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论死亡
45 论死亡
正视将要来临的死亡需要长期保持坚定的态度,因而这不容易。你不晓得死亡,就别为此而担心。大自然会立刻给你提供充分而丰富的信息。它也会对你准确地完成此任务,你不必为此大伤脑筋。“死亡时刻不定,死神也不知选哪一条路径,世人哪,你们千方百计查问也是徒费精神。”(普洛佩提乌斯语)“长期担惊受怕的折磨,比横遭不幸更令人难过。”(韦加卢斯语)
我们因顾虑死而扰乱生,又因担心生而扰乱死。生令我们烦恼,死叫我们恐惧。我们不必为针对死亡而作准备,死是极其短暂的事情。只须一刻钟平平常常的痛苦,既无后果,也不造成损害,不值得作特别的告诫。说实在的,我们作准备,是针对预备要死的害怕心理。哲学家叮嘱我们,眼里时刻要有死亡,要预见它并在它来临之前予以认真考虑。随后,哲学家还把规则和预防措施告诉我们,由此,对死亡的预见和考虑就不至于给我们带来伤害。
医生的做法也一样,他们把我们置于疾病的境地,从而他们就有了施药和运用医术的对象。如果我们已经懂得生活,那么教我们如何死亡,如何以不同于生活本身的方式去结束一切,那就有失公正。如果我们已经懂得以坚定而平和的态度生活,那么我们也会懂得以这样的态度辞世的。“哲学家毕生都在探究死亡。”(西塞罗语)不过,在我看来,死是生的尽头而不是目标,死是生的结束,终点,而不是目的。生活应有自身的目标和构想。生活上的正当探求在于自我调节,自我引导,自我容忍。这一关于生活之道的总章和主章中,包含了其他许多课题;在众多的课题中,也有死亡之道这一节。如果不是我们的恐惧令其增加沉重的分量,这该属于最轻松的课题了。
从其实用性和天然的真实性来衡量,这种单纯的课程并不逊色于什么学科向我们宣讲的东西,而是恰恰相反。人们的志趣和能力各不相同。应当按照各人的情况通过不同的途径引导他们自身受益。“无论风暴把我抛到哪个岸边,我都以主人的身份登岸。”(贺拉斯语)我从未见过邻家的农人为自己以怎样的举止,怎样的镇定态度去经历最后时刻而思索。大自然教他学会到了临终时候才想到死亡。他在这件事情上态度比亚里士多德(1)还来得优雅;亚里士多德还受到双重的重压,一则由于死亡本身,二则由于对死亡的长期预想。正因为如此,凯撒(2)有此见解:意想不到的死亡是最幸福最轻松的死亡。“需要痛苦之前便感痛苦的人,到需要痛苦之时则痛苦愈深。”(塞内加语)想及死亡时的苦痛来自于对死亡的担心。我们总想超越并支配自然规则而令自己陷于为难的境地,身强体壮之时想到死亡就不思进食,就愁眉苦脸,这种表现只有那些学者才相宜。普通大众无需救治也用不着安慰,除非是到了灾难降临的时候。在这方面,他们感觉到什么才考虑什么。俗人的愚笨和无知无识令其对当前的痛苦具有极强的承受力,而对未来的灾难事故却满不在乎,我们不是这样说的吗?我们不也说:普通人愚昧、迟钝,因而对事情不敏感,也不大为此而忐忑不安?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看在上帝分上,我们今后就拜愚者为师吧。多门学科许诺带给我们的最大成果,这愚钝却以极其和缓的方式引导其门生达到了。
生命逐渐消逝的人是得到上帝的恩典的。这是暮年的唯一善报。这样,辞世时就不会感到死之重大与凶虐了。死亡夺去的不过是半个人或四分之一个人而已。喏,我刚才掉了一只牙,不费力气,毫无痛苦。这便是它的自然死亡期限已至。我本人的某一部分以至好几部分已经死去,虽然我年轻力壮的时候,那些部分都非常活跃,而且也都十分重要。就这样,我慢慢消逝,我不复是我本人了。这种衰败,积累已久,却让我的智慧去感受猛然的崩溃,仿佛是整个儿到来似的,那是多么的愚蠢!我才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说实在的,当我想到死的时候,我感到最大的安慰便是:我的死会属于正常的、自然的死亡;今后在这方面我对命运再不必祈求格外的恩惠(3)。世人喜欢称说从前如何如何:身材比现在高啦,寿命也长得多啦。梭伦就是那个时代的人,他却认定当时人的寿命最高不超过70岁。我嘛,我非常欣赏古人在各方面的“居中”态度,他们认为合乎中庸才称得上完美。既然如此,我哪敢奢望长命百岁,超乎常人呢?一切违反自然进程的事物都可能带来不利,而举凡顺乎自然的事物总会给人带来愉快。“凡顺应自然而成之事者便应算是好事。”(西塞罗语)柏拉图因此说道:“由于死伤或疾病致死才能叫暴毙,因年事高而带来的死亡最轻松不过,也许还是令人愉快的哩。”
“少年殒命,兰摧玉折,老者故世,果熟离枝。”(西塞罗语)死亡和生命始终掺和在一起,不可分离。死亡未至,我们已暂趋衰老,而我们还在蓬勃生长的阶段,衰老即已开始。我存有一些本人的肖像,那是在我二十五岁和三十五岁的时候画的。
我拿来和今天的肖像对比:多少回我不再是原来的我啊!我现在的面容和当时的面容相比差别极大,那恐怕要比我将来死时的颜容的差别还要大哩!
(1)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年):古希腊斯吉塔拉人,世界古代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科学家和教育家之一。柏拉图的学生,亚历山大的老师。
(2)凯撒(前102年-前44年):全称盖乌斯·尤利乌斯·凯撒,罗马共和国末期杰出的军事统帅、政治家。
(3)格外的恩惠:蒙田当时54岁,古代人寿短,因此作者认为不可能有更高的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