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屋及乌: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爱屋及乌: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相对于园林、前堂开放的空间来说,屋和室则是向内的空间。你对待屋的态度,基本也就是对待自己的态度。现代汉语中,“房屋”是一个不带感情色彩的名词,而“家”绝对是主观情感投射的词语,代表安全与温暖。衣、食、住、行的生活艺术,关键就是“营造”二字,是你如何对待属于你的这方内部空间,如何让它与你和谐相处的经营之道。

“人之不能无屋,犹体之不能无衣。”李渔在《闲情偶寄》的居室部开篇就将屋子比作人的衣服。《说文解字》里提到屋的本义是幄,后来“屋”指房屋,另造“幄”字,而“屋”也是会意,从尸,从至。“尸”指“人体不动”,“至”表示最终落地(处)。“尸”与“至”联合起来,表示“来到最终落脚处后身体躺下不动弹了”,其实就是个人的寝室。

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里记载:“古者前堂后室。释名曰:‘室,实也,人物实满其中也。’”“堂”,堂后以墙隔开,后部中央叫“室”,室的东西两侧叫“房” 。而正因为屋是人休息的地方,所以“屋里当家的”也成为妻子的代称。

相对于园林、前堂开放的空间来说,屋和室则是向内的空间。自古以来,人们喜欢迎客于园林、厅堂赏亭台楼榭、把玩奇珍异宝,鲜有人会待客于屋室以观卧寝之地,正因为其有着相对的私密性,使得大家对此充满好奇。要知道,故宫宫殿无数,最受观众喜欢的还是皇帝睡觉的地方。大家或许想知道,既然皇帝坐拥河山,他睡觉的地方和我们睡觉的地方究竟有何不同?

说来说去,园子是给别人看的,屋子是给自己看的,你对待屋的态度,基本也就是对待自己的态度。一个人床上生、床上死,一半时间安眠于卧榻,出入于小窝,卧榻之处实在是朝夕相处,却又常被忽视。

相对于园林、前堂开放的空间来说,屋和室则是向内的空间

陶渊明有诗曰:“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鸟儿在黄昏的时候可以回到树上的窝里去而有所托,就像我们也有了自己的家,会感觉到安全和快乐。诗人从自然的鸟巢中领悟到“得其所哉”的快乐。

蒋勋在《品味四讲》里提出:“房子并不等于家,房子是一个硬件,必须有人去关心、去经营,去布置过,这才叫做家。有些人只有房子,并没有家。”对此我深以为然。现代汉语中,“房屋”是一个不带感情色彩的名词,而“家”绝对是主观情感投射的词语,代表安全与温暖。

“家”这个字,上面一个屋顶,下面养头猪,最早的房子是用来祭祀祖先或开家族会议。野猪是非常难得的祭品,所以最隆重的祭祀是用野猪祭祀。从它最初始的意义延伸出来,家一定是个充满人味的地方,是人聚集的地方,身处其中会感到温暖。

在我们的常识里,没有人住的房子很快就会破败不堪,不光是因为疏于打理,更在于没有“人气”。房子知道没人要它,没有人的滋养,当然要坏给你看。所以,衣、食、住、行的生活艺术,关键就是“营造”二字,是你如何对待属于你的这方内部空间,如何让它与你和谐相处的经营之道。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写道:“衣贵夏凉冬燠,房舍亦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壮则壮矣,然宜于夏而不宜于冬。登贵人之堂,令人不寒而栗,虽势使之然,亦寥廓有以致之;我有重裘,而彼难挟纩故也。及肩之墙,容膝之屋,俭则俭矣,然适于主而不适于宾。造寒士之庐,使人无忧而叹,虽气感之乎,亦境地有以迫之;此耐萧疏,而彼憎岑寂故也。吾愿显者之居,勿太高广。夫房舍与人,欲其相称。画山水者有诀云:‘丈山尺树,寸马豆人。’使一丈之山,缀以二尺三尺之树;一寸之马,跨以似米似粟之人,称乎?不称乎?使显者之躯,能如汤文之九尺十尺,则高数仞为宜,不则堂愈高而人愈觉其矮,地愈宽而体愈形其瘠,何如略小其堂,而宽大其身之为得乎?处士之庐,难免卑隘,然卑者不能耸之使高,隘者不能扩之使广,而污秽者、充塞者则能去之使净,净则卑者高而隘者广矣。吾贫贱一生,播迁流离,不一其处,虽债而食,赁而居,总未觉稍污其座。”

李渔这位“玩主”,就是“营造”的高手。他认为营造一个合适的屋室,关键在于“相称”与“精心”。房子的阔大与逼仄其实取决于是否与人相称,这种相称不光是外形大小相搭,更在于内在气质的匹配。

在现实生活中,经常看到一类友人,虽然工作平淡无奇,却对生活极其热爱,浑身散发着春风般和煦的能量。他们住在一个租来的房子里,却把房屋收拾得当,调整到自己最喜欢的状态。

他们的房间里永远都会有一盆油绿的植物,会在书架上摆放着自己旅游带回来的纪念品,会告诉你哪些床单特别舒适,哪一家的餐具做得特别精致。家的气质与他们的气质完全融合在一起。

当然也会看到另一群人,身为艺术家,作品里无不展示其艺术才华,却把家里弄得“泯然众人矣”,要么清汤寡水,除了生活必需品,全无任何花费心意留下的痕迹;要么如一团乱麻,生活与工作混为一体,公私不分,房屋自然也是杂乱无章。你也许会好奇,在这样的空间里是如何诞生出一位艺术家的。

对于家的精心营造,是分软件和硬件的。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这样解释:“性嗜花竹,而购之无资,则必令妻孥忍饥数日,或耐寒一冬,省口体之奉,以娱耳目。人则笑之,而我怡然自得也。性又不喜雷同,好为矫异,常谓人之葺居治宅,与读书作文同一致也。譬如治举业者,高则自出手眼,创为新异之篇;其极卑者,亦将读熟之文移头换尾,损益字句而后出之,从未有抄写全篇,而自名善用者也。乃至兴造一事,则必肖人之堂以堂,窥人之户以立户,稍有不合,不以为得,而反以为耻。”

房子的阔大与逼仄其实取决于是否与人相称,这种相称不光是外形大小相搭,更在于内在气质的匹配

居家之人李渔喜欢拈花惹草,宁愿让妻儿忍饥挨饿也要买花来娱其耳目,治宅的态度和常人不同,喜欢标新立异。其实对家的营造,无须刻意为之,令人舒适、放松与温暖的家也不需要太多物质财富去堆砌。

对于爱茶之人,如若屋室里有一两件心爱的茶具,定是牵肠挂肚,希望能时时用茶水浸润之、摩挲之。家对他来说,就是可与心爱之物日日相对,相看两不厌的地方。

爱音乐之人,卧室内一沓沓的唱片则是他回家的理由。在悠扬的旋律里,一天的辛劳暂告一段落,他完成与家的完美融合。

还有惜物者,屋中那一把旧旧的沙发躺椅便是家的符号,在熟悉而温柔的怀抱中,安全感让他可以释放所有的坏情绪。

至于爱花之人,则更不用说。家对他来说,就是桌上那不断变化的时令鲜花或盆栽。赏花之静雅,嗅叶之清香,泡一杯花茶,听风声穿堂而过,细忖“心间明月无尘染,眼底莲花有露沾”的意境,便是对家的牵挂。

国外名著《小王子》里有这样一段关于房子的经典话语:“要是你对大人们说:‘有一次,我看到了一栋很漂亮的房子,是用粉红色的砖砌成的。每个房间的窗户上还缀满了天竺葵,屋顶上还有很多的鸽子在休息。’你要是这样说,他们肯定不能想到那是一栋什么样的房子。你必须这样对他们说:‘我看到了一栋价值10万法郎的房子!’那么,他们就会赞叹说:‘啊!那房子一定漂亮极了。’”

美是无价的,美是生命里留下的每一个珍贵瞬间,是内心的幸福与愉悦。我拜访过一个大富之家,空间之巨大是普通人家的数倍,装修之豪华也在每个角落显现。然而他的家像个博物馆,是给别人看的,不像给自己住的,十分清冷。住在二楼的孩子和楼上的父母打招呼基本靠喊。在可容纳二十多个人的大餐厅里,水晶灯璀璨灯光下桌面一尘不染,他说这个餐桌很少用,除非开派对,但来参加派对的朋友也是来去匆匆。

家不仅仅是一个空间,要有悉心的营造,有精心选择的家具和干净的地面,它还需要你和家人聚在这里,与它相处,与它恋爱;在这里可以玩耍,可以发呆,可以与家人畅谈不为外人道的愁苦与喜悦。否则,就算房子再大,也没有与心灵沟通的地方,住进去也不觉温暖。这就是软件的营造。

小时候,我总盼望着早点回家,每天早上是父亲的旧式卡带机总播放着的邓丽君的歌曲把我唤醒。晚上放学后有母亲做的可口饭菜,春天是蚕豆煲饭,夏天是凉拌绿豆芽捞面,秋天有板栗炖鸡,冬天就会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莲藕炖排骨。亲密的关系在空间里建立,家人的悲欢情绪也能相互关照,安全感与温暖触手可及。

如今,有许多年轻人不愿意回家,下了班就呼朋唤友泡在小酒馆,因为他们根本无暇去经营一个家。那个家对他来说就是睡觉的一张床,像一个住宿的旅馆。还有许多中年人也不愿意回家,“夹心层”的压力让他们无处倾诉内心的负重,更不想面对妻子的絮叨、孩子的作业辅导和家庭生活的无趣。爱的反义词不是恨,而是冷漠,不爱回家的人,大概都源于对家的冷漠吧。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吾爱的庐当是聚则一团火,散则满天星。和家人相聚时,能把生活过得热气腾腾,空间里有爱的流动;关上卧室房门,能在寂静的自由中,独善其身。

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讲道:“世界上所有的重要发明,不论科学的或者哲学的,其中十有九桩都是科学家或哲学家在清晨两点到五点之间,蜷卧于床上时忽然得到的。”

在家里,在床上,四肢平躺,劳顿了一天的身体放松下来,呼吸均匀,思想更为集中,开始启动让上帝发笑的思考,进入与自我深度交流的时间。家带给我们无后患之忧的思想之畅达,也带给我们精彩的精神伊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