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

看戏

塘边一株老杨柳,老杨柳上坐着土豆,土豆盯着前面的戏台,戏台上红红绿绿人影晃动。

每年正月,南霞村的晒谷坪上,总要搭了台唱几天戏的。

土豆喜欢看戏,但是她听不见声音。唢呐锣鼓二胡声,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她全听不见。她独自呆在一个寂静的世界里。

土豆离戏台最远,坐得最高,老杨树恰好正对着戏台。其实她看不懂,她爱的是这欢喜热闹的气氛。那么多人暖烘烘地挤在一块儿,戏台前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她的眼睛怎么也看不够。

小孩们像泥鳅一样在人堆里钻,她以前也跟着他们钻。只是因为耳朵的缘故,其他孩子觉得跟她玩耍没多大意思,土豆跟着跟着也无趣了。

戏台上一个粉红衣裳的人在甩着长袖子,天空中一个又大又白的月亮。

好像有什么牵引着土豆的脖子,她扭头看了一眼水塘。

虽然有月光,水塘还是暗的。塘中央怎么有个人影?土豆眨眨眼睛再看,人影不见了,水面空空荡荡,里头一个月亮和天上的一样白一样大。

她觉得有些饿,哧溜滑下树。

戏台前,什么吃的都有。瓜子花生,冰糖葫芦,苹果梨子,馄饨麦饼……土豆喜欢吃馄饨。大大的一碗馄饨,红的汤,绿的葱,白色的猪油慢慢在汤里开出一小朵一小朵花。她往里边倒很多醋,放很多辣椒酱,吃得满额头的汗珠,嘴里哧哈哧哈,很痛快。

饱了肚子,她爬回老杨柳。

上树时,土豆两眼又吃了一惊,水面上分明坐着一个人。但只一闪,便没了,只有月光粼粼地铺着。

土豆接着看戏。

土豆出生时很惊险,后来更是天天生病,打针吃药是家常便饭。

两岁光景一次高烧,土豆的耳朵听不见了声音,那时她刚学说话。她总是病着,小脸三天两头烧得红红的,瘦得不像话,细脖子几乎撑不住脑袋。

有天,南霞村来了个要饭的,虽是要饭的,衣服却齐齐整整,鞋面也干干净净。那时土豆妈正抱着土豆在门口晒太阳,回屋给他舀了满满两碗米倒进他的布口袋里。要饭的老先生凝眉瞅了土豆半晌,那时土豆还不叫作“土豆”。

“你这孩子得换个名,叫个阿狗阿猫的,才容易养活。”说了这句话,他才走了。土豆原来的名是她爸爸翻了好几个晚上的字典取的,笔画很繁复,一般人都读错,现在都忘记是哪两个字了。

换什么名呢?阿狗阿猫,给一个女孩儿,实在是太委屈。恰巧土豆她爸挑了一担土豆从田里回来,一个个粘泥带土,结结实实的。土豆这东西,好种,又好吃,不娇气。行,就叫土豆吧。于是“土豆土豆”地叫上了,其实那会儿土豆已经听不见声音。但奇怪的是,自从叫了“土豆”之后,她便一天一天健康活泼起来,很快满地乱跑了。

她长得当然比土豆好看多了。乌眼珠,白皮肤,圆脸蛋,眉心一颗粉红的痣儿。头发被她妈妈剪得齐齐的,遮着额头和耳朵,黑得发亮。

此时,老杨柳树上的土豆正惦记着身后水塘里的那个人影子。

她一次次回头看。

有时候能瞧见,有时候又瞧不见。

她好奇心重,胆子也大,干脆扭转屁股,一眨不眨盯着水塘。戏台上红红的光若有若无闪在水面上。

终于,那个人影又一次在她眼前浮现出来。

是一个女孩儿,双臂抱膝坐着,眼睛望着戏台的方向,细白的脖颈往前伸着,嘴巴微微张开,一副看痴了的样子。她头发湿漉漉的,身上的绿衣衫贴着身体,也是湿漉漉的。

她怎么能坐在水上呢?土豆想,她好像也很喜欢看戏哦。正想着,女孩隐去不见了。

等土豆再一次看见她时,那女孩已经起身,移着小步子,细长柔软的手臂晃呀摆呀,嘴巴一张一合。土豆回头看看戏台,知道她是跟着台上的人学呢。土豆觉得好笑,就笑了起来,她耳朵听不见,嗓子是能发出声音的,她笑的声音很大,自己也不知道。

前边有一个两个脑袋扭过来看她,不知道土豆为了什么笑,又扭回去看戏。

水面上的女孩似乎被她的笑声惊到了,眼睛睁得大大地望向老杨柳树。

两双眼睛就这样碰在了一起。谁的眼睛都没有躲开。

对视了一会儿,水上的女孩冲土豆摆摆手,示意她回头好好看戏。土豆听话地转回屁股,坐端正身子,戏台上七八个人拿着花花绿绿的旗子穿梭。她心里痒痒的,无心看戏,隔一会便回头瞧,那女孩又冲她摆手。她的脖子就这样扭过来扭过去,扭得水塘里的女孩捂着嘴巴笑,土豆也跟着嘎嘎嘎笑。

女孩朝土豆招手。土豆明白,那是叫她到她身边去。

可是她在水塘里,土豆又没有“水上漂”的功夫,怎么过得去。

土豆下了树,站在水塘边,冲着女孩直摇头。女孩抿嘴一笑,两只手掌插进水中,只听“咔嚓咔嚓”的声音,这声音土豆自然是听不见的。水面从她脚底开始结冰,一直结到土豆的脚下,铺成一条透明的路。

女孩更急切地朝她招手。

土豆伸出一只脚试探性地踩了踩,感觉冰挺厚,于是不再犹豫,把两只脚都踩上去。居然不摇不晃,只是有些滑,她一步三滑,到了女孩身边。这时月亮隐去了,水面起了雾。

她们两个面对面站着。

女孩先笑了,土豆也跟着笑。

女孩有一个尖尖的下巴,脖子细长而白皙,手臂长长的,腿也长长的,光着脚,脚趾头白白的,身上的绿衣裳到脚踝那儿,裹着纤细的身子。土豆想,她长得多像一棵葱啊。

“叫我小葱吧。”女孩说。土豆是能看口型知道对方说什么话的。

土豆想,这名字取得真有意思,比“土豆”还有意思,便乐了,眉眼笑得月牙一般。

“我叫土豆。”土豆的发音很含糊,听起来像是“朵要五够”,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是极少说话的。

“我们一起看戏吧。”小葱说。

土豆点点头。她们并排在冰面坐下。戏台真是太远了,上面的人远得都看不清眉眼了,只见得动来动去红红绿绿的影儿。

可是小葱看得那么出神。“她的眼睛看得可真远呀,”土豆想。

土豆虽然看不清楚,也高高兴兴地看着,挨着小葱的那只肩膀湿湿暖暖的。她偷偷地瞅她,小葱头发上的水珠不停地往下滚,滚过衣服,滚到冰面上闪闪地亮。

土豆一会儿看戏,一会儿看她。

后来小葱也一会儿看戏,一会儿看她。

当她们眼睛恰巧撞上的时候,两个人就笑。小葱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巴笑,另一只手去捂土豆的嘴巴,因为她笑得太响了。

第二天晚上,她们还这样坐着看戏,一边看戏一边吃土豆从家里带出来的瓜子和花生。

到第三天晚上,她们已经很熟了,好像从娘胎里钻出来的时候就认识了似的。

她们几乎不说话,只是拿眼瞅瞅对方,只是捂着嘴巴笑,或者把手指头紧紧勾在一块儿。

七岁的土豆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当她们坐在一块儿看戏的时候,月亮总是藏在云层里,加上这儿离戏台远,就成了暗处,所以谁也没有发现她们,好像她们隐身了似的。

这晚戏散时,小葱拉着土豆的手不让走。

走空了的晒谷坪,变得很大,戏台孤单地呆着,台前留着零零落落几张凳子。

一会儿,土豆妈妈心急火燎打着手电来寻她了。

小葱在土豆的耳边说:“等你妈妈睡着了,你回来找我。”土豆的耳朵本是听不见的,她的耳廓感受着小葱吐出来的湿乎乎的气息,却明白了她的意思。接着,小葱轻推了土豆一把,土豆就站在了妈妈跟前。妈妈被她吓一跳:“你这个死丫头,从哪里冒出来的?”然后生气地拉拉她的耳朵,带着她回家去。

等家里人都睡熟了,土豆轻手轻脚溜出屋子,一路小跑到水塘边。小葱不在水塘,却在戏台上坐着,看到土豆,眼睛嚓地亮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她拉着土豆到后台去。

她们在一个一个箱子和一排一排架子间蹦跳,里边全是红红绿绿的漂亮东西,看得两个女孩“啧啧”地咂嘴。

小葱拽拽土豆的胳膊,突然笑得很羞涩。

土豆用眼睛问她笑什么。小葱示意她到戏台前坐着。

土豆就走下戏台,在一条长凳上坐下了。小葱却在后台半天没出来。

正纳闷着,后台终于出来一个人,头上戴着花,衣裙曳地,长长的袖子甩来甩去,不就是小葱么,只是个子突然长高了。土豆看她双眸顾盼,嘴巴张张合合,哈哈,她是在唱戏吧。

只是一点儿也听不见,土豆很沮丧。

小葱唱着唱着走进后台,再出来便是一个穿着大袍子的黑脸了,走一大步顿一顿,摇一摇,摆一摆,眉毛倒竖,嘴巴张得很大。唱着唱着又走进后台,再出来是一个文弱书生,手里拿一柄扇子,头上一顶布帽子,背上一个包袱,行色匆匆地赶路……就这样进进出出,简直是在变戏法。

土豆使劲拍着手掌,她想,这真是自己看过的最好的戏了。

台上的小葱越唱越带劲,台下有这样一个拼命鼓掌的观众,令她满意极了。

远远地一扇窗里探出一张脸来,往戏台这边一望,立刻缩了回去,窗子啪地关了,窗帘也紧跟着拉上……

第四天半夜,第五天半夜,第六天半夜,戏台都是小葱的,台下唯一的观众当然是土豆了。

土豆白天不跑去看戏了,因为她困得很,更何况白天小葱不在,一个人看戏有什么意思呢。

她不知道,村里的气氛正一点一点紧张起来,“水鬼半夜里唱戏”的消息在人们的舌头上传来传去的。

南霞村正月里唱戏,往往一唱就是十天半月。

唱到第八天时,一个五岁男孩在水塘边玩,他瞧见水里游过几条小鱼,就伸手去捉,结果落进水塘差点淹死。这本是个意外,偏有人说这是水鬼作怪。

相传这口水塘里很多年前闹过水鬼,再加上“水鬼半夜里唱戏”的传言,村里相信水鬼又要作怪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大家商量着,要把这水塘用泥土填平了。

第九天晚上,土豆邀请小葱爬上老杨柳树看戏。她指着热气腾腾的馄饨摊,想请小葱吃一碗馄饨,可是口袋里没有钱。

“馄饨好吃吗?”

“很好吃。加上醋和辣椒酱,就更加好吃。”

“我真想吃。”

“明天晚上我带两碗馄饨的钱,我们一起吃。”

两个人用眼神和手指的比划把吃馄饨的事情定了下来。

次日清晨,满载着泥土的拖拉机来了,一车一车地往水塘里倒,到了傍晚,便填了小半口水塘。

晚上,土豆见到小葱时,发现她脸色很不好,脸颊上还粘着黄黄的泥巴。她紧紧抿着嘴唇,水珠从头发一直滚到尖尖的下巴上,在那儿凝聚成一大颗一大颗,两只好看的眼睛里,映着戏台的红光,仿佛窜着两朵生气的火苗。

她们坐在老杨柳树上,没有像往日一样笑个不停。

戏唱到一半时,戏台塌了。

戏台是慢慢倒塌的,像一个醉汉,摇晃了半天,等台上所有人都到了台下,台下的人退出几十步远,它才散了架子,趴到了地上。

那时天上只剩半个月亮了。

馄饨摊的热气袅袅地往上冒。

人们终于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呼啦一下涌了过去。

土豆也吃惊地张着嘴。

小葱拉拉她的手,她眼睛里的火苗不见了,唇角挂着笑,分明是做了什么恶作剧以后的那种调皮和得意。

土豆看着她,小葱调皮地冲她吐舌头。

“是……你?”土豆的眼睛问。

小葱点头。

土豆笑了,她笑是因为她猜到了。谁让他们欺负你呢,她在心里说。

“土豆,谢谢你不怕我。”

“我为什么要怕你?”

“我是这口塘里的水鬼。”

土豆眨眨眼睛:“我早猜到了呀。”

“那你为什么不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

“因为人人都怕我。”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你是好水鬼。”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好的?”

“因为你本来就是好的。”

“土豆,其实那天晚上我是故意让你看到的。除了你,以前我还没有让谁看见过。这是我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了。”

“……”

她们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其实说得很费劲,土豆听不见,要看小葱的口型,而小葱得从土豆含糊不清的发音里猜测意思。

小葱告诉土豆,水塘很快就会被泥土填平,她不得不离开南霞村了。

土豆问她要去哪里。

小葱说还不知道呢,反正一定是有水的地方。

土豆问以后还一块儿看戏吗?

小葱说也许不能了……

她们一直说到土豆妈妈往老杨树走来。土豆不肯下树,小葱往她两只耳朵眼里各吹了一口气后,就从树上飞到了水塘中央。她站在水面上,回头对土豆不停地笑,慢慢地隐在了夜色里。

土豆搓着又痒又热的耳朵回了家,这晚她睡得特别沉。醒过来,她就往水塘跑,几辆拖拉机正往塘里倒泥土。

填水塘的事情当然不会因为七岁的土豆张着手臂大喊大叫就停下,她在泥土里滚得像个泥猴,满脸的鼻涕和眼泪,被妈妈扯着耳朵拖回去。

不用两天工夫,水塘填平了,连老杨柳树也连根拔了。

土豆哭了几天,两只耳朵一直痒着……

后来有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月光下,小葱在戏台上唱,台下就土豆一个观众。看着,看着,就有什么东西钻进她的耳朵眼里。是什么呢,那么陌生,又那么奇妙,令她的耳朵快乐得颤抖。啊,是声音,是小葱唱戏的声音钻进她耳朵里了,她听见了。

土豆真的听见了,这真是一个奇迹,她从睡梦里醒来,双耳里灌满各种声音,她就这样不可思议地走出了那个寂静的世界……

第二年正月,戏台搭在了被泥土填平的水塘上。

土豆没有老杨柳树可以坐了,她坐在馄饨摊的板凳上,口袋里装着两碗馄饨的钱,在锣鼓唢呐和咿咿呀呀的声音里,等着小葱来和她一起吃。

小葱没有来。

土豆便耐心等着,一年一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