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HTFP

第二十一章
IHTFP

在MIT,有一句古老的、神秘的、众所皆知却又没人能确切定义的缩写字。它由I、H、T、F、P这五个英文字组成。每当有人问到这五个英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时,学生们给出的答案也都各有不同,例如:

.I hate this fucking place.(我恨透了这糟糕的地方。)

.I heart this fantastic place.(我爱这个奇妙的地方。)

.I have truly found paradise.(我真的找到仙境了。)

.I have totally forgotten physics.(我完全把物理忘了。)

.I have to forever pay.(我得偿还一辈子。)

我在MIT的那几年,从未去厘清这五个字代表什么意思,因为我想,它们大概会随着诠释者当时对于MIT的心情、处境等因素,而有不同的解释吧。

在我漫长的博士研究过程中,上述五种情境我大概都经历过了。但就在毕业前一年,我有了另一种体会。当我晚上下班再次走过无限长廊回到宿舍时,长廊两旁贴满的海报依旧象征着无限的机会,但现在对我而言,它们似乎饱和了。

“有任何可以拯救世界的想法吗?欢迎申请MIT全球挑战竞赛。”我盯着一幅非常吸睛的海报瞧。是的,我已经以不同的创意主题参加过这项比赛六次了,还得了三次奖。这个资源已经被我用了好多次。

“MIT救护车队正在招揽新的救生员!”我的注意力转移到另一幅海报。没错,我从救护车队学到了很多,该是让新血体验的时候了。

“加入MIT乐团!”另一幅海报试着向我吶喊。虽然前面没机会讨论,不过我曾加入MIT乐团担任两年的键盘手,演奏了几首至今难以忘怀的曲子。那是一段非常开心的时光。可是和我一起演奏的乐团成员都已经毕业,我也不会再回去了。

还有许多其他形形色色的海报,上面写的是我在MIT这八年中从没尝试过的活动。有一些是我还是新生时就非常想参加的,只是这八年来始终无缘体验。几年前,我可能还会为此懊悔不已。如今毕业在即,我反而变得能够平心静气地接受这些错失的经验。

因为我了解,MIT可以提供的机会和方向实在太多了,犹如从消防栓中饮水一般,取之不竭。一开始,我本来有意朝每个方向都尝试一下,但光是应付课业和研究就够我忙了,而且即使全心投入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进展。几年过去了,我发现在MIT生存的秘诀不是囫囵吞枣,而是刻意选择几个足以激发我的好奇心和热忱的方向去探索,并在过程中细细品尝途中的一切,由此体会人生的真谛以及宇宙之美。至于无缘探索的方向,也不用念念不忘。

这些年来,我一直留在MIT继续我的博士研究,并没有中途辍学直接跑去肯尼亚创业,如同我的一位导师说过的,那是因为我觉得留在这里还有其他可能性,以及自我成长、学习的机会。而当充满这些可能性的好奇心转换成一种陈述的饱和感时,我心里自然有数,知道是我该离开MIT、迎向世界更大挑战的时刻了。

而当下我最大的挑战,莫过于我的博士论文。

晋身MIT新科博士

以前我就常听学长说起写博士论文的恐怖经历,尤其是很多人拖到最后一刻才开始抱佛脚,在几个星期内得挑灯夜战完成两百多页的论文。但是当我提起笔时,发现实情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可怕,因为我要陈述的是关于我自己的研究故事。当所有研究结果都按部就班、依序到位后,我的工作就只是把它们串联起来,为其逻辑性做最后一次检视。

除了论文,博士毕业还有另外一个要求:为自己的研究举办一个公开的答辩。我必须做一个一小时左右的简报,描述我的研究贡献。然后我的指导教授和听众会问我各种不同的问题。我把它安排在2017年5月中旬。

除了论文指导教授(古奈、史洛康等人)及实验室的同事,我也邀请了一些朋友及其他MIT学生社团活动的同学来捧场,总共来了二十多人。我的桌上放满了道具,有生物质废料的样本、炭化的样本,以及用来测试燃料的肯尼亚炉子。讲完之后,大家轮流发问,全都是我预料之内的问题。

可是这时,史洛康教授戏剧性地清了清他的喉咙,开口说:“请你回到你的反应炉比较图上。我觉得这是错误的。”

我又和他解释了一次我对于这张图的诠释。

“据我所知,炭化通常是十分钟以上的过程。”史洛康接着问,“可是这张图你画了五分钟,甚至一分钟的过程。这怎么可能?”

“这是我是根据炭化十分钟以上的数据来外推的。”

“但这外推根本是错误的,因为你的反应炉根本无法在五分钟以下的过程中运作。”

“从理论上来说,炭化在温度够高的情况下,短短一分钟的过程确实就够了。所以虽然我的反应炉无法在此情况下运作来证明,但这不代表这外推是错误的。”

史洛康教授仍然执着地追问我那张图。我有点火大了。这张图我已经给你看过两三次了,为什么这些问题不在4月份最后一次论文委员会会议上或口试前提出?

我想继续和他争辩,以证明自己的能力。就在我要开口前,看着大家凝视我的目光,忽然念头一转:今天来看我口试的都是长年来支持我的导师、同事及朋友,每个人都希望我能成功,也没有人还会在此时此刻质疑我的研究能力。因此,继续争辩的目的何在?这样和史洛康教授争得面红耳赤,不仅大家看得不舒服,也耽误了大家宝贵的时间。

于是,从我口中说出的不是反驳,而是和解:“您说的这点我了解,也记下来了。我呈交最后的论文时会把它更正。”

“你这次回答得很好,”史洛康教授马上接着说,“很多学生会继续争辩下去,不仅赢不了我这个令人头痛的老人,也会把自己已陷下去的洞愈挖愈深。”

结果这是我论文口试的最后一个问题,考的不是我的科学研究及思考实力,而是我为人处世的常识——退一步,即是海阔天空。之后,教授们一一和我握手,庆祝MIT最新出炉的博士。

苦中带甜,甜中带苦

散场后,我独自一人把教室的桌椅恢复原状。八年前,这间教室是我和二十位新生上第一堂课的地方,如今,这里也是我在MIT向大家做最后一次简报的地方。对我来说,这间教室具有起承转合的意义——八年前,它首次迎接我来到MIT,八年后,它要送我走上新的旅程。

从这六楼的教室窗户往外看去就是史塔特中心,八年来没什么改变。在初夏的蓝天之下,白色铁皮屋顶反射的阳光使我无法直视这栋建筑物,但仍可感受到它不受传统拘束的风格和魅力,犹如MIT灵魂的表现。

我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试图假装自己是八年前那个早十分钟来听课的人,试图期盼我将认识的第一个同学及第一个教授的到来,试图期盼那对于未知的憧憬。

然而,第一个认识的同学在两年前已毕业回新加坡,第一个教授也已退休。八年来所有经历与成长的体验,顿时在我脑海中如排山倒海般涌现出来。

此时此刻,我终于了解IHTFP的真实含义了。过去我一直以为IHTFP是一个学生在爱和恨之间的摆荡,例如今天功课繁多,我超恨MIT的,但明天一考完,一切又是海阔天空。可是我发现,IHTFP的真实含义其实更加复杂,它代表的不是两种极端心情之间的摆荡,而是同时在心里共存,苦中带甜,甜中带苦。

既爱,又恨;既欢喜,又悲伤;既期望,又失落;既平静,又激动;既是天堂,又是地狱;既想赶快毕业离开,又千百般依依不舍。在这两极之中,唯一的常数就是无怨无悔。

历届的MIT学长姐在毕业前,都没有好好地把这个IHTFP的缩写向学弟妹们解释清楚,并不是他们不善于沟通,而是那种五味杂陈同时涌上心头的感觉,又怎能用三言两语道完呢?

放下比较,创造自己的故事

在我呈交了论文之后,毕业前几天,有位刚来斯隆商学院的一年级生写信表示想和我聊聊。我一开始以为他是对于Takachar有兴趣,想加入计划帮忙;在我当博士生时,已经面谈过至少二十位像他一样对一切都满怀憧憬的新生。因此我在陈述完Takachar之后,开始详细地问他的背景及志向。

可是他并没有兴趣深谈他自己。“我大学毕业后在银行业做了几年,现在想转到和环境维护有关的事业。”他说,“我的目的只是想听听你的故事,在MIT是如何办到的。”

因此那场谈话由他主导,他从我在MIT各种不同的探索开始问起,如何在无意中看到了制炭的机会,并如何利用MIT不同的资源达成自己的目标。我们谈了一个多小时,而他的问题也在我的脑海里大略地绘出了这本书的轮廓及整体架构。

“可是,每个人的道路都不同。”最后我对他说,“我建议你在MIT自行探索,创造你自己的故事。不要一味地追求与我或与他人比较的道路。”

“这个我当然知道。”他说,“可是你大概不了解,身在MIT这么高压以及有时令人茫然的环境中,聆听一个过来人的故事对我来说有着莫大的意义。”

这使我回想起我还是新生时崇拜彼得的感觉。其实那时我所渴望的,也是一个MIT过来人的故事。我想要知道来MIT的决定是对的,只要肯努力,也有可能像他一样成功。

然而在这八年里,不管我是否愿意,几乎没有任何一个脚步是和彼得同步的。最后我发现,那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我觉得最终能令我满足的,是自己内在的学习与成长。我比较不在乎外来的认可。能在期刊上发表文章、在报纸上成名或得奖,虽然是对自己的一种认可,却不是我工作的最终目标。而当我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可以想象,当初彼得看似成功,可是在他成功的背后必定有着比别人多了好几倍的努力。

在我进入了博士生的“中年危机”时,我把原先对彼得的崇拜,转换为我对于学术界外现实世界的憧憬。以前曾有人调侃我,说我的青春岁月有这么多年一直在当学生,从来没有体验现实人生的精彩生活。当时我对于看似没有尽头的研究之路感到深深的彷徨,只想赶快毕业,在青春结束前进入现实世界去体验人生百态。那时的我还同时在进修斯隆商学院的课程,想借此机会吸收少许的“现实人生”。

手脑并用的教育

以前我一直以为,学术界和现实世界是脱节的。但这并不是我所知道的MIT。MIT的座右铭是“Mens et manus”(手脑并用),其校徽代表的是工匠及哲学家的并用。因此MIT本身的核心文化就是结合严格的科学教育与现实的应用。不管是去乌干达修理汲水机、在救护车上设计省油系统,或是通过各种渠道以及人脉创业,MIT始终帮助我脚踏实地地做事,也大大提高了我对于MIT之外的大千世界与现实人生的认知。

对我来说,这就是MIT教育的精华。因为,世界上有很多重要的事物是无法通过教科书或授课来弄清楚的,而必须通过现实人生来厘清。例如我一开始进入MIT时,十分没有自信,觉得自己是一个毫无工程或创新经验的“冒牌货”,能够申请上只是侥幸。我看了别人在MIT打造的奇迹,既嫉妒又羡慕,觉得那些奇迹永远是在自己的能力以外。

在MIT的八年,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当初所想象得那么笨拙或无能。对于自己的不足之处,MIT会充分介绍其他专才与我合作、帮助我,最后我也创造了个人的奇迹。在我即将离开MIT的现下,我对于现实世界的多变不再惶恐,而是自信。虽然我仍有许多的不足,但是我了解如何通过自己或他人来截长补短,也能独立地面对各种不同的机会和挑战。

例如,我刚进入MIT时十分害怕失败。对我来说,失败是一种耻辱,表示我不够好。看到别人偶然的失败,有时我也会替他们感到脸红。在MIT的八年,我发现失败对于创新和创业来说是家常便饭。有时我通过失败,学到的比成功的经验还多。当然,没有人会想刻意失败。如果不幸失败了,那就学会如何剖析,甚至分享,让自己和别人不再重蹈覆辙。因此在离开MIT之际,我深信人生是一种经验累积的过程,成功也好,失败也好,都无法完全为一个人的身价定位。继续接受挑战、学习、转变,并发掘所有可能的潜力,这才是最终的目标。

我刚进入MIT时十分懵懂,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有时候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一份安逸的收入,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但在MIT的八年,我发现了人生使命的意义。安逸的一生并不是一个糟糕的选择,但是在没有面对别的人生机会、做广泛的探索及思考之前,无权说这是人生的唯一目标。在MIT给我的各式机会探索中,我偶然发掘到了激起热情的人生使命。因此在离开MIT之际,我理解了什么是渴望及热爱,也理解了它们在世界上长存的意义。

我刚进入MIT时并不会领导别人。当我有了下属时,我时常把最繁琐无聊的事交给他们去做,以便减少自己的负担。每当事情出差错时,我也是最常推卸责任的领导人,把错误全部怪罪给下属。而在MIT的八年,我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领导属下,是以鼓励来发挥下属与自己的潜能。当我在救护车队做义工以及后来测试反应炉时,发现要勇于承担责任、倾听大家的意见、不断地改掉缺点,才是个有影响力的领导者。因此离开MIT后,每当我要雇用人,我首先会考虑的不单单是别人可以为我做什么,而是他们的生涯目标是什么,以及我提供的职缺是否能帮助他们达成自己的使命。

我周边有很多人以为,能去MIT读书的人一定都是满腹才华,是天生的发明家或数理天才。才华虽然有帮助,但最终只是在MIT受教育时所需要的一小部分。如同博士班的一位同事常常挖苦自己和别人,说:“能成功地在MIT这么艰难漫长的博士班毕业的,不是靠聪明,而是这个人太笨了;聪明的人早就放弃不干了。”聪明也好,笨也好,只要怀有好奇心,拥有不怕失败的韧性,以及带有些许的理想主义,那么MIT所给予的一切教育就可以是无与伦比的壮观且令人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