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远古悠悠,近者缤纷。在这个周而复始的大地上,有哪一种生命是远离尘世喧嚣与浓妆艳抹的呢?我想,莫过于清清淡淡的茶了。白云苍狗,草长莺飞,在这个变幻无穷的世界上,又有哪一种文化是贫富皆宜、从不拒绝暖房与寒舍的呢?我想,该是亦雅亦俗的茶文化了。

茶,曾青灵灵地生长在向阳的高山坡上,那里清新开阔,云缭雾绕,滋育着无比的清馥与甘美。春天,尖嫩的芽头被采摘,在烈焰煨舔着的热锅里,鲜活的它刹那间萎凋、烤干,生命结束,然后被“葬”入密封的罐中。直到某个时刻,它被投入杯中,一股清水激冲下去,蓦然间,水中传递出无限生机,那青翠的嫩芽渐渐舒展开来,盎然而优美地沉浮于杯内。茶乡有一则茶谜,对茶的生命历程作了概括:“生在山里,死在锅里,葬在罐里,活在杯里”。没有一种生命,如此清晰明确,又如此饱含隐喻,这摇曳生态,如兰似馨的瞬间,这奉献自我,死而复生的壮美,不正是凤凰涅槃吗?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这是已知的世界上第一部茶唐代陆羽所著《茶经》的开篇首句。茶的故乡在中国南方,已为世人所公认。然中国南方之大,处处盛长茶树,其源自何处就很难确定了。很久以来,各方人士都在努力探索着。1988年,在贵州普安、晴隆两县交界处发现了一颗四球体茶籽化石,地质年代为晚第三纪至第四纪某个时期,有人据此认定茶树起源于云贵高原。然而,这茶籽已是一种较晚的进化种而不是原始品种,所以,这种源头之说令人质疑。

事实上,长江流域及江南大部分区域都存在茶树的起源物种发生发展的条件和因素,无论从地质演变,还是从植物进化等方面来看,将探寻茶树种源的视线仅仅集中于云贵一带,显然是不完整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浙江就曾发现过地质年代为第三纪的山茶叶化石。最近,浙江常山黄泥塘因奥陶系地层中保存品种众多的生物遗迹而被定为“世界奥陶系标准。”又据已知的古植物考察资料,在中新世,今浙江地界中,常绿植物的种类和分布要比云贵地区丰富得多。在这里,我们不可能将茶树的植物种源问题归结成另外一个简单的判定,我们深知,由一片普通的树叶升华为一种美妙饮品的过程、及其所拥有的历史内涵与文化意义,远比植物学上的一个简单的认定复杂得多。今天,这么多人关心茶、探究茶的源头,并不仅仅是由于茶的植物属性,更多的是为茶的文化属性所吸引。

当人们把探寻茶的源头放在寻找茶的种源这个单纯的植物学研究方向时,我们提出“植物之茶”与“文化之茶”之区分的问题是必要的,因为,茶,从来就不是一种单纯的植物或单一的文化。我们变换一个角度看问题,把追寻茶的起源移向探索文化之茶的开始,将寻找茶树的种源转向最早茶人的缘起,对于植物之茶与文化之茶这两者的探究来说,也是意味深长的。二者本来就相辅相成,大量的文化积淀将昭示出远古以来的茶文化风貌。

因循着这个思路,我们的目光沿着江南大地搜索着与茶相关的一切事物,当我们将寻觅的视线停在古称五湖的太湖、停在会稽这古越文化的中心地带时,我们发现了许多茶文化的历史遗迹和融入民俗中的茶崇拜迹象。在这发现的过程中,我们理解了为什么十九世纪末那位叫约瑟夫·沃尔什的美国人会发出“‘茶'与‘中华'是形异而义同的两个词”的感叹。秋天来临,古越大地茶花盛开,茶花正是被江南灵秀山川的天精地华深深地滋润了美的所在,是古越先民的生命之源和精神依靠,是“中华”二字的蕴涵所指。

让我们回到远古时代古越先民们的生存环境中吧。在面对着无所不在的树林与枝叶,古越先民们唱出了“山有木兮木有枝”的歌谣。而在他们能够歌唱之前的久长岁月里,他们的先人把树、生食的树叶、果实、植物叶子做成的菜粥之类事物及其要表达的意思,统统都变成一个音节,这是个类似于“zuO”的音节。这个尚未将众多事物区分开来的含混音节,是古越先民们最初发出的对绿色植物的礼赞和对生命的膜拜,没有哪个族群能比他们对绿色的植物留下如此弥久深刻的记忆,直到今天,在会稽山及其周围区域,当地的百姓,对茶的发音依然是古越先民那个轻浊短音的重复。

毫问疑问,茶文化的奥秘隐藏在历史中。只有了解了茶的历史并且进入茶的历史中,你才会理解为什么在古越大地上,一杯普普通通的茶,在土著民族手中,常常会显得那么神秘蕴藉、至圣至隆。无论是在宰牛屠羊、献豕供鸡的族群大祭祀上,还是在青烟缭绕的庙宇厅堂虔诚祈祷时,甚或是在野地暗处装神弄鬼、驱妖逐魔的场合,茶,总代表着生命深处的祈愿与信念,并象征着消灾佑福的神力,而那股原始浓郁的气息,荷载着历经百万年沧桑的民族魂魄,也总在这种时刻,飘漫氤氲,使茶益显神秘凝重。

当茶从包涵多种事物的粗糙所指中分离出来,当植物之茶专指可用来制成饮品的那翠绿的乔木型、灌木型茶树及茶叶之后,茶,成了人们日常生活里俗中见雅的,很具文化意味的部分,并且带有了“纪念”的性质,它更广泛地融入江南大地的地名、人名、神话、传说、祭祀、婚嫁、礼仪、社交等方方面面。当然,茶的清雅洁性为道、佛中人所垂青,更为历代文人雅土所传承和弘扬。

文人雅士与一杯清茶的投合,在于超凡脱俗的品格,悠闲恬适的情趣,借助于茶而得以淋漓尽致地传达,在愉悦与安宁中感受文化之茶的美丽,思考生命的所在与意义。

自汉香泉带落花,漫烧石鼎试新茶。

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

疏香皓齿有余味,更觉鹤心通杳冥。

这些诗句,来自于茶的启示,是一种出神入化地溶入茶中又焕然于茶外的淡泊而超拔的精神。它,并非退避或隐逸。而是在透彻认识世界中把握人生,是熟透而未失底蕴的文化。

我们迷醉于茶的有形与无形、质朴与高贵,我们惊叹于茶在重生与奉献中所幻化成的生命之水与氤氲之气。我们总是相信,这一切的神秘与深奥,都是在喻示着:茶,自始至终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是天地灵气与人文精华的融合。

更为重要的是,茶,深深地渗透了南方民族的原始情愫与精气魂魄,深深地浸染了江南人民的品格风貌与精神气质,这也正是我们以浙江茶文化为关注视角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