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六三二年,我生在约克市一个上流社会的家庭。我们不是本地人。父亲是德国不来梅市人,他移居英国后,先住在赫尔市,经商发家后就收了生意,最后搬到约克市定居,并在那儿娶了我母亲。母亲娘家姓鲁滨逊,是当地的一家名门望族,因而给我取名叫鲁滨逊·克罗伊茨内。由于英国人一读“克罗伊茨内”这个德国姓,发音就走样,结果大家就叫我们“克罗索”,以致连我们自己也这么叫、这么写了。所以,我的朋友们都叫我克罗索。
我有两个哥哥。大哥是驻佛兰德的英国步兵团中校,著名的洛克哈特上校曾带领过这支部队。大哥是在敦刻尔克附近与西班牙人作战时阵亡的。至于二哥的下落,我至今一无所知,就像我父母对我后来的境况也全然不知一样。
我是家里的小儿子,父母亲没让我学谋生的手艺,因此从小只是喜欢胡思乱想,一心想出洋远游。当时,我父亲年事已高,但他还是让我受了相当不错的教育。他曾送我去寄宿学校就读,还让我上免费学校接受乡村义务教育,一心一意想要我将来学法律。但我对一切都没有兴趣,只是想航海。
我完全不顾父愿,甚至违抗父命,也全然不听母亲的恳求和朋友们的劝阻。我的这种天性,似乎注定了我未来不幸的命运。
我父亲头脑聪明,为人慎重。他预见到我的意图必然会给我带来不幸,就时常严肃地开导我,并给了我不少有益的忠告。
他态度诚挚、充满慈爱地劝我不要耍孩子脾气,不要急于自讨苦吃。他还对我说,他当然会永远为我祈祷,但我如果执意采取这种愚蠢的行动,那么,他敢说,上帝一定不会保佑我。当我将来呼援无门时,我会后悔自己没有听从他的忠告。
事后想起来,我父亲最后这几句话,成了我后来遭遇的预言。当然我相信我父亲自己当时未必意识到有这种先见之明。我注意到,当我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老泪纵横,尤其是他讲到我大哥陈尸战场,讲到我将来呼援无门而后悔时,更是悲不自胜,不得不中断了他的谈话。最后,他对我说,他忧心如焚,话也说不下去了。
我为这次谈话深受感动。真的,谁听了这样的话会无动于衷呢?我决心不再想出洋的事了,而是听从父亲的意愿,安心留在家里。可是,天哪!只过了几天,我就把自己的决心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简单地说,为了不让我父亲再纠缠我,在那次谈话后的好几个星期里,我一直远远躲开他。但是,我并不仓促行事,不像以前那样头脑发热时想干就干,而是等我母亲心情较好的时候去找了她。我对她说,我一心想到外面去见见世面,除此之外我什么事也不想干。父亲最好答应我,免得逼我私自出走。我说,我已经十八岁了,无论去当学徒,或是去做律师的助手都太晚了。而且,我绝对相信,即使自己去当学徒或做助手,也必定不等满师就会从师傅那儿逃出来去航海了。如果她能去父亲那儿为我说情,让他答应我乘船出洋一次,如果我回家后觉得自己并不喜欢航海,那我就会加倍努力弥补我所浪费的时间。
我母亲听了我的话就大发脾气。她对我说,她知道去对父亲说这种事毫无用处。父亲非常清楚这事对我的利害关系,决不会答应我去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她要我相信,无论是母亲,还是父亲,都不会同意我出洋远航,所以我如果自取灭亡,与她也无关,免得我以后说,当时我父亲是不同意的,但我母亲却同意了。
尽管我母亲当面拒绝了我的请求,表示不愿意向父亲转达我的话,但事后我听说,她还是把我们的谈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亲。父亲听了深为忧虑,他对母亲叹息说,这孩子要是能留在家里,也许会很幸福的;但如果他要到海外去,就会成为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因此,说什么他也不能同意我出去。
事过了一年光景,我终于离家出走了,而在这一年里,尽管家里人多次建议我去干点正事,但我就是顽固不化,一概不听,反而老是与父母亲纠缠,要他们不要那样反对自己孩子的心愿。有一天,我偶然来到赫尔市。当时,我还没有私自出走的念头。但在那里,我碰到了一个朋友。他说他将乘他父亲的船去伦敦,并怂恿我与他们一起去。他用水手们常用的诱人航海的办法对我说,我不必付船费。这时,我既不同父母商量,也不给他们捎个话,我想我走了以后他们迟早会听到消息的。同时,我既不向上帝祈祷,也没有要父亲为我祝福,甚至都不考虑当时的情况和将来的后果,就登上了一艘开往伦敦的船。时间是一六五一年九月一日。谁知道这是一个恶时辰啊!我相信,没有一个外出冒险的年轻人会像我这样一出门就倒霉,一倒霉就这么久久难以摆脱。我们的船一驶出恒比尔河就刮起了大风,风助浪势,煞是吓人。因为我第一次出海,人感到难过得要命,心里又怕得要死。这时,我开始对我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了。
这时,我父母的忠告、父亲的眼泪和母亲的祈求,都涌进了我的脑海。我良心终究尚未丧尽,不禁谴责起自己来:我不应该不听别人的忠告,背弃对上帝和父亲的天职。
这时风暴越刮越猛,海面汹涌澎湃,波浪滔天。我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情景。但比起我后来多次见到过的咆哮的大海,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就是与我过几天后见到的情景,也不能相比。可是,在当时,对我这个初次航海的年轻人来说,足以令我胆战心惊了,因为我对航海的事一无所知。在这种惶恐不安的心情下,我一次又一次地发誓,下了无数次决心,说如果上帝在这次航行中留我一命,只要让我双脚一踏上陆地,我就马上回到我父亲身边,今生今世再也不乘船出海了。我将听从父亲的劝告,再也不自寻烦恼了。同时,我也醒悟到,我父亲关于中间阶层生活的看法,确实句句在理。我决心,我要像一个真正回头的浪子,回到家里,回到我父亲的身边。
这些明智而清醒的思想,在暴风雨肆虐期间,乃至停止后的短时间内,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到了第二天,暴风雨过去了,海面平静多了,我对海上生活开始有点习惯了。但我整天仍是愁眉苦脸的,再加上有些晕船,更是打不起精神来。到了傍晚,天气完全晴了,风也完全停了,继之而来的是一个美丽可爱的黄昏。当晚和第二天清晨天气晴朗,落日和日出显得异常清丽。此时,阳光照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令人心旷神怡。那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美景。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所以第二天也不再晕船了,精神也为之一爽。望着前天还奔腾咆哮的大海,一下子竟这么平静柔和,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那位引诱我上船的朋友唯恐我真的下定决心不再航海,就过来看我。“喂,鲍勃,”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现在觉得怎样?我说,那天晚上吹起一点微风,一定把你吓坏了吧?”“你说那是一点微风?”我说,“那是一场可怕的风暴啊!”“风暴?你这傻瓜,”他回答说,“你把那也叫风暴?那算得了什么!只要船稳固,海面宽阔,像这样的一点风我们根本不放在眼里。当然,你初次出海,也难怪你,鲍勃。来吧,我们弄碗甜酒喝喝,把那些事统统忘掉吧!你看,天气多好啊!”我不想详细叙述这段伤心事。
出海第六天,我们到达雅茅斯锚地。在大风暴之后,我们的船没有走多少路,因为尽管天气晴朗,但却一直刮着逆风,因此,我们不得不在这海中停泊处抛锚。逆风吹了七八天,风是从西南方向吹来的。在此期间,许多从纽卡斯尔来的船只也都到这一开放锚地停泊,因为这儿是海上来往必经的港口,船只都在这儿等候顺风,驶入耶尔河。
到第八天早晨,风势骤然增大。于是全体船员都动员起来,一起动手落下了中帆,并把船上的一切物件都安顿好,使船能顶住狂风,安然停泊。到了中午,大海卷起了狂澜。我们的船头好几次钻入水中,打进了很多水。有一两次,我们以为脱了船锚,因此,船长下令放下备用大锚。这样,我们在船头下了两个锚,并把锚索放到最长的限度。
这时,风暴来势大得可怕,我看到,连水手们的脸上也显出惊恐的神色。在最初的一阵纷乱中,我不知所措,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的船舱里——我的舱房在船头,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最初,我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忏悔,而是变得麻木不仁了。我原以为死亡的痛苦已经过去,这次的风暴与上次一样也会过去。我走出自己的舱房向外一看,只见满目凄凉;这种惨景我以前从未见过:海上巨浪滔天,每隔三四分钟就向我们扑来。再向四面一望,境况更是悲惨。我们发现,原来停泊在我们附近的两艘船,因为载货重,已经把船侧的桅杆都砍掉了。突然,我们船上的人惊呼起来。原来停在我们前面约一海里远的一艘船已沉没了。另外两艘船被狂风吹得脱了锚,只得冒险离开锚地驶向大海,连船上的桅杆也一根不剩了。小船的境况要算最好了,因为在海上小船容易行驶。但也有两三只小船被风刮得从我们船旁飞驰而过,船上只剩下角帆而向外海飘去。
谁都可以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因为我只是一个初次航海的小青年,不久前那次小风浪已把我吓得半死,更何况这次真的遇上了大风暴。但当时的情景还不算是最糟的呢!更糟的是风暴越刮越猛,就连水手们自己也都承认,他们平生从未遇到过这么厉害的大风暴。我们的船虽然坚固,但因载货太重,吃水很深,一直在水中剧烈地摇摆颠簸。只听见水手们不时地喊叫着船要沉了。那些到船舱底下去检查的人中间,忽然有一个人跑上来喊道:船底漏水了。接着又有一个水手跑上来说,底舱里已有四英尺深的水了。于是全船的人都被叫去抽水。
这种时候,人人都只顾自己的生命,哪里还会有人来管我死活,也没有人会看一下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另一个人立刻上来接替我抽水。他上来时把我一脚踢到一边,由我躺在那里。他一定以为我已经死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苏醒过来。
我们继续不断地抽水,但底舱里进水越来越多。我们的船显然不久就会沉没。这时,尽管风势略小了些,但船是肯定不可能驶进港湾了。船长只得不断鸣枪求救。有一艘轻量级的船顺风从我们前面飘过,就冒险放下一只小艇来救我们。
小艇上的人冒着极大的危险才划近我们的大船,但我们无法下到他们的小艇,他们也无法靠拢我们的大船。最后,小艇上的人拼命划桨,舍生相救;我们则从船尾抛下一根带有浮筒的绳子,并尽量把绳子放长。小艇上的人几经努力,终于抓住了绳子。我们就慢慢把小艇拖近船尾,全体船员才得以下了小艇。此时此刻,我们已无法再回到他们的船上去了,大家一致同意任凭小艇随波漂流,并努力向岸边划去。我们的船长许诺,万一小艇在岸边触礁,他将给他们船长照价赔偿。
这样,小艇半划着半随浪逐流,逐渐向北方的岸边飘去,最后靠近了温特顿岬角。
尽管我们处境危难,水手们还是奋力向岸边划去。当小艇被冲上浪尖时,我们已能看到海岸了,并见到岸上有许多人奔来奔去,想等我们小艇靠岸时救助我们。但小艇前进速度极慢,而且怎么也靠不了岸。最后,我们竟划过了温特顿灯塔。海岸由此向西凹进,并向克罗默延伸。这样,陆地挡住了一点风势,我们终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靠了岸。全体安全上岸后,即步行至雅茅斯。我们这些受难的人受到了当地官员、富商和船主们的热情款待;他们妥善安置我们住宿,还为我们筹足了旅费。我们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或去伦敦,或回赫尔。
当时,我要是还有点头脑,就应回到赫尔,并回到家里。
但我厄运未尽,它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我不思悔改。有好几次,在我头脑冷静时,理智也曾向我大声疾呼,要我回家,但我却没有勇气听从理智的召唤。
一想到回家,羞耻之心使我归心顿消。我立即想到街坊邻居会怎样讥笑我;我自己也不仅羞见双亲,也羞见别人。
我就这样过了好几天,内心十分矛盾,不知何去何从,如何才好。但一想到回家,一种厌恶感油然升起,难以抑制。这样过了一些日子,对灾祸的记忆逐渐淡忘,原来动摇不定的归家念头也随之日趋淡薄,最后甚至丢到了九霄云外。这样,我又重新向往起航海生活来了。
不久之前,那种邪恶的力量驱使我离家出走。我踏上了一艘驶往非洲海岸的船,用水手们的俗话说,到几内亚去!
在伦敦,我交上了好朋友。这又是我命里注定的。这种好事通常不会落到像我这样一个放荡不羁、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身上。魔鬼总是早早给他们设下了陷阱。但对我却不然。一开始,我就认识了一位船长。他曾到过几内亚沿岸,在那儿,他做了一笔不错的买卖,所以决定再走一趟。他对我的谈话很感兴趣,因为那时我的谈吐也许不怎么令人讨厌。他听我说要出去见见世面,就对我说,假如我愿意和他一起去,可以免费搭他的船。
对船长的盛情,我正是求之不得,并和船长成了莫逆之交。船长为人真诚朴实,我便上了他的船,并捎带了点货物。
由于我这位船长朋友的正直无私,我赚了一笔不少的钱。因为,我听他的话,带了一批玩具和其他小玩意儿,大约值四十英镑。
可以说,这是我一生冒险活动中唯一成功的一次航行。这完全应归功于我那船长朋友的正直无私。在他的指导下,我还学会了一些航海的数学知识和方法,学会了记航海日志和观察天文。一句话,懂得了一些做水手的基本常识。这更使我踌躇满志,因而也由此断送了我的一生。
然而,这次航行也有我的不幸。尤其是因为我们做生意都是在非洲西海岸一带,从北纬15度一直南下至赤道附近,天气异常炎热,所以我得了航行于热带水域水手们常得的热病,三天两头发高烧、说胡话。
现在,我俨然成了做几内亚生意的商人了。不幸的是,我那位当船长的朋友在回伦敦后不久就去世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再去几内亚走一趟,就踏上了同一条船。这时,原来船上的大副做了船长。这是一次最倒霉的航行。第一件不幸的事情是:我们的船向加那利群岛驶去,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正航行于这些群岛和非洲西海岸之间。一天拂晓,突然有一艘从萨累开来的土耳其海盗船,扯满了帆,从我们后面追了上来。我们的船也张满了帆试图逃跑。但海盗船比我们快,逐渐逼近了我们。看情形,再过几小时,他们肯定能追上我们。我们立即开始作战斗准备。我们船上有十二门炮,但海盗船上有十八门。大约到了下午三点钟光景,他们赶了上来。
他们本想攻击我们的船尾,结果却横冲到我们的后舷。我们把八门炮搬到了这一边,一起向他们开火。海盗船边后退边还击,他们船上二百来人一起用枪向我们射击。我们的人隐蔽得好,无一受伤。海盗船准备对我们再次发动攻击,我们也全力备战。我不想细说这件不幸的事。总之,到最后,我们的船失去了战斗力,而且死了三个人,伤了八人,只得投降。我们全部被俘,被押送到萨累,那是摩尔人的一个港口。
我在那儿受到的待遇,并没有像我当初担心的那么可怕。
其他人都被送到皇帝的宫里去,远离了海岸,我却被海盗船长作为他自己的战利品留下,成了他的奴隶。这是因为我年轻伶俐,对他有用处。我的境况发生了突变,从一个商人一下子变成了可怜的奴隶。这真使我悲痛欲绝。这时,我不禁回忆起我父亲的预言,他说过我一定会受苦受难,并会呼援无门。
我的主人把我带回他家中。我满以为他出海时会带上我,但我的这个希望很快就破灭了。他每次出海时,总把我留在岸上照看他那座小花园,并在家里做各种奴隶干的苦活。当他从海上航行回来时,又叫我睡到船舱里替他看船。
在这里,我头脑里整天盘算着如何逃跑,但怎么也想不出稍有希望的办法。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我根本没有条件逃跑。
大约两年之后,出现了一个特殊的情况,这使我重新升起了争取自由的希望。这一次,我主人在家里待的时间比以往长。据说是因为手头缺钱,他没有为自己的船配备出航所必需的设备。在这段时间里,他经常坐一只舢板去港口外的开放锚地捕鱼,每星期至少一、两次,天气好的话,去的次数更多一些。
一天早晨,我们又出海打鱼。天气晴朗,海面风平浪静。
突然,海上升起浓雾。我们划了才一海里多点,就看不见海岸了。当时,我们已辨不清东南西北了,只是拼命划船。这样划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早晨才发现,我们不仅没有划近海岸,反而向外海划去了,离岸至少约六海里。最后,我们费了很大的劲,冒了很大的危险,才平安抵岸,因为,那天早晨风很大,而且我们大家都饿坏了。
这次意外事件给了我们主人一个警告,他决定以后得小心谨慎一些,出海捕鱼时带上指南针和一些食品。正好在他俘获的我们那艘英国船上,有一只长舢板。
我们从此就经常坐这只长舢板出海捕鱼。因为我捕鱼技术高明,所以每次出去他总是带着我。有一次,他约定要与当地两三位颇有身份的摩尔人坐我们的长舢板出海游玩或捕鱼。为了款待客人,他预备了许多酒菜食品,并在头天晚上就送上了船。他还吩咐我从他大船上取下三支短枪放到舢板上,把火药和子弹准备好。看来,他们除了想捕鱼外,还打算打鸟。
这时,我那争取自由的旧念头又突然萌发起来。因为,我觉得自己可以支配一条小船了。主人一走,我就着手准备起来,当然不是准备去捕鱼,而是准备远航。至于去哪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也没有考虑过,只要离开这儿就行。
我计划的第一步,先借口对那个摩尔人说,我们不应当自说自话吃主人的面包,得自己动手准备船上吃的东西。
同时,我又在大舱里找到了一些主人的火药。我从箱子里找出一只大酒瓶,里面所剩酒已不多。我把不多的酒倒入另一只瓶中,把空瓶装满火药。一切准备停当,我们便开始出港去捕鱼了。
我们钓了一会儿鱼,一条也没有钓到,因为即使鱼儿上钩,我也不钓上来,免得让那摩尔人看见。然后,我对他说,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们拿什么款待主人呢?我们得走远一点。
他一想这样做也无妨,就同意了。他在船头,就张起了帆,我在船尾掌舵。就这样我们把船驶出了约三海里,然后就把船停下,好像又要准备捕鱼似的。我把舵交给摩尔小孩,自己向船头摩尔人站的地方走去。我弯下腰来,装作好像在他身后找什么东西似的。突然,我趁其不备,用手臂猛地在他裤裆下一撞,把他一下推入海里。这个摩尔人是个游泳高手,一下子就浮出海面。他向我呼救,求我让他上船,并说他愿追随我走遍天涯海角。他在水里像鱼,游得极快,而这时风不大,小船行驶速度很慢,眼看他很快就会赶上来。我走进船舱,拿起一支鸟枪。我把枪对准了摩尔人,并对他说我并没想伤害他,如果他不胡闹,也不会伤害他。我说:“你泅水泅得很好,你完全可以泅回岸去。现在海上风平浪静,就赶快泅回去吧。我是不会伤害你的。要是你靠近我的船,那我就打穿你的脑袋!我已决心逃跑争取自由了!”他立即转身向海岸方向游回去。我毫不怀疑,他必然能安抵海岸,因为他游泳的本领确实不赖。
本来,我可以把小孩淹死,带上那个摩尔人,可我怎么也不敢信任他。那个摩尔小孩名叫马列司科,但大家都叫他“佐立”。那摩尔人走后,我就对他说:“佐立,假如你忠于我,我会使你成为一个出色的人。但如果你不打自己的耳光向我发誓,如果你不凭着穆罕默德起誓效忠于我,我也把你扔到海里去。”那孩子冲着我笑了,并发誓忠于我,愿随我走遍天涯海角。他说这些话时神情天真无邪,使我没法不信任他。
那个摩尔人在大海里泅着水,我们的船还在他的视线之内。这时,我故意让船逆着风径直向大海驶去。这样,他们就会以为我是驶向直布罗陀海峡(事实上,任何有头脑的人都会这样做)。没有人会想到,我们会驶向南方野蛮人出没的海岸。到那儿,我们还来不及上岸,就会给各个黑人部族的独木舟所包围,并把我们杀害;即使我们上了岸,也不是给野兽吃掉,就是给更无情的野人吃掉。
可是,到傍晚时,我改变了航向。我们船向东南偏东驶去,这样船可沿着海岸航行。这时风势极好,海面也平静,我就张满帆让船疾驶。以当时船行速度来看,我估计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就能靠岸。
但是,我已被摩尔人吓破了胆,生怕再落到他们的手里;同时风势又顺,于是也不靠岸,也不下锚,一口气竟走了五天。这时风势渐渐转为南风,我估计即使他们派船来追我,这时也该罢休了。于是我就大胆驶向海岸,在一条小河的河口下了锚。我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在什么纬度,什么国家,什么民族,什么河流。四周看不到一个人,我也不希望看到任何人。我现在所需要的只是淡水。我们在傍晚驶进了小河口,决定一等天黑就游到岸上去,摸一下岸上的情况。但一到天黑,我们就听到各种野兽狂吠咆哮,怒吼呼啸,不知道那是些什么野兽,真是可怕极了!这可把那可怜的孩子吓得魂飞魄散,哀求我等天亮后再上岸。我说,“好吧,佐立,我不去就是了。不过,说不定白天会碰见人。他们对我们也许像狮子一样凶呢!”佐立笑着说,“那我们就开枪把他们打跑!”佐立在我们奴隶中能用英语交谈,虽然发音不太地道。见到佐立这样高兴,我心里也很快乐。于是我从主人的酒箱里拿出酒瓶,倒了一点酒给他喝,让他壮壮胆子。不管怎么说,佐立的提议是有道理的,我接受了他的意见。于是,我们就下了锚,静静地在船上躺了一整夜。我是说,只是“静静地躺着”,我们事实上整夜都没合过眼。因为两三个小时后,便有一大群各种各样的巨兽来到海边,在水里打滚,洗澡,或凉爽一下自己的身子。它们是些什么野兽,我也叫不出名字,而它们那狂呼怒吼的咆哮声,真是我平生从未听到过的,煞是吓人!
佐立吓坏了,我自己也吓得要死。然而,更让我们心惊胆战的是,我们听到有一头巨兽向我们船边游来。虽然我们看不见,但从其呼吸的声音来听,一定是个硕大无比的猛兽。
佐立说是头狮子,我想也可能是的。可怜的佐立向我高声呼叫,要我起锚把船划走。“不,”我说,“佐立,我们可以把锚索连同浮筒一起放出,把船向海里移移,那些野兽游不了太远的,它们不可能跟上来。”我话音未落,那巨兽离船不到两桨来远了。我立刻走进舱里,拿起枪来,对着那家伙放了一枪。那猛兽立即掉头向岸上泅去。
枪声一响,不论在岸边或山里的群兽漫山遍野地狂呼怒吼起来,那种情景,真令人毛骨悚然。
但不管怎样,我们总得上岸到什么地方弄点淡水,因为船上剩下的水已不到一品脱了。问题是:什么时候上岸?在哪儿才能弄到水?佐立说,如果我让他拿个罐子上岸,他会去找找看有没有水,有的话就给我带回来。我问他,为什么要他去,而不是我去,让他自己呆在船上呢?这孩子的回答憨厚深情,使我从此喜欢上了他。他说:“如果野人来了,他们吃掉我,你可以逃走。”“好吧,佐立,”我说,“如果野人来了,我们两个人一起开枪把他们打死,我们俩谁也不让他们吃掉。”我拿了一块干面包给佐立吃,还从原来主人的酒箱里拿出酒瓶给他倒了点酒喝。
我不敢走得离船太远,唯恐野人的独木舟从河的上游顺流而下。可那孩子见到一英里开外处有一块低地,就信步走去。不一会儿,只见他飞快向我奔来。我以为有野人在追赶他,或者给什么野兽吓坏了,急忙迎上去帮助他。但他跑近我时,却见他肩上背着个野兔似动物,但颜色与野兔不一样,腿也比野兔长,原来是他打到的猎物。这东西的肉一定很好吃,为此我们都大为高兴。然而,更令人高兴的是,佐立告诉我,他已找到了淡水,而且也没有见到有野人。
但后来我们发现,我们不必费那么大的力气去取水。沿着我们所在的小河稍稍往上走一点,潮水一退,就可取到淡水。其实,海潮没进入小河多远。我们把所有的罐子都盛满了水,又把杀死的野兔煮了饱餐一顿,就准备上路了。在那一带,我们始终没有发现人类的足迹。
有一两次,在白天,我仿佛远远看到了加那利群岛高山的山顶——泰尼利夫山山顶。当时我很想冒一下险,把船驶过去。可是试了两次,都被逆风顶了回来。而且,这时海上风浪很大,我们的船又小,无法驶向大海。因此,我决定依照原来的计划,继续沿海岸行驶。
我们离开那个地方后,也有好几次不得不上岸取水。特别有一次,在大清早,我们来到一个小岬角抛了锚。这时正好涨潮,我们想等潮水上来后再往里驶。
这次停船之后,我们向南一连行驶了十一二天,我们的粮食逐渐减少,只得省着点吃。除了取淡水不得不上岸外,很少靠岸。我这样做的目的是要把船驶到非洲海岸的冈比亚河或塞内加尔河,也就是说,到达佛特海角一带,希望能在那儿遇上欧洲的商船。万一遇不到的话,我就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了。那就只好去找找那些群岛,或者死在黑人手里了。
我知道,从欧洲开往几内亚海岸,或去巴西和东印度群岛的商船,都要经过这个海角或这些群岛。总之,我把自己整个命运都押在这唯一的机遇上了。遇上商船就得救,遇不上就只有死路一条。
下定了决心,就又向前航行了十天左右,开始看到了有人烟的地方。有两三个地方,在我们的船驶过时,可以看到有些人站在岸上望着我们。同时可以看到,他们都一丝不挂,浑身墨黑。我看到,他们手中都没有武器,只有一个人拿了一根细长的棍子。佐立告诉我,那是一种镖枪,他们可以投得又远又准。我不敢靠岸太近,并尽可能用手势与他们交谈。我尤其着力打出一些要求食物的手势。他们也招手要我把船停下,他们会回去取些肉来给我们。于是我落下了三角帆把船停下来。有两个人往回向村里跑去。不到半小时,他们回来了,手里拿着两块肉干和一些谷类。这些大概都是他们的土产品,但我和佐立都叫不出是什么东西。我们当然很想要这些食物,但怎样去拿这些东西却是个问题。我们自己不敢上岸接近他们,他们也同样怕我们。最后,他们想出了一个对双方来说都安全的办法。他们把东西先放在岸上,然后走到远处等待,让我们把东西拿上船后再走近岸边。
我们打着手势向他们表示感谢,因为我们拿不出什么东西答谢他们。说来也巧,正当此时,出现了一个大好机会,使我们大大地还了他们的人情。当时,突然有两只巨兽从山上向海岸边冲来。看那样子,好像后一只正在追逐前一只,究竟他们是雌雄相逐,还是戏耍或争斗,我们也弄不清楚。同时,我们也不知道这种事是司空见惯的呢,还是偶然发生的。
但是,照当时的情况判断,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首先,这类凶残的猛兽一般大白天不出来活动,其次,我们看到那些黑人惊恐万分,特别是妇女更是害怕。大家都逃光了,只留下那个拿镖枪的人。可是那两只巨兽跑到海边并没有去袭击那些黑人,而是一下子跳到海里,游来游去,好像是在游戏。后来,出于我的意料之外,有一只竟跑到我们的船跟前来了。好在,我已早有准备。我迅速把枪装上了弹药,还叫佐立把另外两支枪也装好了弹药。当那巨兽一进入射程,我立即开火,一枪打中了它的头部。那家伙立即沉下去了,但又马上浮起来在水里上下翻腾,拼命做垂死挣扎。然后,匆匆向岸边游去,但由于受到的是致命伤,又被海水所窒息,还未游到岸边就死了。
那些可怜的黑人听到了枪声,看到了枪里发出的火光,其惊恐之状,真是笔墨难以形容的。有几个吓得半死,跌倒在地上。过后,他们见那怪兽已死,并沉到水里去了,又见我向他们招手,叫他们到海边来;这时,他们才壮着胆子,到海边来寻找那死兽。我根据水里的血迹找到了那巨兽,又用绳子把它套住,并把绳子递给那些黑人,叫他们去拖。他们把那死了的家伙拖到岸上,发现竟是一只很奇特的豹。此豹满身黑斑,非常美丽。黑人们一齐举起双手,表示无比惊讶。
他们怎么也想不出我是用什么东西把豹打死的。
枪声和火光早就把另一只巨兽吓得泅到岸上,一溜烟跑回山里去了。因为距离太远,我看不清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不久我看出那些黑人想吃豹子肉,我当然乐意做个人情送给他们。对此,黑人们感激万分。
现在,我有了不少杂粮,又有了水,就离别了那些友好的黑人,一口气大约又航行了十一天,中间一次也没有登岸。
后来,我看到有一片陆地,长长地突出在海里,离我们的船约十三四海里。当时风平浪静,我从远处经过这海角;最后,在离岸六海里左右绕过这小岬角后,又发现岬角的另一边海里也有陆地。这时,我已深信不疑,这儿就是佛特角,而对面的那些岛屿即是佛特角群岛。但岬角和岛屿离我都很远,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如果刮大风,那我一个地方也到不了。
在这进退维谷之际,我郁郁不乐地走进舱房坐了下来,让佐立去掌舵。突然,那孩子惊叫起来:“主人,主人,有一只大帆船!”我猜想,那是驶往几内亚海岸贩卖黑奴的船。但当我观察那船的航向时,我才知道,他们要去的是另一个方向,根本没有想靠岸的意思。因此,我拼命把船往海里开,并决心尽可能与他们取得联系。
我虽然竭力张帆行驶,但不久就看出,我根本无法横插到他们的航路上去。等不及我发信号,他们的船就会驶过去。
我满帆全速前进追赶了一阵子,就开始感到绝望了。然而,正当此时,他们好像在望远镜里发现了我们。他们看到我的船是一艘欧洲小艇,因此,一定以为是大船遇难后放出的救生艇,所以便落下帆等我们。这给了我极大的鼓舞。我船上本来就有我们原主人的旗帜,我就拿出旗帜向他们摇起来作为求救的信号,同时又鸣枪求救。这两个信号他们都看见了,因为,后来他们告诉我,枪声他们虽然没有听到,但看到了冒烟。他们看到了信号,就停船等我们。他们的这个举动真是仁慈极了。大约过了三小时光景,我才靠上了他们的大船。
他们用葡萄牙语、用西班牙语、用法语,问我是什么人,但他们的话我都不懂。后来,船上有一个苏格兰水手上来叫我,我便告诉他我是英格兰人,是从萨累的摩尔人手下逃出来的。于是,他们便十分和善地让我上了船,并把我的一切东西也都拿到大船上。
谁都相信,我竟然能绝处逢生,其喜悦之情,实在难于言表。我立刻把我的一切东西送给船长,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但船长非常慷慨。他对我说,他什么也不要,等我到了巴西后,他会把我所有的东西都交还给我。他给手下的船员下令,不准他们动我的任何东西。后来,他索性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收归他自己保管,还给我列了一张清单,以便我以后要还。清单中连我的那三只装水的瓦罐也不漏掉。
他也看到,我的小艇很不错。他对我说,他想把小艇买下来,放在大船上使用,并要我开个价。我对他说,他对我这么慷慨大度,我实在不好意思开价,并告诉他,他愿出多少钱都可以。他又表示愿出六十西班牙银币买下佐立。这钱我实在不能接受。
我倒不是不愿意把佐立给船长,而是我不愿意出卖这可怜的孩子的自由。在我争取自由的逃跑过程中,他对我可谓忠心耿耿。我把不愿出卖佐立的原因告诉了船长,他认为我说得有理,就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这孩子如果成为基督徒,则十年后还其自由,并签约为仆。基于这个条件,我终于同意了,因为佐立自己也表示愿意跟随船长。
去巴西的航行十分顺利,大约二十二天之后,就到达了群圣湾。现在我摆脱了困境,该打算打算下一步怎么办了。
船长对我慷慨无私的好处,真是记不胜记。简而言之,我变卖物品共得了二百二十西班牙银币。带着这笔钱,我踏上了巴西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