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魔幻现实主义?
“魔幻现实主义”(Magic Realism)一词最早出现于德国文艺评论家弗朗茨·罗1925年发表的一本书《魔幻现实主义·后期表现派·当前欧洲绘画的若干问题》里。而在拉丁美洲,第一位引进这个术语的作家是委内瑞拉作家乌斯拉尔·彼特里,1948年他在一篇名为《委内瑞拉的文学与人》的文章中用以表达“人们对现实生活中的神秘的看法。对现实的一种富有诗意的猜测……”。20世纪40年代以来,魔幻现实主义逐渐成为拉美文学界的一种独特现象和创作潮流。魔幻现实主义之所以能够在拉美这块大陆影响深远、经久不衰源于以下几个原因:
一是,拉丁美洲的神奇现实。1949年,古巴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在他的长篇小说《这个世界的王国》序言中谈到“神奇乃是现实突变的必然产物,是对现实的特殊表现……是对现实状态和规模的夸大。这种神奇现实的发现,都是在一种精神状态达到‘极限’和激奋的情况下被强烈地感觉到的”。[1]这里所谈到的“神奇现实”与“魔幻现实主义”基本同属一个范畴。
首先是这里奇异的大自然。阿莱霍·卡彭铁尔谈到“拉丁美洲的生活,从根本上讲,就是不连贯,异乎寻常的怪诞。在拉丁美洲,一切都显得不合常规:崇山峻岭绵延无际,群峰叠嶂杳无人烟,瀑布千仞凌虚而下,荒原广漠无边无沿。密林深处虚实莫测,繁华城市建在飓风常常侵袭的内地,古代的和现代的、过去的和未来的交织在一起,现代化的科学技术和封建残余结合在一起,史前状态和乌托邦共生共存。在现代化的城市里,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与印第安人原始集市为邻,一边是电气化,一边是巫师叫卖护身符”[2]。
加西亚·马尔克斯这样说道:“一位在本世纪初跑遍亚马逊河上游的荷兰探险家厄普·德·格拉夫说道,他见过一条沸水河,鸡蛋放进去五分钟就能煮熟。他还路过一个地区,在那里不能大声说话,不然就会引起一场倾盆大雨。我在哥伦比亚濒临加勒比海的某地,看见一个人朝着一头耳朵上长满蛆虫的母牛念咒语,蛆虫纷纷落地……仅墨西哥这一个国家,也许就得写下浩繁的卷帙才能说明它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现实,尽管我已经在那里生活了近二十年,我还常常会几小时、几小时地望着盛放着会蹦跳的豆子的坛子出神。”[3]
其次是拉美荒诞的政治和社会现实。拉美是20世纪产生暴君最多的地区,独裁、军事政变、新殖民主义霸权,仍在这块大地上漫延着。“向有好客之国美称的智利,逃亡者竟达一百多万……乌拉圭是一个只有二百五十万人口的小国,每五个公民中就有一个被流放而失踪”“海地的老杜瓦利埃曾下令把全国的黑狗宰尽杀绝,因为据说他的一个政敌,为了逃避这位独裁者的迫害,甘愿不再当人而变成一只黑狗。弗朗西亚博士享有哲学家的盛名,但他却把巴拉圭共和国封锁得像一所房子,只让打开一扇收取邮件的小窗……委内瑞拉的暴君路佩·德·阿吉雷死后的一只断手在河里顺流而下,漂浮了多日,凡是看见断手漂过的人无不胆战心惊,生怕那只杀人的手在那样的情况下还会挥舞屠刀。尼加拉瓜的索摩查·加西亚[4],在自己家的院子里饲养动物。每只笼子都分成两格,中间只有铁栅间隔,一边放着猛兽,一边关着他的政敌。萨尔瓦多笃信鬼神的独裁者马丁尼斯,让人们把全国路灯统统用红纸包起来,说是可以防止麻疹流行……”[5]
古老的仍在流血的伤口[6],不计其数的生离死别,为拉美的艺术家们“提供了永不枯竭、充满着不幸和美好事物的创作源泉”。马尔克斯叹息道:“我是在加勒比出生和长大的,我熟悉那里的每一个国家,每一个岛屿。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产生了自叹不如的感觉,总感到在自己所构思的和能够写出来的东西中,从未有一件事是比现实更令人吃惊的。我力所能及的只是用诗的手法移植现实。”[7]
二是,印第安人的宗教、文化影响。墨西哥中部的阿兹特克文明、墨西哥南部与中美洲的玛雅文明与秘鲁的印加文明,是拉美历史上的三大本土文明,产生了高度发达的印第安神话、建筑、天文、宗教。阿兹特克文明所诞生的自然环境为中美洲热带雨林,生存与发展环境相对与世隔绝,他们从森林中获取一切生存资源,“多神论”是该类森林文明发源地的显著特点。阿兹特克的神话传说中创造出了数量众多的神灵(The Aztec Gods),据史学家统计大约有1600多个。[8]他们相信万物有灵:石头会恐惧,道路会奔跑,风会恼,雨会笑,树枝会把手指扳得咯咯响。玛雅人和阿兹特克人信仰的神有月亮神、太阳神、战神、虎神、雨神、玉米神,等等。他们的生活亦梦亦醒:一半生活在神话信仰中,一半生活在现世之中,并且相信宿命论和神秘的预言。为什么强大的阿兹特克王国皇帝蒙特祖玛完全有能力对抗西班牙入侵者时,却突然打开了特诺奇蒂特兰的大门,用礼物迎接征服者科尔特斯,因为他们的神明离去了,神明之所以抛弃了他们,是因为他们相信这是宿命,一个宇宙时代的内部完结,另一个时代的开始。这些沉睡的记忆和文化因子都被继承在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中。
三是,文化混血:拉丁美洲不仅人种是混血的,文化也是混血的。“非洲黑奴与殖民时期之前的美洲土著居民的丰富想象力结合在了一起,后来又与安达卢西亚人的奇情异想、加利西亚(西班牙西北部自治区)人对超自然的崇拜融合在一起。”[9]拉丁美洲的文化受到全世界范围内多种文化的影响,首先是土著文明,然后是欧洲文明,尤其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文化和艺术,巴洛克、浪漫主义绘画与小说等,而西班牙文化本身也是混杂着阿拉伯文化,因为在15世纪以前西班牙曾经被信仰伊斯兰教的摩尔人统治过7个多世纪;另外还有随着黑奴贩卖而流入的非洲文明,都对拉美文明有着强烈影响;宗教上来说,除了原始图腾,还有欧洲带来的天主教,非洲的伏都教,这些文化因子都在拉美这片土地奔涌流淌、生根发芽。
四是,西方现代派尤其是欧洲超现实主义流派的影响,这个流派的奠基人布勒东反复强调“只有神奇的事物是美的”,并追求想象、梦幻、梦呓、潜意识书写等;人鬼难辨,生死难辨,想象与真实难辨,历史与现实混淆。
五是,拉美人相信意识影响、感染和决定着物质,而不是相反,认为人与万物之间有一种强烈的、神秘的联系;魔幻现实主义正是让不可见的心理现实、内心世界变得可见,让人与万物之间的神秘联系变得清晰。《现实之舞》与《诗无尽头》这两部电影中,我们可以看到愤怒的小男孩对着大海咆哮,无数的沙丁鱼死去了,小男孩意识到是自己的愤怒杀死了沙丁鱼;当地震发生时,小男孩的父亲不允许他躲藏,而是要克服恐惧,用他们的意志平息地震,结果,地震真的很快就结束了;《恰似水之于巧克力》中蒂塔的悲伤和快乐影响到了她制作的食物,使吃了她的食物的人痛哭或者狂喜。
六是,发达的第六感。所谓的第六感,即人类除了听觉、视觉、嗅觉、触觉、味觉外的第六感“心觉”,凭着直觉、预感、灵感,对超自然现象的感知,在心理学上称为“潜意识”,是潜意识可辨识的漂浮物。拉美人总体来讲第六感都很发达。马尔克斯提到他的妻子梅塞德斯时,他说,他第一次向她求婚时她才13岁,他们相见时的直觉变成一种暗示,这种暗示后来成为现实。马尔克斯的外祖母提起死去的人、鬼魂、幽灵,如同他们活在世上一样,面对荒诞怪异的事情如家常便饭,并能够轻易预知未来。[10]面对现实有一种梦中之梦的清醒。16世纪,一位不知名的玛雅印第安宗教人士用拉丁文写了一部手稿《楚马叶尔的契伦·巴伦之书》,其中记载,西班牙对美洲的征服,是宿命注定的,是一个轮回,宣告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在第二个阿汉·卡屯(阿兹特克人的纪年),长着金色胡须的外国人来了,他们是太阳的子孙,是拥有明亮色彩的人。啊!因为他们的到来我们也会陷入悲伤!……白肤色人的棒子会落下来,它将来自天上,来自四面八方……当天上神明的预言在大地上传播的时候,我们唯一的神胡纳波·库(玛雅文明中地上世界的创造者)的话中也会充满悲伤……”“死刑的开始,白肤色人手臂之端将射出闪电的光芒(火器)……”[11]
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萌芽于20世纪早期,成熟于20世纪中期,在20世纪70年代达到高潮,甚至被称为“文学爆炸”。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找到了自己的语言和身份,不再是欧洲的影子。魔幻现实主义的精神和手法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拉美的电影创作中,拉美出现了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费尔南多·索拉纳斯、吉尔莫·德尔·托罗等一批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电影导演。其实,我们几乎在每一部拉美电影中都能看到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子,魔幻现实主义是一种看待世界、理解世界、表达世界的方式。如果它有味道,那就是“奇异植物的汁水或者用捕食鸟儿的花朵炖成的一锅汤”[12]的味道。
马尔克斯说过,魔幻与想象的区别是想象是粉饰现实的一种工具,虚幻是单纯的臆造,超自然现象是加勒比海人们日常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而魔幻则是基于现实,在他的小说里,没有一行字不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的。[13]
魔幻现实主义是对拉丁美洲现实的重新发现,重新叙说。如果历史与现实是滚滚江河,那么魔幻现实主义就是一片可以立足的河岸。“当一个人在创伤故事主宰的河流里挣扎,必须跟滚滚江河搏斗时,很难对曾经淹没自己的事件产生新的看法。但是,如果能有一片河岸立足,便有机会俯瞰自己生命中的事件,重新造访,而不致被河水淹没。”[14]
魔幻现实主义也是对拉美自我处境的一种反观和思考。魔幻现实主义表达了一种深深的无力和孤独,借由魔幻产生了一种审美和观照所需的距离,通过将自我置身事外,从而获得一种更加客观平静地看待现实的能力,接受现实的能力。魔幻现实主义也使拉美的艺术家们获得了一种属于拉美的独特的语言,作为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殖民地,拉美人一直在使用欧洲的语言,深受欧洲文化的影响,因此一直处于自我身份的迷失当中,魔幻现实主义让他们找到了自己的语言方式。
魔幻现实主义的“神奇现实”,对残酷现实的无能为力,转而在艺术中倾泻与狂欢,有如下特点:
第一,生死不辨,人鬼不分;
第二,幻觉和真实相混;
第三,神话和现实并存;
第四,残酷的现实与奇异的幻景结合。这并不是说魔幻现实主义不表现快乐或狂喜,魔幻现实主义主要用来表现痛苦和愤怒,偶然也表现狂喜,但即使在狂喜的时刻,其底色也是苍凉的,结局也是悲剧的,这一点从这些影片的结尾就可以看出来。
一、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电影
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为魔幻现实主义电影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养分,许多文学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如1966年的电影《叛逆者的惩罚》改编自巴拉圭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家巴斯多斯的小说;马尔克斯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有《巨翅老人》(1988)、《一桩事先张扬的杀人事件》(1988)、《没人写信给上校》(1999)、《霍乱时期的爱情》(2007)、《苦妓追忆录》(2011年)。鉴于文学与电影媒介特质上的巨大差异,这些由文学作品改编的电影未见起色,这也是为什么马尔克斯反对将他的小说改编成电影。拉美电影逐渐摆脱了对文学的依赖,发展出自己的语言和风格。
出生于智利在墨西哥生活的电影导演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在20世纪60年代开始了魔幻现实主义电影的创作,这并不完全是对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模仿和借鉴,或者可以说是一种不约而同的选择。佐杜洛夫斯基热爱超现实主义,在拍电影之前从事过几乎所有的艺术门类:诗歌、戏剧、哑剧、绘画、音乐、文学、表演,在开始制作电影后,他将这些全部融入他的电影中。他崇尚潜意识的力量,声称自己的电影是由潜意识和性器官创作的,他曾师从日本禅学大师高田(Ejo Takata)进行禅修,学习静坐冥想和参悟公案,因此,在他的电影里,从潜意识的追寻逐渐转变为灵魂的发现和创造。他的电影中的魔幻现实主义是潜意识、冥想、个人的人生故事、拉美社会现实的混合。佐杜洛夫斯基的电影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几乎是同步的,比如,佐杜洛夫斯基1968拍摄了《凡多和莉丝》,1966年危地马拉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马尔克斯1966年出版了小说《百年孤独》。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诉说着相同的话语:世界是一个孤独的迷宫,人类处于寻找秘境的旅程中,徒劳地找寻打开迷宫的钥匙。
有意识地将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运用到电影创作中的是阿根廷导演费尔南多·索拉纳斯,在他的电影里,魔幻现实主义是一面清晰无比的反映现实的镜子,也是讽刺的箭雨、斗争的武器、淹没了拉丁美洲的洪水、不会停止的雨水、黑暗的夜晚、循环的历史与倒退的人类,在他的电影中反复上演着,叹息着人类的孤独。
墨西哥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的影片利用幽灵、鬼怪、魔法的存在,创造了另一种类型的魔幻现实主义电影,儿童是他的电影的主角,儿童是战争和暴政的牺牲品和受害者,儿童也是人类的希望、黑暗迷宫的光明。
从文学上来看,魔幻现实主义似乎在中美洲、加勒比海一带更发达一些,因为这些地区黑人、印第安人在总人口中所占的比例比较大。就电影而言,拉美各国都有魔幻现实主义电影的创作,乌拉圭的《再见默默》(2006),阿根廷的《速度产生遗忘》(2007)、《安乐乡》(2014),哥伦比亚的《看不见的孩子》(2001),巴西的《海盗心灵》(1993)、《再生缘》(1999),墨西哥导演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多在美国拍摄的《鸟人》(2014)。有些导演的所有剧情片都是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如智利导演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阿根廷导演费尔南多·索拉纳斯、墨西哥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等。有时,这些电影只是反映了不可思议的现实,只是这些事实在其他地区的人们看来太过离奇,于是就被称为是魔幻的,更多的时候,魔幻现实主义是作为一种元素和常用手法出现在许多拉美电影中的。
二、魔幻现实主义电影的常用手法
魔幻现实主义是现实主义风格的一种,是对现实的加工、改造,是为了揭示事物的真相与本质。因此,这个“魔幻现实”不是凭空幻想出来的,也不是想象力的任意驰骋。如果幻想是高高飘扬的风筝,超现实主义是雨伞和缝纫机在解剖台上相遇,那么魔幻现实主义就是开在现实泥潭里的一朵黑色奇葩,现实越黑暗恐怖,这花越是芳香鲜艳。
魔幻现实主义电影中常用的手法有以下这些:
第一,夸张。夸张应该是魔幻现实主义中最常用到的手法了。比如《恰似水之于巧克力》里,蒂塔的披肩长得望不到边;二姐吃了玫瑰鹌鹑,她身上的欲火把浴室都烧着了;《云》中下了五年的雨;《旅行》中席卷拉丁美洲的洪水;《口哨人生》中人们听到“性”“自由”等字眼就晕倒一大片。
第二,移情与心理写实。眼泪滴入蛋糕变成有毒性的催吐剂,用爱的喜悦做成的饭又成了催情剂。
第三,拟人。《圣山》中以蜥蜴大战蟾蜍的表现来比拟白人对印第安人的侵略。
第四,象征。《鼹鼠》中以强奸表现强权,以沙漠表现内心荒凉,以动物来表现与这个动物在一起的人的品质;《旅行》中用屋里下雪和地震来表现内心的寒冷和正在坍塌的世界,用“下跪”来表现拉美诸国在美国面前的奴颜婢膝,用“束缚带”表现巴西人的不自由。
第五,营造奇观。佐杜洛夫斯基电影里的马戏团,《圣山》中堆积如山的基督石膏像,《国王与电影》里导演扮演成国王后在烟雾中大战木偶人。
第六,创造一个现实之外的幻觉王国,现实与梦境、意识流的合一,表达内心现实。如《潘神的迷宫》中的地下王国,《口哨人生》中的女孩贝贝(Bebe)的世界,《圣山》里白衣大师的高塔,《现实之舞》中反复出现老年的导演抱着童年的自己。
第七,神秘力量与超自然现象。如鬼魂,风中飘扬的铜马,在激情作用下离开地面的身体,在暗恋的人面前因为害羞融化成一股水等。
第八,通感。电影只有视、听,只能用画面和声音来表达嗅觉、味觉、触觉和痛觉。《恰似水之于巧克力》表现玫瑰鹌鹑的美味,用欢快抒情的钢琴曲表现食物进入口中的天堂般的感觉;用忽然停止的战争来形容二姐身上飘散的玫瑰香味的魔力。
第九,时空的穿越。比如《安乐乡》《国王与电影》等。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好莱坞电影,那就是“梦”,正在实现的美梦;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魔幻现实主义电影,那就是“梦魇”,一个醒不来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