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香树上小路的眼
一
我和小路住在辛夷街两头，中间穿过另一条叫作苏木的街。两街交会的地方长着一株年轻的枫香树。每天早晨我们在树下相遇，相视一笑后，手指便勾在一起，沿着苏木街去学校，而每天的告别也在这枫香树下。
然而现在，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因为，小路已经死了。
小路还活着的时候，我们曾一块儿发现枫香树上的四只眼睛，说得准确点，应该是树干上四只眼睛一般的疤痕。那疤痕真的太像眼睛了。小路指着其中一只兴奋地嚷：“小茗你看，你快看，它像不像我的眼睛？”我被那“眼睛”吓了一跳，太像了，不仅形似还神似，细细长长的一只丹凤眼，圆溜溜的眸子，里头含着活泼泼的快乐神气。小路用手指抚摩着它对我说：“有一天如果我离开这儿，就让它替我看你哦，哈哈哈。”
我推了她一把说：“才不要，吓死人。”
她咯咯地跳开了：“就吓你，就吓你……”
没想到不久以后她真的离开了——永不回来。
那天是10月28日，我的生日。枫香树上已经有几张叶子透出明艳的金黄。我和小路从校门口走出来，我没有拉她的手，因为心里有点儿不高兴。我从早上起就等她的生日礼物，等到放学，她也没有要送的迹象。我想她是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从来不忘记她的生日，她却忘了。小路唧唧呱呱地说个不停，她总有说不完的好笑事情。校门口的零食摊前挤挤挨挨，我一眼瞧见了红艳艳的糖葫芦。糖葫芦一向是我和小路的最爱。差不多每天放学我们都买一串，你一口，我一口，一直吃到枫香树下。
“买一串？”小路说。
“不要，没胃口。”我撇撇嘴。
“怎么了，不是每天都吃一串吗？”
小路没心没肺的样子真让人生气，我拉开脚步，甩开她，走到了马路对面。她追上来，困惑地歪着头说：“你今天好奇怪。”
我回头又瞅见那红艳艳的糖葫芦，情不自禁咽下一口唾沫。
“哈哈，你还是想吃。我们回去买吧。”
“要买你去。”
“凭什么我去？石头剪刀布，输的去。”
我出石头，她出布，我输了。可是我说：“今天就要你去买。”
“小茗你今天很不讲道理哦。”小路嘴里嘟嚷着，穿过马路往回走。不一会儿，她手里举了串糖葫芦，笑着冲我挥个不停。“最后一串啦，好运气哦。”马路上车很多，她小鹿一般地跳，一辆黑色汽车突然疯了似的冲过来……
一串糖葫芦高高飞起，到了半空。
我张着嘴叫不出声音……
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挣扎着醒过来，便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倒退两分钟，穿过马路去买糖葫芦的是我，不是小路。如果我不耍赖皮，去买糖葫芦的本应是我，而不是小路。
我完全傻了。
可是在那样的状况下，我竟然还能撒谎。
我竟然没有忘记撒谎。我对小路的爸爸妈妈说：“她想吃糖葫芦，她爱吃糖葫芦，她如果不回去买，她就不会被车撞到了，我劝过她不要回去买的，我劝过的。”
她的妈妈从昏厥里苏醒过来，喃喃地只说一句话：“是的，小路爱吃糖葫芦，她从小就爱吃，从小就爱吃糖葫芦。”
小路的墓前，堆满了糖葫芦。我的眼睛被灼得睁不开……
小路走后，我上了四天学。我闭着眼从枫香树下跑过，或者捂住脸，可是无论怎样，我都能看见树干上那只细细长长的眼睛。那只眼睛在很远的地方就冲我一眨，又一眨。我跑过去了，回头，它还冲我一眨，又一眨。它还轻轻地说：“小茗，你撒谎了。你为什么撒谎呢？”
是幻觉？
不是幻觉？
自从小路死去，我的精神一直恍恍惚惚。我害怕看到那只眼睛。
我没法上学了。我成天呆在房间，昏睡或者哭泣。
我的心，除了尖锐的疼痛，再不会有别的了。
那个为了逃避责任而撒的谎，时时刻刻像一团荆棘裹住我的心脏。半年以后我去找过小路的爸爸妈妈，想告诉他们是我让她去买的糖葫芦，是我，害了她。可是，他们已经搬走，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二
我知道今天是10月28日，一年过去了。
小路走了一年了。
我们都十三岁了。
这一年，我几乎没有走出家门一步。医生说我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我每晚噩梦，在梦里哭醒。
去枫香树那儿，去枫香树那儿，心里一个声音在说：“去看看——小路的眼。”
我想念小路，我的脑子里，我的心里，都是她的影子，不可抑制。
我们曾经那么快乐，那么亲密，如同一个人。
糖葫芦是我们最爱吃的，画画是我们最拿手的。
每年春天还没结束的时候，我们都要臭美一次，早早地穿上一条蓝底碎花的裙子，冻得小腿发青，然后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哈哈地傻乐。
我们的学习都中不溜秋，最出色的一门功课是语文，偶尔我们还写几首诗。
我们都爱笑，都有很多梦想。
有一个梦想就是骑上最英俊的骆驼穿过世界最大的沙漠。
我们甚至欣赏同一个男孩子，就是班里那个一说话就脸红的学习委员……
但是小路不在了，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吃一串糖葫芦，再不会拿起画笔，将来也不会骑着骆驼穿过沙漠。没有小路，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飘一样走出家门，外面的阳光灼痛双眼。
枫香树上三两片叶子透着明媚的金黄。
我不敢看那只酷似小路的“眼睛”。
我用手掌捂住它，捂了很久才松开。细细长长的一只丹凤眼啊，里头依旧含着活泼泼的快乐神气。
“小路，小路。”
它看着我。
我看着它。
它眨了一下，又一下。
突然我的意识迷糊起来，那眼睛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我则变作一片小小的叶子，天旋地转，往湍急的漩涡深处一头扎去。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不知身在何处。
眼前是明晃晃的一个世界，却没法弄清楚光从哪里打过来。什么都没有，只有大团大团的雾。一团雾从我身上涌过去，又一团雾涌过来。
这是哪儿？除了光亮，除了浓雾，再看不到任何东西。除了白色，再没有其他色彩。
“小茗。”身后竟传来小路的声音。
回头一看，我看见了小路，她正从一团白色的浓雾里穿出来，脸色和雾一般白。
“啊！”我撒开步子，往前狂奔起来。
“小茗，你等我。”
“小茗，你别跑，你等等我。”
我回头看，她在一个劲儿地追我。她要追上我了，“啊——”我开始尖叫，尖叫……然后一阵强烈的晕眩，我抱住了什么东西。
我抱住的是枫香树，抱着它呼哧呼哧地喘息。
刚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了？
难道又是幻觉？
不管是不是幻觉，我都真真切切地看到小路了。
小路，你还活着吗？
我像她当初那样抚摩着树上的眼睛。它冲我一眨，又一眨。于是那个巨大的漩涡又出现了，我像一片柔弱的叶子，再次被卷了进去。
铺天盖地白色的亮光啊，一团团白色的雾。
“小茗。”
小路在后面追我。
我逃跑，逃跑。我为什么要跑呢，可是我管不住我的脚，我害怕。我到底害怕什么，小路她为什么要追我，这到底是哪里？我跑不动了，我开始尖叫，尖叫……
然后我喘着气抱住了枫香树。
那个白色的世界再次消失了。
三
难道枫香树上的这只眼睛，能带我到小路的世界去？
我看着它，我的意识果然又模糊起来。
我第三次在“眼睛”的漩涡里进入白色世界。
小路依旧喊着“小茗等我”追了过来。
我本能地跑了几步后，停下，转身，小路一头撞了上来，我们抱在了一起。她好轻哦，轻得似乎没有一点儿分量。
“小茗。”
“小路，真的是你吗？”
“是我啊，我是小路。你为什么老是跑，老是跑啊？你明明知道我跑不过你，我从来都跑不过你的。”
“我不跑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怎么还能看见你呢？”
“我好高兴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一年。”
我的眼泪刷刷地滚在脸上。
“小茗你别哭啊。你看，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祝你生日快乐。”她的手心躺着一枚粉蓝色的发卡。“去年你生日的时候就准备好的，我本来打算在枫香树下给你一个惊喜，可是，那辆车过来了……没有来得及给你……你看，是我们都喜欢的粉蓝色哦。”
我呆呆地站着，这一秒钟，世界上我最恨的人，就是我自己。
“小茗，你怎么了？”
“你报复我吧，你狠狠地揍我一顿，你怎么做都行。”
“可是我不怪你啊，一点儿也不怪你。”
我大叫道：“你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不怪我？”
“那只是一个意外，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意外，我怎么能够因为一个意外而怪你呢。”小路踮起脚尖把发卡别到我的刘海上，她退后一步，歪着脑袋瞅了瞅：“哎呀，好像，好像有点儿幼稚了。哈哈，我都忘了，咱们都十三岁了呢。”
“不，我喜欢，我很喜欢。”
“哈哈，喜欢就好。”小路开心地笑了。
“我还对你的爸爸妈妈撒谎了。”
“我知道啊。换我，也许也会这么说吧。”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这一年来没有笑过一声，没有上过学，没有好好吃过饭，没有好好睡过觉，没有吃过一串糖葫芦，没有画过一张画，没有写过一首诗，夏天的时候没有穿过裙子……”
“啊——你真的都知道！”
“小茗，你跟我来。”小路拉着我跑，跑着，跑着，眼前出现了一道彩虹，两端隐没在浓雾之中。
她说：“你看，彩虹那边就是天堂，一个能让所有的灵魂安静和快乐的地方。”
“那这儿是什么地方？”我困惑地问。
“相当于人间和天堂的一个中转站吧。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你，小茗。我在等你，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只有看到你开心了，我才能安心地走过彩虹桥。去了天堂，我们就没有办法见面了。”
啊，竟是这样。
“这是一个很没有意思的地方，你也看见了，除了雾只有雾，除了白色只有白色，除了孤单只有冰凉。你一定不忍心让我继续呆在这里，对吧。所以小茗，为了我，从现在开始，你要快乐起来。”
除了流泪，除了点头，我说不出一个字。
“你开心了，我就能去天堂了。”
“小路——”
“小茗，我好想现在就走过彩虹桥哦，我快等不及了！”
“小路——”
“从现在开始，你替我吃糖葫芦，替我画画，替我穿上好看的裙子，以后替我骑着最英俊的骆驼走过最大的沙漠。你替我笑，替我经历各种各样好玩的和不好玩的事情。你替我长大。好吗？”
“小路——”
“你如果不答应我，我就一直留在这里。”
“我答应。”
“你不能撒谎。”
“我不撒谎。”
“谢谢你，小茗。太好了，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不长草不开花的地方了！”
小路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了她，她的身体轻柔得像一朵棉花。
然后，她一蹦一跳地走上了彩虹，回头冲我眨眨眼睛：“小茗，再见，我会想你的！”
“再见，小路！”
我看着她像一头小鹿，轻盈地跳跃在彩虹之上，然后，消失在那边的浓雾里。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仿佛被一个巨大的漩涡甩了出来。
当我站定身子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抱着枫香树。刚才是做了一个梦吗？我摸了摸刘海，手指尖触到一枚发卡。
“哦，小路——”
树干上小路的眼睛冲我一眨，又一眨。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它说：“小茗，你替我长大哦。”
我会的小路，你放心吧……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