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记

后 记

“大雅由来尚正声,吟坛何用漫相争。春兰不必同秋菊,但抱幽香品自清。”(刘梦芙诗)诗之典雅与通俗,诚如春兰与秋菊,虽形神色彩各异,却同样令人赏心悦目。何为典雅之诗,何为通俗之作?不必从典籍中寻求定义,有人就曾做过颇能抓住二者各自特点的分类:通俗作品一般具快读特点,而典雅作品一般具慢读特点。典雅篇什之所以须慢读,盖因其国学文化含量高,内涵意蕴深刻曲折,读者做不到一览无余。

笔者对雅俗共存从无异议。然近几年来,由于诗词界极力倡导“诗词走向大众化”,典雅、高古、深刻而同样反映当代人思想情感与社会生活的作品,大有被边缘化的趋势,已造成诗词界生态的严重失衡。诗词赛事中获奖的多为通俗作品,它们大多确是上乘之作,并且快读便能读懂。但笔者也浏览过一些“高大上”的学术型诗词期刊,如《诗词界》《爽籁》《诗词学》等,内中刊有近现代名家诗词选,当代网络诗词选,当代大学生诗词选等。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作品当归于典雅名下。它们也是作者所处时代的现实与情感的折射,然其意境之深邃、造句之高雅、功力之浑厚、学识之渊博、诗味之隽永、技法之娴熟,令人叹为观止。不通过慢读,势难读懂,更遑论欣赏。然这些佳制未必能在以通俗化为主旨的诗词大赛中金榜高中。

什么才是好诗?有人提出:“可以使读者眼前一亮、心里一颤、喉头一热的作品是也。”这个概括十分精彩,容易记,但只适于通俗诗:唯“快读”之作,方可能产生“一亮”“一颤”“一热”的效果。例如,“有人名字绕心田,借酒酣时说李娟。众友无言秦旭哭,吾妻已死十三年。”这当得上喉头一热的佳作。再如,“小街新霁褪浮华,夜色柔成一路纱。怀里女儿天上指:‘雨将月亮打湿啦’”这应该算眼前一亮的好诗。

读高雅诗作并不能立刻体味其精彩之处,然愈品会愈觉有味。林岫教授曾举“桃源此日春依旧,底事渔郎不问津”为例:初读时只觉“尚可”,继而沉吟再三,方觉有深意— 在物欲横流的尘世,不少文人也免不了追求名利和虚荣,这些“渔郎”岂会对“津”再感兴趣,岂能再写出陶渊明那样的传世佳篇。如此有厚味的诗,显然不是“眼前一亮、心里一颤、喉头一热”之类的作品,但谁能说它不是好诗! 对好诗的标准,笔者认同“三新(美)”之说:意境新(美)、情感新(美)、语言新(美)。有一新(美),便是好诗;若能将三新(美)均凝聚笔端,则为大好之诗,如熊东遨先生的诗句“峰甘冷落和云隐,水爱清明抱月流”“虹因雨现终难久,峰被云遮不失高”“何愁月淡分辉薄,只恐墙高出杏难”“炎凉识遍难成恨,离合看多不说愁”等。已故吟坛前辈袁第锐先生评道:这类典雅之作首重意境或情感新(美),无论言情说理,必新意迭出;次重语言新(美),妙语联珠,隽词如注,莫不独出心裁,引人入胜而不落言诠。

笔者曾在网上读过一篇有关诗词语言的文章。乍看标题便立生阅读冲动,然读后大跌眼镜:诗的语言竟是白话(所谓“白话”,依鲁迅的说法,就是“明白如话”,而“话”指口语)!该文开篇用房皞《读杜诗》中 “欲知子美高明处,只把寻常话作诗”引出话题,继而再引曹植、李白、刘禹锡、崔护、白居易等的“大白话”诗句,证明古贤追求白话诗。对此,笔者不敢苟同,提出几点异议,就教于方家。其一,此文引例有以偏概全之弊。以杜甫为例,他的诸多高雅传世之作,如《秋兴八首》,哪一句是白话?果真如此,就不劳叶嘉莹教授出《说杜甫诗》一书进行全面的讲解了。在名家诗词中,通俗(不等于白话!)只是作品风格的一种, 不能涵盖总体风格。仅挑有利于自己的部分事实来支撑立论,难以奏效。其二,即使该文引证的古代名家作品,所用语言可以说是浅显,却绝不是白话。比如,曹植的“煮豆持作羮,漉菽以为汁”,今人翻译成:“锅里煮着豆子,是想把豆子的残渣过滤后,留下豆汁来做成羹,把豆渣压干做成豆豉。”无疑,前者是诗语,后者才是白话;而一旦用了白话,诗语便不复存在,诗味亦随之荡然无存。其三,白话入诗文,早在“五四”时期胡适等人就已鼓吹呐喊过,所产生的新诗统治了诗坛几十年,却未见有多少传世之作。今天要求白话入诗词,这诗词岂非成了受格律束缚的“新诗”?诗词之有别于新诗的语言艺术何在?没了优点,却多了格律束缚的缺点,这样的“诗词”要它作甚?可见,鼓吹白话入诗词,无异于扼杀中华文化之瑰宝!其四,该文作者似乎也担心白话入诗闹不好会变成打油诗,于是强调白话诗仍需各种手法予以加工锤炼。殊不知,格律诗词各种加工锤炼手段的一个重要目的,是升华语言艺术。然而,从白话到白话,再怎么锤炼也不会成为诗词语言。该文作者举了以白话写就的《鹧鸪天·农民工》一词为例,试图展示白话入诗的成功。此作真情感人,但笔者怎么看都像一首打油“词”。打油诗也可以有好作品,但毕竟不是诗词。其实,该文作者骨子里轻视以白话为载体的打油诗,欲将白话入诗后的“诗词”与它们区别开,却显得十分吃力。即便是白话中个别当代语汇,虽可偶入诗词创作,“然须慎之又慎耳”(梅光迪)。

南宋张戒曾用“遇奇则奇,遇俗则俗”赞杜甫该雅处不辞雅,该俗时不避俗之灵活诗风。有“雅”之功力,还愁“俗”之难为?先哲今贤的创作实践表明,雅与俗两风格俱佳,没必要扬此抑彼。笔者赞同诗风尽可能兼容并蓄,学习杜甫等大师针对不同题材采用不同风格。培养自己更多的诗词风格,或可带来更多的创作空间。总之,典雅而不故作晦涩,通俗而不流于“口水”,如此之典雅和通俗共存,应是“大雅由来尚正声”中“正声”之含义。

以上所谈,仅为笔者对荦荦大者之管见,而《闲韵野律》所收作品,系践行此管见之尝试。汇编既就,辄呈叶如强先生审览并求序,叶君拨冗作序并题写书名。庄毅生先生也在百忙中撰写了诗集读后感。吴雪先生、桂建平先生、李洪峰先生、孙进将军等诸位书法大家慷慨赐墨宝,令本书大为增色。本书出版过程中还得到吴文娟女士、刘晓光先生、叶宁先生的鼎力帮助与支持。对上述所有人,谨深表谢忱!遗漏、谬误之处,乃笔者之责,与他人无涉。

李晓明

2021年12月26日于新西兰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