，余二十歲，隨宦讀書。襄勤公以滇桂僻處邊地，子弟見聞隘陋，無所師法，特命入居京師，觀光上國。乃由國學生加捐主事，分部學習行走，簽分工部。是年五月，到部供差，得以公餘肄習舉業，親師取友，獲益頗多。七年以疾乞假回籍調養。十一年乙酉，應本省鄉試，中式第二十八名舉人。十二年二月，到部銷假，學習期滿，經本部堂官奏留候補。十四年五月，報效海軍經費，奉旨以郎中歸本部即補。旋值德宗大婚，充派辦處幫總辦。禮成，奉特旨免補郎中，以應升之缺儘先升用。計余在工部先後凡十年，見知於吴縣潘文勤公祖蔭最深，奬掖備至。潘公治事精能，不畏强禦，與余戇直之性，雅相契合。故於長安人海中，獨加賞拔。余亦直道當官，不避勞怨，所以答知己也。迄今每見潘公手迹數行，猶想見當年正色立朝之概，輒爲低徊不已云。
十五年，于京師聞襄勤公在滇督任内見背之訊，天崩地坼，雨泣星奔，馳抵雲南省城，與諸兄弟料理大事。於時朝廷飾終之典備極優隆。滇人追感先公遺愛，亦復巷哭相聚，歷久不忘。蓋滇省自馬逆倡亂，杜文秀竊踞一方，久已如唐之淮西，宋之西夏，微先公勘定禍亂，拯民於水火，豈復有重見衣冠之日。其事迹已詳載官書，故不再記。至今滇人士，與余家相值，猶依依如其鄉人焉。嗚呼！先公之遺澤遠矣。
是年夏秋間，余兄弟扶先公遺柩回籍，居桂林守制。余於先公恤典恩旨内，蒙賞以五品京堂候補。十七年八月服闕，次年三月到京。奉旨補授光禄寺少卿，旋遷太僕寺少卿，署大理寺正卿。數年間，超擢頻仍，殊恩稠疊，皆由朝廷篤念藎臣，賞延於世。而余自愧行能無似，空竭愚忠，不能爲國家有所補益。追念君恩先澤，不禁涕泗横流耳。
甲午歲，中東事起，吾國陸軍敗於平壤，海軍熸於大東溝，北洋兵力盡失。廷議乃以劉忠誠（坤一）爲欽差大臣，節制關内外各軍。劉公受命後，遲遲未行。余以國事日急，而大臣畏葸不前，發憤自請效力前敵。疏上。一日，李高陽相國鴻藻招余至邸中，密談軍事，詢以外間所聞，因言樞府於兵事情形，僅恃文報，苦難得其真相。欲遣一精明勇敢之員，親赴關外視察，寄以耳目，顧責任重大，難得其人。吾夙知君，將門之後，忠義許國，擬以兹事相屬，肯爲一行否。余言：世受國恩，久思自效，倘蒙驅策，正戮力報國之秋也。遂定行計，鄭重而别。次日即有旨交劉坤一差遣委用。余往見，劉意頗以余爲好事，乃歷舉關外從軍苦况相告。余答以國事方急，何敢畏苦。遂於詰朝陛辭，上召見温諭有加，且令傳諭劉坤一，迅速啓程。退至軍械處見恭忠親王，亦諄詢欽差相待情形，余述劉公所言，恭邸不怡，立差侍衛往告欽差云：岑某係上命隨往，宜委以要任。其後劉公語人曰：不知岑某何由受知，君相皆重視如此。然以是益不相容。山東告急，有旨令劉派兵往援。劉遂奏派李占春、陳鳳樓、丁槐等二十五營，前往山東救援。烟臺總理營務需人，余乃自請於劉，即奏派往。甫抵德州，奉檄調陳軍馬隊五營出關。至萊州，又調李軍十五營以去，僅餘丁槐五營，隨余駐扎黄縣。東撫李秉衡知兵力單薄，奏准募足二十營，即在黄縣布置防務，開掘地營，守禦之具粗完，流亡漸歸復業。人民僉謂早有此等防軍，吾輩何必離鄉遠去。日人已探知此路有備，不易進兵，即舍烟臺，以全力猛攻營口。劉軍危急，遽請飭余率丁軍赴援。李撫又奏留此軍防魯。繼而有旨，令余統率所部赴津候諭。未行間，已知李相鴻章赴日議和，兩軍停戰。余知事將結束，乃留丁槐辦理善後，自請回京就醫。
條約既成，余於憂勞之餘，舊疾復作，遂請開缺回籍，將終老林泉，不作出山之想矣。歲丁酉，七弟春蔭秋闈獲售。明年余送之入都赴禮部試。抵都日，適聞德兵强占膠州灣，政府已被迫簽字，益感國事日非，决意悄然南返。會爲業師李苾園尚書端棻所知，遣人召往，告以舊例京堂到京，即須宫門請安，况大臣子弟，尤不可忽，恐弟或未知，致涉不敬，已代備安折，今夜遞牌子，明日當至朝房候起，我係值日，可於彼處相見也。余謹遵命，是日銷病假請安者，尚有滿尚書貴恒。叫起單下，余獨蒙召見。奏對時，力陳國防阽危，非發憤自强，不能圖存。欲求自强，必先興學、練兵、講吏治、信賞罰乃克有濟。上垂詢當時將領，對以僅一聶士成能戰，若董福祥雖嘗立功西陲有重名，然不諳新法教練，且驕蹇難禦不可恃。又陳今日時局，請以紙虎爲喻。德宗動容，詢其説。對曰：中國積弱，本非一日，但以外貌龐然，各國不測深淺，未敢輕視，正如縛紙爲虎，雖不能搏噬，尚可藉假形以
百獸。此次膠州之役，德人勞師遠襲，後繼甚艱，我若以强硬對付，一面聯絡與國，提攜抵抗，未必不可取勝。乃一受恫喝，即將海口割讓，各國見此，孰不欣然效尤。假令紛紛繼起，又將何以應之。譬如紙虎被揭，威嚴盡失，誰復有所畏懼。以後外交將步步困難矣。退朝後，以所言猶未曲盡，復上封事，條陳時政。略謂賞罰者朝廷大權，今皇上徒有其名，而不得操其權。以近事言之，如湘撫吴大澂，喪師辱國，敗不能死，朝廷不加嚴譴。東撫李秉衡，公忠廉直，只以内無奥援，遂因教案罷斥，不再録用。是非不明，賞罰不當，至於如此，將何以作士氣而振綱紀，皆樞臣誤國，蒙蔽聖明之罪也。疏奏自以語多訐直，慮觸忌諱，而是時德宗親政，方鋭意有爲，思拔用强直果敢之臣，不數日即有簡任廣東布政使之使。舊例京曹外用者，大抵實任三品卿方能簡授藩司。余以銷假請安尚未收缺人員，即被特簡，實異數也。
戊戌四月，陛辭赴粤，德宗面諭：廣東土匪甚熾，到任後宜設法勦辦。余對：此係督臣專政，兩司到省，須加委營務處，方能過問。上云：兩司有奏事之權。對曰，雖有此制，向少實行，因奏事即忤督撫，往往不安於位故也。上曰：爾此去可傳旨譚鍾麟，速行清除盗匪，彼若不從，即據實奏聞，朕與爾作主。又諭：聞該督年老不能辦事，爾抵粤後可察看奏知。并謂時局艱難，爾所條陳，頗中窾要。以後如有意見，盡可隨時陳奏。余遵旨辭出，即行赴任。時廣東有道員王某，素爲譚督所信任，頗多不法，商民無不受其魚肉，有因索詐而斃命者，懾其氣焰，皆噤不敢言。余到後，始有來控者。廉得其實，即詳請并撤去該員各項要差，嚴行查辦。譚督不從。余乃先撤其補抽廠坐辦，翌日復邀集司道同寅，謁譚請并撤其督署文案。議論抵觸，譚愧且怒，遽拍案詬詈，目鏡墜石棹立碎，勢張甚。余亦拍案曰：藩司爲朝廷大員，所言乃公事，即有不可，總督不應無禮至此，既不相容，奏參可也。擲冠案上，拂衣而去，回署即請病假。譚亦自絀，即令臬、運兩司來衙遜詞謝過。會未幾，余奉召入都陛見，譚得電旨，立委臬司署理藩篆，余以漏夜備交代。南、番兩縣商民聞之，不期而集者數千人，各負薪米油鹽至藩署大堂，堵塞不聽行，更欲分隊至督署爲難。余亟出反復勸導，至相對泣下，久之始漸散去。所留薪米之屬，爲付善堂，乃得輕裝馳去。譚督知余録王某控詞全案以行，知入覲日必面陳其事，亟軰金入都，阻余北上。果奉調補甘藩、勿庸來京請訓之諭。余時方行抵武漢也，遂自鄂入甘，到任後終以譚、王營私舞弊事具疏劾奏。有旨查辦，譚因罷歸，王亦革職。此案以藩司劾罷督臣，爲有清僅見之事也。
在甘藩任半年，即有庚子拳匪之亂。八國聯兵，京師危急。余聞之，亟言於總督魏光燾，願率兵星夜勤王。魏意不欲余行，以餉絀兵單爲辭。余曰：本署庫中，除正項外，尚存外銷款一百三十余萬，請以三十萬供兵餉，調馬隊十營，即日可行。若總督故勒其事，本司有權自能出奏。從此辭矣，即起立欲行。魏見狀知不可阻，遽離座遮留曰：且共商行計。余曰：事勢至此，豈容安坐細商，以甘省距京遼遠如是，馬隊盡力奔馳，尚恐不及，步兵更不必論。本司之意，現在倉卒召集，又須選擇精騎，萬一十營之數，猶不能足，惟有先率在省馬隊二旗同行。一面請公迅調大兵，隨後趲往。魏云：辦事固應如此，但京師軍備，除榮相所部武衛軍外，尚有董福祥、宋慶、馬玉崑諸人，步騎合并，實力甚厚，目前必無他虞，何争此數日停留，不謀萬全之計？余曰：誠知京師禁旅尚多，無假區區羸卒，但此次以一敵八，各國盡鋭而來，理直氣壯，即使兵力倍增亦難抵禦，所以亟亟前往者，實以大義所在，只求結局得一死所，無負家聲而已，成敗利鈍非所計也。遂守候魏督立發電奏。時所調兩旗尚未齊集，因留將領隨後開拔，先率衛隊數十人，自蘭州省城，取道草地北行。此道并非官馬大道，行人絶少，係一片沙漠。土人游牧之地有水草處，始見有寥寥數家，家中床鋪俱無。往往行百餘里方有人家，足見人烟稀少，實由於沙漠之地難於生活。幸當日自備乾糧，復帶蒸水機器，始免於厄。惟水雖過蒸機，氣味仍惡劣，且必須土人引路，到一處换一次引路之人，方能前進，真苦矣。然志仍不少餒，晝夜疾馳，故得於二十八日即抵都門。入覲之日，兩宫奬諭備至，因垂詢都城防務，即奏曰：臣到京之日，留心察看，京師内外，均未見守禦之具，惟城門有義和團看守而已。兩宫聞之，頗覺驚愕。余請速飭於城外相地掘扎地營及各種守具，以限敵騎，爲救急之策。余退出後，隨召軍機大臣入見，命即趕速籌備。旋由軍機處約往商議，欲以余幫辦李秉衡軍務，余答非有自練之兵，難以效命疆場，議遂罷。次日，有旨命赴察哈爾招募營勇，辦理防務。未行間，又奉督辦軍務處王大臣傳旨，令先在京城外掘扎地營。遵即在東便門外，擇地興工。事方草創，通州已陷，清兵紛如潮湧，沿途搶掠，都城大亂，兩宫倉卒西幸。余得信後，亟率所部，奔走訪求，迎謁於南口途次，相對痛哭，敬叩起居，知兩宫昨夜出都，至今尚未進膳。因出外覓食，而鎮中人民逃亡殆盡，百方搜求，僅得民家所煮小米粥，以土碗盛進。太后見之復哭，竟不能食，命以奉帝，帝强啜兩口，亦難下嚥。遂行，是日宿岔道。先是居民聞訊，已預謀逃竄。余鑒於南口之事，馳往再三曉諭，始不盡逃。肆中米麥皆具，惟無菜蔬，所賴以佐餐者，只鷄及鷄子耳。余於兩宫上下駝橋時，均跪迎道左，見太后御藍布衫，以紅棉帶約髮，帝御舊葛紗袍，當盛夏流汗，胸背粘膩，蠅蚋群集，手自揮斥。從行宫監，皆徒步奔走，踵穿履破，血流沾灑。竊嘆前史所述，人君出亡苦况，千載相同。不謂平日見於記載者，今乃親身睹之，雖蕪萎豆粥，蜀道艱難，視此無復有加。然古稱多難興邦，殷憂啓聖。果使兩宫經此閲歷，不忘在莒，亟謀改良政治，發憤自强，則剥復之幾，未必不兆於此。余於途次召見，曾迭次數陳此意，亦頗蒙改容納受。無如回鑾之後，事過境遷，玩忽因循，轉增壅蔽，馴至人心盡去，而事不可爲矣。
當兩宫倉卒西幸，京師王宫近臣，强半不知。其能追隨扈從者，僅端莊兩王及瀾公等數人而已。太后雖在蒙塵，困苦中尚刻意以興復爲念。一日諸人於召對之際，太后忽顧問：此耻如何可雪？衆未有應者。余獨進曰：欲雪此耻，要在自强。自强之道，首須培植人材。學校者，人材所由出也，故必自廣興教育始。然此事俟局面稍定，方能顧及。目前尚有絶大危機，即在肘腋之下。臣職司扈從，不敢不言。必須速籌良策，消弭此患。緣現距太原，路程尚遠，而前敵潰兵每日與乘輿參雜同行，沿途所經鎮市，皆先爲此輩搶劫。聖駕未到，居民已逃避一空。即如在岔道時，非臣預往開導，早經完全散去，即粗糲飲食，亦恐未能覓得。若不從速申明紀律，嚴禁騷擾，則此去路無烟火，太原何由可到。况此等皆亡命之徒，任其逼近乘輿，萬一稍涉不遜，實可寒心。臣所謂危機，即在於此。今欲辦理此事，擬先出示安民，禁止掠奪及强行買賣。如有不遵，即正法數人，以示懲戒。使潰兵逃勇，知擾攘之中，尚有軍法可畏，不敢肆行無忌，藉以挽回危險而靖人心。但臣所部衛兵，僅有此數，若因衆寡懸殊，激成事變，又怨轉難收拾。臣躊躇再三，以關係重大，不得不請旨遵行。太后曰：事已至此，非照汝辦法，更無善策。汝可放膽做去，盡人事以聽天命可也。是日起程，欲覓肩輿進轎，竟不能得。乃以軍中所攜藤轎，供太后乘坐，皇上仍御駝轎。余見皇上自攜一包裹，不類衣服，詢之隨侍太監，乃知上於前夜宿清真寺時，得草席一具布地，以灰布椅披包箕帚各一作枕，即寢卧其上。恐前途無此，故手挈以行云。噫！辛勤亦至矣。余既受命整飭軍紀，策馬隨乘輿左右。途中潰兵益夥，有持槍追逐太后輿前者，叱之不止，反舉槍對余開放。乘其一擊不中，急拔刀斬於御前，宣示有衆，不遵約束者以此爲例，衆始肅然知畏。由是沿途安靖，無敢放肆者。非冒險一試，前途殆難言矣。是夕抵懷來縣，即駐蹕縣署。知縣吴永呈進衣物及梳洗之具，太后始親御膏沐。於時征塵稍息，危途漸遠，兩宫以跋涉之餘，從行諸人，皆宜休憇，即留懷來兩日。慶親王奕劻，軍機大臣王文韶、剛毅，皆自京師追及行在，内監總管李蓮英亦至。次晨奏，上諭，余蒙賞頭品頂戴，督辦糧台。未幾即有重振學務之議，次年，遂特簡尚書張百熙主其事。朝廷於避狄不遑之時，獨孳孳以興學育材爲先務，誠屬規模遠大，而兩宫卧薪嚐膽亟求自强雪耻之志，此時亦爲最切矣。
自潰兵正法後，綱紀頓肅，道路無阻，沿途州縣，供給亦皆豐腆。而隨從太監輩，狃於舊習，漸復驕横，遂有需索賄賂、擅取進御物品、毆打差役等事。爲太后所聞，立命捕獲不法内監，交余詢明罪狀，斬首示衆。又有旗兵搶奪民食，槍傷失主，余亦據實劾奏，奉旨梟示。由是左右貴幸，及八旗人等，皆含怒側目，謡諑日起。余雖明知，一不知顧。抵大同日，官吏旗兵，來者益衆，氣焰益張。一日晨興，忽奉召見，余趨入時，太后方於郡圃花間，倚欄獨坐，四面皆無一人。余見之驚詫，行至御前下跪，太后驟問：汝在外有所聞否？對曰：國事有慶親王奕劻及李鴻章在京議和，余無所聞。若係臣個人，或因辦事過於認真，難免招怨，乞太后明訓。太后諭云：汝辦事甚好。現在方脱危險，又有人出來説閑話。我恐汝聞之，不敢做事，故唤汝來告知，仍宜不辭勞怨，放膽做去。若有人與你爲難，汝可請起面奏，我即替汝作主。此次初出都時，一人均不管我，非在南口遇見汝，恐餓都餓死。現在稍平静，彼等又來説閑語，使辦事人寒心，實屬可惡。余叩首謝恩，奏曰：臣由甘肅起身時，即以身許國，請太后勿慮。臣總竭盡心力，以奉兩宫，雖赴湯蹈火，亦所不辭，何况區區勞怨而有退避。臣一片愚心，只求兩宫平安，得一駐蹕之地。國事早有轉機，發憤圖强，於願方足。不過知識淺短，多有不到之處，求太后隨時訓示，以免過失。太后云：如此甚好，汝宜勉之。自此次宣諭後，群喙始漸息矣。嗟乎，余以牧圉小臣，孤軍遠至，當中外危疑之際，處謡諑繁興之時，宿衛空虚，前途遼遠，仔肩之重，萃於一身。而近習小人，更加以多方媒孽，使余稍存瞻顧畏縮之心，則負責無人，大局將不堪設想。然當時亦只知奮勇直前，更不知有所謂危險在後者。日久回思，始覺有餘悸云。
兩宫抵太原時，本思在彼久駐。以和議尚無端倪，聯軍復揚言西進，遂决意入秦。行近潼關，余蒙恩補授陝西巡撫。扈從抵西安後，適值山陝兩省旱灾甚重，奏請籌辦賑捐，督率僚屬，實心任事。有鳳翔縣知縣吴復元，辦賑舞弊，查明後立即奏劾，提省嚴辦。由是官吏莫敢不勸，全活甚衆。賑務方有頭緒，而聯軍已侵入山西邊境，朝議皇皇，謀調兵東出抵禦。余請見兩宫，力言山陝大灾之後，萬不能再開戰釁，宜速電慶、李設法阻止，一面令晋撫錫良趕緊結束教案，勿令外人藉口進兵，舍此别無辦法。余退下即召詢軍機大臣，時朝貴方思擠余遠出，遂言非岑某不能當此重任。太后遲回久之，始允調余山西巡撫。旨下入内謝恩，太后大哭曰：好容易汝保我母子到此，稍得安寧，又令汝到危險地去，我實於心不安。無如軍機大臣等均説山西關係重要，若辦理不善，則此地亦難久住。我實無法，只好累汝一行。余對曰：臣受國厚恩，雖粉身碎骨，亦難報稱。此去固然危險，若蒙太后、皇上聽臣愚計，准如所奏辦理，或可轉危爲安。太后曰：有何妙計，速行奏聞。即奏請照臣昨日所陳，决計不開戰釁，駐扎山西之將領，統歸臣節制，有不聽命者，立即奏參。惟將領中，如宋慶、馬玉昆二人資格最老，臣係新進，恐難節制，請今日即以電旨調兩人之兵，移扎河南省。太后曰：山西僅此四十余營駐防，若再調開，豈不空虚？余對：既决不開釁，何用多兵。設二人在彼，或不聽命，與聯軍一有衝突，戰禍即開，難於收拾矣。太后首肯。又奏曰：臣到山西，應辦之事甚多，首以完結教案爲重。外人生者撫恤，死者埋葬，并速派妥員，向聯軍迎頭交涉，阻止前進，山西庶可保全。凡此諸事，非錢不濟。臣自管理糧台，日夜督催各省解款，現已積存三百六十餘萬，擬請特旨准臣帶銀一百萬前往。因山西并無絲毫存款，當錫良辦理皇差時，尚在臣糧台奏撥三十萬兩，方能集事。現在灾荒之後，其窘可知。若無現銀攜往，必至一事不能舉辦。太后云：汝所奏，皆要切之言，亟應照准。糧台存款既有如此之多，汝只請百萬，未免太少，即多撥數十萬，亦無不可。至汝所慮，恐行後有人與汝爲難，矇我誤事。汝下去即可具摺上來，經我批准，彼等何能蒙混。余受命叩首謝恩退出，遂至軍機處，將本日召對與兩宫面訂計劃告知，諸相無言。惟鹿傳霖謂糧台存款，止有三百六十餘萬，此地大兵雲集，加以灾荒之後，區區二百數十萬，何能敷用。余言事必先其所急，洋兵此次深入，即以錫撫閣置教案不辦爲藉口。實則錫撫何嘗不欲速辦，無如山西貧困至此，令其從何辦起。今事已危迫，若不火急攜款完結此事，爲謝過止兵之計，又以何術了之？似此不顧大局，一味與人爲難，真是糊塗。我今入内奏請，改派汝去，盡將三百六十餘萬交汝，敢去否？鹿受此面詰，噤不能答。榮相起身向余謝過云：不必動怒，兩宫已面許照辦，彼何能立異，此款我决不少你分毫。且到任後，樞廷亦斷不掣爾之肘，請放心回署，料理啓程可也。余既得榮相此語，知樞府不至爲難，乃趕辦交卸。陛辭日，太后以余所部護衛行宫，兩旗頗得力，恐余將攜之赴晋，首以爲問。余對：此兩旗馬隊，宿衛已久，諸事已熟，臣仍留在宫門外守護，已囑小心當差，勿稍疏懈。太后喜曰：如此甚好。汝到山西，盡管照所定計劃辦理，一切有我作主。當即叩謝而出，率領所部，兼程赴晋。
山西東路要隘凡二，俱有重兵宿將駐扎，以防聯軍攻入。曰娘子關，方有升守之；曰固關，劉光才守之。余於行前，電令兩軍同時撤退。方有升奉電即行，劉光才則稱有印文方敢遵辦。其説亦自有理。余即電請錫撫派員送印，相遇於平陽，是日受印視事。再電劉光才，限三日内撤畢。因聯軍已近兩關，設有衝突，即難收拾也。一面派員賚印文往晤聯軍首領，交涉阻止。不意固關劉軍，尚有小部分未去，德兵已到，即開槍攻擊。劉部一面抵禦一面退却，至夜九時始全部退盡。德軍入關占領，鳴炮致賀，而忘將炮内子彈取出，直向娘子關射去，命中關門。是時娘子關已由法兵駐守，黑夜不察，誤謂我軍反攻，遽還炮相擊。德軍又誤爲我軍從娘子關進襲也，亦開火對敵。兩軍鏖戰，死傷甚衆。黎明後，彼此望見旗幟，始知誤會，即停戰問訊，已僵尸滿野，皆德法兩國士兵也。正悔恨間，我所派往之委員亦至，向其兵官説明地方荒旱，人民謀食維艱，我國慶親王、李傅相已奉命在京議和，現屬停戰期内，望勿前進，以免驚擾人民，妨害大局。且聯軍西來，糧秣全無，亦非行軍之利。今新任岑巡撫特遣使者犒師，望即止戰撤兵，庶人心安定，教案得以早結，實中外之幸。彼軍兵官答稱：我輩聞錫巡撫不理教案，故至内地察看，今貴巡撫新到，已注意此事，且派員前來，具知厚意。既係内地荒旱，人民困苦，我等即從此回京，請向貴巡撫致謝可也。遂全軍撤退，車運死傷洋兵而去。余時已抵太原，即督飭清理教案。計全省外僑，爲前撫毓賢殺害者，主教三人，教士男女共一百三十餘人，吾國教民死者亦萬有餘人。凡耗去賠償及埋葬撫恤之費四百餘萬兩，其中耶穌教賠款五十萬兩，由李提摩太暨各教士主持，捐充山西大學堂開辦經費。此爲中國創辦大學之始，而出教案賠款捐助，良可嘆也。余在晋省一年，下車承擾亂之後，繼以旱灾，人民流離，十室九空，爲之内撫凋殘，外籌肆應，僚友亦皆盡力贊助，得以倖免隕越。明年，辛丑和議告成，兩宫自西安行在回鑾，余迎謁於正定途次，蒙恩召見，奬諭有加，并賞穿黄馬褂，賜紫禁城騎馬，命扈蹕入都，始回山西本任焉。
二十八年五月二十八日，余蒙恩調補廣東巡撫。疏請交卸晋篆後，入京陛見。硃批俞允。未及成行，而四川拳匪餘孽及哥老會匪，各處蜂起。總督奎俊，飛章告急。廷旨以余署理川督，促赴新任。當即兼程入蜀，時壬寅八月也。抵成都日，奎督已攜印出城相待，交代即行。時匪徒盤踞城外山頭，烽火在望，賊勢甚張。而城中值扃闈秋試，士子群衆，訛言繁興，官民皆謂余若遲至三日，蜀亂必成。至是人心稍定。余乃慰撫居民，令勿驚擾。一面派衛隊馳勦城外之匪，圍攻山頭賊栅，自辰至午，斬獲無算，賊皆四面崩潰，即日肅清。余以蜀中會匪，根株素深，由團紳糧户通匪者多，相與容匿隱蔽，地方官又皆疲玩畏葸，任其勾結嘯聚而不過問，以至釀成此次亂事，幾爲川楚教匪之續，非亟謀治其本原，難期持久。遂遴派妥員，密查通匪紳董。有實任把總團紳劉某，爲附近省城之首領，住居中興場，距省三十餘里，其旁即舞陰壯候墓也。余假祭掃爲名，一日攜衛隊數十騎至其地，瞻謁之後，試呼左近居人，劉某亦至，略詢數語，即叱騎縛以歸署。於時鄉民環跪爲之祈哀者甚衆，既復追隨入城，群聚不散，余悉置不理，惟嚴訊劉某以通匪罪狀，一皆首服，立斬階下，懸其首於轅門。處分方畢，忽聞爆竹大作，雜以衆口歡聲，則適間爲劉某乞哀諸人也。旋舉鄉老數人入署叩頭言曰：閭井苦斯人久矣，知其伏法，喜而相慶。因説前時該匪亦嘗被捕，衆謂此害可除，方稱賀未終，彼已釋出，則痛詈鄉人不爲請保，益肆其毒。由是恨之雖切，不敢不來請求，懼其再出致螫也。今幸蒙肅清巨憝，地方有安枕之日矣。余乃詳舉此案始末，通飭各屬：如有此等劣紳，皆殺無赦。令既下，闔省欣然。不肖團紳皆遠避以去，匪衆無主，大半解散。復刊發布告以靖人心，略謂會匪結集，干犯憲典，固屬法無可恕，但細察其由，亦有起於地方官吏辦理民教案件，不能持平，往往袒教民而壓平户，以致激成事變。此後凡遇訴訟，於呈詞中，不准聲叙孰爲教民，顯分畛域。治獄者亦只以曲直爲斷，不許别有愛憎。倘或故犯此條，意涉偏袒，一經上控有據，定行揭參云云。自布告發出，官民皆知遵守，未及數月，民教相安，閭閻無事。不知者，尚以爲兵威鎮懾，故能致此。實則僅以公平之心，力行“除暴安良”四字而已。
是年，元配劉夫人於湖北旅次病故，長子德固殉焉。初，德固以賑捐移奬得主事，于辛丑補行庚子科中式舉人，即奉母入都會試。行至武昌，劉夫人忽病，竟不起。德固痛母情切，毀傷滅性。經兩湖總督張公之洞奏請旌表，雖一節之行，亦蒙恩奬。而以當老懷當此，情何以堪。由是疾患侵尋，筋力鋭减，加之勞心國事，無暇養息，後來種種衰象，皆起於此時矣。
川事方定，而廣西匪亂日熾。朝廷旰食南顧，二十九年三月奉旨調署兩廣總督，督辦廣西軍務。有清一代以桂人官本省督臣者，僅陳文恭公宏謀一人而已。余乃繼踵鄉先達之後，深懼才力不勝，上負委寄，而下無以慰梓里期望之心耳。桂省亂事潜伏日久，本由提督蘇元春，納賄中朝，盡以兵餉充苞苴之用。兵既無餉，則任其通匪行動，馴至兵匪不分，全省騷動。地方官所獲搶犯，往往由提督索取縱釋，故敢放膽横行，官吏轉而受賄包庇。當時有五匪之目，謂官匪、紳匪、兵匪、民匪、土匪也。聚此五匪，遂成全匪世界。余抵任後，審察地方情形，棼如亂絲，真有不能下手之概。乃具疏詳細奏明桂省致亂之由，必須從根本施治。先將貪婪不職、縱匪成患之撫臣王之春、提督蘇元春，劾奏褫職。一面調集得力軍隊，定四路包圍、勦撫兼施之計；一面選用賢員，整飭吏治，爲正本清源之圖。務使民得安居，紳知自愛，官吏以廉隅爲重，一革往時五匪迭乘之弊。然後簡精鋭之師，取烏合之寇，期以歲月，庶可集事。此余預定治桂方針。顧以數十年積患所在，根蒂已深，動多掣肘，三年勞苦，猶未竟功。余以心力交瘁，百病叢生，尤以下血之症，虧耗元氣最甚，多方調治，迄未除根。而目睹時局日非，私憂竊嘆，鬱結莫解，亦爲致病原因之一云。
余督師西征，駐扎梧州，凡事均與廣西巡撫會銜出奏。時王之春已去，繼任者爲柯逢時，巽懦不知兵，而動輒與余爲難。方寇熾時，深居桂林，擁兵自衛，架炮於大堂，遠近傳爲笑談。所調江西道員汪瑞闓，任五營統領，專留護衛撫衙。余患省外賊多兵少，欲令率以出戰，堅執不許。因思柯固不足與言，汪素以知兵自詡，千里遠來，或不甘伏處，若俟其醉後試激勵之，冀能奮發一行，乃於公宴時頻相勸酬。汪向稱豪飲，至是遽醉，余未及有言，彼已嘔吐狼藉，倒載而歸。柯即指余爲軍中酗酒，强沃屬員至醉不能興，列奏相劾。有旨令余自行回奏，因縷述柯撫積不相能飾詞排擠之狀，朝廷亦知其不勝邊寄，未幾遂以李經羲代之。
余既定包圍之策，調用將士，明示賞罰，拔龍濟光、陸榮廷於偏裨卒伍之中，皆成名將。有總兵張得貴者，以失律將斬，余親訊之，奇其膽略，乃釋縛再令統兵出戰，大有斬獲，遂奏保復官。由是人思自見，屢破悍賊。有四十八峒及十萬大山，皆賊之老巢也，林箐深密，徑路錯雜，賊皆猱升鼠伏，瞬息上下，有急則四面迸逸，倏急聚散。自明韓襄毅雍之後，官軍罕有至者，匪衆逃竄於此，且有防禦建築，議者以爲難於攻剋。余督諸軍，廣設方略，躬冒瘴暑，竟於甲辰乙巳間，次第蕩平。辦理善後將畢，而降賊陸亞發復糾衆叛於柳州，余再督龍、陸兩軍追勦，擒亞發獻於行營。余親莅監斬，傳首遠近。於是大小股匪，悉數殄夷，廣西全省軍務，始告肅清。奏入，余蒙恩賞太子少保，諸將士亦分别保奬。至是撤銷梧州行營，蓋首尾凡三年矣。
廣西號稱瘠苦，向爲受協省份，軍事所需，多半養給於粤省。粤省財賦之區，然自譚鍾麟以來，大小官吏率以貪黷著聞，公私侵漁，度支久竭。余初到日，盡逐此輩，謁舍一空。乃奏調馮嘉錫、朱祖蔭總理財政，務從節省，涓滴歸公，未嘗有所科斂，而事無廢闕。西征三載，報銷不過三百餘萬，聞者詫以爲異。先是各省舊習，庫存外銷之款，多爲督撫挪用，甚至浸及公項，視其人權力如何，無能與抗。昔李文忠在北洋，積存歷年洋商所繳購買船械回扣達數百萬。文忠去北洋日，移交後任，袁世凱據而有之，肆意揮霍，得以獻媚宫廷，固結黨援。以己度人，謂余亦當如是，嘗語其私人某曰：君等但知與西林爲難，而不審要害所在，何能制人死命。某請其説，世凱微哂曰：在報銷耳。余交卸粤篆後，果嗾使監理財政官，搜剔舊卷，求西征報銷過失。詎知出入款目，雖極微之數，無不詳具用途，悉有藩司印文爲憑。搜求者一無所獲，廢然而止。在余當時爲此種種手續，夫豈預知有人將致憾於我而鄭重周防若是其謹耶，實以公事之常於法應爾耶。初非有所矯强而然，獨憐彼昏不知，徒爲庸人自擾，亦適見其心勞日拙也。
余於戊戌歲開藩粤東，雖僅七十日而去。然於察吏、安民、理財、禁暴，分所當爲之事，未嘗一刻去懷。粤省本多寶之鄉，官吏有求，俯拾即是，以故賄賂公行，毫不爲異。其間最以貪名者，當推王某、裴某二人爲巨擘。余在任時備知之。方欲嚴懲以謝粤人，會匆匆交代，僅劾罷王，未遑治裴也。及癸卯再莅兩廣，裴猶官南海縣知縣如故，而其惡益稔。顧心計獨深，工於舞弊，凡所受納，皆無迹可尋，狡獪殆尤有過於他人。余特疏劾其聲名狼藉，請革職看管，出示招告。裴平日能以小惠結民心，竟無人發其罪惡，乃自願罰鍰助餉，冀免久禁。繳款未足，輒伺隙逃入澳門，賄荷蘭人爲之護符，抗不歸案。余以外人庇及刑事罪犯，侵我國權，斷難隱忍，乃派員乘兵艦至澳門守提。迭經據理力争，幾至决裂，而卒獲引渡。遂治以應得之罪，奏請充發新疆，即日押解啓程。該犯至是無可逃免，始離粤以去。一時人心大快，即海外民黨報紙，亦同聲稱道，足徵此事爲國人所共許。迄今粤中有言及王、裴者，猶深惡其爲人也。又有粤人陳景華者，以進士官廣西知縣，歷署繁缺，頗負能吏之名，而貪殘嗜殺，酷逾乳虎。嘗於除夕乘興提審監犯，一時盡誅之，謂之洗監。平日所濫殺不知紀極，自養亡命數十，於四鄉殺人越貨，而誣以爲盗。民間畏之，道路以目，雖自來屠伯之稱，亦無其酷。余於東省聞其慘毒之狀，密奏革職拿辦，已捕得拘於平樂縣，爲其死黨中夜篡取而去，遂入越南，贅於土酋。辛亥革命後，復歸粤，任地方要職，不改所爲，終以殺身。蓋虎狼之性，已既噬人，亦必爲人所殺，尚恨誅之不早，使粤人久蒙其患也。
粤海關監督向爲膏腴之地，承平時恒爲滿人所據，積弊日甚。部定徵額每年五百萬兩，歷任監督，均由内務府奏派，一年一更，旗員視爲利藪。所派之員，每年解部額均在三百萬左右，無一人能解足。余奉命監督，即令奏調之馮嘉錫、朱祖蔭兩人，充該關提調，認真整理，是年即徵得六百六十萬兩，奏明以五百八十萬兩解部，留八十萬兩充本省經費。奏入，即奉命裁除内府派員，以後即歸總督監督。并查獲舞弊侵蝕之庫書周榮曜，侵蝕公帑，積資數百萬，與官紳往還，儼然世禄。當譚鍾麟督粤時，王某倚勢相結，得其重略，榮曜亦恃有護符，隱其蠧國病商之罪，益自驕縱，遂納賄京朝，廣通聲氣，得慶親王奕劻之援，簡任出使比國大臣。尚未出洋，余發其奸罪，奏請革職查抄，凡積年贜款，達數百萬之多。以一簿書小吏而擁資至此，并得濫竊名器，貽笑友邦，果誰尸其咎歟。其後余於召見時，而劾慶親王奕劻納賂鬻官，即舉此爲證。太后爲之嘿然有愧色，遂不能更言。然海關宿弊，至此廓清矣。
朝廷自經庚子之變，知内憂外患，相迫日急，非僅塗飾耳目所能支此危局。故於西狩途中，首以雪耻自强爲詢，余曾力陳興教育，明賞罰諸大端。辛丑回鑾以後，即陸續舉辦各項新政。於時袁世凱新得北洋，方務内結親貴，外樹黨援，以遂彼竊國之謀。藉口於新政，凡各省文武要職，無不遍布私人，爲之羽翼。獨心忌兩廣隱爲梗阻，久思排而去之，顧未能也。粤亂既平，兩宫稍釋南服之慮，適滇邊片馬交涉事起，乃得所藉口，移余總督雲貴。既奉朝旨，僚友皆以繼武先公爲賀，亦有謂長途跋涉，非病軀所宜者。余慨然曰：家世受恩，雖天南地北，何莫非報國之地。但此行實不由兩宫本意，特奸臣欲屏吾遠去，彼得任所欲爲。若頫首南行，聽彼驅遣，從此君門萬里，片辭不能上達，數年之後，逆謀既成，不可問矣。夫大臣與家國共安危，奉使出疆，有專命之義；今煬竃蔽明，亂機已兆，不能出奇計以挽頹日，非丈夫也。遂疏陳病狀，乞假就醫上海，以圖後舉，時丙午九月間事也。余既與袁逆抗，又居滬上四達之地，憂時碩彦，亦有就而共謀匡時之畫者。袁逆腹心遠布，余一舉一動，皆有偵探報告消息。而端方在兩江，復爲之推波助瀾焉。余嘗爲世凱梟獍成性，其行事固無足怪，獨有天潢貴胄，滿洲世僕，如奕劻、端方諸人，身居顯要，目睹國事阽危，不能盡心匡扶，反與忠於清室者務爲仇讎，必排斥無遺而後快。及清社已屋，彼輩又將置身何所。徒使閫外孤臣，竭忠無地，覽士衡辨亡之論，惟致嘆於世運之末可如何而已。嗚呼，豈不重可太息哉！
余居滬上，續假自冬迄春。丁未正月十九日，奉旨調補四川總督，毋庸來京請訓。知乃出慶、袁之意。念巴蜀道遠，此後覲見無日，不於此際設法入都，造膝詳陳種種危迫情形，機會一失，追悔無窮；當以權宜行之，縱獲罪朝廷，亦期不負兩宫眷倚之意。乃於啓程赴任舟次武漢時，電請順道入覲，不俟諭旨，徑乘京漢車北上。抵京之日，即蒙兩宫召見，温諭有加，并詳詢年來病况，命在京休息，以備續有召對。此行盡出彼黨意料之外，故無由預爲阻格也。自是入對凡四次，太后語及時局日非，不覺淚下。余因奏言：近年親貴弄權，賄賂公行，以致中外效尤，紀綱掃地，皆由慶親王奕劻貪庸誤國，引用非人。若不力圖刷新政治，重整紀綱，臣恐人心離散之日，雖欲勉强維持，亦將挽回無術矣。太后初聞此言，頗有怒容，云：何至人心離散，汝有何證據？可詳細奏明。余對曰：天下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假如此間有兩御案，一好一壞，太后要好的，還是要壞的？太后言：當然要好的。余對曰：此即是人之心理。臣請問今日中國政治，是好是壞？太后言：因不好才改良。余曰：改良是真的還是假的？太后又現怒容曰：改良還有假的，此是何説？！余對曰：太后固然真心改良政治。但以臣觀察，奉行之人，實有欺蒙朝廷不能認真改良之據。請問太后記得在岔道行宫時，蒙垂詢此仇如何能報，臣當時曾奏云：報仇必須人才。培植人才，全在學校。旋蒙簡授張百熙爲管學大臣，足見太后求才之切。惟此刻距回鑾已將七載，學校課本尚未審定齊全，其他更不必問。又前奉上諭，命各省均辦警察、練新軍，詔旨一下，疆臣無不争先舉辦，但創行新政，先須籌款，今日加税，明日加厘，小民苦於搜括，怨聲載道。倘果真刷新政治，得財用於公家，百姓出錢，尚可原諒一二。現在不惟不能刷新，反較以前更加腐敗。從前賣官鬻缺，尚是小的。現在内而侍郎，外而督撫，皆可用錢買得，醜聲四播，政以賄成。此臣所以説改良是假的。且太后亦知出洋學生有若干否？太后言：我聽説到東洋學生已有七八千，西洋尚未詳悉，想必也有幾千。余對曰：以臣所聞，亦是如此。古人以士爲四民之首，因士心所尚，民皆從之也。此去不過數年，伊等皆畢業回國。回國後，眼見政治腐敗如此，彼輩必聲言改革，一倡百和，處處與政府爲難，斯即人心離散之時，到此地步，臣愚實不敢言矣。不覺失聲痛哭。太后亦哭，言：我久不聞汝言，政事竟敗壞至此。汝問皇上，現在召見臣工，不論大小，即知縣亦常召見，均勖以激發天良，認真辦事，萬不料全無感動。余對曰：大法方能小廉。慶親王奕劻，貪庸如此，身爲元輔，何能更責他人？太后云：汝説奕劻貪，有何憑證？余對曰：納賄之事，惟恐不密。一予一受，豈肯以憑據示人？但曾記得臣在兩廣總督兼粤海關任内，查得新簡出使比國大臣周榮曜，係粤海關庫書，侵蝕洋藥項下公款二百餘萬兩，奏參革職拿辦。斯時奕劻方管外務部，周犯係伊所保，非得賄而何？太后言：奕劻太老實，是上人的當。余對：當國之人何等重要，豈可以上人之當自解？此人不去，紀綱何由整飭。太后言：懿親中，多係少不更事。尚有何人，能勝此任，汝可保奏。余對：此乃皇太后、皇上特簡之員，臣何敢妄保。此次蒙皇太后、皇上垂詢時政，是以披肝瀝膽，不敢一毫隱瞞。惟啓程之時，因應奏之事極多，而牽涉奕劻關係重大，不得不入京面陳，故特冒險前來。今在京數日，尚覺所懷未盡，又須遠赴川省，臣不勝犬馬戀主之情，意欲留在都中爲皇太后皇上作一看家惡犬，未知上意如何？太后即云：汝言過重。我母子西巡時，若不得汝照料，恐將餓死，焉有今日？我久已將汝當親人看待。近年汝在外間所辦之事，他人辦不了，故未能叫汝來京，汝當知我此意。余對曰：臣豈不知受恩深重，内外本無分别。惟譬如種樹，臣在外，係修剪枝葉，樹之根本，却在政府，倘根本之土，被人挖鬆，枝葉縱然修好，大風一起，根本推翻。樹倒枝存，有何益處？故臣謂根本重要之地，不可不留意也。太后云：汝所言極是，好在外邊現已安靖，我亦望你在京辦事，明日即可下旨，汝先下去。次日遂有補授郵傳部尚書之命。余既奉旨，尚未謝恩，先請見太后，面劾本部侍郎朱寶奎，以市井駔儈，工於鑽營，得辦滬寧鐵路；遂勾結外人，吞没巨款，因納賂樞府，得任今職。若該員在部，臣實羞與爲伍。太后曰：朱某既然不肖，可即予罷斥，但據何罪狀以降諭旨？余對曰：可言係臣面參。太后首肯，始謝恩退下，是日旨褫寶奎職。都人士群相驚告，詫爲異事。先是朝廷新設黑龍江巡撫一缺，簡任段芝貴署理。芝貴者乃北洋材官，袁世凱所親信也，爲納資捐道員，執照未填，即賄囑慶邸保署此缺，輿論嘩然。言官交章彈劾，皆不能動。余以外議密奏，遂奉旨罷去。又御史趙啓霖，劾貝子載振獲譴，直聲震都下，爲慶、袁所切齒，疑余陰主其事，日夜謀中傷。行百五十萬金於大公主，使伺間數爲太后言，曰：岑某所陳時政，意在力圖富强，其策未嘗不善，然實非一朝一夕所能辦到。即如現在每日奏事，必有兩點餘鐘，太后春秋已高，何能受此辛苦。不如仍令在外坐鎮，以固國防，俾奕劻等從容整理政務，太后庶稍安逸，而國事亦可望治，是兩全之道也。太后既頻聞此言，内亦實有倦勤之意，由是鋭氣盡消，專以敷衍爲事，甚且僅求日前之安，期於及身無變而已，不遑應遠圖矣。此爲清室存亡第一關鍵。蓋早經流涕陳詞，力請防禍未然，及時修政，顧阻於賊臣當路，運移道消，曾幾何時，熸焉以盡。余爲此言，誠知一姓興亡，已爲今日所不屑道。然國體雖更，而邪正是非之分，存於人心者，不能或泯也。彼爲蠧於清室，亦何嘗效忠於民國？！觀夫光宣之際，人才進退，治亂由來，其亦當世得失之林矣乎！
余在郵部，僅及兩旬。方草創之初，章則未定，事務紛繁，乃首發治事程期。每接見僚屬，皆以職務相勉，一改前政畫諾坐歗之習。又本部成立以來，官制猶未厘定。余參酌新舊，奏請頒布章程。定稿未上，會廣東急奏請兵，而慶、袁之計行矣。先是欽州土豪劉思裕聚衆劫掠，本粤中常事。袁世凱聞之，亟電粤督周馥，令張大其詞。太后鑒於桂匪前時擾亂，深以南服爲憂，謀帥於樞近，遂請以余再督兩廣，并促迅赴新任。余知前日所陳計劃，已盡敗於若輩。朝廷無復振作之意，江河日下，時事可知，斷非一己所能挽救。目睹衰危，憂煎情勢，不得已乃疏陳歷年病狀，懇予開缺調理。奉旨慰免，僅蒙賞假十日，仍促令前往。余雖乞退未能，亦知一出國門，朝無天日。乃於假期十日中，屢上封事，凡内政、外交、邊防、禮制，并保薦當世人才，皆知無不言，惟恐有所未盡。蓋此時猶可進言之時爲最後納忠之計，不忍有一毫自匿，以負我君父。人徒見奉奏之勤，而不知字字皆血淚所成，其心苦矣。爾後雖時亦采納其言，如設禮學館，擢用新進，注意蒙藏等事，悉發端於此。然皆枝節爲之，於本源未能稍有更張，固徒然也。余以丁未五月二日出都，取道秦皇島泛海南下，從北洋調用新軍將領田中玉，率弁兵等五百餘人隨往，爲粤省改良軍政之模範。抵滬之明日，聞瞿相鴻禨得罪，知朝局大變，慶已盡去其偪，肆無忌憚。余以邊帥孤立，不去何爲，歸隱之志遂决。乃先乞假一月，留滬就醫，遣散幕僚，命田中玉率所部北返，而假館滬東虹口居焉。是年夏，以舊患痔疾時發，有薦鄂醫某長於療治者，延之來滬，試其術頗感痛苦。盛夏汗喘，殆不能支，卧床月餘，僅而獲愈，仍未除根也。七月中病體稍蘇，念朝廷數賞假而未允開缺，終不得去。君臣之義，苟可崎嶇以謀補救萬一者，雖知其難，亦必竭吾力以赴之，於是復謀南行。時世凱在北洋，見余底缺未開，主知猶固，亦恐一旦赴鎮，據兩廣財賦之地，終不利於彼也，日謀所以陷余之計。知東朝平生最惡康、梁師弟，乃陰使人求余小照，與康梁所攝，合印一幀，若共立相語然者，所立地則上海《時報》館前也。既成，密呈於孝欽，指爲暗通黨人圖亂之證。深宫不審其詐，既見攝影儼然，信之不疑，驚愕至於淚下，亟謀所以處置者，樞臣固請如瞿相之例，孝欽遲回久之，曰：岑某有庚子舊勞，毋令難堪。遂僅以久病未痊准其開缺調理，俾微臣得保始終，誠聖恩已。嗚呼！袁逆既以陰謀盗國，爲幻譸張，玩樞邸如童騃，鋤異己猶草芥，逞其毒螫，孰敢攖之。余以一介孤危，早陳大計，值孝欽倦勤之際，當群小競利之時，醉夢方酣，忠言莫省，以此獲罪，誠所甘心。然自是逆勢已成，無以挽救。辛亥事起，清祚遂終。使崇陵地下有知，得不追念前言，貽噬臍之悔乎！
余得賦遂初，亟思覓地休養，素愛西湖山水，乃挈眷寓居。日徜徉於六橋三竺間。而武林耆舊，亦多樂與往還，頗得閑適之樂。是冬舌下偶患浮腫，召西醫奏刀，久而未愈，因至滬調理，歷半載始得告痊。由是復居上海，以便醫藥。世凱意猶不釋。蔡乃煌者，傾險人也，初宦蜀中，值丁未歲，余將西上，乃煌在滬，數來求見。余知其非佳士，峻拒之，遂夤緣内調，爲世凱效奔走，得任蘇松太道，實使伺余過失。既無所得，則布散流言，僞造余手書，致浙撫增韞，勸舉大事。所言狂悖，增知其詐，封以視余，且頌言奸人之計，訖謀卒未得逞。會乃煌自以他罪亡命去，世凱亦罷黜家居，群喙始息。當乃煌得勢時，氣焰矜張，發言狂謬，聞者皆爲不平。余惟澹然置之，不以經意，彼亦終無可如何也。
戊申十月，余居上海時，兩宫同感不豫，徵醫甚急。都中舊友，多馳書勸北上叩安。余亦以夙蒙恩遇，不容自同於衆人，已定期附輪啓行。而電傳哀詔，且有不許京外大臣奔喪之諭，始遵旨輟行，謹於私寓舉哀成服，追念兩世受恩，至隆極渥。庚子扈從微勞，復蒙兩宫視若家人，委以重寄。中間雖扼於奸讒，猶獲始終全護。今國事方艱，驟遭此變，以後主幼時危，僉壬在側，孤臣泣血，報稱無由。哀痛之情，誠有非他人所共喻者矣。
宣統改元後，醇邸攝政，親貴擅權。雖能罷斥袁逆，而除惡不盡，任其黨羽伺隙發動。洵濤諸人，又皆年少無識，惟知聚斂，吏殘於上，民怨於下，譬猶厝火積薪，不可終日，危亡之勢，盡人所知。辛亥三月，先發難于廣州，事雖未成，民氣日盛。自盛宣懷掌郵部，而鐵路國有之議起。時朝廷方倚重宣懷以治財政，宣懷亦引爲己任，不顧人言，遂激成川人争路風潮。方事急時，宣懷欲以兵力壓迫民衆，乃言於攝政王，特旨起余，馳往勦辦，時辛亥六月也。余受命先電宣懷，詢收買川路章程。復曰：朝廷命公勦辦亂民，不命公問收路事，無以章程爲也。余以其言不順，再電駁之曰：此次川人紛擾，實以收路不公爲詞。欲平其事，必先問政府辦法是否公允，果無負於川人，而仍不聽命，然後可指爲亂民而勦辦之。今是非未分，乃欲一切加以叛逆之罪，責以妄殺立威，竊所未喻。宣懷不謂余有此辯難，大拂其意，但以朝旨促余起程而已。余乃爲書以告諭蜀中父老子弟，頗爲時所傳誦云。八月初旬，溯江西上，所調廣東龍濟光部兵千人，其將龍福保以五百人先至，率之行抵武昌，晤總督瑞澂，論川事復相左。自知與中外大臣，意旨皆不合，决計奉身而退。先乞假回滬就醫，即獲諭旨。余方寓家弟堯階宅中，將以十九日回滬。前一夕而武漢事起。先是瑞澂獲黨人名册，中多陸軍將士，將窮治其獄，衆遂嘩變，是夕已聞瑞澂潜遁，槍聲不絶，余仍安卧，至黎明出城買舟渡江，乘輪東下。沿途聞報，知民軍已舉黎元洪出任都督。革命由此告成矣。
余抵滬之日，已有旨補授川督。是時舊部久散，倉卒無從召集，而各省紛紛起事，長江西上之路已斷，乃電辭新命。朝旨不允，仍諄諭勉爲其難。念國事至此，雖知無可挽回，但大義所在，不容返顧。則謀取道豫陝，轉戰入蜀。方電請籌撥款械，星夜啓程，上海製造局又爲民軍所占領，蘇杭相繼不守。余所調黎天才部下五百人在吴淞者，亦爲江浙聯軍隔斷，招攜以去。至是無寸土一卒以爲憑藉，獨居租界，惟聞四方土崩瓦解，望風投順。自來民心離散，疆宇喪失，殆從無如是之速者。蓋禍機早伏，一觸即發，民之離散久矣。余於丁未入覲時，曾爲孝欽痛切言之，無如錮蔽既深，終不見聽。豈意當時奏對之言，今皆不幸而中，雖欲悔之，嗟何及矣。是時袁世凱出任組閣，發起和議，南北代表。群集於滬上。實則世凱手握强兵，直壓武漢，外挾民意以制朝廷，使雙方皆受其指揮，而坐收漁人之利，計誠狡矣。然自丁戊以後，政府久擁虚名，將士囂張，人心浮動。果使在上者，猶不俯順輿情，脱屣尊位，則京師之禍，將不忍言。其急轉直下之勢，非至遜位詔出，不可止也。且以數千年專制政體，一變而爲共和之國，猶復優待清室，不失尊榮，以視前朝易姓誅夷之慘，相去何止天淵。昔日委質爲臣者，今且與故君同爲國之公民，而區區效忠一姓之狹義，皆當隨潮流以俱去，抑世界大勢之所趨耶。於是共和告成，改用陽曆紀歲，以明年爲民國元年云。
袁世凱既以權詐移國，竊踞總統，漸謀分布兵力於各行省，以成統一之局。其時國民黨聲勢方盛，大江以南，財賦之地，多在其手。顧屈於世凱，則時假約法以裁制之。世凱積忿久，思一舉盡去之而後快，雙方皆持滿待發。值正式國會將開，互謀傾軋，世凱知民党策劃，悉出宋教仁，乃以刺客狙擊，殺之於上海車站。由是黨人憤激，宣布種種證據，控總統殺人之罪於法庭，而南北戰禍，基於此矣。先是有蜀人朱芾皇者，爲世凱畫入川之策，以余嘗有惠於彼，勸世凱强起余往撫定之，介章太炎諸君勸行，以共維大局爲請，余辭衰疾不堪涉遠。方函電往復間，適福建同鄉會及海軍將領，以閩垣爲警察總監彭壽嵩擁兵踞城，貪殘妄殺，群思逐之，請於世凱，欲强余先入閩，遂以宣慰使名義，敦促前往。余迫於衆情，不能固却，惟退閑日久，無將卒可用，往江南借兵，得千五百人，率之以行。抵馬尾，閩人士來見者，竟請以兵入城取壽嵩。余語之曰：取壽嵩非難事，但彼已據省垣，若以兵力往取，必殃及城人，諸君爲保存閭里計，當謀萬全之策。不如俟我在外以兵威揚聲鎮懾，然後由君等酌籌小款，俾得攜以潜逃，如此兵不血刃，免人民塗炭之苦矣。衆如計行之，壽嵩果遁，省城得以保全。遂趕籌清鄉善後諸事，全閩皆已安堵，復歸滬上。時世凱與黨人怨隙日深，兵釁將啓，欲假余鎮撫南方，以武漢地居上游，粤漢鐵路財賦所聚，將恃爲軍事根據，屬余主持其事。余已洞察世凱陰謀，欲先除民黨，以去其偪，然後惟所欲爲也。念此賊不滅，國難終無已時。乃陽與結合，赴鄂一行，旋至上海。時黄克强、陳英士諸君，皆來赴訴。乃聯合長江四都督，同時舉兵討袁，時則民國二年六月中旬也。世凱已先有備，其海軍將鄭汝成，率師駐上海製造局。英士督鈕君惕生，以松江學生軍及敢死隊往攻之，搏戰五晝夜，炮火劇烈，敵方恃海軍爲助不能克。而英領事復奉英使朱爾典之命，陰左右之。同時皖贛等省，民軍亦多不利，遂與滬上之師，先後潰散。此爲第一次討袁軍之失敗。雖大義未申，而曲直有在。吾人奮鬥精神，亦因之愈爲團結，卒獲最後勝利，則此日血戰之功，不可没也。當是時，長江上下盡爲袁有，同志星散，余亦乘輪赴粤，猶思支柱南服，再圖大舉。而龍濟光已奉袁命率師由梧州東下，廣州亦不能守。復至香港，未有所適，會南洋華僑胡君子春，電約往游，余即由港至彼，暫作寓公，以待時而動焉。
寓南洋三載，愛其土風淳樸，而氣候温暖，尤於病軀爲宜，有久居之志焉。顧回視國中，紀綱日壞，民生日蹙，袁世凱志願既申，謂天下莫與爲敵，乃謀僭號稱帝。賄買各省劣紳，相率勸進，其下復共爲朦蔽，僞造上海報紙，竟言群情歸附，符瑞間出，世凱遽謂天人交應，無復梗阻，即以民四之冬，改元洪憲。於是人心憤激，不可遏止。蔡君松坡，首舉義旗於昆明。廣西都督陸榮廷亦密謀繼起，誘致廣東入滇之師，困於桂境，急電相告，并派員曾彦至南洋迎余歸國，主持大計。余迫於群情，遂力疾約同殷之輅君回滬，與温宗堯、梁啓超、李根源、林虎、楊永泰、文群諸君相見。余即住於温宗堯家，招待甚至，可感也。當是時，雖有雲南起義，而餉械俱缺，難於持久，因之廣西亦未敢昌言討賊。余見逆勢猶盛，非有實力爲助，懼其功敗於垂成也。乃約同章士釗、張耀曾二人，東渡日本，説其當局，共討袁逆。彼邦亦深惡世凱，謂余能討袁，必盡力相助。遂締結條約，以個人名義借得日幣一百萬元，并兩師炮械，攜之回國。兩師始得東下，圍攻廣州。余亦遄赴肇慶，傳檄四方，申明約束，宣布宗旨。四方同志之士，雲集景從，共議於肇慶設軍務院，余被舉以都司令典其事，各路討袁之師皆屬焉。是爲護國討袁之役。諸君既有所主，進取益鋭。四川、陝西相次獨立。廣州被圍困，旦夕且下，龍濟光亦遣使乞降，捕誅袁逆專使蔡乃煌爲信。袁逆知大局已敗，自請取消帝制，以冀緩師，護國軍不之許，憂懼發疾，以五月死於北京。或云仰藥自戕，莫能詳也。袁世凱已死，北方諸將遵約法，請副總統黎元洪攝位，而段祺瑞主軍政，乃遣使與南方議和。當是時，我軍已取道湖南出武昌，若能乘此軍聲，長驅北上，破竹之勢，何難直抵幽燕，則所謂北洋軍閥早已剷除無餘；然後召集國人，共圖建設，庶幾乎奠邦基於永久，絶禍患之根株，惜也。余雖反復言之，而牽於衆情不一，各安小就，竟與段系諸人，匆促言和，致留此遺孽，貽後來無窮之患。迄今思之，猶爲扼腕。和局既成，諸君皆散，余清厘經手各事，取消軍務院，徑歸滬瀆。上距癸丑討袁之役，已四歷寒暑矣。
方事之殷也，北庭恃英人之援，所在便利；我軍則舍日本而外，殆無可與語者，故交涉視爲重要。余之親至東瀛，往還皆以微服，絶鮮知者。彼邦警察，均以機敏著稱，余至之日，竟無識者。次晨訪其外部，見余突然而來，舉國爲之驚詫不已，至騰之報紙，傳爲異聞云。余語以討袁，不止關係中國，實爲亞東除此巨患。日人亦深韙其説，故允與吾人合作，而有借款助械之事。余又以國權所在，凡交涉契約，皆以個人名義與之締結，均與歷來借款性質迥異，而卒收倒袁之效焉。
討逆軍事結束，余得潔身歸滬。自惟世情久澹，年力就衰，不欲再有所預。且余與世凱，非有毫髮私憾也，只以其前負清室，後叛民國，終且媚外自肥，舉吾華利權盡獻於强鄰之手，故於清季民初，明知區區一身，當此大憝，綿力斷有不逮，然未肯稍示退避者，誠以義憤所激，不敢以死生强弱易斯志也。今幸而所願獲申，上可報先朝之知，下以慰四海之望。憂患餘年，萬緣俱盡，杜門養疴，期與世相忘，如斯而已。顧猶有恨者，此次竭全國之力，僅克去一袁逆，而其餘孽滋蔓，仍踞北方，任其休養，經年又復蠢然思動。段祺瑞者，當袁逆盗國時，固嘗稍有異論，不見容於逆黨也，世遂信其能反袁所爲，屬望甚至。顧祺瑞貌若質實，實一傲狠庸妄之人。自其得政以後，專任僉壬，排斥異己，且迷信武力，欲以此成統一之業。所任王某、徐某諸人，皆奸回貪佞，爲世所嫉。徐尤跋扈驕縱，助成祺瑞之惡，組織安福系，以金錢賄買國會議員，使爲之奔走翼戴，劫持當局，造成種種政治黑幕。其對於南方，雖日言和局，實則毫無誠意。而財政紊亂，尤爲自來所未有，一任群小侵蝕，不足則取給於外債。綜計六七年間，在彼組閣任内，共借至四億六千萬元以外。喪失國權，不可勝計。兵力既足，遂自詡一月之内，平定兩廣。蓋其策劃，一方聲言由海道進兵，使南方注重正面，而陰結龍濟光，使出瓊崖，直搗廣州，收犄角之助。是時龍軍以久困求申，若與北軍合勢，南方不能支矣。余雖謝事久，不能坐視其危而不救，乃慨然投袂而起，再賦南征。四方聞余既出，皆絡繹來赴。舊國會議員，不附祺瑞者，群聚於廣州。民党諸人，暨川滇黔代表，亦皆踵至，共議設南方政府，舉七總裁同理庶政，余與其選。是爲西南護法之役。龍軍既出瓊崖，余以海軍急擊之，瓊軍盡潰。濟光脱身北去，廣州獲全。祺瑞勤遠之心，亦少息矣。
自護法軍興，名義正大，西南一致景從，當世名流，多來參與。余以政府既立，當亟謀進取，早定北方，完護國一役未竟之志。段氏久踞京津，實力未損，雖有借款誤國之罪，而知者猶鮮。又其人夙有廉公之譽，以此自矯飾。語曰：名爲其賊，賊乃可剋。故臚叙祺瑞禍國殃民罪狀，爲書以告海内，使知祺瑞執政以來，所貽中國無窮之害，其罪惡實不在袁世凱下。願國人之忠於國者，勿再甘爲賣國者之爪牙，以致遺臭萬年禍及子孫。文多不備録，自此書流布而後，國人始驚然有悟，由是附段者益少，祺瑞卒以不振。惟是時南方政府，以萬流所匯，黨派日分，權利之争，托名公義。海軍既敗，龍濟光謀得地盤甚急，而陳炯明孤軍在閩，尤思有所憑藉。余謂此輩皆有用之才，聚處一方，易以生亂，不如遣令北伐，既可外事開拓，亦可减少内難。商之廣東督軍莫日初（榮新），頗贊其策，而牽於衆論，事不果行。由是炯明轉而圖粤。余又嘗與莫督遍論諸將曰：沈鴻英、馬濟、林虎皆良將而不見用，劉某任潮汕鎮守使，其人不足恃。莫無以應，但戲謂余曰：部下從公久，受知深；然公知部下，而不知部下之部下耳。相與一笑而罷。是歲八月，奉直戰後，段祺瑞去位，余察粤事終無進行之望，諸將争權日急，飛書告諭皆不聽。北方知此，更以甘言議和，衆心益懈，陳炯明復有倒戈之説。時楊永泰爲省長，魏邦平爲水陸警軍統領，兩人大唱其廣東人之廣東，以爲内應，人心於是浮動。余以亂機四伏，難於補救，歸思遂切。會江蘇督軍李純，以外患日迫，内争不已，遺書勸告國人，余遂申李督之意，通電全國宣言引退，以示息争交讓，自我而始。更以四事呼籲國人：一、希望西南各省取消自主，俾南北統一早日告成。二、希望北京政府俾即依法召集國會，俾正統克成，憲法速竣，庶國内澄寧，一致對外。三、希望南北軍人，自動提倡裁兵，以免財政破産。四、希望京省開誠布公，共圖善後，并協定外交、財政、實業、教育諸種建設大計，以定國是。庶幾九年紛亂，至此告終，民治曙光，重新圖始，余亦得扶杖林泉，幸觀盛治云云。此電發後，即日整裝回滬，不復更談政治。
岑春煊：《樂齋漫筆》，沈雲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66輯），第654册，臺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6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