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说中
嵇生赋琴，从椅梧而详及高冈；[1]马君赋
，由竹笋而先征幽谷。[2]虽曰数典穷源，亦觉万物本天，不免从同赋六合矣，先辈纵有沿流，后学未宜效也。六朝习尚，争以郡望相高。记传用之，全乖史法。其有史官撰碑，文士铭墓，叙人姓氏，亦必排偶其辞，溯厥渊源，追所自出。莫不上追三五，下逮春秋，采摭成文，铺叙端委，其为繁复，岂特梧冈笋谷而已哉？夫封建罢为郡县，姓氏合而不分。至于上古名号，春秋国族，并于谱牒之书，详其授受。如张为晋族[3]李出皋[4]支，自《世本》以降，久有明文，则张、李千载著称，直书自见。今为之文者，必援绛、翼旧都，[5]庭坚[6]故号，如类书之记典实，策士之疏记诵，岂惟载薪荻以却车，亦见积尘垢以盈橐者矣。
《春秋》比事属辞，必征其类；诗人抑扬咏叹，则兴于物。文虽浅近，旨实闳深。孟子穷舍牛之心，可以推恩反本；史迁征伯夷之怨，极于盗跖、颜渊。比类参观，甚资启悟；一隅三反，文章不可胜用矣。夫义理精微，疏而剔之，恐人昧而不知也。情事显白，指而示之，恐人习而不察也。要必有为而发，则指月可以示人；[7]如其无病而呻，虽抽蒲何益亡子邪？[8]每见文士效颦，无端生慨。如叙妇女贞节，必痛斥须眉丈夫；述韦布纲常，[9]必力诋金貂卿相；[10]传微贱名义，必苦訾诗礼名儒；以谓彼望重而不免随流，此责轻而竟能树立，因而歌且蹈足，愤至裂眦。君子观之，不免千篇一律；貌虽似于古人，义实流于浮泛。歌哭虽殷，悲喜何有哉？《易》曰：“君子以类族辨物。”《论语》曰：“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天物之大，品类之繁，此宜有而弗有。彼当然而不然，何可胜道？此如山海生植，云霞变幻，事虽奇诡，理实寻常。偶举为证，于理无伤；必欲历历数之，则何可尽也？昔欧阳咏叹李氏，惩二臣也；[11]柳子激赞宋清，悲穷途之无与援也；[12]庄生叹异申徒屠，表德充之符也。[13]无庄生与欧、柳之意，而但取妇女市侩残疾之人，以衡天下之名教，且谓于是寄感慨，则感慨不可胜用矣。有病风者，索居一室，怒骂不休。或问其所仇毒，则曰：“余拙言辞，恐遇侮而口不给也，兹固贮蓄以备他日需尔。”若他人之感慨，其殆贮蓄歌泣以备他日之需者欤！近见文士为人撰宗祠义学规例，序端毒口肆骂，世人不知睦族，与勉人进学以反衬之，真恶习也。又韩昌黎作《柳子厚墓誌》，叙其与刘禹锡交谊，至欲以柳易播，因痛诋当日交情反复，落坑阱不救，反挤之又下石等语，亦有所为而发，文亦激昂尽致，后人不解其故，而但赏其文，亦开肆酒骂座无病而呻之渐。
【注释】
[1]晋嵇康作《琴赋》，起句为“惟椅梧之所生兮，记峻岳之崇冈。”
[2]汉马融作《长笛赋》，起句为“惟籦笼之奇生兮，于终南之阴崖。”
[3]《通典氏族略》晋有解张，字张侯，自此晋国始有张氏。
[4]李氏为皋陶之后，世为大理，以官命族为理氏，理李古字通，老子因祖为理官以为姓。
[5]晋都。
[6]皋陶，字庭坚。
[7]《楞严经》：“如人以手指月示人，被人因指应当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定惟亡失月轮，亦亡其指。何以故？以所标指为明月故。”
[8]《左传》宣公十二年：晋楚战于邲。楚囚知罃，其父知季以其族追之，魏锜为御。每射，抽矢纳于魏锜之箭房。魏锜曰：“非子之求而蒲之爱，董泽之蒲，可胜既乎？”知季曰：“不以人子，吾子其可得乎？吾不可以苟射故也。”
[9]韦带布衣，言服饰之粗陋也。
[10]汉时武臣所戴之冠，后凡侍从贵臣多用此语。
[11]欧阳修《五代史·冯道传》叙，称尝约五代时小说一篇，载王凝妻李氏事。李氏寡妇，投宿旅舍。旅舍主人不许其宿，牵其臂而出之，李氏引斧自断其臂。欧阳氏引此，盖所以愧二臣如冯道辈者。
[12]柳宗元有《宋清传》，清为药人，虽不持钱者，皆与善药。积券如山，未尝诣取直。岁终，度不能报，辄焚券。
[13]《庄子·德充符》篇，申徒嘉，兀者也。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以其为兀者，不欲与之同出入。申徒嘉曰：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兀，受刖足之刑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