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绿的樱桃
一
南霞村有一处残破的宅院，说是宅院，一圈院墙的石头早塌了，一提脚就能跨到里头去。
院里头五六间屋子，歪的歪，斜的斜，随时都会朝地上匍匐下去。门上的锁还在，上着厚厚的铁锈，门早从框上脱落了。屋里头一些破烂家具，还有一些豁了口的坛坛罐罐，蜘蛛网几乎占领了所有的空间，屋顶已经没有什么瓦片，露着一根根朽了的木头。
屋前有棵树，是一株很老的樱桃树，树干粗糙黝黑，不修边幅地伸着枝条。春天里满树白花，花落了满树绿叶，不久以后满树的小红果子，晶莹剔透的果子在初夏的风雨里噼里啪啦坠到地上。
果子是苦的，没人要吃，连村里的鸟儿都知道。
院里边杂草丛生，最高的狗尾巴草能碰到土豆的鼻子。蚱蜢呀，蟋蟀呀跳来跳去，还有许多小飞虫扇着翅膀。有些草开着花，红的白的紫的都有，花儿引来蜜蜂和蝴蝶。
孩子们不敢往里边走，他们担心草丛里有蛇，他们还说里边有鬼，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土豆却不怕，常一个人跑来，有时捉捉虫子，有时采几朵小花。更多的时候她站在樱桃树下，开花的时候看花，长果的时候看果，果子从青转黄变红。好多年前她还被妈妈抱在臂弯里时，就被树上红玛瑙一般的樱桃吸引了来，妈妈摘过一个给她吃，苦得她张大了嘴巴直叫唤。可是她却不讨厌它，随着年龄增长，她慢慢对它生出一种同情，一棵苦樱桃树其实是多么可怜……还有这没人住的院子，也怪孤单的哦。
院子的主人是谁？去了哪里？为什么丢下它们不管？樱桃为什么是苦的？土豆的心里有很多问号。别的孩子才不会理睬这些。
幸好爷爷给了她一些答案。爷爷说，这屋子啊，在他还小的时候，就没人住了，那棵樱桃树在他小的时候就是苦的了。听说，里边曾住过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有个乖巧伶俐的女儿，可惜不满五岁就夭折了。她的爹娘悲痛欲绝，举家搬离了这个伤心之地，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反正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么小就死了呀，土豆暗自在心里算了算，算出自己超过五岁已经很多年，觉得自己真幸运。
二
又是一年樱桃红。
一串一串，密密匝匝，晶莹透亮，缀满枝条。
长这么红这么好看，怎么就不能吃？土豆仰着脖子站在树底下，她简直比樱桃树自己还觉得遗憾。
“嘻嘻……嘻嘻……”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叩击了她的耳膜。
像是一个五六岁女孩的嬉笑，娇娇嫩嫩，欢欢喜喜。土豆屏住呼吸听：“嘻嘻，我的樱桃，嘻嘻，我的樱桃。”这欢喜娇嫩的声音，一会儿停在那个枝头，一会儿落在这个枝条。
树上又没有人，平白无故怎么会有这个声音？
土豆觉得奇怪，同时，脊背上还凉了一凉，因为她想起先前伙伴们说过这里有鬼的话来。她该拔腿逃跑才是。不过，她没有跑，反而竖着耳朵想听得更清楚些。却来了一阵风，几颗樱桃扑簌扑簌掉下来，一颗恰好落在她手心上。土豆瞧着它可爱的模样，忍不住送进嘴里，“啊——呸——”，又苦又涩，世界上一定不会有比这更难吃的果子了。
她再次屏住呼吸，支着耳朵想要捕捉住那个细微的声音，可是那声音仿佛被刚才的风吹没了。
这声音土豆以前依稀听到过，当时觉得是鸟叫或者是什么虫子叫呢。
又过些日子，树上的樱桃开始噼里啪啦往地上落了。只要风稍微大一点点，就像下着一场红果雨。
土豆想，真可惜啊， 难道就没有一颗是甜的？
她不甘心，搬了张木凳子，又到樱桃树下。高一点枝头上的樱桃会不会是甜的，她站上凳子，伸长手臂，她看中了一颗又红又大的。
“小绿的樱桃，不许摘！”
“小绿的樱桃，不许摘！”
一串又气又急的声音在她触碰到的枝头响起，惊得土豆从凳子上摔了下去，幸好脚下是松软的泥和厚厚的草，没摔坏身子。
“你是谁？我为什么看不见你？”土豆颤着嗓子，仰着脸孔问。
没有谁回答，只有风儿拨弄着枝条。
是听错了吗？土豆壮壮胆子，重新站到凳子上，这回还没来得及抬起胳膊，那个声音就出现了。
“小绿的樱桃不许你摘！”
“小绿的樱桃不许你摘！”
声音凶得很，像一只被掏了鸟蛋而气急败坏的麻雀喳喳喳的叫声，土豆赶忙抱起凳子，逃回家去。
再过些日子，树上七零八落地，没有几颗樱桃挂着了。土豆始终惦记着那树上的声音。她好奇心重，胆子也大，这天中午又来到樱桃树下。这回，她的耳朵毫不费力，就清清楚楚地逮住了一个声音——
“我想吃樱桃，可我吃不着！”
“我想吃樱桃，可我吃不着！”
没错，就是它。只是这回声音里没有欢喜，没有生气，只有无助和哀伤。土豆背靠树干一动不动，怕惊着了它。
“我要吃樱桃，可我吃不着！”
“我要吃樱桃，可我吃不着！”
声音里带着幽幽的哭泣，几乎要勾起土豆的伤心情绪。
“姐姐，你是好心的姐姐吗？”声音跑到了她的耳朵边。
土豆吃了一惊，她往边上缩了缩身子，用力地晃了晃脑袋。
“姐姐，你能帮帮我吗？”
“你，你是在和我说话？”
“这里除了你还有谁呢？”
“可是我看不见你！”
“你当然看不见我，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变成了空气。姐姐，你能帮帮我吗？”
“可是……你到底是谁？”
“我是小绿，这是我的樱桃树……”
三
“姐姐，让我说给你听吧。”
“姐姐，我是樱桃树的主人小绿，很久很久以前生病了，我病得很重，我就死了。可我不离开，我还没有吃到我的樱桃呢……”
看来小绿就是爷爷说的那个早夭的小女孩了，土豆想，那她就是……不怕不怕，她既然想请我帮忙，一定不会害我的。
“樱桃树是我爹给我栽的，那年春天结了好多好多果子，爹爹说，等红透了，就可以吃啦。可是我还没有等到樱桃红呢，我就死了。我就在这儿一年一年地守着。我守着我的樱桃树，谁也不许摘。我的樱桃多红多好看哪，一定好吃极了……”
“不好吃，苦的。”土豆插话道。
“那是我想让它苦，不然，不都叫你们给吃光了？”
“没人吃，不是也都掉光了吗？”土豆撇撇嘴说。
“那可不一样，我吃不着，别人也不能吃。它是我的樱桃树！”
土豆想，她可真是一个任性的小孩子。不过，她确实怪可怜的。
“姐姐，你是好心的姐姐吧。你看起来是个好心的姐姐，你能帮帮我吗？”
“我连你的样子都看不到，我能帮你什么呢？”
“我想吃樱桃，可是我没有办法吃到。我真想知道樱桃的滋味啊。”
连樱桃的滋味都没有尝过就死了，土豆同情她，忙问：“我怎么帮你？”
“姐姐，很容易的，你抱着樱桃树张开嘴巴好吗，让我住到你的舌头上。你吃樱桃的时候，我就能尝到它的味道了。”
这样简单就能帮到可怜的小绿，土豆一万个乐意。她抱着樱桃树张开了嘴巴。
“你真的愿意？”小绿的声音却有些吃惊。
土豆不住地点头。
“可是你不害怕么？”
“害怕什么？”
“你不害怕……唉，如果我说了，你一定不愿意帮我了。”
听小绿这么一说，土豆的身体紧绷了起来，舌头也不灵活了：“你……你告诉我吧……会……会发生……什么事？”
“你会口吃的，姐姐，就像刚才这样。一直要到明年樱桃红了，你吃了我的樱桃才会好……我本不想告诉你，可是我又不忍心瞒着你……”
土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只是口吃吗？”
“嗯。”
“没问题，我帮你。”说着，土豆再次张大了嘴巴。
“你果然是好心的姐姐，我进来了，正坐在你的舌头上。”
“可是我的舌头什么感觉也没有。”土豆说。
“姐姐你别说话，樱桃落下来了。”果然，一颗樱桃不偏不倚落进了土豆的嘴里，土豆轻轻一抿，汁水在舌头上欢快地跳跃。不苦不涩，不酸不甜，什么滋味也没有。却听见小绿的声音说：“这一颗真甜啊。”
过了一小会儿，她说：“还要吃，姐姐你张开嘴巴。”
于是又一颗樱桃落进土豆的嘴里。
“这一颗酸酸的。”
“这一颗又甜又酸。”
“……”
“原来樱桃的滋味是这样的，我终于知道了，我好喜欢樱桃的味道。”
“我还要吃。”
一颗接一颗的樱桃落进土豆的嘴里，直到树上不再有一颗樱桃。
土豆挺奇怪，小绿说的酸酸甜甜的味道，她的舌头都没有感觉到呀。
“好心的姐姐，我出来了，我终于吃到樱桃了，我好开心！”
土豆也很开心。她笑眯眯地听着看不见的小绿咯咯地笑。
“好心的姐姐你听我说，我在这里孤单地度过了一百多年，就为了知道樱桃的味道。现在我要走了，要去那个世界找我的爸爸妈妈，好快乐啊，我终于可以没有遗憾地离开。谢谢你，你一定是世界上最好心的姐姐了。”
土豆被她说得很不好意思：“你明年还回来吃樱桃吗？”
“不啦，姐姐，我已经知道樱桃的滋味，我不来了。小绿的樱桃就送给你吧，每年，每年你都要替我吃下好多好多的樱桃才行哦，再见！小绿的樱桃送给你啦！”
“小绿——”土豆第一次喊她的名字，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是说“一路平安”还是“一路顺风”还是“天天快乐”。她心里有小浪花一样跳动的欢喜，她很高兴自己帮助小绿尝到了樱桃的滋味。
土豆在树下等了许久，再没听见小绿的声音，才回家了。
四
土豆果然口吃了。
她“我我我我……”憋得面红耳赤，半天说不囫囵一句话。心里越急就越说不明白。南霞村的孩子们不叫她“土豆”，干脆叫她“结巴土豆”了。
土豆本是个脸皮极薄的孩子，现在却成了其他孩子取乐的对象，每次她开口说话被人嘲弄的时候，她都想藏起自己永远不被人找到。
她真希望时间过得快点，一觉醒来一年就过完了那有多好。
时间当然不会如她所愿，依旧不紧不慢地迈着自己的步子。土豆算是领教了什么是“度日如年”。
土豆的爸爸妈妈，成天里唉声叹气——得了这毛病，将来哪里还嫁得了好人家呀。
尽管这样，土豆也没有后悔过。
渐渐地，土豆的口吃已经不是南霞村的新鲜事了，仿佛她从来就是口吃的一样。土豆自己也习惯了。别人说话时她就静静地呆在一边，用一双清亮的眼睛打量着，更多的时候抿着嘴微微地笑。非说不可的时候，她也能执着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哪怕旁人笑得捧着肚皮或者一屁股坐到地上去。说完了，她依旧微笑地打量着大家。
就这样，土豆安安静静地等到了第二年樱桃花开，等到了樱桃熟透。
满树的红樱桃，和往年一样孤单。
土豆来到树下，摘了一颗扔进嘴里。她含着它，没有立刻咬破，因为她熟悉那股苦涩的味道。过了一会儿，她还是犹犹豫豫地用齿尖和舌头把它抵破了，于是汁液在她嘴里溅开。啊！她简直不敢相信舌头感受到的一切——怎么那么甜那么好吃啊？
她连忙又摘了几颗放进嘴里，确实是甜的！带着微微的酸！
土豆像弹簧一样跳出院子，在村子里飞奔，遇见人就激动地喊：“快去吃樱桃，可甜啊。”可是没有谁跟着她跑去吃樱桃，孩子们警惕地看着她，怕上了当被别人笑话。
土豆把她最好的四个朋友——弦儿、叶子、阿铃和小麦拉到了樱桃树下，她当着她们的面一颗一颗地吃，吃到几个女孩忍不住了，也摘了吃。女孩们惊喜地尖叫，她们一起痛痛快快吃了个饱。
然后五个女孩一起在村里吆喝。
那天傍晚，樱桃树下聚集了许多大人和小孩，他们吃着樱桃，夸着樱桃。他们奇怪极了：樱桃树是什么时候开始结甜果子的？大家都说土豆是功臣，因为是她第一个发现的。
突然有人说：“土豆，你不口吃啦？”
所有人才意识到今天土豆说话利索得很，没有一点结巴。
土豆就给大家讲小绿的故事，大家都说，土豆挺能编故事的。
不管别人信不信，土豆都很开心。她一颗一颗地吃樱桃，一边吃一边在心里说：“小绿，这一颗，这一颗，还有这一颗，这很多很多颗，都是我替你吃的，很甜吧，喜欢吗？”
她没有和村里人说，其实甜樱桃是小绿送给她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