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用这种匠人般的赞誉
严志刚访谈录
这一切重新架构了内容和传播从生产到分发的整个生态和流程。
严志刚
“今日头条”图片前运营总监,中国知名纪实报道摄影师。1992年起从事影像领域工作,历任摄影记者、纸媒视觉总监、网媒图片总监和摄影移动互联网平台运营者。中国摄影家协会原新媒体委员会委员、现影像产业委员会委员,中国新闻摄影学会专家委员会委员。北京摄影函授学院和大连医科大学艺术学院客座教授。
“严师傅”这一叫,就被叫了20多年。
孙振军(以下简称“孙”):你是怎样与摄影结缘的?
严志刚(以下简称“严”):第一次接触摄影大约是1986年,我初中三年级的时候。那时候临近毕业,已经不记得是哪位同学借了一台海鸥双镜头的相机,几个玩得好的同学大家轮流约时间相互拍照片。由于合影的人多,相片需要一式几份,照相店里洗照片贵,我就自告奋勇洗照片,去店里买了几盒相纸。相纸都是裁好的,比6×6的底片尺寸略大,药水也是买来的药粉融化后用碗来盛放用以显影、定影。我们一般是利用午休时间,在家里用睡觉盖的毯子把窗户和门都封起来,把底片和相纸叠在一起用两块玻璃夹紧了,灯绳一拉,放在白炽灯下曝光。然后再用红布把灯泡包起来,在红光下显影、定影。那时候依赖的是化学书后面的一些知识点,然后自己摸索着来。没人教,兴趣就是最好的老师。
这算是我第一次和摄影结缘。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吧,1989年,我在大学里学了新闻摄影。
孙:为什么大家都管你叫“严师傅”?这个称呼是怎么来的?
严:1994年我离开北京,去了广州。广州那时候市场化程度高,报业和媒体特别繁荣,有不少有才华的文化人,我混迹其中,其乐无穷。那段时间是我最快乐的岁月。
1997年我有幸去了《新周刊》工作,这个杂志的采编受刘香成先生影响很大,特别重视摄影。整个采编流程对照片的使用要求近乎苛刻。我记得杂志社的首席摄影师张海儿老是以“照相佬”自嘲。可能是受这种气氛的影响,在拍摄过程中我总是不自觉地带有技术上的强迫症。
广东人或在广东待久了的人,特别务实和敬业,对自己的职业充满敬畏感,哪怕是做最底层的工作,对职业技能的要求也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这对刚刚开始职业生涯的我,影响特别深远。
在《新周刊》做摄影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摄影技术都没有过关,于是一切推倒重来。那段时间,我总是在同行中强调摄影的技术性。我做事比较认真,所以身边的同事总是半开玩笑半佩服地称呼我为“严师傅”,我受用这种匠人般的赞誉。那时候我觉得,摄影只是一种工具,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因为它成为艺术家,“师傅”一般的匠人,对于大部分中国人来说,也许更加现实和重要。
“严师傅”这一叫,就被叫了20多年。它不断鞭策我做事要有工匠精神,要亲力亲为,注重细节;要不断更新知识,适应变化;要懂得尊重和感恩,有情怀和理想;要宽容开放、承上启下,把优秀的传统和变革中的传承留给具有同样价值观的后来人。
希望让年轻人去感受一名真正职业摄影师的工作态度、职业追求和人文情怀,鼓励他们把摄影当作自己的终身职业追求。
孙:你策划了很多摄影活动,其中“拍照吧少年”至今影响深远。
严:我在新浪网工作时打造了两个摄影的品牌项目,一个是“摄氏度”摄影师大典,面对的是有着职业坚持的人文报道纪实摄影师;一个是“拍照吧少年”,面对的是以大学生为主的年轻人。我要感谢被誉为“互联网最后一位总编辑”的陈彤先生,他给了我非常大的信任和支持。当然,我也不负他所托,在我和团队的努力下,最高峰时候,图片产生的PV流量占据了新浪网的40%,尤其是“拍照吧少年”这些活动产生的巨大辐射力,让新浪图片成为业内的一个标杆。
在我离开新浪网后,后来的同事一直坚持做这个项目,“拍照吧少年”2018年已经到了第5季,在微博上有6亿的阅读量,至少影响了成千上万名年轻的摄影爱好者。
孙:策划这些活动和你个人的摄影经历有关吗?“拍照吧少年”活动对于年轻的摄影人有着什么样的影响?
严:这肯定是密不可分的。我记得回北京工作的那一天,当朋友开车接我驶出候机楼的时候,我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一方面是因为离开了过去一起打拼的那些报社老同事依依不舍,另一方面看着北京机场高速两边陌生的风景,我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呼喊:北京,我又回来了。时间过了20年,40岁的我仍然雄心勃勃,期望重新展开少年时候未竟的理想。
也许是心中这颗遗憾的种子一直没能生根萌芽。“拍照吧少年”的念头一旦跳了出来,就没法停止。这种激情一直燃烧着我,必须要把它早日变成现实。我选择的都是理想化的元素叠加:陌生的地方适合放飞自由的心灵,我认同的摄影领路人带领志同道合、一起前行的人;有竞争压力的赛制,激发出少年不服气的性情;通过视频的跟踪拍摄,让更多不能参与的人在线感受和学习。所有这一切,都是希望让年轻人去感受一名真正职业摄影师的工作态度、职业追求和人文情怀,鼓励他们把摄影当作自己的终身职业追求。
街拍是一种摄影的民主行为,无论你是初学者还是大师级人物,无论你使用什么相机,街拍都是门槛最低的一种摄影行为。
孙:你很喜欢街拍,如何在短时间内平衡好照片的构图、颜色等?
严:不同的相机有不同的选择。我主要是靠直觉和快速反应来拍摄,我对构图和颜色没有特别要求,我所有的努力就是“把照片拍得看起来更加普通一点”。我不要太突出有前景和有框架式的构图,我对颜色没有太多感知,这是我的弱点,但我对非常规的瞬间尤其感兴趣。我走在大街上,听从内心召唤,拍完就走,从不停留和等待。
我非常喜欢街拍,过去也举办了中国首届街拍大赛,认识了很多跟我一样热衷于街拍的朋友。直到今天,我还在“今日头条”建立了“街拍中国”的话题,这个话题已经有超过14亿的阅读量。
孙:街拍的优势及意义是什么?
严:我们知道几乎所有的纪实摄影大师都是从街拍中成长起来的,街拍是一种摄影的民主行为,无论你是初学者还是大师级人物,无论你使用什么相机,街拍都是门槛最低的一种摄影行为。过去我认为街拍的意义在于我可以收集一些难以忘怀的瞬间,那时候我受布列松的影响很大,追求决定性瞬间的高潮和几何构成。每次我看见这些照片,就能回想起当时所有的场景和细节,甚至听得见阳光和微风的声音、嗅得到空气中弥漫的气息,还有因为拍照认识的那些生动的人。
现在我认为街拍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种即兴行为,我享受那种突然启动,随机拍摄,最后从电脑中得到一些意外的快感。然后通过很多照片的组合,呈现不一样的意义。每一张照片对于我来说不是一个确定的信息,就像诗歌中的不同意象,当我摆弄它们的时候,它们可以讲出不一样的故事。
孙:国外的哪次街拍经历令你印象最深刻?
严:在纽约街拍的经历比较过瘾。纽约是一个有着很大反差的城市,一方面高楼大厦寸土寸金,另一方面到处乱糟糟充满活力。走在路上,没有人是城市的主人,感觉满街走的人都是过客,没有人理会你的照相机。每次身处这样的城市,我都充满了安全感。从一个小县城一路转换不同的城市工作、生活的我从来就没有归属感,但也会对陌生的地方感觉到好奇和亲切。站在街头,我忍不住狂想,我站立的十字路口,有多少顶尖摄影师都曾经在这里和我一样街拍啊。我要是年轻20岁,被投放到这座城市,也许能像一颗种子一样生根发芽。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传播方式的改变一定会给摄影报道带来变化。你过去建构的引以为豪的所有知识和经验积累,也许就是追求变化中遇到的最大阻力。
孙:你从传统纸媒行业转到互联网工作,从新浪网到图虫网,再到“今日头条”,从摄影记者到图片总监到总经理,身份和平台的不停转换对你来说意义何在?
严:可以说这是一种主动选择,是付出和回报进入良性循环的一种顺其自然,这条路应该是能将我的职业经验、劳动收入、生活方式和兴趣爱好结合得比较牢固的一种坚持。
也可以说是一种被动裹挟,这个时代的变化让我还没有选择的能力,而这种变化带来的翻滚和吞吐却源源不断给了我自由发挥的空间。
孙:今天传播方式的改变是否带来摄影报道的变化?
严: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传播方式的改变一定会给摄影报道带来变化。今天的传播方式发生了本质改变:从纸张变成了手机,从人变成了机器和算法,从抢夺用户变成了抢夺用户时间,从中心化变成了去中心化,从PGC专业编辑分发变成了社交关系UGC自媒体分发等。这一切重新架构了内容和传播从生产到分发的整个生态和流程。最大的变化在于AI技术成为改变这一切的核心推动力,新的规则还在形成中,你过去建构的引以为豪的所有知识和经验积累,也许就是追求变化中遇到的最大阻力。
对于为数不多的聪明的报道摄影师来说,这真是一个好的机会,因为以流量为中心的移动互联网呼唤更多人格化鲜明的“网红”或明星摄影师,但对于传统、低调、内敛的摄影师来说,这却是一个困难,因为面对互联网,除了要拍好照片,还需要你有多面的运营能力。而一旦你成长为内容优质的顶尖创作者,你就可以掌握议价主动权,成为各个平台争相抢夺的对象。
孙:你觉得年轻摄影师应该如何创新摄影语言或开拓题材?
严:我觉得跟从自己的内心会更加重要。年轻时喜欢花拳绣腿,唯恐别人说不时尚。我觉得语言越老辣应该越质朴,最好让人看不到技术和语言的存在,除非语言本身就是内容本身。太讲究语言,也许反而会成为阅读的障碍。至于题材,一般情况下身边的题材最重要,跟自己能够发生关系的题材最值得去拍摄。一个连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都可以忽略的人,至少缺乏观察能力。把熟悉的题材拍出陌生感,或者把陌生的题材拍出熟悉感,都需要用心去体验,用知识去穿透,用自己的经历去和它们发生关系。
斤斤计较,1997年,沈阳。 严志刚 摄
享受的男人,1998年,成都。 严志刚 摄
农民工,2006年,昆明。 吴家林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