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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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恋爱中的鲁迅》

虹影

最是那第一眼,男女对上了,就改不了初衷。我看《两地书》时正处于懵懂之年,能找着的书都看,看不懂也看。可是看这两人写信之频繁就感受到他们一定是日日想着对方。年长后重读此书多遍,明白那种情是冤家必遇的情,那种爱是前世今生的爱,心里好生嫉妒,企盼能有如此良缘。

良缘靠上天赐。上天不赐我,我就找个假想的,假也假不得,便会受伤受罪。有了赵瑜的《恋爱中的鲁迅》,仿佛内心遗憾减少些许。实话讲,我就没这本事,写出如此长梦一般的姻缘来。

市面上有多少写鲁迅的书?若包括国外汉学界,那就得好好计算一番。那么多书,谁敢说自己能写好鲁迅呢?谁都不敢。写鲁迅难,写鲁迅的情事更难。可赵瑜敢,在他笔下,鲁迅横眉而不冷视,孝子却不贤朋友,他变得心事重重,为小事也忧心烦恼,有时可笑滑稽,不管之前无性生活,还是之后有了爱人,他做人格外小心谨慎,犹豫难决,甚至到幼稚程度。不管如何,最终,他像所有恋爱中的男人,义无反顾地爱上一匹害马,并与她生活在一起。

作为一个小说家,赵瑜运用想象力在《两地书》缝隙里插入一件件世人从未了解的小事,像一部电影,一个场景接一个场景,好比在《两地书》这幅素描上,这儿加点颜色,那儿垫点衬托,那一对前世之冤家,显得更加鲜艳夺目。你可以说那是意淫,也可以说是花边,但那就是爱情。赵瑜写到他们婚后分隔两地,尤其有神来之笔,录下片段:

“我仿佛穿越时间的烟尘,走在1929年5月的上海街头,一个怀孕的女人,手持一封信,穿过十字路口,路过两个吵架的院落,微笑着,如同一个孩子一般,把信投入到邮局的信箱里。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一只广东的螃蟹,回到家里煮着吃了。”

一个女人如此爱肚子里的孩子,如此爱这孩子的父亲,那么这个父亲绝不会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不然他怎么可以用他的胸怀和肩膀给他们抵挡一切?

从前这个父亲被一面旗帜神圣地举起来,或被攻击成如何奸恶之人,大半个世纪论争归论争,纷纭归纷纭,可是到了赵瑜笔下,把他拉到一个凡人位置上,让我们看到他真实的一面。就这点,这本书就成了。

(虹影,作家,诗人。代表作有《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等。)

“可乐的事情,才刚刚开始”——赵瑜《恋爱中的鲁迅》阅读札记

陈克海

“然而,可乐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这是赵瑜《恋爱中的鲁迅》一书的开头。我不知道他会从《两地书》中重塑出一个怎样生气腾腾的鲁迅,疑问刚起,一不留神,就被他话家常般的快意文字,带到鲁迅的恋爱世界中去了。东方既白,没有听到雄鸡的鸣叫,我却在《恋爱中的鲁迅》里体味到了赵瑜独营的匠心。或者说,在赵瑜机智的文字中,看到了鲁迅的聪明。在我的理解中,一个人聪不聪明,看他会不会恋爱就知道了。

而鲁迅又正好是“一个特别会谈恋爱的人”。

这是赵瑜发现的。

感谢赵瑜,他让我看到了鲁迅有趣的一面。

之前,断断续续,也曾接近过鲁迅的文字,喜欢他的干净、简练,耐人寻味。一九七六年版的上下两册《鲁迅书信集》,更是我时常翻看的枕边书。能说出喜欢的理由吗?若有若无,谈不上气味相投,我偏爱的,是他的耿直。而在赵瑜的《恋爱中的鲁迅》里,我又喜欢上了这个率性而为的家伙。

好家伙,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啦。

在这一点点渲染的文字中,由不得你会不感慨。读完全书,我想的却是,赵瑜,这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是怎么理解了另外一个五十岁的男人,感同身受一个被神化后男人的内心?

赵瑜的散文我也读过不少,他写生活中的小事,看似波澜不兴的一瞥,在他的笔下都有了惊鸿的意味。比方说,他写儿时的回忆,用的是素描的笔触,不煽情,偶尔也扯点卵弹,却都是点到即止,让小忧伤恰到好处地蔓延。又比如写坐公交车,他说他最“喜欢听学生和女人说话”。因为喜欢,所以他的笔下就总有意想不到的闪光。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故事,因了他的眼睛,趣味就出来了。别人看到的是灰而暗、油腻可恶的现实,他见到的却是人的内心,隐秘盛开,像一个微缩的小剧场,活色生香,蕴意无穷。

《恋爱中的鲁迅》也不例外。

读《恋爱中的鲁迅》的时候,我想起E.B.怀特的一句话。在1929年写给他弟弟的一封信中,怀特这么说:“我久已发现,在创作方面,我能真正达到一些优美成就的,只不过是写些内心所感的日常生活中的微不足道的琐事……”

毫无疑问,赵瑜兄的兴致正在于此。他以一种职业的精神,把他的感动挪到了日常生活的琐事背后,他从鲁迅与许广平的恋爱点滴中,勾勒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1925年3月,他收到一个小鬼的第一封信,便于当天晚上回复。1926年9月,他携许广平离开北京赴上海,并在上海分开。1927年1月,他从厦门大学乘船至广州,终于可以牵许广平的手。”

他终于可以牵许广平的手。简约的笔触,一下子就勾出了两个热恋中人的心情。更重要的是,赵瑜复原了当时的生活情形,包括用怎样的技巧把尿滋进罐子。这样的事,与鲁迅在两地的鸿雁传书中又有不同。鲁迅是向情人说着日常的快乐,而赵瑜的转述,却是向读者分享,原来那个被神化的人是这么有趣。请看这样的文字吧:

“公共厕所在遥远的地方,需要旅游很久,才能抵达。于是,每每在半夜的时候,跑到楼下,找一棵树,草草倾泻,了事。后来,终于找了一个替代的办法,用一个瓷的罐子,半夜里尿急了,便滋进去。可以想象,那是一个需要技巧的事情,罐子的口小,若是准确度欠了,准会尿在地上。还好,这事情没有其他的人看到,只写在信里,告诉许广平一个人。”

一个“还好”,一个倏忽不经意的转折,让我们领略了迅哥儿的小小欣喜,也见出了赵瑜的聪明。别人处心积虑,追寻的是宏观,是精神,而他却见微知著,从最为经见的事物中搜集到了意想不到的欢乐。

读到美的文字,灵性的文字,再笨拙的脑子也会变得想入非非起来,而我,每逢至此,就由不得摘抄,这是儿时留下的坏习惯。据说,摘抄可以加强记忆。是不是加强记忆了且不论,在《恋爱中的鲁迅》一书里我确实看到了智性的闪光。此刻,任何比喻都是拙劣的。富丽的赞美先省掉,还是按我最笨的办法,继续摘引,加深我的印象吧。

“一个蹩脚的心理医生,治不好病人,却可以将病人引到爱情的道路上来,忘记那苦闷的病痛,这大概,是人世间最好的药方了吧。”

“她和鲁迅的交往,用她1926年初冬给鲁迅编织的那件毛背心就可以比喻了,既要小心翼翼地穿针引线,又要大胆奔放地设计有关爱情的图案。她的书信,也是这样的,有毛背心的温度,每每使孤单又寂寞的鲁迅内心暖热。”

“许广平几乎是以每两天一封的速度燃烧着鲁迅,一个小姑娘,用小心翼翼的崇拜和直入活泼的性情硬是将面孔暗淡的鲁迅先生点燃了,僵硬被青春的气息覆盖,暮气被调皮的问话洗净,鲁迅不得不变得柔和幽默起来。”

“一个女儿家,把比自己长十多岁的一个男人当作嫩弟弟来看,不用说,一定是想对他好的。而喜好教训人的‘老师’鲁迅兄,面对如此顽劣的姊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举起手投降。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不过是遇到一个懂得自己的女人,而且她的怀抱时刻是朝自己张开的。扑过去吧,鲁迅兄。”

就是这样,概念中矜持的鲁迅,在赵瑜简约的笔触下,终于显出了童真来。不,这不是童真,而是一个陷入了恋爱的男人的可爱。

恋爱总是美好的,鲁迅也不例外。

其实,除了文字的有意思,我感佩的,还是赵瑜兄的考证功夫。他对信件的分析,旁征博引,不下苦功,肯定做不到。也是在条分缕析的比较分析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时代的氛围,岁月的风气。

两个人的恋情竟然纠缠于文学史上的大事件上,这让我愣了一下。过去那些枯燥的文学史板着一本正经的面孔,哪曾想到会这般性情跌宕啊。

且,最主要的,是在煞有介事的侃侃而谈中,《两地书》不再是两个人的私密情话,更氤氲上了一层精神上的浩然之气。说“煞有介事”显然过于怠慢,不过,如此逼真的还原,有想象的复修,正是我想象中的那种高明叙事。先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信,因为自己信了,所以他的旁若无人,反倒见出一种精致的品性来,那就是讲究。

一个人的讲究,在穿衣打扮上看得出来,就像俗话说的那样,三代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而在绝佳的文字中,也能从最为经常的地方见出一个写作者的品性。《恋爱中的鲁迅》从头至尾,机锋深藏,谈得上真正的大巧若拙。既不靠华丽的铺排取胜,也不靠倒卖小道消息八卦新闻勾人眼球。赵瑜天生懂得,怎么做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这是我喜欢的地方,这种喜欢最终越过了对鲁迅许广平恋情的注意,开始了对赵瑜行文布局的迷恋。我在想,他是用什么方式做到这一点的呢?看不出有什么故意的地方,但文字就是好看了,有了味道了。

要是技术性地分析赵瑜的写作手法,简直就是非礼。那些巧妙的字句,一个个铺排,错落其间。语言真,也简单,背后却有深意埋伏。这,应该就是所谓的“修辞立其诚”吧。

唯一让我糊涂的,是赵瑜的文字句式,短促精巧,似乎有了古意。在我的阅读经验里,他的过于萧疏,反而让我迷失了,不知道该怎么去啃结构的骨头。这什么都不能证明,只能说是人的趣味不同,有人喜欢丰满,有人喜欢气象万千,而我总是企图弄清人事,偏爱把复杂的东西剥落得简简单单。无疑,赵瑜文字中的意象繁多是一方面,我的力有未逮也是。换个更委婉的说法,更主要的,是我对鲁迅,对那段人事,了解得太有限了。因为无知,阅读便有了许多障碍。这也是我对鲁迅望而生畏的缘由。不过,奇怪的是,在阅读《恋爱中的鲁迅》一书的过程中,我并没有什么理解的疲惫,偶尔的走神,还是因为中断阅读过程中的摘抄。因了他解读的俏皮,总是不经意地被逗得莞尔。

《恋爱中的鲁迅》是本有趣的书。有趣,应该是赵瑜写作中的一种追求,显然,他做到了。在这本书里,这个曾经人人仰视的鲁迅,这个被概念化的许广平,都被赵瑜解读得情趣十足,他们不再只是空泛地谈论理想和精神,“终于成了饮食男女,开始关心对方的身体及健康,开始担心对方的咳嗽声及疾病”。在赵瑜的笔下,这一老一少,烧开了人间烟火,没大没小地打情骂俏,把乏味的日常过得有声有色,情绪十足。“两个人在倒茶喝水之间,在嘘寒问暖之间,在鸡毛蒜皮之间,在西瓜皮和捣乱小鬼之间,就开始了‘眉来目去’,脉脉含情。”这对男女间的情事,显得自然而然,鲁迅的常人之性,之情,一段为世俗所诟病的爱情故事,举重若轻,一对男女怎样相知相爱两情相悦都得到了恰当的描摹。按照我的理解,也正因此,才凸显出了这部书的难能可贵,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用“意义”之类的词来形容爱情总是显得暮气沉沉。或许还可以说,以过往的个案折射当下的喧嚣和情趣的失落可能才是赵瑜的真正目的。这样的胡思乱想,已经是题外话了。感谢赵瑜,他用他美好的文字带给了我一个愉悦的夜晚,让我在失恋后的多年,重又迷上了那种相爱的热情。

(陈克海,作家,现为《山西文学》杂志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