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睡狼
第五部 驯服
[一]远行
那是在空中。甚至还没有确切的证据,雪虎就从空中嗅出了将临的灾难。他模糊不清地感觉到一种变动即将来临。他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可是他从神们那里预感到即将来临的事情。他们以自己所理解的微妙方式,泄露了他们对那个在屋子门口徘徊的狼狗怀着的意图,所以他虽然从来不走进小屋子,却知道他们的脑子里在盘算什么。
“你听吧!”一天夜里吃晚饭的时候,管狗的人喊着说。
威登·斯各特倾听。透过门缝传进来一种低低的焦急的呜呜声,像无声的抽咽变成刚刚可以听得见的极轻微的哭泣声。随后来了一声拖长的吸鼻子的声音,是雪虎使自己放心,知道他的神还在里面,还没有神秘地独自逃走。
“我相信那狼猜透你的心思了。”管狗的人说。
威登·斯各特带着几乎被说动的眼色正视着对面的同伴,但是他的话却适得其反。
“我弄一条狼到加利福尼亚去究竟干什么呀?”他问。
“我就是这样说呀,”麦特回答,“你弄一条狼到加利福尼亚去究竟干什么呀?”
但是这没有满足威登·斯各特。他的对方似乎只是不加可否地应付他而已。
“白人的狗对他是毫无反抗的余地的,”斯各特继续说,“他一见他们,当场就会杀死他们。假使他不叫我付赔偿费弄到破了产,当局也会捉他去受电刑。”
“他真正是一个杀人凶手,我知道。”是管狗人的话。
威登·斯各特怀疑地看看他。
“那是决不行的。”他坚决地说。
“决不行的,”麦特附和说,“嘿,你得特别雇一个人照应他呢。”
对方的猜疑减轻了。他高兴地点点头。在随后的沉默中间,听到门口那低声的半抽咽的呜呜声,接着又是长长的探究性的吸鼻子。
“不可否认的,他对你欢喜得要命。”麦特说。
对方突然发怒地瞪着他:“该死的,你这家伙!我有我自己的主意,并且知道最好怎么样!”
“我同意你,不过……”
“不过什么?”斯各特突兀地插上说。
“不过……”管狗人温和地开口说,但是随即变了主意,并且发泄了他自己的勃发起来的怒气。“嘿,你用不着这样发火。从你的行动来看,人家会觉得你自己并没有主意。”
威登·斯各特心里盘算了一会儿,于是比较温和地说:“你说得对,麦特,我自己也没有了主意,而麻烦就在这里。”
“唉,假使带这狗去的话,人家要笑我荒唐了。”又停顿一次之后,他继续说。
“我同意你。”是麦特的回答,他的雇主对这话又觉得不很满足。
“但是凭伟大的莎达那派勒斯[1]的名义,他怎么知道你要走的,这真叫我想不透。”管狗人单纯地说。
“那我可不知道,麦特。”斯各特答,悲伤地摇一摇头。
后来,有一天,雪虎从开着的小屋门缝看见那要命的提包放在地板上,他的“恩主”在把东西装进去。并且,来来去去地很忙,小屋里向来的平静空气被一种稀奇的骚乱和不安扰乱了。这是无可置疑的证据。雪虎已经感觉到了。现在他是推论出来的。他的神在准备另一次逃走。既然前次没有带他,所以现在他想必还是被遗弃。
这天夜里他发出了那种长声的狼嗥。像他在小狗时代从“荒野”跑回村庄、发现它已经空无一物、仅剩下垃圾堆表示灰色海獭的帐篷的位置时那样,他举起他的嘴朝着无情的星星长嗥起来,对它们诉说他的悲苦。
屋里的两个人刚上床睡觉。
“他又吃不下食了。”麦特在他的床铺上说。
从威登·斯各特的床上发出一声哼,和毯子一阵搅动。
“根据上次你走掉的时候他痛苦的样子看起来,我相信他这次非死不可。”
另外那张床上的毯子刺耳地响动了一阵。
“啊,闭嘴吧!”斯各特在黑暗里叫,“你叽叽咕咕地比一个女人还讨厌。”
“我同意你。”管狗人答。威登·斯各特不敢断定对方暗笑了没有。
第二天雪虎的焦急不安甚至更明显了。他的主人一离开小屋,他就紧跟着他,主人在里面的时候他就在大门口徘徊。他从开着的门缝看得见地板上的行李。那只提包已经和两只大帆布袋和一只箱子做了伴。麦特在把主人的床毯和皮袍卷进一小块防雨布里。雪虎一面看着这种行动,一面呜呜哀叫。
后来,两个印第安人来了。他紧紧地盯着看他们掮了行李由拿着铺盖和提包的麦特领下山去。但是雪虎不跟他们去。主人还在屋子里。过了些时,麦特回来了。主人走到门口唤雪虎进去。
“你这可怜的家伙,”他温和地说,揉擦着雪虎的耳朵,拍着他的背脊。“我要出远门了,朋友,你不能跟我到那里去。现在对我最后咆哮一声吧——最后的,好的,再会的咆哮。”
但是雪虎拒绝咆哮。却在若有所思的探索的一瞥之后把头埋藏在主人的手臂和身体之间。
“拉汽笛了!”麦特叫。从育空河里升起了一只内河轮船的沙哑的汽笛声。“你得马上解决。把大门锁牢了。我从后面出去。动身吧!”
前后两扇门同时砰地碰上了,威登·斯各特等到麦特绕到前面来。从门里传出一声低低的呜咽。随后是几次长而深的吸鼻子。
“你一定要好好照应他呵,麦特,”他们动身下山坡的时候斯各特说,“写信告诉我他的情况怎么样。”
“一定的,”管狗的人回答,“但是你听见吗?”
两人都站住了。雪虎在哀号,就像狗们当主人死了的时候那样地哀号。他是在倾泄他的全部悲哀,那叫声使人心碎地一阵一阵地升腾而上,越升越高,于是低落下去变成颤抖的凄惨低音,然后又带着一阵接一阵的悲哀升腾而上。
奥罗拉是这一年开往“外埠”的第一条轮船,她的甲板上挤满了幸运的冒险者和失败的淘金者,他们全都疯狂地急于到“外埠”去,正如从前疯狂地急于到“内地”来一样。斯各特在靠近跳板的地方和预备上岸的麦特握手。但是麦特的眼光向后一射,却被后面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的手就在斯各特的掌握里瘫软地动不得了。斯各特掉头一看。坐在几英尺远的甲板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的,正是雪虎。
管狗的人用吃惊的声调轻轻地骂了一句。斯各特只能惊讶地望着。
“你锁了前门没有?”麦特问。
对方点点头,问:“后门呢?”
“哪有不锁的道理。”是热烈地回答。
雪虎拍马屁地把耳朵倒伏下来,但是留在原处,没有露出要走过来的样子。
“我得带他上岸去。”
麦特向雪虎走近两步,但是后者溜开,躲避着他。管狗人赶上去追,雪虎就在一群人的腿中间钻来钻去躲避。他在甲板上溜来溜去,钻着,转着,退着,逃避对方捉他。
但是当“恩主”开口说话的时候,雪虎立刻顺从地走到他身旁去了。
“竟不肯到喂了他这么些日子的人手边来,”管狗人愤愤地咕噜说,“而你——你在最初和他熟悉的几天之后就从来没有喂过他。要是我知道他怎么认出你是老板来的,我就该死。”
在拍着雪虎的斯各特,突然俯身凑近他,指出他脸上的一处新伤和两眼之间的裂口。
麦特弯下身去用手摸摸雪虎的肚子。
“我们完全忘了窗户。他身体下面都被割破了。一定是冲破窗户挤出来的呀,天老爷!”
但是威登·斯各特没有注意他的话。他在迅速地思索。奥罗拉的汽笛发出了开船的最后笛声。人们沿着跳板急忙上岸。麦特从领子里解下丝巾打算去扣雪虎的颈子。斯各特抓住管狗人的手。
“再会,麦特,好朋友。关于那狼——你用不着写信了。你看,我已经……”
“什么!”管狗人大声地说,“难道你是说……?”
“正是。你的丝巾拿去吧。我将来写信告诉你他的情形吧。”
麦特在跳板中间停住。
“那里的气候他一定受不住的呀!”他回头喊着说,“除非热天替他剪毛!”
跳板抽上来了,奥罗拉离岸了。威登·斯各特挥手告别。于是他转过身俯向站在他旁边的雪虎。
“现在,咆哮吧,你这浑蛋,咆哮吧。”他说,一面拍着那有感应动作的头和揉擦着那倒伏的耳朵。
[二]南国
雪虎在旧金山离开轮船上了岸。他吓得胆寒。他早已把神性和权力结合起来,藏在他内部深处,深藏于任何推理的过程之下或者有意识的行动之下。而现在,当他在旧金山的滑溜溜的人行道上小步跑着的时候,却更加空前地感觉到白人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神。他过去只知道木头小屋子,现在看见的却是高耸的建筑物。街上充满了危险——货车,卡车,汽车;庞大的、紧张地工作着的马,拉着巨大载重物的货车;大得吓人的电线和电车,喧嚣地和叮当乱响地穿过其间,像他在北国森林领教过的大山猫那样;尖叫着显示威风。
这一切全都是权力的表现。通过这一切,在这一切后面,那是人运用他对事物的主宰力在统治和控制,在表现自己一如往昔。这是伟大无比的,叫人目瞪口呆的。雪虎吓坏了。恐惧控制住他。在他的狼仔时代,他从“荒野”初次走到灰色海獭的村庄的那天曾经不得不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孱弱,而现在,虽然长足了身材,精力旺盛,有着足以自豪的力气,他却又像从前那样不得不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孱弱了。并且有这么多的神!多得叫他眼花缭乱。街市的喧嚣雷鸣似的轰击他的耳朵。各种东西的令人惊骇的无穷无尽的冲击和运动,弄得他头昏脑晕。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依赖他的“恩主”,他紧跟在他后面,不管怎样也不让他逸出他的视野。
但是雪虎对这都市所得到的印象没有别的,只有一种梦魇式的幻影——这仿佛一场噩梦似的经验,不真实而可怕,很久以后还常常在他的梦中萦回不散。他被主人放进一辆行李车,在大堆箱子和提包之间,用链条锁在一个角落里。这里有一个矮胖而健壮的神掌握全权,砰啪乱响地把箱子和盒子抛来抛去,从门里拖进来扔上行李堆,或者砰砰啪啪推出门外交给那些等着它们的神。
雪虎被主人遗弃在这行李的地狱里。或者至少是雪虎认为他被遗弃了,直到他嗅出在他旁边的他主人的装衣服的帆布口袋,于是开始守卫它们。
“你来得正是时候,”一个钟头之后,斯各特在门口出现的时候,车上的那个神咆哮地说。“你那只狗不让我伸一只指头碰到你的东西。”
雪虎从车子里钻出来。他吃惊了,那梦魇式的都市没有了。他原先以为那车子也不过是一座房屋里的一间房,而他进去的时候都市还是好好地在他周围的。可就在这一段时间里都市不见了。它的喧声不再在他的耳边鼓噪。他面前是风光明媚的乡村,在阳光下铺展着,宁静得懒洋洋。但是他没有时间惊奇这种变化。他像接受神们的一切不可解的所作所为一样接受了它。神们就是这个路数。
有一辆马车在等候着。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走近主人。那女人的手臂伸出来抱住了主人的颈子——一种敌意的行动!立刻,威登·斯各特挣脱了拥抱,凑近雪虎,因为他已经变成一个咆哮着的发怒的恶鬼了。
“不要紧了,母亲,”斯各特抱紧了雪虎并且抚慰他的时候对母亲说,“他以为你要伤害我,那是他不能忍受的。好了。好了。他很快就会懂的。”
“并且也许还允许我当我儿子的狗不在场的时候爱我儿子呀。”她笑着说,虽然她已经吓得苍白失色和软弱无力。
她看看恶毒地咆哮、耸毛和瞪眼睛的雪虎。
“他还得学习,一刻也不耽搁地马上就会学的。”斯各特说。
他对雪虎温和地说着什么,直到使他安静下来,于是他的声音变得非常坚决。
“卧下!卧下来!”
这是主人教过他的事情之一,雪虎服从了,虽然他卧下的时候是勉强的和不高兴的。
“那么,母亲。”
斯各特对她张开了手臂,但是眼睛一直盯着雪虎。
“卧下!”他警告,“卧下!”
雪虎默默地耸着毛,抬起身半伏着,听了这话就缩回去看着那种敌意的行动重演一次。但是并没有发生伤害,接着那个陌生男神的拥抱也没有发生伤害。随后衣袋被放进马车里,陌生的神们和“恩主”上了车,雪虎跟随着,时而警戒地在后面跑,时而赶上奔驰的马对它们耸毛警告,表示他在这里监视着它们,可不要让灾害落到被它们这么迅速拖着走的神身上。
到十五分钟末了,马车开进了一座石门,开上一条路,在两排交相拱荫的胡桃树之间穿过。两旁铺展大片的草地,草地上到处点缀着枝干粗壮的巨大的橡树。在附近不远,和那修剪过的草地的嫩绿对比着,是日光晒焦了的干草场发出褐色和金黄色;再远些是黄褐色的山冈和高地牧场。到草地尽头,在溪谷平原的第一个微微隆起的平坡上,有一座门廊很深、窗户很多的房子居高临下地俯瞰着。
雪虎简直没有机会观察这一切。马车刚开上这片地,就有一只亮眼睛尖嘴巴的、理直气壮地发怒和愤慨的牧羊狗来攻击他。这狗夹在他和主人之间,截住了他的路。雪虎不咆哮警告,只是耸着毛进行他的沉默而致命的冲击。这一击却没有进行到底。他很尴尬突兀地停住,伸着发僵的前腿,制止了身体的冲力,几乎跌坐在后腿上,为了极力避免碰到他要攻击的狗。那是一只母狗,他的种族的规律在他们之间设置了一重屏障。假使他攻击她,那完全是违反他的本能。
可是在牧羊狗这方面却不是这样。由于她是一个雌性,不具有这种本能。另外一方面,她是牧羊狗,对于“荒野”尤其对于狼怀着的本能恐惧,是异常强烈的。在她看来雪虎是一只狼,是一个世袭的掠夺者,自从羊群第一次由她的远祖牧放和看守以来他们就不断进行侵略。因此,他放弃攻击她的念头而挺住身体避免碰她的时候她却向他扑来。他感觉到她的牙齿咬在他的肩膀上,不由自主地咆哮一声,但是除此之外,他也不想伤害她。他退开了些,忸怩地硬着腿子,并且试想从她身边绕过去。他钻到这里钻到那里,绕弯子和转圈,但是没有用。她老是挡在他和他的去路之间。
“喂,可利!”马车里的陌生人喊。
威登·斯各特大笑。
“不要紧,父亲。这是好训练。雪虎得学许多事情呢,现在就让他开始也好。他会使自己适应环境的。”
马车继续开,可利还是挡着雪虎的路。他试着离开正路绕过草地跑到她前面去;但是她跑在比较小的里圈,永远用两排发亮的牙齿在等着他。他回头越过车道,朝对面的一片草地跑去,而她又来阻止。
马车把主人带走了。雪虎瞥见它在树林里消失。处境是绝望的。他又试着绕了一个圈子。她跑得很快地跟着。于是,突然,他掉过身来攻击她了。这是他的作战的老花样。肩膀靠着肩膀,他着着实实地给了她一下子。她还不仅是被打倒在地上。她跑得太快了,所以跌在地上打滚,一时仰面朝天,一时侧着身体,同时她挣扎着用脚爪抓着沙石,想控制住身体,并且尖声叫唤,表达她的受伤害的骄傲和愤慨。
雪虎并不等待。路上没有阻碍了,他需要的原不过如此。她在他后面追踪,不停地叫闹。现在是一条直路,等到真正跑起来的时候雪虎是要给她颜色看了。她疯狂地歇斯底里地奔跑,每一跳都表现出她尽了最大的努力,而自始至终雪虎一直平稳地在她前面滑行,无声无息,毫不费力,像一个鬼魂溜过地面。
他绕着屋子跑向停车的门廊的时候,追上了马车。它已经停住,主人正下车。在这一瞬间,仍然用高速度跑着的雪虎,突然发觉从旁边来了一个袭击。是一只猎鹿的大猎狗向他冲来。雪虎想迎住他。但是他跑得那样快,而那猎狗又是那样靠近。他攻击了雪虎的侧面。雪虎向前的冲力如此之大,袭击又是意外的,所以就被推倒在地上,跌了一个大筋斗。他摆脱窘境的时候显出一副恶相,耳朵向后倒伏着,嘴唇扭着,鼻子皱着,虎牙差点儿没有咬到那猎狗的软喉咙的时候牙齿嗑嗒一响。
主人跑着赶过来,不过离得太远;救了猎狗的命的是可利。在雪虎还没有来得及跳上去下那致命的毒手的时候,也就是他正跳起来的时候,可利到了。她曾经中了诡计,被撂在后面,更不用说曾经被人毫不礼貌地打翻在沙地上,所以她来的时候就像一阵小旋风——组成这旋风的是受了冒犯的尊严,有理有据的愤怒,和对这个从“荒野”来的掠夺者怀着的本能憎恨。她在雪虎跳在半空中的时候从直角的角度对他一撞,于是他又被打倒在地上,跌了一个筋斗。
下一瞬间,主人赶来了。他用一只手抓住雪虎,同时那位父亲把两只狗唤开。
“我说,这对于一只来自北极的可怜的孤独的狼是一种十分热烈的接待呢,”主人说,同时雪虎在他的抚慰的手掌下面归于平静了。“他平生只跌过一次筋斗,现在三十秒钟之内却滚了两次。”
马车已经开走,屋子外面出现了另外一些陌生的神。其中有几个离开一段距离恭敬地站着;可是有两个女的大胆地做出搂住主人脖颈的敌意行为。然而雪虎已经开始容忍这种行动。似乎没有因此发生伤害,而神们所发出的话声显然是不带威胁性的。这些神也向雪虎说些招呼话,但是他用一声咆哮警告他们离开,主人也用嘴里的话对他们作同样要求。在这种时候雪虎总是紧挨着主人的腿,让主人在他头上拍着使他安心。
那只猎狗在“狄克,卧下!”的命令之下已经爬上台阶在门口的一边卧好,但仍旧吼着,对侵入者愠怒地监视着。可利已经由一个女神管着,她抱着她的脖颈,拍她和抚慰她;但是可利非常心烦意乱,呜呜叫着,不肯安静,由于允许这狼留下来而感到屈辱,并且相信是神们弄错了。
所有的神动身走上台阶进屋去。雪虎紧跟在主人后面。狄克在门口吼,雪虎在台阶上耸毛和回吼。
“把可利弄到屋里去,让那两个在这儿打一个你胜我败,”斯各特的父亲提议,“以后他们就是朋友了。”
“那时候雪虎为了表示他的友谊就得做丧礼中间的主要哀悼者了。”主人大笑说。
老斯各特不相信地先看看雪虎,再看看狄克,最后又看看他的儿子。
“你的意思是说……?”
威登点点头:“我的意思正是这样。一分钟之内你就只有一只死狄克了——最多两分钟。”
他转过来对着雪虎:“来,你这狼!应该到屋里来的是你。”
雪虎硬着腿走上台阶穿过门口,尾巴伸得挺硬笔直,眼睛盯紧狄克,防备遭到侧袭,而同时准备应付屋子里面或许有什么“未知”会猛然跳出来凶恶地扑他。但是没有跳出什么可怕的东西,他走到里面之后还小心地四面搜寻一下,没有找到什么。于是他满足地哼了一声就伏在主人脚下,观察着进行中的一切,随时准备跳起来为生命而对恐怖作战——这些恐怖,他觉得一定是潜藏在这屋子的陷阱般的屋顶之下的。
[三]神的统治下
不仅雪虎天生适应性很强,并且他曾经旅行过许多地方,知道适应环境的意义和必要性。他在这里,在这名叫西爱拉·维斯塔的属于斯各特大法官的地方,很快就使他自己安定下来。他再没有和狗们发生过严重的纠纷。他们对于南国的神们的脾气比他懂得多,当他陪着神们走进屋里的时候他在他们的眼里就有了一定的身价。尽管他是一只狼,而且这种事情又是空前未有的,然而神们却准许他留下来,而他们是神们的狗,所以只有承认这种许可。
狄克开头免不了要经历一些暴力手续,以后他就平心静气把雪虎作为这宅子里的附加者而接受了。假使能够照狄克的意思做,他们是会成为好朋友的;可是雪虎对友谊抱着反感。他对别的狗要求的只是不要管他。他一生都对他的种族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现在还想保持。狄克的搭讪使他觉得麻烦,所以他发出咆哮使狄克走开。他在北方受过必须不去管主人的狗的教训,现在并没有忘掉这教训。但是他力求离群索居,并且是那样完全不把狄克放在心上,所以这个好脾气的动物最后只好把他放弃,几乎只把他当做马房附近那根拴马柱子一样看待。
可利却不是这样。她接受他因为那是神们的命令,却不成其为她应该让他安静的理由。她怀着一种记忆,觉得他和他的祖先曾经犯过无数次罪恶,这记忆构成了她的本性,遭到劫掠的羊栏可不是一天或者一代之中忘记得了的。这一切像一根踢马刺,刺激她复仇。她不能反抗容许居留的神们,可是那并不妨碍她玩些小花样让他受罪。多少世纪以来的仇恨存在于他们之间,而她一定要努力提醒他。
因此可利利用她的性别来折磨雪虎和虐待他。他的本能不允许他攻击她,而她的顽固却不允许他忽视她。她向他冲来的时候他把他的用绒毛护着的肩膀去挡她的利齿,并且硬着腿子大模大样地走开。她逼得他太厉害的时候,他就不得不绕着圈子走,把肩膀让她咬,扭过头去躲着她。他的脸上和眼神里带着一种忍气吞声和厌烦的表情。然而有些时候他的后腿上被咬了一口,那就使他只好连忙撤退,并且弄得绝对摆不成架子了。不过他通常都保持着一种近乎庄严的神气。只要可能的时候他总是忽视她的存在,并且一定避开她。他看见或者听见她来了,就爬起身走掉。
还有许多别的事情雪虎要学习。跟西爱拉·维斯塔的复杂的事情相比,北国的生活真是太简单了。首先,他得弄清楚主人的家属。在某一点上说,对这一层他是有准备的。如同米·沙和克鲁·苦属于灰色海獭,分享他的食物、他的火和他的床毯,现在在西爱拉·维斯塔,这房子里所有的居住者都属于“恩主”。
但是在这方面却有一点不同,并且有许多不同的地方。西爱拉·维斯塔府邸可比灰色海獭的帐篷庞大得多。有许多人要加以考虑。有斯各特大法官,和他的妻子。有主人的两个妹妹,贝斯和玛丽。有他的妻子,爱丽斯,还有他的孩子们,威登和毛德,四岁和六岁的蹒跚地走路的人。关于这一切人们,谁都没有方法告诉他;而他对于血统关系和亲戚关系,什么都不懂得,也绝不可能懂得。然而他很快知道了他们全都属于主人。随后,根据随时随地的观察,对行动、言语和说话的声调加以研究,他就逐渐知道了他们和主人的亲密程度和受主人宠爱的程度。雪虎就根据这确定下来的标准区别对待他们。主人重视的,他也重视;主人宝贵的,他就加以珍爱和小心地守护。
对那两个小孩就是这样。他一生是讨厌小孩的。他憎恨和恐惧他们的手。在印第安人村庄里的那些日子,他领教过他们的蛮横和残酷,这种教训并不甜美。威登和毛德最初接近他的时候,他警告地吼,露出恶毒的样子。这时主人的一下打或者是一声严厉的话强迫他容许他们抚摸,虽然他在他们的小手下吼了又吼,而且吼声里没有咿呀的调子。后来,他看出这男孩和女孩在主人眼里价值重大。于是不需要打骂,他们就可以拍他了。
可是雪虎决不会热情奔放。他带着毫不亲切而又诚实的神情任凭主人的孩子们摆布,像忍受痛苦的手术一样地忍受他们作弄。当他再也忍受不了的时候,就爬起身来毅然地走开。但是过了一阵,他甚至喜欢起孩子们来。他仍然是感情不外露的。他不会走过去凑近他们。另外一方面,他也不再一看见他们就走开,却是等候他们走过来。再后来,人们注意到当他看见他们走来的时候他眼神里露出高兴的光彩,当他们离开他寻找别的娱乐的时候,他带着一种稀奇的惋惜表情目送着他们。
这一切都是一种发展,是需要时间的。孩子们之外,他其次关切的,是斯各特大法官。这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他显然是主人的一个重要的所有物,其次,他感情不外露。当他在宽阔的门廊上读报的时候雪虎欢喜伏在他脚下,那时他时时对雪虎赏赐一个眼色或者一句话——这是不讨厌雪虎在场的表示,表示他承认雪虎的勾留和存在。但这只是当主人不在场的时候。主人一出现,在雪虎心目中其他的人就都不存在了。
雪虎允许这个家庭的一切人员拍他和亲近他;但是他献给主人的情分却绝不献给他们。他们的抚慰决不能使他喉咙里发出爱的咿呀声,并且,他们虽然拼命想使他偎依着他们,却办不到。这个献身屈服的表现、绝对信托的表现,他单单给主人保留着。事实上,他只不过是把家庭里的人员看做“恩主”的所有物而已。
雪虎也很早分清了这个家庭的成员和这家的用人的区别。后者是怕他的,而他只是克制着不攻击他们。这因为他认为他们也是主人的所有物。雪虎和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中立状态,如此而已。他们替主人做饭,洗碗碟和做其他的事,正像麦特在克朗代克做的一样。总之,他们是这个家庭的附属品。
甚至在这个家庭的范围之外还有雪虎要学习的东西。主人的治下广阔而复杂,然而也有他的界限。
土地是到那条乡村的马路为止。外面就是一切神们的共同领地——马路和街道。其次,在另外一些篱笆里面的是别的神们的私人领地。有无数的规律统治着这一切事情并且确定了行动准则;然而他不懂神们的语言,他除了依靠经验也别无学习的方法。他按照他的天生冲动行事,直到它们促使他违反了什么规律为止。这样干过几次,他就学会了这规律,然后遵守它。
但是给他教育最有力的是主人的批打和责骂。由于雪虎对主人怀着热爱,主人打一下比灰色海獭或美人史密斯的毒打都叫他痛得厉害。他们只是伤了他的肉体;在肉体之下的精神仍然是激昂的,振奋的,和不可征服的。但是主人的打总是轻得伤害不了皮肉。然而它却深入他的内部。它是主人不悦的表现,雪虎的精神为之沮丧。
实际上,打是难得施行的。主人的声音已经足够了。雪虎根据声音知道他做得对不对。他根据声音改变他的行为和调节他的行动。它是一个罗盘,他根据它进行驾驶,和学习着把新大陆和新生活的风俗习惯制成一幅图表。
在“北国”,唯一养驯了的动物是狗。其他一切动物都生活在“荒野”里,并且只要不是太凶猛可怕的,都是任何狗的合法猎物。雪虎是一直在活东西中间掠取食物的。他再也想不到在“南国”情形就两样。但是当他住在圣·克拉拉谷的时候很快就碰到这件事了。清晨在屋子墙角附近游荡的时候,他遇见一只从养鸡场逃出来的小鸡。雪虎的自然冲动是要吃它。两跳,一闪牙齿,一声吃惊的吱吱叫,他一口就吃下那个爱冒险的家禽。它是农场上养的,又肥又嫩;雪虎舔舔嘴巴,认为这样的食品倒不坏。
后来到了白天,在马厩附近他碰上了另外一只离群的小鸡。一个马夫跑过来抢救。他不知道雪虎的生性,所以拿了一根轻巧的马鞭子做武器。鞭子刚一抡打,雪虎丢下小鸡就来扑人。一根棒也许会阻止住雪虎,一根鞭子却不行。他在向前冲上去的跳跃中默默地毫不畏缩地挨了第二鞭子,当他跳起来咬马夫的喉咙的时候马夫大叫“我的上帝!”蹒跚地倒退。他丢了鞭子用两只手臂护住喉咙。结果,他的前臂被咬破到露出骨头。
这人吓得要命。使马夫丧失勇气的倒不是雪虎的凶猛,而是他那种沉默。他仍旧用被咬破的流着血的手臂护着喉咙,试想退到谷仓里去。要不是可利当场出现,他可要遭殃了。如同她曾经救了狄克的命一样,现在她救了马夫的。她暴怒如狂地冲向雪虎。她到底是对的。她比那些处置不当的神们知道得清楚些。她的全部怀疑都证实了。这个古代的掠夺者又在这里玩他的老花样了。
马夫逃进马厩,雪虎在可利的邪恶的牙齿之前退却或者绕着圈子把肩膀送给她咬。但是可利不肯罢休,她每逢隔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施行惩罚的时候老是这样。她反而越来越激动和发怒,直到后来雪虎只好放弃尊严,老老实实穿过田野逃掉。
“要叫他学会不吃小鸡,”主人说,“但是我也教不了他,除非我当场把他捉住。”
两夜之后那场戏上演了,不过罪行的规模大得出乎主人的预料。雪虎已经观察过养鸡场和小鸡的习惯。夜里,在它们已经上窠之后,他爬上一堆新运来的木料上面,从这里爬上一座养鸡棚的屋顶,穿过梁木落到里面地上。一瞬间之后,他已经在小鸡窠里面。于是开始了屠杀。
主人早上出来走到门廊上的时候,由马夫拿来摆成一排的五十只莱亨白母鸡,映入他的眼帘。他暗自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首先是带着惊讶,后来,到末了,带着赞叹。他的眼光也看到了雪虎,但是后者毫无羞惭和悔罪的神情。他显得很得意,仿佛他的确做了一件值得称赞的有功的大事。他没有犯罪的感觉。主人面对这种不愉快的事情时把嘴唇闭得紧紧的。随后,他对这个无意中犯了罪的罪犯厉声申斥起来,他的声音里没有别的,只有神圣的愤怒。并且他抓住雪虎的头按在被屠杀的母鸡身上,同时用力打他。
雪虎从此再也没有蹂躏过鸡窠。那是犯规律的,他知道了。后来主人带他到养鸡场里面。雪虎看见活的食物拍击着翅膀来来去去,并且就在他的鼻子下面,他的自然冲动是要跳上去扑食。他服从了这冲动,但是被主人的声音制止住。他们在鸡场逗留了半小时。那冲动一再怂恿雪虎,而每次他要听从的时候都被主人的声音制止住。他就是这样学懂了那个规律,在他离开小鸡的领地之前就已经知道要放任它们不管了。
“你决不能把一个猎食小鸡的凶犯矫正过来的。”斯各特大法官在午餐桌上听儿子叙述他教育雪虎的时候,悲哀地摇摇头说。“他们只要一有了这种习惯,一尝过血的味道……”,他又悲哀地摇一摇头。
但是威登·斯各特不同意他的父亲。“我告诉你我打算怎么办吧,”最后他挑战地说,“我要把雪虎和小鸡在一起关一下午。”
“但是想想那些小鸡吧。”大法官反对。
“再则,”儿子继续说,“假使他杀一只小鸡我就给你国币一块金元。”
“但是你该罚父亲点什么。”贝斯插嘴说。
贝斯的妹妹支持她的意见,于是全桌异口同声地发出赞成声。斯各特大法官点头同意。
“好,”威登·斯各特想了一会儿,“假使到下午完了的时候,雪虎没有伤害一只小鸡,那么,他在里面呆多少个十分钟,你就要对他庄严而慎重地像你在法庭上郑重宣判一样地说多少次‘雪虎,你比我想象的聪明’。”
全家从隐蔽的有利地点观看这一演出。不过事情终归失败了。雪虎被关在养鸡场并且被主人丢下之后,就躺下睡起觉来。有一次他爬起来走到水槽那儿喝水。对小鸡们他静静地不去理睬。在他似乎它们完全不存在了。四点钟的时候他用“跑步跳高”的方法跳上小鸡窠的屋顶,从那里跳到外面地上,就庄严地走向屋子里来。他已经学懂了这条规律。于是斯各特大法官,在门口,当着兴高采烈的全家的面,跟雪虎面对面地,对他缓慢而庄严地说了十六次“雪虎,你比我想象的聪明”。
可是规律的复杂使雪虎迷惑不解,并且常常使他坍台。他必须学习不去碰那些属于别的神们的小鸡。还有猫、兔子和火鸡;这一切他都得不去招惹。事实上当他刚刚学懂了这规律的一部分的时候,他还以为应该对于一切活东西都不去管。在屋后的牧场上,鹌鹑可以在他鼻子下面飞掉而不受到伤害。他由于焦急和欲望而情绪紧张和发抖,可是他控制着他的本能,静静地站着。他是在服从神们的意志呵。
后来,有一天,又是在屋后的牧场上,他看见狄克追捕一只雄野兔。主人在场,袖手旁观,却不干涉。不仅如此,他还鼓励雪虎加入追捕。因此他知道对于雄野兔是没有禁忌的。最后他弄明白了完整的规律。在他和一切家畜家禽之间必须没有敌对行为。纵使不能和睦相处,至少要保持中立。但是其他的动物——松鼠、鹌鹑和白尾兔,这些是“荒野”的动物,没有归顺人类。他们是任何狗的合法的掠夺物。神们保护的仅仅是驯服的,而在驯服的动物之间是不允许发生致命的冲突的。神们对他们的臣属有生杀予夺之权,而神们是小心维护着他们的权利的。
过惯北国的单纯生活之后,圣克拉拉谷的生活显得很复杂。而这种错综复杂的文明所要求的主要东西是控制、约束——保持着本身的平衡,像袅动的游丝一样轻软,同时又像钢铁一样坚硬。生活千变万化,雪虎发现他必须和它们全都接触——无论他上城市的时候,跟着马车跑进圣何塞的时候,或者当马车停着而他在街上闲荡着的时候,都接触到新的东西。生命从他旁边流过,深奥辽阔而变化多端,不断地冲击他的感官,要求他做出立刻的和没完没了的判断和反应,并且几乎永远强迫他压制他的自然冲动。
肉店里的肉挂得低低的够得着。这肉他却不能碰。主人去拜访的人家常常有猫,必须不去管它。到处有狗对他咆哮,而他却不能攻击他们。再者,在拥挤的人行道上,有无数的人,他们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住了。他们会站下来看他,互相指点他,观察他,对他说话,而最糟的是还要拍他。一切来自陌生的手的危险接触,他必须忍受。而忍受他是办到了。不仅如此,他已经摆脱了尴尬和忸怩的神态。他高傲地接受无数陌生的神们的注意。他屈尊迁就地接受他们的殷勤。另外一方面,他身上也有一种什么东西阻止他们过于狎昵。他们拍拍他的头就走开,因为他们自己的大胆而感到满足和欣慰。
但是雪虎可不是完全顺利的。他跟着马车在圣何塞郊外跑着的时候,遇到一些年幼的小孩向他扔石子。然而他知道是不允许他去追逐和拖倒他们的。这时候他就只得违反他的自卫本能;而他的确是违反了的,因为他变驯顺了,使自己文明起来了。
虽然如此,雪虎并不十分满意于这样的安排。关于公正和正直,他并没有这些抽象观念。但是在他的生命里面存在某种程度的公道感;正是他内部的这种感觉很不高兴不允许他行使自卫权来反抗对他扔石子的人,他认为这是不公道的安排。他忘记了,在他和神们订立的契约上,他们是保证了要照应他和保护他的。但是有一天,主人从马车上跳下来,手里拿着鞭子,把那些扔石者抽了一顿。以后他们就不再扔石子了,雪虎也就明白了和满足了。
他又得了另外一个类似的经验。在上城市去的路上,在一个十字路口一家酒店附近游来荡去的三只狗当他走过的时候对他攻击。主人知道他的致人死命的作战法,所以从来都是不断地用不能打的规律告诫雪虎。因此,雪虎很懂得这教训,每次经过十字路口的酒店都极力遏制着。他们每次都是刚冲击就被他的咆哮吓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是他们跟在后面,吠着,吵闹着,侮辱他。这样继续了一些时候。后来酒店里的人甚至怂恿狗们攻击雪虎了。有一次他们公然唆使狗们进攻。主人停了马车。
“去干吧。”他对雪虎说。
但是雪虎不相信。他看看主人,又看看那些狗。随后他又对主人询问地急切地看着。
主人点点头:“干掉他们,好家伙。吃掉他们。”
雪虎不再犹疑了。他转过身来不声不响地向敌人中间跳去。三个一齐打他。发生了一大阵咆哮和吼,牙齿一阵响和身体一阵乱动。路上的灰尘扬起来遮蔽了战斗的情景。但是几分钟之后,两只狗在地上的尘土里挣扎,第三只逃之夭夭。他跳过一条沟,钻进一道栅栏,穿过一片空地逃走。雪虎追着,照狼的样子和用狼的速度在地上滑过,迅速而无声无息,到空地中间就咬住了那只狗,杀了他。
随着一下子杀死三个,他和狗们的主要麻烦就停止了。这消息在谷里传来传去,人们于是不再让他们的狗去找那“战狼”的麻烦。
[四]种族的呼唤
几个月来了又去了。在南国,食物丰富,无所事事,雪虎长胖了,生活得顺遂和快乐。他不仅是在地理上的南国,并且是在生活中的南国。人类的仁慈像太阳一样照耀着他,他像种植在肥沃土壤里的花一样茂盛。
然而不知怎地他仍旧和别的狗不同。他比那些不懂得别种生活的狗,更了解规律,而且他严守纪律;可是他身上仍然露出一种潜在的凶猛模样,仿佛“荒野”仍旧逗留在他内部,他内部的狼不过是睡了觉。
他从来不和别的狗友好。就他与种族的关系而言,他过去是孤独地活下来,将来也要孤独地活下去。小狗时代遭到列·列和小狗群的迫害,长大之后又落在美人史密斯手里同狗打仗,因而使他养成了厌恶狗们的一成不变的习惯。他的自然的生活道路被引上了歧途,他避开他的种族,而依恋了人类。
此外,全部南国的狗都怀着猜疑对待他。他在他们心中唤起了对“荒野”的本能恐惧,他们老是用咆哮和吼声和好战的仇恨迎接他。在他呢,也学会了不需要用他的牙齿对付他们。他的露出来的虎牙和扭开的嘴唇始终是有效的,难得不使一只叫嚣着冲过来的狗吓得倒栽在后腿上。
但是雪虎的生活里有一种磨难——可利。她决不让他有一刻安宁。她可不像雪虎那样遵纪守法。主人要使她和雪虎做朋友的一切努力她都不放在心上。他耳朵里总响着她那尖锐的神经质的咆哮声。她绝不饶恕他杀害小鸡的那个事件,坚信他的心机是坏的。她在事发之前就发现了他有罪,所以那样对待他。她成了他的一个祸害,像警察一样跟着他在马厩旁边和场上走动,假使他偶尔好奇地看一眼鸽子或小鸡,她就大发雷霆。他的得意的忽视她的办法是躺着把头搁在前爪上假装睡觉。这老是使她目瞪口呆,沉默下来。
除了可利,雪虎一切都顺利。他已经学会了控制和平衡,他懂了规律。他做到了沉着、冷静和达观的容忍。他不再是生活在充满敌意的环境里了。危险和伤害和死亡不潜伏在他周围了。终于有一天,那“未知”,那永远如在目前的恐怖和威胁,消失了。生活温柔而舒适。生活平静地流过去,途中既没有潜伏着恐惧也未潜伏着仇恨。
因为没有雪他不知不觉地感到寂寞。假使他会思索的话他一定觉得那是“一个好长好长的夏季”;他既然不会思索,所以他只模糊地下意识地因为没有雪而感到寂寞。特别是当他在夏季的炎热中被阳光晒得难受的时候,也模糊地体验到微微向往北国的心情。然而这对他仅有的影响不过是使他莫名其妙地觉得不舒服和不安。
雪虎从来是感情不外露的。除了偎依和在他的“爱吼”中间注入咿呀的音调之外,他没有其他表达爱情的方法。然而他又是天生有可能发现第三个方法的。他过去对神们的嘲笑老是很敏感。讪笑曾经影响他到疯狂的程度,使他气得发狂。但是他却跟这“恩主”发不起气来。当这位神对他和蔼地、揶揄地取笑的时候,他狼狈了。他能感觉到旧日的愤怒在他内部涌上来的时候所引起的刺痛,但这种愤怒是和爱对抗的。他不能发怒,然而他得有所表示。最初他显出尊严的样子,而主人笑得更厉害。后来他尽力显得更尊严些,主人就笑得更加厉害些。到末了,主人笑得他失去了尊严。他的牙床微微分开,他的嘴唇掀起了一点,他的眼神里出现了一种古怪的表情,这种表情与其说充满幽默,不如说充满爱情。他学会了笑。
同时,也学会了和主人玩耍嬉戏,弄得跌跤和打滚,并且成了无数次鬼把戏中的牺牲者。反过来他就假装发怒,耸毛和凶猛地吼,咯嗒咯嗒地咬牙齿,好像真要致人死命的样子。但是他决不忘形。这些都是朝空中咬的。到这种嬉戏末了,捶打和咬和吼进行得迅速而猛烈的时候,他们会突然地分手,相隔几英尺站着,互相凝视着。随后,同样突然地,像太阳在暴风雨的海洋里升起那样,他们开始大笑起来。作为这场嬉戏的顶点,老是主人的手臂搂住雪虎的脖颈和肩膀,而雪虎就咿咿呀呀地吼他的爱情歌。
但是从来没有别人和雪虎戏耍。他不允许。他保持着尊严,而他们要想和他戏耍的话他的警诫的咆哮和耸着的鬃毛却决不是开玩笑的了。他允许他的主人有这些权利,那决不是说,他是条普普通通的狗,随时随地滥施爱情,是每个人的财产,可以玩弄消遣。他是专心专意地爱着,拒绝把他自己或他的爱情贬价出售。
主人常常骑马出去,雪虎生活上的主要职责就是陪他出去。在北国的时候他以在轭下劳苦工作证明了他的忠心;但是在南国没有雪橇,也没有狗驮什么东西。所以他用新的方法来尽忠,跟着主人的马跑。最长的日子也从来没有把雪虎累乏。他跑的是狼的步子,滑溜溜,不疲倦,不吃力,到了五十英里的终点他却气昂昂地跑在马前面了。
和骑马的事关联着,雪虎学到了另外一种表现方式——那是难能可贵的,他平生只做过两次。第一次发生在主人训练一匹纯种烈马的时候,主人试着教马开门关门的方法,免得骑马的人下马。他一次两次许多次地把马引到入口的门旁想使它关门,每次马都惊了,退缩和跳开。它越来越神经质和兴奋。当它倒立在后腿上的时候,主人就用踢马刺刺它,使它把前腿放回地面,于是它就会尥起蹶子来。雪虎怀着逐渐增长的焦虑看着这种情景,直到他再也忍不住了,就跳到马面前野蛮地和警告地吠起来。
虽然从此以后他时常试着发出吠声,并且主人也鼓励他,而他只成功一次,并且那次不是当着主人的面。那次是在牧场上急驰,一只雄野兔突然从马脚下跳起来,结果马就猛然一跳,一跌,主人摔在地上,断了一条腿。雪虎狂怒地跳上去咬那犯罪的马的喉咙,可是被主人的声音制止住。
“回家!回家去!”主人弄确实自己的伤势之后,命令雪虎。
雪虎不愿意离开他。主人想写一个条子,但是徒劳无益地摸索口袋,找不到铅笔和纸。他又命令雪虎回家去。
后者若有所思地看看他,出发了,又回来轻轻地呜咽。主人温和而严肃地对他说话,他带着痛苦的紧张神情,竖起耳朵倾听。
“那是对的,好家伙,你就跑回家去吧,”话这样说下去,“回家告诉他们我遇到了什么事。回家去,你这狼。快回去!”
雪虎懂得“家”的意思,虽然他不懂主人其余的话,他知道他的意志是要他回去。他转身小跑着勉强地走了。随后他又停下,犹疑不决地,掉头看看主人。
“回家!”传来了这一声严厉的命令,这次他服从了。
家里人正在门廊上,下午在乘凉,雪虎这时候跑来。他走到他们中间,喘着气,满身灰尘。
“威登回来了。”威登的母亲宣布说。
孩子们发出愉快的叫声欢迎雪虎,跑上去迎他。他避开他们,走下门廊,但是他们把他逼到一张摇椅和栏杆之间。他吼了,试想从他们身边挤过去。他们的母亲忧虑地朝他们这边望着。
“我老实说,他在孩子们旁边真使我神经不安,”她说,“我只怕有一天他会出乎意料地咬他们。”
雪虎野蛮地吼着跳出了角落,把男孩和女孩撞倒了。母亲把他们喊到跟前安慰,叫他们不要招惹雪虎。
“一条狼总是一条狼,”斯各特大法官说,“信任不得。”
“但是他并不完全是狼。”贝斯插嘴说,在哥哥不在场的时候替哥哥辩护。
“你不过是照威登的意见说说而已,”法官答,“他仅仅是猜测雪虎有一点狗的血统;但是像他自己对你说的,他完全不知道。至于他的外貌——”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雪虎就站在他面前,凶猛地吼着。
“走开!卧下!”斯各特大法官命令。
雪虎转向“恩主”的妻子。她吓得尖声大叫,因为他用牙齿咬住她的衣服,用力拖,把那单薄的料子撕破了。这时候他成了注意的中心。他停止吼叫,昂着头站着,正视着他们的脸孔。他的喉咙抽搐地动着,但是不发声音,同时他全身挣扎着,颤动着,努力想把什么说不出的事交待明白。
“我希望他不是要发疯吧,”威登的母亲说,“我对威登说过,我恐怕这里的炎热气候不适合一只北极的动物。”
“他想要说话,我相信。”贝斯宣称。
在这瞬间,话到雪虎嘴里了,爆发成一阵犬吠。
“是威登遇到了什么事情了。”他的妻子断定说。
他们现在都立起身来了,雪虎就跑下台阶,回头看看他们要他们跟去。这是他平生第二次和最后一次吠,他借此使自己被人理解了。
这事之后,他在西爱拉·维斯塔的人们心目中有了更受人宠爱的地位,甚至那个被他咬坏了手臂的马夫都承认他纵使是一条狼却更是一条聪明的狗。斯各特大法官仍然坚持己意,并且根据百科全书和各种博物学书籍上的测定和描写来证明,但是证明得使每个人都不满意。
过了一天又一天,白昼用它们的不断的太阳光照射着圣克拉拉谷。但是到白昼变短了些而雪虎在南国的第二个冬天来临的时候,他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可利的牙齿不再厉害了。她咬的时候里面含着一种闹着玩的意味,并且有一种温柔劲儿使得她不致于真正咬伤他。他忘记了她曾经使他觉得活着是受罪,当她在他旁边嬉戏的时候他就庄严地响应她,极力学开玩笑,弄成一副滑稽相。
一天,她引他追出去老远,穿过房后的牧场,跑进树林。那是下午,主人要骑马,雪虎知道的。马已经备了鞍子站在门口等待。雪虎迟疑不决。但是,在他内部,比他所学习的一切规律更深、比形成他的性格的习惯更深、比他对主人的爱更深、比他自己要活下去的意志更深地藏着一种东西;而在他犹疑不决的瞬间,可利咬了他一口就疾驰而去了,他就掉过身来追她。主人这天单独出去骑马;而在森林里肩并肩跑着的是雪虎和可利,像他的母亲吉喜和老独眼多年以前在寂静的北国森林里一样。
[五]睡狼
大约就在这时候,报纸上载满了一个囚犯从圣昆廷监狱大胆越狱的消息。他是一个凶恶的人。他是被塑造坏了的。他的出身不好,在社会手里被塑造的时候又没有受到任何帮助。社会的手是严酷的,这人就是他的手艺的一个突出的标本。他是一个畜生——一个人畜,这是不错的;不过他却是这样可怕的一个畜生,称他做食肉兽最适合。
他在圣昆廷监狱证明了是不能改正的。惩罚不能挫折他的锐气。他可以疯狂地战斗到死,但是不能被人打败而活着。他战斗得越凶猛,社会待他就越严酷,而严酷的唯一效果是使他更凶恶。囚犯穿的紧身背心,挨饿挨打挨揍,对吉姆·霍尔并不是适合的待遇;但那正是他受到的待遇。那是他从小就受到的待遇,那时候他还是旧金山的一处贫民窟里一个瘦弱的柔嫩的小孩子——捏在社会手里预备塑成什么东西的一团软泥土。
吉姆·霍尔在牢里过第三期生活的时候遇到一个看守,这人几乎是像他一样出色的一个畜生。这看守待他不公正,向看守长造他的谣。破坏他的信誉,迫害他。他们两人之间的差异是看守带着一大把钥匙和一把手枪。吉姆·霍尔却只有赤手空拳和牙齿。但是有一天他扑到看守身上用牙齿咬他的喉咙,就如同任何野兽那样。
这之后吉姆·霍尔就住到不悔过的犯人的地牢里。他在那里住了三年。那地窖是铁的,地板、墙壁、屋顶都是。他从来不离开地窖。他从来没有看到天或阳光。白天是黄昏,夜是漆黑的一片寂静。他是在一座铁坟里,被活埋了。他看不见人类的脸,不和有人性的东西说话。用铲子给他送进食物的时候,他吼得像一只野兽。他仇恨一切。有时他日日夜夜对宇宙狂呼他的愤怒。有时他好几个礼拜好几个月不发一声,在黑暗的寂静中暗自伤心。他是一个人,也是一个妖怪,像疯狂的脑子的幻觉里永远喋喋不休的一个怪物那样可怕。
后来,有一夜,他逃走了。看守长说那不可能,然而地牢里却是空的。一个看守的尸体一半在门里一半在门外地躺着。另外两个死了的看守显示他从牢里逃到外面围墙的路线,他用手杀了他们,避免发出声音。
他用被杀害的看守们的兵器武装了自己——等于一所活的兵工厂,被社会有组织的力量追着在乱山里逃。为了逮捕他悬赏了一大笔奖金。贪图奖赏的农民们用散弹枪射击他。他的血可以赎出一笔抵押品或者送一个儿子进大学。公德心重的市民们取下自己的步枪,出门去搜寻他。一群警犬跟随着他的流血的脚走过的路。还有一群司法界的猎狗[2],社会的雇佣作战动物,用电话、电报和专车,日夜追踪他。
有时他们碰见他,于是,或者像英雄一样去同他作战,或者穿过倒刺铁丝网狼狈逃窜,使得吃早餐读消息的公民们大为高兴。发生这样的遭遇战之后,死伤人员就用车子运回城市,而他们的地位就被另外一些热衷于“猎人”的人们填补上。
随后,吉姆·霍尔不见了,猎狗们徒劳无益地侦察那迷失的踪迹。远处山谷里的无害的牧场农工们被武装人员拦住,强迫他们验明自己的身份;同时,吉姆·霍尔的尸体却在十来处山脚下被那些贪图“血钱”的申请者们发现。
在这同时,在西爱拉·维斯塔读报的时候,兴趣可没有焦虑那么大。妇女们很害怕。斯各特大法官却发出呸呸之声,呵呵大笑,可是他这样是毫无理由的。那是他在法庭服务的最后期间,吉姆·霍尔站在他面前判了刑。并且就在堂堂的法庭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吉姆·霍尔曾经宣称总有一天他要对这判了他刑的法官报仇。
这一次,吉姆·霍尔是对的。他被判的罪是冤枉的。那是,照盗贼们和警察们的用语说来,一件“开快车”[3]的案子。吉姆·霍尔为了一件他没有犯下的罪案被“开快车”送进了牢狱。因为他从前已经被判过两次罪,斯各特大法官就判了他五十年徒刑。
斯各特大法官并不知道全部事情,他不知道自己是参与了警察当局的阴谋,证据是计划好的和诬告的,吉姆·霍尔是冤枉的。另外一方面,吉姆·霍尔也不知道斯各特只是不明真相。吉姆·霍尔相信法官事先知道一切,并且和警察串通了干出这可恶的枉法的事。所以,五十年“活地狱”的判决由斯各特大法官宣布了之后,憎恨虐待过他的这个社会的一切的吉姆·霍尔就站起来在法庭上大发雷霆,直到被半打穿蓝色上衣的仇敌拖出去。在他看来,斯各特大法官是枉法的拱门的顶石,他就对斯各特大法官发泄他的怒火和倾泻将来要复仇的威胁。随后吉姆·霍尔去服活地狱徒刑……后来逃掉。
这一切雪虎全不知道。但是在他和主人的妻子爱丽斯之间有一个秘密。每天夜里,西爱拉·维斯塔都睡了之后,她就起身放进雪虎来睡在宽敞的大厅里。雪虎既不是一只看家狗,并且也不允许他睡在屋子里,所以每天一大早,在家里人醒来之前,她就轻轻下楼把他放出去。
这样的一天夜里,全家都已经睡着了,雪虎醒着,安静地躺在那里。他非常安静地嗅嗅空气,研究它所带来的消息,知道有一个陌生的神出现了。陌生神的动作的声响传到他的耳朵里。雪虎并不发出愤怒的叫唤。那不是他的做法。陌生的神走得很轻,但是雪虎走得更轻,他可没有衣服在身体上摩擦。他默默地跟着。他在“荒野”里曾经猎获过无数胆怯的活食物,他知道出其不意的好处。
陌生的神在大楼梯脚下停下来谛听,雪虎看着和等着,一动不动地像死的。上了楼梯就通到他的“恩主”和“恩主”最亲爱的所有物那里。雪虎耸起了毛,但是等待着。陌生的神的脚抬起来了。他开始上楼了。
于是雪虎开始攻击。他不警告,不发出作为行动先导的咆哮。他一蹦使身体腾在空中,扑到陌生的神的背上。他用前爪抓住那人的肩膀,同时把虎牙埋进那人的后颈。他吊了一会儿,直到把那神拖得向后跌倒。他们一同摔倒在地板上。雪虎跳了开去,当那人挣扎着要爬起来的时候又用锐利的虎牙杀上来。
西爱拉·维斯塔被惊醒了。楼下的声响仿佛有二十个恶鬼在打架。有几发手枪声。有一个男子的声音恐怖而惨痛地叫了一次。有一大阵咆哮和吼声,而在一切喧声之上最大的响声是家具和玻璃器皿打翻和打碎的声音。
但是几乎和发生的时候一样迅速,骚乱突然停止了。斗争没有拖延到三分钟以上。吃惊的一家人聚集在楼梯顶上。从楼下,仿佛从黑暗的深渊里,传上来一种咯咯的声音,仿佛空气从水里向外泛泡泡的声音。有些时候咯咯声变成了咝咝声,几乎近似嘘嘘声。但这也迅速地消失平息了。
威登·斯各特按了一颗电钮,楼梯上和楼下厅堂里都涌现了光明。随后,他和斯各特大法官,手里拿着手枪,小心翼翼地下楼了。这样的戒备是不需要的。雪虎已经干完了他的工作。在摔碎打破的家具残片中央,躺着一个男子,稍微侧着身体,脸孔被一条手臂遮着。威登·斯各特俯身移开那手臂,把那人的脸转向上面。裂了大口子的喉咙说明了他是如何致死的。

“吉姆·霍尔。”斯各特大法官说,父子两个含有深意地互相看看。
于是他们转过来看雪虎。他也是侧身躺着。他的眼睛闭了,但是在他们俯身凑近他的时候,他在拼命想看看他们的情况中把眼皮稍稍抬起了一下,并且他的尾巴看得出来动了一下,徒然想摇一摇。威登·斯各特拍拍他,他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发出了一声打招呼的吼声。但是那充其量只是一声微弱的吼声,并且很快就不响了。他的眼皮垂下来闭紧了,他的整个身体似乎松懈开来并且平卧在地板上了。
“他把命都拼了,可怜的东西。”主人喃喃地说。
“我们还要看看。”大法官发表意见说,一面走去打电话。
“老实说,他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外科医生在雪虎身上检查了一个半钟头之后宣布说。
黎明从窗户透进来使电灯光减色了。除了孩子们,全家都聚集在外科医生周围听他的诊断。
“一条断了的后腿,”他继续说,“三根折断的肋骨,其中至少有一根刺穿了肺。他几乎失了全身的血。好像还有内伤。他一定被人践踏过。更不用说三颗子弹把他身上射穿了三个洞。千分之一的机会实在是乐观的说法。他是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决不能让他失去或许对他有帮助的任何机会,”斯各特大法官叫喊说,“不要介意费用。替他照X光——做一切事。威登,马上打电话到旧金山请尼古拉斯大夫。并不是要得罪你呵,大夫,你是理解的;只是必须给他提供各种有利机会。”
那外科医生并不计较地微笑一下:“我当然理解。他应该得到能够为他做的一切。他必须受到好好的看护,要像看护人类那样,一个生病的小孩子那样。不要忘记我对你们所说的关于体温的话。我到十点钟的时候再来。”
雪虎受到了那样的看护。斯各特大法官主张雇用一个受过训练的护士的提议,被女孩子们愤慨的叫嚣打消了,她们自己担任了这个工作。而雪虎终于赢得了外科医生所否定的那种千分之一的机会。
并不能怪后者诊断错了。他平生照料和诊治的都是文明的柔弱人类,他们过的是受到荫庇的生活并且是从受到荫庇的一代代祖先遗传下来的。比起雪虎来,他们脆弱而软弱,他们对生命的掌握是软弱无力的。雪虎是直接从“荒野”来的,那里呢,弱者灭亡得很早,而荫庇则是谁都没有。无论他的父亲或者他的母亲都没有软弱这种缺点,他们之前的世世代代也没有。钢铁一般的体格和荒野的活力,这就是雪虎继承的天赋;而他是凭着在古代属于一切动物的顽强精神,把他的整个儿和他的每一部分,以及他的灵魂和肉体,统统用来抓牢生命不放。
像囚犯似的被拘束着,因为上了石膏和扎了绷带的缘故,甚至动都不能动,雪虎就这样挨过了几个礼拜。他睡得很久,做了很多梦,他的脑子里掠过了无穷无尽的一连串“北国”幻象的壮丽情景。所有过去的鬼魂都出现了,并且和他在一道。他又一次和吉喜生活在巢穴里,颤抖着爬到灰色海獭的膝下奉献他的忠诚,在列·列和那号叫着的疯狂的小狗群的追逐之下逃命。
他重新穿过寂静的原野,在那饥荒的年月里猎取活食物;他重新跑在共同拉雪橇的狗们前面,米·沙和灰色海獭的鹿肠鞭子在后面噼啪地响,当他们走上一条狭路、而分散的狗们就像扇子似的合拢起来通过的时候,他们嘴里就叫着“啦!啦!”,他重新度过和美人史密斯在一起的全部日子,重新经历了他打过的全部战斗。在这种时候,他就在梦中呜咽和咆哮,在旁边看着的人就说他在做噩梦。
但是特别有一个梦魇使他非常痛苦——那铿铿当当的怪物般的电车在他看来是巨大无比的嘶叫着的大山猫。他躺在灌木丛的掩蔽之下,守候一只松鼠冒险离开它的树木掩蔽处到相当远的地方来。这时候,当他正要跳出来扑它的时候,它却变成一部电车,又惊人又怕人,像一座山似的耸立在他上面,尖叫着、叮叮当当响着,对他喷吐着火。他挑逗老鹰从天上下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它从蓝天冲下来,当它落到他身边的时候却变成了那无处不在的电车。再不然,就好像他是在美人史密斯的圈里。圈外面围着人,他知道要战斗了。他注意观察着他的敌手进来的那扇门,丢进来对付他的却是那怕人的电车。这事发生了几千次,每次它所唤起的恐怖永远是照样地真切和强大。
后来到了一天,最后一条绷带和最后一块石膏模被拆除了。这简直是个节日。西爱拉·维斯塔的人都聚在周围。主人揉擦他的耳朵,他咿咿呀呀唱他的爱吼。主人的妻子叫他做“福狼”,这名字被大家欢呼着接受了,所有的妇女都叫他福狼。
他试想爬起身来,努力了几次之后还是衰弱地跌下去了。他睡得太久,肌肉失去了灵活性,它们所有的力气都丧失了。他因为衰弱到这般地步而感到一点羞惭,可不是吗,这是他应该为神们做到的,而他却辜负了他们。因此他英勇地努力几次,想要爬起身来,最后他终于站在四条腿上前后地摇晃着。
“福狼呀!”妇女们同声欢呼。
斯各特大法官得意地巡视着她们。
“你们自己亲口说了,”他说,“就像我一直主张的吗。他干的事情什么狗都办不到。他是一条狼。”
“一条‘福狼’。”大法官的妻子纠正说。
“是的,‘福狼’,”大法官同意,“从此以后我就叫他这名字。”
“他得重新学走路了,”外科医生说,“所以他不妨现在就开始。那对他不会有害的。弄他到外面去。”
他到了外面,像一位国王似的,全西爱拉·维斯塔的人都跟着他和侍候着他。他很衰弱,走到草地的时候他躺下来休息一下。
随后行列继续行进,他使用肌肉的时候,力气就一点一点地恢复起来,血液也开始在里面流通。他走到马厩旁边,可利正躺在那里的门口,有半打矮矮胖胖的小狗围着她在阳光下玩。
雪虎带着惊异的眼光旁观着。
可利对他警告地咆哮,于是他当心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主人用脚尖把一只爬着的小狗推送到他跟前。他猜疑地耸起了毛,但是主人告诉他一切都好。可利被抱在一个妇女的怀里,猜忌地看守着他,并且用一声咆哮警告他并不是一切都好。那小狗在他面前爬。他竖起耳朵,好奇地观察它。后来他们的鼻子相触了,他感觉小狗的温暖的小舌头碰到他的面颊。雪虎的舌头伸出来了,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会伸出来。于是他舔舔小狗的脸。

神们拍手欢呼,欢迎这一演出。他吃惊了,用迷惑的神情看看他们。随后他的衰弱表现出来了。他就躺下来,耳朵竖着,头歪着,看守着那小狗。别的小狗们向他爬过来,使可利大为反感;而他庄严地允许它们在他身上爬行和翻滚。最初,他在神们的赞许声中露出了一点儿他从前的那种忸怩和尴尬。当小狗们的滑稽戏和胡闹继续下去的时候,这也就消失了,而他就半闭着眼睛,露出容忍的神色躺在太阳光里打盹。
(全文完)
[1]拜伦所作悲剧Sardanapalus之主人翁,为亚述的末代国王,据考证即指Ashur-Banipal。拜伦根据古典神话说这国王在亡国时与爱妾自焚而死,现在通常指为荒淫奢侈的典型。此处应用是随便抓一个字眼来赌咒发誓的意思。
[2]司法界的猎狗,指侦探。
[3]开快车(railroaded),俚语,意谓以铁路运输的速度,草草了事,草率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