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这个问题,能做出的第一个诚实回答是:不错,有时候艺术确是一件骗人的装饰品。在艺术家乘坐的战船的艉楼上,几乎随时随地都能听到歌功颂德的赞歌,这我们大家都已晓得了,但那些劳工们呢,正在船舱里精疲力竭地摇着橹,在马戏场的雅座上,听到的是上流社会高雅的谈吐,而斗兽场上听到的是狮子口中咀嚼人骨的声音。对这种艺术,很难提出什么反驳的意见,它在历史上曾取得过极大的成功。但世事却发生了一些变化,特别是在这个地球上,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和受难者的人数在大量地增加。在众多的苦难面前,这种艺术如果它依然愿做一个装饰品的话,在今天,它就必须骗人。
但它究竟要表达的是什么呢?如果它想适应我们这个社会的要求。它就必须改弦易辙,如果它盲目地排斥这个社会的要求,如果艺术家决心把自己局限在象牙塔里,那这种艺术要表达的也只能是拒绝参与。于是,我们将只能有两种人,一种是帮闲者,一种是古文研究者,这两种人则构成了一种与活生生的现实完全割离的艺术。差不多一个世纪以来,我们生活在一个并非金钱至上的社会里(金钱或财宝能引起人们的物欲),但却生活在一个具有抽象金钱象征的社会里。商品社会,可以认为是这样一种社会,即在这个社会里,一切东西都为符号服务,从而也便没有了那种东西。比如一个统治集团衡量它的财富时,不再以它占有多少土地和拥有多少金条为依据,而是以一种数字为依据,以这个数字可以换取其他多少数字为依据。一个建立在符号上的社会,就其本质讲,乃是一个人为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物质的真相被掩盖了。于是对这个社会选择了一种形式上的伦理准则做它的宗教信仰也就不足为怪了,它甚至把自由平等等口号写在它监狱的大墙上和教堂里。亵渎了这些字眼是要受到惩罚的,然而今天受到歪曲最严重的,乃是自由的含义。明智者(我一向认为智慧有两种,一种是聪明的智慧,一种是愚蠢的智慧)认为这种被歪曲的自由含义乃是今天人类进步道路上的障碍。然而一本正经的愚蠢,也同样可以大声讲话,因为在一百年来,商品社会已然把这种自由变成了单方面的、排他的手段,与其说把它看成一种权利,毋宁说把它当成了一种义务,而且毫无忌惮地以自由为借口实施高压政策。因此,这种社会不要求把艺术作为解放人类的一种工具,而要求它成为一种没有什么意义的社会活动和简单的消遣手段,因此我们还会感到吃惊吗?资产阶级的欧洲的艺术制造商们(我还没有说艺术家们),在1900年以前和以后那段时期,就采取了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因为一负责任,他们便觉得可能会同那个社会实行一种筋疲力尽的决裂(真正同那个社会决裂的有兰波、尼茨什[4]和斯特兰贝格[5],大家也知道他们付出了多大代价)。为艺术而艺术的理论便在那个时期形成,这只不过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翻版罢了。为艺术而艺术,艺术的自身的生命力,最后,这些作品在敏锐性或当代的抽象性方面同托尔斯泰或莫里哀的作品之间的不同,就如同在一片看不见的麦田上走路和在长满庄稼的田地里走路一样,那感觉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