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常书鸿先生的一封信
附录二 通往罗马的丝绸之路——记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常书鸿
池田大作
“对、对,先生还是见一下这个人为好,敦煌文物研究所的常书鸿所长。他是敦煌艺术的卫士,是人类艺术宝库的守护神,除非有一名出色的接班人,否则,如果没有他,敦煌艺术的研究将会步履维艰。”
今年4月(1980年),我第五次访问中国。我每次访问时,中日友好协会的孙平化副会长都对我照顾甚周。那时,从他嘴里,我才知道了关于常书鸿先生的消息。
敦煌——拥有神奇魅力的名字,中国西北部丝绸之路上的一片绿洲。它曾是运送丝织品的商队往返沙漠时必经的中转站。那些坐落在敦煌附近的洞窟群珍藏了无数艺术瑰宝,可以称得上是东方艺术史上最宏大的古代艺术宝库。
“他是跟敦煌佛教艺术赌着活下来的,也可以说他是被佛教艺术所迷惑的人。”
我在孙平化副会长那里听到这些赞美的话,不久便见到了常书鸿先生。
常书鸿先生跟夫人李承仙女士一起来到我下榻的北京饭店与我见面。他77岁了,但身体却那样健壮,圆脸上有一双慈祥的眼睛,眉毛呈八字形。看起来,他是一位性情温和的老人。
初次见面,匆匆寒暄之后,我在房间的一角接待了他们。当时,从窗口望出去,春天的阳光洒在北京的楼房上。
“我从孙平化先生那里听到常书鸿先生的一些故事,人称‘敦煌狂’。”我的话一出口,引得满座大笑。常书鸿先生面颊绯红,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不是‘狂’,是‘先驱者’。”我纠正刚才的话。
“那么,就让我们从‘敦煌狂’开始谈吧!”
常先生愉快地接受了,顿时房间里充满了笑声。但是,常先生的笑容背后有一丝回首往事的乡愁。他生在浙江杭州的西子湖畔。我也曾到过这个美丽的地方,在湖边漫步,在湖中划船,在湖滨小憩。在这美丽的环境里,可以想象,常先生从小便对美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1927年,常书鸿到了法国。当时,他正醉心于西洋的美术。
“我一直这样想,学西洋画,应当去意大利和法国。可是有一天,我在巴黎看到一本关于敦煌的画册。作为一名中国人,我竟然不知道祖国的敦煌。我想这可不行。”
在法国,常书鸿在里昂国立美术专科学校、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学习过。不久,他的作品在展览会上获了奖。
后来有一天,他在塞纳河畔的一个旧书摊上发现了一本敦煌画集。那是一本让人沉醉的中国古代艺术画卷,并且是通过外国人的手从中国运出去的。他年轻的心开始从西洋转向自己的祖国。那时,中国正处于日本军国主义的蹂躏之下。
“是的,回国吧!回到那拥有敦煌石窟的祖国!为了它,献出你的一切吧!”在法国住了10年的常书鸿,痛苦地明白了自己肩负的重任。
“32岁时我回到了祖国。当时,正值战乱,新疆控制在军阀手里。直到重新归顺中央政府,我才于1943年实现了去敦煌的愿望。”
那是一次艰难的敦煌之行,在沙漠上,他骑着骆驼一步一摇地走到了终点。举目望去,从4世纪到14世纪绚烂的壁画、色彩缤纷的精美雕塑群像尽收眼底。
“使我惊诧的是,1900年左右,英法两国传教士已经从敦煌盗去了大量的珍贵文物。”常先生摊开双手无限感慨。敦煌遗书中有很多关于佛教、道教等的古文书籍,这些在东方史学史上都拥有无与伦比的价值。可是,英法的探险队将它们带走了。
“我应该成为这座艺术宝库的守护者——埋在沙漠中、濒于崩溃的洞窟群唤起了我新的决心。”
从那以后的30多年里,常书鸿先生在石窟旁边的研究所里度过了他的大半生。那大半生是一段苦难的岁月。国民党政府一度停发研究经费,粗衣淡饭自不待言,那灼热的盛夏炎日、酷冷的严冬寒风、干燥的亚细亚气候,都使他倍受折磨。那里有时还会刮起难以忍受的狂沙风暴,因为敦煌正北方是一片空旷的戈壁沙漠。
新中国成立后,他与同事们才能够顺利地进行作品的临摹和保护、洞窟的修复和加固以及综合研究等工作。但是,在所谓的“四人帮”时代,他又遭遇了空前的劫难。他被批判,被说成是“壁画中妖魔鬼怪的主帅”,之后被调出研究所达4年之久。曾有人问他那段时间是否想过自杀,他说:“没有。我没干什么坏事,为什么要自杀?”
常先生拿出尚未公开出版的敦煌石窟画册给我们看。一股清纯的气息在空中散布开来,这是一个在苦难中从未动摇过信念的人在和平环境里所发出的气息。坐在旁边的是和他一起从事艰辛的研究工作、患难与共的夫人李承仙女士,她微笑着,脸上流露出安然的表情。
常先生对我提出的各种问题都做了回答。然后,我们在桌子上摊开记录纸,在上面画好地图,用汉字把武威、张掖、酒泉、敦煌等地点标出来。这是汉武帝设的4个边镇的名字,它们都排列在从兰州到敦煌的丝绸之路上。
常先生解释道,沿着这条路线,越过葱岭山脉到达克什米尔,这是佛教传入的一条通道。法显和玄奘两位大师去印度时便是通过敦煌西行的,而敦煌艺术是为宣扬佛教才兴起的。
于是,我们的话题又转到与希腊文化的联系上。我从常先生那里了解到这样一个史实:随亚历山大东征军而来的宫廷艺术家留在犍陀罗建造过佛像。
“最初建造佛像的是希腊的佛教徒。印度的佛教徒认为建造佛像是不敬的,所以印度没有造佛像。或许是印度的佛教徒们敬畏释迦,或者是真心的虔教。但是,希腊的佛教徒在建造佛像时,给这些佛像带上了欧洲的阿波罗[1]的神态。”
我们的丝绸之路之谈在午饭过后继续,进行了两个半小时,成为一次长谈。
“祝常先生的大名越来越‘敦煌’。”
我这样一说,常先生吃了一惊。敦是“大”,煌是“闪光”的意思,这是刚从常先生那里学到的。
“祝您名望日隆,大放光彩。”我补充道。“谢谢。”常书鸿先生说过后破颜大笑。
“我希望下次在敦煌见到你。”
道完别,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云带、沙丘和从未见过的丝绸之路古迹。
人生的桂冠只能在“战斗”中获得[2]——赠常书鸿先生
池田大作
常书鸿先生只有在今天才作为守护敦煌艺术的大功臣、大画家拥有不可动摇的地位。而在以往漫长的岁月中,在长年得不到别人承认、喝彩的舞台背后,他一直是一个人在坚持奋斗。
在交谈中,我问常先生:“最艰苦的时期是什么时候?”
也许是因为我自己的经历之故,对历尽人生风霜的人,我总要提出这个问题。这是因为,如何经受人生的考验最能彰显一个人的真正价值。而且,发自内心的声音有着书面语言无法表达的真情实感。常先生坦率地把着手敦煌工作后的苦难处境告诉了我们。
那时,国民党政府下令解散了常先生的研究所。当然,必要的研究经费也拒绝拨付。
特别是在与困难斗争的艰苦时期,常先生的前妻又离他而去,留给他一个13岁的女儿和一个3岁的儿子。
这个精神打击太大、太沉重了!“是留在敦煌与困难做斗争,还是回到都市过安逸的画家生活呢?”他的心在煎熬中挣扎着。
谈到当时的心情,常先生双鬓微红,由此我们看到了他回首往事时的痛苦表情。
但是,常先生曾这样对自己说:“书鸿啊,书鸿,你为何回国?为何来到这荒僻之地?坚强起来!心向不同,夫妻难为,本在情理之中。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不论前面有多少困难,你都要踏着坚实的大地继续前行!”
在漫长的人生中,肯定会有最为困难的时刻。如果没有人给予鼓励,只是一个人独自忍受苦难、独自烦闷,那么,这时在你面前的只有并且肯定是后退的诱惑。
然而,引导你走出困境的绝不会是别人,而是自身生命内部涌出的压力和声音。它是最根本的力量。而且,只有不向困难妥协,挖掘自身的潜能才是青春应有的课题。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比毫无苦难的人生更为空虚的了。
此后,常先生又经历了许多磨难。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受到残酷的折磨。“常书鸿的敦煌保护和研究是阴谋。敦煌艺术是毒杀人民的精神鸦片,这比枪炮更危险,罪恶更深重。这一切的元凶就是常书鸿。”他因这些捏造的罪名连日被强制向人们谢罪。
常先生回忆往日艰苦奋斗的历程时,娓娓而谈,感慨万千。那百感交集的情景,不禁让人叹息。
“人生是战斗的连接。每当一个困难被克服,另一个困难便会出现。人生也是困难的反复,但我决不后退。我的青春不会再来,不论有多大的困难,我一定要战斗到最后。”这便是常先生的信条。
在这一步一步的人生历程中,常先生用生命守护着敦煌,他以从敦煌宗教中悟到的独特语言对宇宙进行思考。对以佛法为基调,致力于和平、文化和教育事业的“创价运动”,常先生寄予深切的厚望。由此可见,以“人”为主角的新的“民众运动”已成为时代的要求。
最后,我围绕中国西部佛教遗迹“敦煌”简单地讲一下。
遥远的“丝绸之路”上的宝石——敦煌,是真正历经千年营造的佛教艺术宝库。
然而,近代以来,闪烁着残余的“美”和“浪漫”的瑰宝为流沙所掩埋,破坏极为严重。石窟被任意掠夺,壁画剥落、崩塌,状况极为不妙,让人很难想象这竟是“珍宝”!
就在敦煌的“光芒”渐近消失之际,一个人毅然挺身而出,把自己的生命献给敦煌的复兴事业。这位有“信念”的人便是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常书鸿先生。
10年来,我与常先生会谈过好几次,在交谈中我们加深了友谊。对谈集的出版工作现在也在进行中。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东京见到了他。那时,我请他为我画一幅樱花。他尽管很疲倦,但还是愉快地当场运笔,潇洒地为我画了一幅。
一流的人物总是坦率的,不做作,诚心待人,态度谦虚。常先生可以称得上是中国的“人间国宝”,他崇高的人格永远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常先生守护着敦煌,使敦煌再生,这是堂堂正正的、真正的人生!我衷心为之鼓掌!(热烈鼓掌)
常先生今年85岁了。在他走过的岁月里,历史在闪光,浪漫在闪光,美丽的人生在闪光!我也希望诸君奏出自己人生的凯歌。这是我的人生赠言。
恩师户田先生经常说:“我想赠给青年一颗男子汉的心。”这是他人生晚年的肺腑之言,我也衷心地献给你们一颗相同的“心”。(热烈鼓掌)
最后,我衷心祝大家健康成长、勤奋自勉。就把这些作为我今天的演讲吧!(热烈鼓掌)
创价学会副会长三津木俊幸先生致常书鸿先生的信
常书鸿先生:
你好,想常先生身体健康。
池田大作名誉会长在5月4日创价学会的纪念集会上,面向全日本20万青少年发表演讲,内容是以与常先生的交流和赞扬常先生守卫敦煌的事为中心,现把当天的报纸寄上留念。内容简单由洲崎周一翻译如下:
1.去年常先生访问日本时,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与我见面,并不辞辛苦地为我画了一张樱花画。一流的人物总是坦率的,不做作,诚心待人,态度谦虚。常先生可以称得上是中国的“人间国宝”。
2.常先生又是守护敦煌有大功劳的人。他说常先生克服国民党的压力和家庭内的问题,坚决守护敦煌,并以此勉励青少年:人生的桂冠只能在“战斗”中获得。
3.常先生今年已经85岁,一生的历史充满传奇色彩,充满光辉。他劝勉青少年要脚踏实地为自己开创一个精彩的人生。
《圣教新闻》是发行量能达到480万册的日刊,通过池田名誉会长的介绍,相信常先生会更加受到创价学会全国会员的尊敬。
祝健康,并希望9月在北京见。请向夫人问好。
三津木俊幸
1989年5月8日
池田大作先生致常书鸿先生的信
尊敬的常书鸿先生:
骄阳伴着白云,在蓝天上辉耀着,在这夏意正浓的季节里,想先生及夫人身体安康。
上次收到了敦煌研究院寄来的《敦煌研究》,看到了书中的各种宝贵资料,这些都是常先生多年心血的结晶,在此对各位长年累月的努力表达衷心的敬意。
为了祈愿今后的友好发展,并对常书鸿先生的宝贵贡献表示感谢,我特地写了一首诗,送给先生做纪念。
敦煌
——赠常书鸿先生
西湖可赏莲 碧波叶田田
孤山红梅艳 秋月竞争先
家境虽贫寒 英才出少年
不畏艺道险 壮志凌云烟
艺都属巴黎 名画古今奇
十载寒窗苦 临池志不移
暮秋逢塞纳 奇书挽国魂
梦萦神州路 敦煌荐此身
盛衰兴亡事 壮烈记史诗
虽经千岁月 绮彩自神驰
归国逢动乱 七载肝肠断
惨淡昏沙日 大漠逆风时
西望行重重 戈壁绝人踪
刺骨寒风劲 天漠混一同
荒漠沙如海 其中别有天
杏花齐争艳 杨骄水潺潺
梦寐不能忘 佛窟遍敦煌
似曾相识地 万感涌心房
鸣沙盖荒岭 断崖显孤零
开山凿洞穴 宝藏储光明
中原赴西域 羁旅多怅然
无边荒海界 进出惊世音
欲求汗血马 远征天山路
大将骑当先 汉军战匈奴
骆驼伴商行 文化耀西东
众僧求道苦 月氏命途穷
开山创洞窟 佛光东普照
白驹飞过隙 营营逾千秋
岁月自流转 盛衰十代传
荒漠绿洲里 艺花开满园
惜时繁华梦 眼前化为空
天灾复人祸 流沙淹佛洞
苦卫数十载 珍贵文化财
赤诚忠心念 后继有人来
美术出宝洞 红日升天中
世界齐赞赏 万民仰威容
纵横四五万 壁画安然伫
画廊黄沙筑 空前绝后无
塑像逾数千 华美似昔年
山河兴亡史 民族耀光时
北京春意早 双七迎常老[3]
坚诚伟风貌 内贤助英豪
荏苒五载长 晚秋会扶桑
埼玉文化节[4] 青春耀荣光
邻邦曾不睦 战火侵大陆
青年奋斗起 卫国献身躯
“前事不应忘 后事作师长”
赠画题心意[5] 愿育众贤良
友谊种又栽 东瀛艺花开
敦煌威光耀 三度喜重来
月泉五色沙 两峰骆驼皮
莫高神梦里 赠物寄友谊
“褐色驼峰上 金鞍载友情
白色驼峰上 银鞍送和平”
仲秋宴满月 八二庆高龄
“金峰”配“银岳”祝辞表心声
艺海本无涯 愿觅智慧花
丹青惊魂魄 环宇耀光华
愿渡丝绸路 访君佛洞前
苦心扬文化 共语忆当年
常书鸿先生指正
致常书鸿先生的一封信
尊敬的常书鸿先生:
正是微风荡漾的初夏时分,想常书鸿先生夫妇身体健康。
收到了常先生寄来的序和充满理解与友情、体现了常先生宽阔心胸的口讯,衷心地表示感谢。尤其是在知道常先生于繁忙的工作中特别抽出宝贵的时间来为这本对谈集写序后,我十分感动。
能够与常先生对谈,是我人生中最喜悦的事,而且我相信这本书一定能够流传后世。今后在出版的过程中,要是有什么问题,请随时提出,我非常乐意解决。
我明天开始访问欧洲各国,出发前特以这封信表达我的谢意。
最后,谨祝常先生夫妇健康长寿,工作愉快。
池田大作
1989年5月19日
注释
[1]阿波罗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编者注
[2]本文是作者1989年5月4日以常书鸿的事迹为中心对日本青年发表的演讲。演讲稿刊登于同年5月7日的《圣教新闻》第5版。——编者注
[3]北京春意早,双七迎常老:1980年4月23日,池田大作与常书鸿在北京第一次相见。当时,常书鸿正值77岁。
[4]埼玉文化节:1985年秋,常书鸿访问日本,在埼玉县参观了由池田大作任名誉会长的创价学会组织的文化节活动。
[5]赠画题心意:1985年,常书鸿将一幅题名为《雪中的莫高窟》的作品赠给池田大作。画上有常书鸿的题词:“前事不忘,后事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