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忠献公琦行状
韩姓,出晋卿献子之后,国于韩。秦灭韩,子孙分散,以国为氏。案公所为家谱,推其先世功行爵里至于八世,有次序,曰:
远祖居深州,为博陆人。八代祖朏,为沂州司户参军;生洹,为登州录事参军。洹生全,为处士,老博陆。全生三子:曰乂宾,曰文操,曰存。乂宾生定辞、昌辞;文操生隐辞、晦辞、审辞;存生正辞。
乂宾仕为成德军节度判官、检校太子左庶子兼御史中丞,以唐光启二年终镇府立义坊之私第,以龙纪元年葬博野县蠡吾乡之北平原。其子昌辞,为鼓城[1]县令,以天复二年三月终于真定,以天复三年七月葬蠡吾;以晋天福二年祔夫人张氏改葬赵州赞皇城之北马村;是为高祖。
昌辞生一子璆,终广晋府永济县令,累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齐国公;夫人史氏,追封齐国夫人。始葬相州安阳县之丰安村,则公曾祖也。璆生公之皇祖构,仕本朝为太子中允、知康州,终于治所,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燕国公;夫人李氏,深人嶬之女、晋相崧之犹子,追封燕国夫人。
皇考国华,谏议大夫,卒建州,累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魏国公。为时劳臣,国史有传。庆历五年,葬安阳县新安村,尹洙师鲁志其墓。今富郑公为神道碑,载公事业甚详。夫人罗氏,谏议大夫延吉之女、邺王绍威之孙,追封魏国太夫人。公之所生母胡氏,蜀士人觉之女,追封秦国太夫人。
由五代祖以上,皆葬蠡吾;惟高祖葬赞皇。由曾祖以下,皆葬安阳。故公为相人。
公之八代祖以下遭乱,虽仕不显,而皆以儒学行义世其家。皇祖有功有德,用不极其器。一时有识,咸谓庆必在后。公生泉州。将生,秦国有异梦:晨有释子,状异服怪,不知其所从来,忽诣门曰:“是间有奇儿,毋失护视。”忽不见。
公既长,朴厚不浮,少嬉弄。视瞻步履,端正而中。甚敏所学,不用力而过人。性淳,一无邪曲。孝于其母、悌事诸兄,皆不教而能。
天圣五年,仁宗初临轩试进士。公二十岁,名在第二,授将作监丞,同判淄州。侍秦国之官。逾年,秦国亡,哀毁过礼。服除,迁太子中允,又改太常丞、集贤院,知左藏库,徙开封府推官,赐五品服。时高科多径去为显职,鲜肯勤吏事。公独视狱讼决曲直,终日坐府舍不倦。府君王博文固已奇之,曰:“志异常人,此大器也。”迁度支判官授太常博士。
景祐三年,求外补,得知舒州。留不行,以右司谏供职。劝上明得失、正朝廷纲纪、亲近忠直、放远邪佞。时灾异数见,宰相非其才,参政事者喜言谑,望轻无所补。或私名器,用之中书,事拥不决。公屡上疏,数中书不法事。疏寝不报,则乞出疏示中书、敕御史台集百官会议,决正是非。论既坚,卒罢执政四人者。又言:“赏罚,当从中书出。今数闻有内降,此章献明肃余弊也,不可不止。王曾、蔡齐、宋绶,当世名臣,宜大用。”上纳其说。
王沂公见公论事切直、有本末,喜谓公曰:“比年,台谏官多畏避,为自安计;不则,激发近名。如君,固不负所职。谏官宜若此。”沂公,天下正人。公得此,益自信。
未几,同议雅乐。知胡瑗、阮逸、邓保信黍尺锺律之法出私见,乖戾古制,奏罢之,仍用王朴旧乐。
公为谏官三年,排斥权幸,数称进名臣杜衍、范仲淹等。补时政之阙七十余疏,凡数百事,施用者十常七八。朝廷宠其尽言,累欲用公知制诰。人以谓公,公曰:“吾乃以言责取利耶?”议亦中寝。假右司郎中、昭文馆直学士充接伴使。发解开封府举人。与三司同定茶法。为契丹正旦国信使。还朝,同三司定夺[2]省国用。转起居舍人、知谏院。
宝元二年,擢知制诰、知审刑院。益利路岁饥,为体量安抚使,加三品服。蜀地号富饶,产金帛纨锦,中州岁仰给。有司乘便刻取,赋徭烦重,诸郡设市买院[3]收市上供物,不以其直。公为轻减,蠲除之。逐贪残不职吏,罢冗役七百六十人。为饘粥,济饥人一百九十余万。蜀人曰:“使者之来,更生我也!”
李元昊初叛,兵锋锐甚,中国久不知战,人心颇恐,士大夫多避西行。公使蜀,道潼、陕归。奏事便殿,上问西兵形势,公具以所闻对,上谓曰:“朕比忧乏人按边。卿其为朕往!”授陕西安抚使,趣上道。公勇,欲自效驰。至延安,则羌已解围去。士气沮伤,将吏往往移病求罢职。公辄选练材武,治战守器,慰安居人,收召豪杰与之计议。檄诸郡,守城郭如河北,始设烽燧以候虏。
先是,大将刘平战北,或诬其叛去,遂锢守平妻子,具狱河中府。公力辩白,释之。录战死者,赙恤赏赠,边臣皆劝。范雍守延州,朝廷以为不能,欲以赵振代。公奏曰:“振粗勇,可使搏战,非谋议守边材。愿留雍,以观后效。无已,则起范仲淹为可。臣为国家忧,非私仲淹也。若涉朋比,误陛下事,当族!”庆人陈叔度等陈边防策,既而补官东南。公奏曰:“忠义愤懑,为国献计。虽稍收用,乃置于僻左。实羁縻之。非所以开示诚意、来人才也。”又奏罢率马令,以宽民力。及裁处他利害甚悉,上益知可办大事。
康定元年五月,天子命夏公竦都护西师,开府于永兴军,而以公为枢密直学士、陕西经略安抚使、同管勾都总管司事。未几,遣学士晁宗悫、入内都知王守忠督出兵攻贼。公曰:“如诏意为便。不则,元昊聚兵出不意攻我,我仓卒赴敌,必败。”合府争曰:“承平久、不习战,羌寇暴起。今兵与将未训讲,其可深入客斗乎?愿谨关塞,以岁月平之。”公所论不得用,使持奏还。而元昊掠镇戎军,偏将刘继宗逆战,果不利。诏下切责,俾以进兵月日来上。众复守旧议。公曰:“军事虽可择便宜行之,然大计亦不当固拒。”乃划攻守二策,求中决。公驰驿奏阙下,上许用攻策。已而,执政以为难。公不得已,独上章曰:“元昊窃数州之地,精兵不出五六万,余皆妇女老弱举族而行。我四路之兵不为少,分戍数十城寨。彼聚而来,故常众;我散,故常寡。每遇,每不敌。是以元昊能数胜。今不究此失,乃待贼太过,以二十万重兵惴然坐守界濠,不敢与虏角[4]。臣实痛之!愿更命近臣观贼之隙。如不可不击,则愿不疑臣言。”奏虽不下,知兵者以公说为然。
公往来塞下,勤苦忘寝食,期有以报上。出按屯,至泾原,闻元昊乞和,公谕诸将曰:“无约而降者,谋也。宜益备,不可懈弛。”遽调兵瓦亭。兵未集,贼果钞山外。公指图授诸将曰:“山间狭隘可守,过此必有伏。或致师以怒我、为饵以诱我,皆无得辄出。待其归且惰也,邀击之。”而裨将任福、王仲保狃小胜,数违制度。公遣府吏耿传就诘责,不从。则又檄福曰:“违节度,有功亦斩!”任福犹进兵。遇伏,遂战死。嫉公者乞置公大罪。后大帅使收余兵,得檄福衣带间,封上之。安抚使王公尧臣亦以实奏。朝廷知罪在诸将,止左迁右司谏,以职知秦州。数月,还旧官,仍进礼部郎中兼秦陇凤翔阶成州路驻泊步军都总管兼经略安抚沿边招讨等使。公在秦,增广州城以保固东、西市[5]。招辑属户,益市诸羌马,讨杀生羌之钞边者,厉兵以待贼。讫公去,秦贼不敢窥秦塞为盗。
庆历二年,陕西四帅皆改观察使,公为秦州观察使。曰:“吾君忧边,臣子何可以择官?”独不辞。十月,迁谏议大夫,复为枢密直学士。十一月,充陕西四路沿边都总管经略安抚招讨等使,屯泾州。
初,京师所遣戍兵脆懦不习苦,贼常轻之,目曰“东军”。而土兵劲悍善战。公奏增土兵以抗贼,而稍减屯戍,内实京师。又以笼竿城据冲要,乞建为德顺军,以蔽萧关鸣沙之道。既任事久,岁补月完,甲械精坚,诸城皆有备,赏罚信于军中。将亦习战[6]斗、识形势,每出辄有功,勇气倍于初时。公方建请:“于鄜、庆、渭三州,各以土兵三万为一军,军虽别屯而耳目相通为一,视虏所不备,互出捣之,破其和市,屠其种落,困挠其国。因以招横山之人,度横山隳,则平夏兵素弱,必不能我支矣。下视兴、灵,穴中兎耳。”章既上,又与范公定谋益坚。而元昊黠贼,知不可敌,亦敛兵不敢辄近塞。公与范公,在兵间最久。两公名重一时,人心归之,乐为之用,朝廷倚以为重。故天下称为“韩范”。
仁宗知公久劳于外,遣使密谕旨曰:“卿孤立无人援荐,独朕知之。行召卿矣。”明年春,与范公同召拜枢密副使。公自请捍边,至五表,不听。既至与范公伸前议、同决策上前,期以兵覆元昊。会夏国送欵,公谋不果用。范公每恨龃龉功不就,故作《阅古堂诗》叙其事,传于世。
边事虽欲讲解,元昊犹上书邀朝廷,其轻者欲自建元、为父子、呼“兀卒”及令我使与陪臣为列。二府遽欲从之,公独谓不可许。数廷议,众尚不从,公持之愈坚,故晏丞相至变色而起。公守所见不易,卒杀其礼,如公言。
时仁宗以天下多事,急于求治,手诏宰相杜衍,曰:“朕用韩琦、范仲淹、富弼,皆中外人望。有可施行,宜以时上之。”又开天章阁,赐坐,咨访急务。公条九事,大略:备西北,选将帅,明按察,丰财利,抑侥幸,进有能,退不才,去冗食,慎入官。继又献七事。议稍用,而小人已侧目不安。二府或合班奏事,公必尽言。事虽属中书,公亦对上指陈其实,同列尤不悦。独仁宗识之,曰:“韩琦性直。”
苏舜钦坐会饮奏邸,言者欲因缘舜钦事以累一二执政,弹劾甚急。宦者操文符,捕人送狱。士人为之纷骇。公从容奏曰:“舜钦一醉饱之过,止可付有司治之。何至若是?陛下圣德,素仁厚,何尝为此耶?”上悔见于色。又,近臣奏王益柔为傲歌,乞诛。公因奏曰:“益柔少年狂语。何足深治?天下大事固不少。近臣同国休戚,置此不言而攻一王益柔,此其意有所在,不特为傲歌可见也。”上悟,稍宽之。
富郑公安抚河北,还至都门,命守郓。公奏曰:“朝廷闻北虏点兵,弼以忠义请行。事毕归奏,去京师咫尺,胸中筹策不得一陈于陛下之前,乃责补闲郡。四方不闻其罪,曾无一人为弼言者。臣窃为陛下惜之!”累上,不报。
前此陕西帅郑公戬以刘沪、董士廉城水洛,泾原守将尹洙、狄青谓非便,诏辍其役。会戬罢兼泾原路,二人犹城之。青欲斩以徇,不克。戬论救于朝,朝廷薄沪、士廉罪。公曰:“二人者,实违诏尔。可无罪?”列十事辨析。后士廉与二人者诣阙讼,而柄臣为之左右。又属公与当时有名大臣改更天下敝事,侥幸者惮之,故富公、杜公相继罢去,公亦恳求补外。除资政殿学士、知扬州。徙郓州,又知真定府兼都总管。四年间,连易三州。所至设条教、葺帑廪、治武库、劝农兴学。人人乐其恺悌,爱慕之如父母。
移知定州事兼都总管、本路安抚使。定州久用武将,治兵不知法度,至于骄不可使。明公镐引诸州兵平甘陵,独定兵邀赏赉、出怨语,几欲噪城下。公素闻其事,以为定兵不治将为乱。既至,即用兵律裁之。察其横军中尤不可教者,捽首斩军门外。士死,国赙赏其家,养其孤儿,使继衣廪。恩威既信,则仿古兵法,作方、圆、锐三阵,指授偏将,日月教习之。由是定兵精劲齐一,号为可用,冠河朔。京师发龙猛卒戍保州。在道,窃取人衣屦,或饮讫不与人直。至定,即留不遣,曰:“保州极塞,尝有叛者。岂可杂以骄兵戍之?”易素教者数百人以往。而所留卒,未逾月亦皆就律,不敢复犯法。一府裨佐,如狄青辈,熟闻公平日语,见其施为,后亦皆为名将。岁大歉,为法赈之,活饥人数百万。诏书褒美。邻城旁路刺取其政,以为法。视中山隐然为雄镇,声动虏中。加资政殿大学士、礼部侍郎,又加观文殿大学士,俾公再任。
皇祐五[7]年,授[8]武康军节度使、知并州兼河东经略安抚使。入境,罢前帅所兴不急之役,奏逐怙势不法宦者廖浩然。契丹吞蚀边地,公遣将苏安静抵境上,召酋豪,与语曰:“尔移文尝借天池庙,则皆我地。何可得坏国信义,侵淫诋谰?我,边臣也。为天子守此土,势必与尔辩!”契丹理屈,遂归我冷泉村。代州阳武寨,旧用黄嵬山麓为界,戎人侵不已。公又遣安静堑地,立石限之。自此不敢耕山上。后公为枢密使,使人萧沪、吴湛来,以辞受馆伴使张昪曰:“南北地界多相冒,如黄嵬山则可。今已置不辩,愿后谨封略。”昪欲勿受,公曰:“彼辞服矣。受之勿失。异时或有地界为争端,此得以为据。”昪受之。
祖宗朝,潘美为帅,避寇钞为己累,令民内徙,空塞下不耕,号禁地。而忻、代州,宁化、火山军废田甚广。欧阳公修尝奏乞耕之,为并帅沮挠,久不行。公至,遣人行视,曰:“此皆我腴田、民居,若旧迹犹存。今不耕,适留以资虏。后且皆为虏人有之矣。”遂奏募弓箭手居之。得户四千,垦地九千六百顷。属城岁发防秋兵至河外,人病远饷。公曰:“寇来可前知,奚防秋为?”罢不复遣。
河东俗杂羌夷,用火葬。公为买田,封表刻石,著令使得葬于其中。人遂以焚尸为耻。属疾,上旄节,乞守便郡。命以节度使知相州。民遮留不得去,至发桥堑道,行六七驿,知不可留,乃还。
守相逾年,疾既愈,召为工部尚书、三司使。上道,除枢密使。公以皇朝百余年,祖宗以征伐平定中国,外临制四夷,机事归枢密府,文书藏于吏舍,朽蠹散亡为可惜。奏择吏整比纪次之,多得三圣亲笔,见其神断及四方兵要根本,为六百八十卷。
则制禄令[9]、驿令,使有成法。三司吏不得复弄文移为稽,故赇赂自绝,迄今以为便。请稍出内帑钱,籴粟数百万实边备。建遣郝质、王庆民度藏才三族故地,命郭霭复城为丰州,与麟府相为羽翼,瞰契丹、夏国相通之道。
嘉祐三年,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中书习旧弊,每事必用例。五房史操例在手,顾金钱,惟意所去取。所欲与白,举用之;所不欲行,或匿例不见[10]。公令删取五房例及刑房断例,除其冗谬不可用者,为纲目类次之,封縢谨掌。每用例,必自阅。自是人始知赏罚可否在宰相,五房史不得高下于其间。
又编《中书机密》。知枢密院[11],举督天下吏职,严京师[12],司察不职者。及贵臣挟持放纵,有罪无所贷,以惩废弛之风,阴消宦者权。又议试补宗室外官,兴学校,变科举,别考五路贡士。虽不行,其后颇如其说。
公自为宰相,即与当时诸公同力一德,谋议制作,完备天下。士所汲引,多正直有名,或忠厚可镇风俗。列侍从,备台谏,以公议用之。士莫自知出何人门下。嘉祐四年,下祫享[13]赦,事多便民者。诸路举学行尤异,敦遣诣京师,馆于太学,试舍人院,差使受官。立柴氏后为崇义公,法《春秋》存亡继绝[14]之义。择才臣诣四方,宽恤民力。籍户绝田租为广惠仓,以广赈恤。募耕唐、邓废田,劝课农作。摹方书、赋药物,以救疾病。守令治最者,久其任,以率吏课。载定令敕,以省疑谳。弛茶禁,以便东南之人,愚民得无陷大罪。议者以谓近于三代之仁义。多公所论议、施行。
六年八月,进拜刑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时朝廷闲暇,内外丰乐,百官有司,各得其职。四民不失业,幼弱遂老疾养。外夷宾服,天下称太平矣。
仁宗春秋高,继嗣未立,天下以为忧。虽或有言者,而大臣莫敢为议首,公数乘间伏[15]奏,乞选立皇子。他日,复进曰:“国继嗣,天下社稷根本,天下元元之命系于此。今不早定,日复一日,愚臣窃为寒心。陛下置天下之民于仁寿安乐四十一年矣,惟万世之业何可不虑?臣备位冢宰,思所以报陛下。为无穷计,宜莫先此。”上顾曰:“后宫一二欲就馆,卿其无亟。”后诞育,皆皇女。一日,挟《孔光传》,进对曰:“汉成帝立二十五年,无继嗣,已议立帝弟之子定陶王为皇太子。成帝中材常主,犹能之。以陛下之圣,何难于此哉?太祖为天下长虑,福流至今。况宗子入继,则陛下真有子矣。盛德大庆,传之万古,孰有逾陛下者?惟陛下以太祖心为心,则无不可矣。”仁宗感悟,始以英宗判宗正寺。英宗力辞,宦官、宫妾势未便,中外皆为危之。公复启曰:“陛下属之以大任,而不肯当。盖其沉远详重,识虑有以过人,非有他也。事犹豫不决,招谗慝生变。故且名未正,则尚得以辞。名体一定,父子之分明,则浮议亦不得复摇矣。”仁宗欣纳,曰:“如此,则宜乘明堂大礼前,亟立为皇子。”乃召枢密大臣,谕其事。大臣或愕曰:“此大事。无遽!”上顾曰:“朕意决矣。”曰[16]:“诚如此,臣敢为天下贺!”又召学士为诏书,学士亦请对,然后进稿。英宗既为皇太子,尚坚卧。公又奏曰:“今既为陛下子,何所间哉?愿令宫人就谕旨及本宫族属敦劝。”上如其请,先帝始就庆宁宫。
会仁宗弃天下,平旦入,预主大计。英宗即皇帝位,宫门徐开,追百官班宣遗制。卫士坐甲,诸司幕庑下治丧,人情肃然。日至巳、午,市肆犹有未知者。公性厚重,未尝名其功。其门人亲客或燕坐,从容语及立皇子定策事,必正色曰:“此仁宗神德圣断为天下计,皇太后母道内助之力。朝廷有定议久矣,臣子何预焉?”故一二大事,天下莫知其详。充仁宗皇帝山陵使,述仁宗遗意,省浮费,人不劳而办。使还,累辞位,不许。
英宗初即位,感疾。公日至寝门,执丹剂跪进。君臣相知。凡公所进,纳而不拒。既退,则立帘下。以至诚大义,上慰慈寿宫,镇压憸谗,委安内外。英宗疾已平,遂请日视朝前后殿。整素仗,行幸祈雨、幸宗室丧,以释众疑。民望见车驾出,咸感涕相贺曰:“吾君貌类祖宗。真圣主也!”慈寿宫闻之喜,即下手诏辞预政。提举修《仁宗实录》,仍进右仆射、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恳免,凡六七上章,不得请乃已。又差兼枢密院事,公复上还相事。英宗手诏曰:“卿有大德于朕,有大功于时。一旦无名谢事而去,岂不骇天下之耳目、而重朕之过乎?其辅朕,使无忝先帝之命,则卿之终惠也。”公顿首奉诏。为南郊大礼使。祠事毕,恩封魏国公。公辞兼枢密院,朝廷从之。
濮安懿王以英宗践祚,例当改封。英宗尤详慎,不欲遽。既逾大祥,始诏两制议其礼。两制谓当封大国,称皇伯。中书疑所生称皇伯无经据,又封爵须下诰名之,则未得其中。事下三省再议,英宗复诏罢之,而台谏官攻中书不已。尤指切欧阳公,至相率纳告身。游说者煽助之。凡论议是中书者,目为邪佞。其势可畏,诸公莫不避匿自解。公独谓人曰:“此中书事,皆共议。何可独罪欧阳公?”士大夫叹其平直忠谅,不肯推谤以与人。而英宗所生,讫今为濮王、为仙游县君。识者皆疑其非礼意。
公素知陕西苦屯戍,馈饷颇艰,当得民兵以为助,因乞藉民为义勇。二府难其事,谏官亦争之,曰:“关辅民将惊骇亡去。愿以一身救二十万人死!”二府以白上。上曰:“河北有义勇乎?”曰:“有。”“河东有义勇乎?”曰:“有。”“然则,陕西奚为不可耶?”论遂决。至今关辅为便,人皆服上之言简而尽,而亦多公之守也。
夏贼寇大顺城。公言宜留岁赐,遣使诘其罪。大臣自文丞相,悉以为不然。左右或举宝元、康定之丧帅,以动上意。公曰:“军事须料彼此。今日御戎之备,大过昔时。且谅祚狂童,国人不附,其势何敢望元昊?诘之,必服。”大臣或私相语曰:“渠谓料敌,且观渠所料。”公卒建议遣何次公往诘谅祚。逾月,而次公还,以谅祚表闻。属英宗已卧疾,二府起居毕,公扣御榻,曰:“谅祚表云何?”英宗力疾顾曰:“一如所料。”及渐革,公亲奉手札,授内侍高居简,命学士草制书,立今上为皇太子,别置东宫官属。上即位柩前,以为英宗山陵使,加守司空兼侍中。
王陶由东宫官入御史府,为中丞。意有所觖望,奏弹宰相不押常朝班。公以宰相日奏事垂拱,退诣文德殿押常朝班,或已过辰正,则御史台放班。行之已数十年,为故事。陶愤不胜,乃诬诋语涉不逊。谏官阴为协比。上察其奸,罢陶言职。公亦遽乞补郡。乃遣内侍张茂则赐手诏,慰谕起之。
永厚复土,还朝,又以疾辞位。除镇安武胜等节度使、司徒兼侍中、判相州,赐第京师。擢其子忠彦为秘阁校理,迁其三子官。公谓领两镇,近世所无有,力辞不拜。改淮南节度使,虚上相之位以待。会种谔以兵取绥州,纳降人嵬名山族帐数万人,谅祚将以兵报,西边皆警。公往经略,授陕西安抚使、判永兴军。方行,夏人诱保安军守将杨定杀之,以复怨。既趋关中,知羌中苦饥,又负罪,势可以困。奏绝其岁赐,选将厉兵,具餴糗器用,移师西指,为出讨计。而谅祚死,秉常告哀谢罪,械送杀杨定者李崇贵、韩道喜以自赎。
时议多欲弃绥州,朝廷已屡促废。公曰:“绥州要害,出贼胁下。已得之,何可废也?宜增筑,畀属户大酋折继世、降羌嵬名山守之。后虽不取,足以易地。”未见听,则使府佐刘航驿奏。后果用易塞门、安远故寨,不合,卒留为绥德城。险固可守,虏人常恨失之。
狂人尉仓等谋为乱,以术禽取戮之。不脱一人,宽其诖误。又城喷洙保,据筚篥川,赴甘谷寨,拓秦川之塞,招引弓箭手居之。便宜修泾原叶燮会,为熙宁棚。画图付将吏,教以方略,张声援,屯兵扼贼路。毕役,虏不敢犯。皆夺其地利,包属羌于其中,以固藩卫。武事有序,则欲先收横山,渐取河南地。遂为大字檄,陈向背祸福,榜塞下,誊入虏中,招横山之众。而或者恐其有功,力沮坏之。乞退守乡郡,复判相州。
其年,河决,地大震。比冬,震未止,民多饥馑流亡。上遣贵近喻意,仍赐手诏,以为河北安抚使、判大名府。又以手札敕中书叶济所画,无或格留。公布宣朝廷恩意,给券赈米。本业之徙者,半道而复。时方推行常平法,公言:“朝廷下令,以百姓不足而兼并之家乘其急以邀倍息,故贷予以赈其阙。有合于先王散惠兴利之法。今郡县欲收子钱,异令意。”遂与条例司章交上。乞守徐州,不许。初,法下,公曰:“某,老臣也。义不敢默。”及不听,晓官属亟奉行,曰:“某,一郡守也。其敢不如令?”上留意河北事,诏问八条,公悉所见以对。
熙宁四年二月,改永兴军节度使、京兆尹,再任。辞,乃仍旧官。六年,复请相。既至之二年,告老至三四,甚恳。每奏至,上必遣使宣谕。契丹遣使言沿边地界,诏问策画。公慨然曰:“君父遇我甚厚。有韫不言,是不忠也。生平于常人犹不敢不尽,况吾君乎?姑尽此心,以报吾君。事吾君之心尽,则所以报先帝也。吾宁以言得罪,犹愈于老疾濒死之年以不言负天下责!”遂条上数千言。既又力谢事,上加恩慰抚。八年,复改永兴军节度使、行京兆尹。不从其所请,而公已疾革矣。六月二十三日,大星堕于州园昼锦堂侧,枥马皆跃。郡中惊相语,家人不敢以告。公素明性理,虽笃,安卧不乱,以其月二十四日终于州治之正寝。
公器量过人,性浑厚,不为畦畛[17]峭壁巉堑。功盖天下、位冠人臣,不见其喜;任莫大之责、蹈不测之祸,身危于累卵,不见其忧。怡然有常[18],未尝为事物迁动。平生无伪饰。其语言、其行事,进立于朝,与士大夫语,退息于室,与家人言,一出于诚。门[19]人或从公数十年,记公言行,相与反复考究,表里皆合,无一不相应。其所措置规模,宏大高远。外视如甚略,已而详观其中[20],则细故微物,莫不各有区处,故有志必成。
当其为学士帅边,年未三十,天下已称为韩公而不名。及典枢密,名益重。山东大儒石介尝为《庆历圣德诗》,谓“可属大事,重厚如勃”。世不以其言为过。后屡当大事、系安危,而有言于上,无不信者,由公素望,信于人主,著于天下也。平居与人接,礼下之,问劳慰存,气语和易,容人过失,不以为已忤,小大无所较计。及朝廷事,则守其所当争,极于义理而后止,毅然不夺。喜用有名之士。或不识其面,既用之,其人亦不自知所进荐也。不私所亲以官。而怨家仇人,其才果可用,必用之。守扬州日,转运使李参沮州事。在陕西,尝救有罪将李纬宽之。而纬子师中不知,犹讼于朝。孙沔为御史,以西事诋公甚力。及为宰相,悉置不报,显进之。三人者,皆愧悔、深自恨。
重恩义,好乐士大夫,奖与后进。赒人之急,视用财物如瓦砾糠粺,不以恩其意。既乏[21],则捐己服用玩好,或脱取家人簪珥与之。士归趋之无远近。公不厌疏戚。与[22]交旧之孙子,寒窭无所托以为生者,常十数家。少善尹师鲁。师鲁亡,割俸俾其家,为直其冤于朝,仍奏录其子。合宗族百口,衣食均等无所异。嫁孤女十余人,养育诸侄,比于己子。所得恩例,先及旁族。逮其终,子有褐衣未命者。追孝祖考,恨不及养奉,茔域甚厚。自五世祖冢,皆访得之,买田其旁,植梧槚,召人守视之。贵显五十年,身为将相,累更大赐予。及其殁也,卒无羡钱,室无奇玩。赖天子赐金帛、官出葬资,丧事得以无乏。
姿貌英特,美须髯,骨骼清耸,眉目森秀。图绘传天下,人以谓如高山大岳,望之气象雄杰而包育[23]细微,蓄泄[24]雷雨,藏匿宝怪,盖自然也。每朝服冠盖而出,民老幼倚舂弛担,辄夹路观,伫立咨嗟。平时家居,虽祁寒、盛暑、倦剧,对僮使亦摄衣危坐,无怠容。遇事遽卒而意不乱,冗剧而才有余。万兵侍帐,百吏绕前,处之安静裕如也。已而剖决,皆就条理。勤于吏职,簿书文檄,检察研核,莫不躬亲。左右或曰:“公位重、年耆艾,功名如此。朝廷赐守乡郡以养安,幸无亲小事。”公曰:“已惮劳烦,吏民当有受弊者。且俸禄日万钱,不事事,吾何安哉?”公尤知命。每诫其子,曰:“穷达祸福,固有定分。枉道以求之,徒丧所志。慎守勿为也。余以孤忠,自信未尝有因缘凭借,而每遭人主为知已。今忝三公,所恃者公道与神明而已矣。焉可诬哉?”其自守如此。
所亲重范文正公、今富郑公最笃。及论事于上前,系国家利害,各正色辨折,不相借假,退不失其欢。公既解相印,今仆射王丞相素负天下重名,少许可。尝遗公书,谓过周勃、霍光、姚崇、宋璟。又曰:“为古人所未尝任、大臣所不敢。”天下以为名言。欧阳文忠公亦曰:“进退之际,从容有余,德业两全,谤谗自止。过周公远矣。”当时,所降制书亦多以伊、周、裴度拟公焉。
所历诸大镇,皆有遗爱,人皆画像事之。独魏人于生祠为塑像,岁时瞻奠,比狄梁公。戎狄尤畏公名。凡使契丹及来使者,必问韩侍中安否,今何在。其子忠彦使幕北,虏主问左右:“孰尝屡使南朝、识韩侍中?观忠彦貌,类父否?”或对曰:“颇类。”乃即燕坐,命画工图之而去。馆伴杨兴宗遽以此告忠彦。北门为聘使道,旧与京尹书,皆押字不名。及公留守,则名于书。其副使成禹锡仍喻来介曰:“以侍中在此,故特名。”及公去魏后,留守引前比,欲得其名。数强之,卒不可。每南来,涉临清[25]界,即诫其下曰:“此韩侍中境,无多须索也。”
天姿简俭,于图画、博奕,凡声伎之娱,无所嗜独,喜观书史,昼夜不倦。记览博洽,所为文章,明白、简重、有气。如仁宗、英宗哀册文,诸应制及辩论、碑志,天下传爱之。余暇学翰墨,得颜鲁公楷法。家聚书万余卷,悉经签题点勘,列屋贮之,目曰“万籍堂”。所著《安阳籍类》五十卷、《二府忠议》五卷、《谏垣存稿》三卷、《陕西奏议》二十卷,手编《家传集》六十卷,藏于家。余未及纪次,残稿尚多。
夫人崔氏,工部侍郎立之女。先公而亡,累封魏国夫人。六男:长忠彦,秘书丞、秘阁校理;次端彦,大理寺丞;次良彦,秘书省校书郎,早卒;次纯彦、粹彦,并大理评事;次喜彦,幼未仕。女子五人:长适大理寺丞王景修,三人不育,次在室。孙六人:曰治,大理评事;曰戢,太常寺太祝;曰澡,曰洽,曰浩,曰诚,并幼。
礼官李清臣曰:清臣少亲魏国韩公,颇闻其终始、大略、行事如前。公之讣至也,天子即日下诏,以公配享英宗庙庭。又命清臣持中牟器币驰驿祭,及使者赙金帛、贵臣往还护葬事,相错道中。道路皆叹息感恸。祭事毕,清臣又以私礼哭其堂,入吊其孤,则北方父老,亦有远千里来哭庭下者。及还朝,士大夫相问讯,亦莫不嗟惨见于色。暨趋太常,太常僚吏皆曰:“七月日癸酉,上为公素服哭苑中,举音过常数,左右皆助恻惨。”恩章追悼如此!清臣又尝窃读其家所被诰,乃真赠尚书令,不为兼官,以赠于人臣,贵莫比此,独自韩公始。虽太宗褒赠赵韩王普,亦不能过也。退而思曰:上仁圣,顾念耆老,恩礼至矣。然非公,其孰宜之?公尝为宰相十年,仁宗待遇冠群臣。委之以政,而天下不见其有所专也。天下莫不遂其生,鼔舞歌颂一德,而不知其功出宰相也。及履艰危,定策奉诏之臣,立皇子、皇太子者各一,受遗诏立天子者再。尊宗庙,强社稷,功及生人,而进退从容,不见有颜色之异也。当其可忧,人莫不忧。朝廷以公为安危,人情视公为去就。公于是时,一却足,大事倾动矣。公屹然山立,决大疑,解大忧,至天下卒无事。今天子纂绍皇统,以文武仁孝惠养天下,日问安进膳,两宫康乐。虽祖宗贶施、天地降福,圣德集于上躬,然考其功绪基源,则定策之臣功为大,故曰恩礼,于公为宜。
清臣所摭皆实,敢以告史氏,以上尚书省,移于太常。谨状。
熙宁八年八月某日,宣德郎、守太常寺、充集贤校理、同知太常礼院李清臣状。
《名臣碑传琬琰之集》(中)卷四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鼓城:原文误作“坡城”。今据《河南集》卷一六《故太中大夫、右谏议大夫、上柱国、南阳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赐紫金鱼袋赠太傅韩公(国华)墓志铭公》改正。
[2]定夺:此二字原文脱漏。今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二三补出。
[3]市买院:原文误作“而买院”。今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三改正。
[4]角:原文误作“确”。今据《宋名臣言行录》(后集)卷一改正。
[5]东、西市:原文误作“东、西京”。今据《宋名臣言行录》(后集)卷一改正。
[6]战:原文脱漏。此据《宋名臣言行录》(后集)卷一补出。
[7]五:原文缺。此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七四补。
[8]授:原文误作“受”。据理改之。
[9]则制禄令:此句前当有缺文。《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四记载:嘉祐元年九月甲辰,“诏三司置司编禄令,以知制诰吴奎、右司谏马遵、殿中侍御史吕景初为编定官。初,枢密使韩琦言:‘内外文武官俸入添支,并将校请受,虽有品式,每遇迁徙,须申有司检勘中覆,至有待报岁时不下者,故请命近臣,就三司编定之’”。《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七记载:嘉祐三年三月丙申,“诏三司编天下驿券则例,从枢密使韩琦之请也”。可以此为参考,略推缺文之意。
[10]顾金钱……或匿例不见:此句原文作“顾金钱惟意所出去取所欲与一日举用之所不决欲行或匿例不见”,错误甚多。今据《宋名臣言行录》(后集)卷一改正。
[11]知枢密院:此句前当有缺文。
[12]严京师:此后有缺文。
[13]祫享:原文误作“吁享”。此据《宋名臣言行录》(后集)卷一改正。
[14]存亡继绝:原文误为“存亡国继绝”。其“国”乃衍字。今据《宋名臣言行录》(后集)卷一删去。
[15]伏:原文脱漏。此据《宋名臣言行录》(后集)卷一补出。
[16]曰:原文脱漏。此据《宋名臣言行录》(后集)卷一补出。
[17]畦畛:原文误作“田畛”。今据《仕学规范》卷八改正。
[18]有常:原文脱漏此二字。今据《仕学规范》卷八补出。
[19]门:原文脱漏。今据《仕学规范》卷八补出。
[20]其中:原文误作“之中”。今据《仕学规范》卷八改正。
[21]乏:原文误作“立”。今据《自警编》卷四改正。
[22]与:原文误作“及”。今据《自警编》卷四改正。
[23]包育:原文作“包蓄”。今据《橘山四六》卷二改正。
[24]蓄泄:原文为“普施”,不及“蓄泄”妥贴。今据《橘山四六》卷二改正。
[25]临清:原文误作“临青”。今据《宋名臣言行录》(后集)卷一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