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历史的对接:从文本策略到主题建构——评孙自筠的历史小说
文学与历史的对接:从文本策略到主题建构——评孙自筠的历史小说
高卫红
作为一个小说家,孙自筠虽说没有大红大紫,但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实力作家。从《太平公主》到《陈子昂》,没有人怀疑他对历史小说的理解,也为他精致入微的文学语言所构建的情节、历史人物所打动,20世纪末由他的小说《太平公主》改编的电视剧《大明宫词》引发了一波接一波对历史小说和历史剧的热议,而他总是不温不火、不疾不徐走着自己的路。公主系列小说《太平公主》《万寿公主》《安乐公主》《华阳公主》的再次面市,再次激发读者的阅读热情,引发学者对历史小说文本的探讨兴致。成功的历史小说家,在尊重历史真实前提下,巧妙地把历史内容作为艺术骨架,将历史的真实转化为文学的真实,把自己对人类的广阔的责任和伟大的担当同理性与深邃的思索完美地熔炼在一起。孙自筠的公主系列小说成功地做到了这点,作品以细致委婉的讲述方式,在游龙走丝中透析人物与历史那些分岔的关节,展开小说独具韵味的叙述。写历史小说被认为是回避现实矛盾而又可以展示文本和个人独特感觉的有效空间,无论是二月河的帝王系列还是高阳的商人系列,当年受此启示,孙自筠教授把题材选定在相对较少人涉及的公主身上,他说:“公主是中国历史上最特殊的女孩,一出生就被羡慕被追逐,她们的命运与帝国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她们是帝国的明星,也是帝国的利器,然而她们的命运并非她们所愿,或为权亡,或为情殇,或为利灭……成为史书上一个个带血的字符,创作她们,写出她们的形,她们的神,她们的灵魂,这便是我最原始的动力。”从1996—2002年,六年间,孙自筠创作了《太平公主》《华阳公主》《安乐公主》《万寿公主》四个美丽非凡命运非凡的公主,写出了少女与帝国的情缘,孙自筠因此被媒体称为“公主文学之父”,有人戏称他为“公主教父”。这四个公主组成了中国历史上一道道奇异的景观,在古老而幽远的皇宫里演绎着她们长歌当哭的动人故事,呈现出一个庞大的古老帝国曾有过的辉煌与阴暗,散发着古典主义的情怀,在其纯净的外表下,掩藏着相当丰富的关于公主命运历史的种种探究。虽然它们是一部部历史小说,但是具有深厚的文学底蕴,体现出它们的高尚文学品质。这是文学与历史相遇、文字与心灵相交、心灵与诗意相合。
一、诗意的文本策略
从秦宫到唐宫,在巍峨壮美的宫殿里,公主的命运似流动的风景,她们目睹了荣华富贵后的血雨腥风,见证了强盛帝国背后的时代沧桑,而她们自身在享受帝国给她们的荣耀与庇护的同时也承受着不可预知的风险与危机,一个个关于欲望、关于爱情、关于成长的故事可触可感。“华阳公主”——秦始皇的美艳绝伦、心地纯洁的女儿,在经历了与高渐离至情至真的爱情之后,最终难逃作帝国工具的命运,被作为政治筹码嫁给老将王翦,最后自刎婚房……与华阳公主的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相比,“太平公主”讲述的是关于女人欲望的故事。作为女皇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身上更多地继承了母亲的野心和权术,从小耳闻目睹了母亲的霸气与铁腕,长大后权欲膨胀,野心勃勃地觊觎着那高高在上的皇位,梦想着像她母亲一样登上御座,君临天下,然而当她在接近权力巅峰时被重重地跌入深渊,成为帝国政治斗争的殉葬品……“安乐公主”则是大唐公主中典型而极端的公主。她是中宗皇帝和韦娘皇后被放逐途中生下的女儿,长在山野至十四岁才回到皇宫过上真正公主的生活。随着父亲复位为皇帝,她以姑姑太平公主为标准,在欲望上一次次超越太平公主,在权术上也一步步向太平公主看齐,最终她的疯狂演绎成一场惨烈惊骇的弑父悲剧,为大唐帝国的历史写下触目惊心的一页,展示了另外一种绝望。当花容月貌的单纯女孩遭遇帝国皇族膨胀的欲望时,她似乎没有选择就深陷其中,任由内心的野性爆炸,直到失去爱情、亲情、友情和人性,在25岁的花季年龄沦为帝国宫廷政变的牺牲品。与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强烈的权欲相反,同为大唐公主的万寿公主却是一个纯情至真的少女。这位美丽聪慧的女孩从一出生就帮父亲躲过杀身之祸,儿童时又利用宫中矛盾儿戏般地帮堂哥登上了皇位,进而间接帮父亲得到皇位,她成为父皇最爱的孩子。她的美貌、智慧、才干让她从容地应对权力斗争,然而她对真情的渴求远远甚于权欲。作为公主,作为一名少女,她希望得到的是美好纯粹的爱情,希望有终身相守的恋人,当她千方百计寻到自己的如意郎君时,谁知对方早就心有所属……依然是少女的悲情,依然是女人的疼痛,依然是女人的命运。在鲜活生动的叙述语言中,一个个在人性与欲望中被撕裂的灵魂,赫然在目,令人唏嘘慨叹之际更显作者的深厚凝重的文化底蕴,凸显出小说的思想与艺术价值。
从华阳公主、太平公主、安乐公主到万寿公主,作者利用少许史料对四位公主的成长历程,特别是心态、个性进行细腻的刻画与大胆的定位,写少女与帝国的情缘,写一部部历史的裂变与一段段情缘的诀别,诡异而凄美,悠长如歌,呈现出个人与时代的接轨与错位,揭示时代与个人以及个人与历史互相改写的复杂境遇,既是对个人命运的审视,更是理解那个时代的重要参照。更重要的是,这一文本策略所选的角度正是国与家、君与臣、男人与女人、皇宫与民间的交会与冲突之处,透过它能深入而全面地展示人性深渊中苦苦挣扎的各色灵魂,再现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真实风貌。可以说这是作者对当前历史小说创作态势清醒而理性地把握后,作出的回应。
二、独特的对接视角
孙自筠教授退休前是内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授文学课的老师,同时还当过师院图书馆馆长。他热爱历史,在历史小说的创作中,他把这两者爱好完美地结合起来。为了创作公主系列小说,他用了六年功夫,阅读了大量馆藏资料,从收集资料到写作到修改,其中的甘苦不言自明。“历史小说是小说,小说讲求文学性。只要历史的主线索不混乱,重大历史事件和重要历史人物不错位,所反映的那段历史的时代精神不被歪曲,怎么虚构都无可厚非。”[1]他这样定位自己历史小说创作。从历史那里借来材料,他展开丰富想象探究从秦朝华阳公主到大唐太平公主们的命运轨迹。用公主的眼睛掀开层层包裹在宫廷内外的神秘面纱,在公主的成长史中层层揭开帝国内外的重重帷幕,从日常生活语境的生活层面去还原和挖掘大的历史语境的现状,去揣摩当时治政者的制人术和那个时代的思想文化理念,给读者丰厚的历史气息中绝不止于真实的表述或记录,更多的是不乏思想深度的冲击与震撼,让人在不经意间就获得了生命中最简单而又最不可缺失的智慧。比如《华阳公主》中高渐离,秦国第一乐师,曾冒着生命救过嬴政母子,在华阳眼里,他技艺绝伦、淡泊名利,是位情感专一、忠厚老实的恋人,但他与秦王嬴政的较量从来没有停止过,哪怕被弄瞎双眼仍果断地实施刺杀秦王的壮举,从朋友到仇人,从君臣到敌人,作者没有过多描写高渐离与秦王正面的交锋与冲突,仅透过他与华阳的交往故事,便清楚地勾勒出各自的内心轨迹,展现从朋友到仇敌这一转变过程中生活语境与政治权术,让人自然而然得出暴君失民的道理。而在《安乐公主》中,一开篇就出场担任遣送安乐公主全家重任的索元礼,本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街头混混,因出卖和告发恩人,捞到官位,一路高升,由将军到大将军到刑部大臣,其个人的发家史充满荒唐感与戏剧性,折射出当时纷繁复杂的历史现状,而他最后的结局也在意想之外情理之中。小说以历史人物或历史时代的事件为主线来开展故事,有真实的历史背景和时代特征。
20世纪90年代,是中国社会的转型时期,也是文学全面进入市场化时期,如何在尊重历史真实前提下,巧妙地把历史内容作为艺术骨架,将历史的真实转化为文学的真实,既能够建构历史事实、历史事件、历史大冲突,又能够准确地刻画人物,紧紧把握住人物的心理、行为、语言以及文化,在好看之余突出文学性?孙自筠尝试着摸索与实践在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交融背景下的历史小说文学写作,把纯文学的叙述方法融化进了历史题材,强调叙述视点,强调叙述时间的变化和对比,强调人物性格和心理描写,强调历史事件的宏观驾驭,强调语感和工整的句式,强调诗性氛围的营造,强调对人性悲剧的直观呈现……所有这些,开拓了历史小说表现形式,使公主系列小说达到相当高的艺术水准,为求证历史与小说的整合空间开了一条新路径。如果说优秀的小说是人生思维的向度与表达这种思维的能度终极交会的话,那么,无法否认孙自筠的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抵近了这一目标。不难看出,他的作品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三、深邃的哲理主题
苏格兰作家华特·司各脱曾言:“小说家必须忠实地研究人类的本性,以此作为他写作的基础。”[2]孙自筠则直言自己的小说:“追问的是人的心理、人的感情和人的生存态度,关注的是人、人性的终极意义。”[3]在实实在在地钻研历史中,他怀着公正、睿智、同情和包容之心对人类的天性进行透彻的探究,在创作中,强调作品的历史价值政治内涵同时突出其文化意蕴。这些在他的叙述中不是对人物历程进行单一追溯与塑造,而是在一个深度的背景上去呈现这些东西,这种深度性并不是简单的现代主义的深度性,而是一种无形的深度,里面有深刻复杂的东西。比如《安乐公主》中永宁公主,她是安乐公主的妹妹,虽然同样出生成长在落魄的乡间,回到宫廷后,她始终不为浮华所动,保持着乡间生活的清纯与质朴,最后回归乡野,与喜欢的人一起过上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她的淡定超然与安乐公主的任性放纵形成强烈反差,最终以她古典家园的温馨来终结了宫殿的血腥。小说以这样明晰的方式展现其复杂性,构成了作品的一种深度。像永宁这样的公主在中国历史的公主群中是被边缘的、被陌生化的、被反复改写的、被颠覆存在的,她只是历史的虚影与碎片,是作者的想象与片断,她是被创作被虚构的,然而正是这样的人物在乡野营造一片永恒的古典家园,弥补皇室里情感枯寂与贪欲无度带来的绝望,形成对安乐公主人生悲剧意义的探索特有的时间框架,让瞬间化为永恒,展现命运的诡异与神秘。应该说整部作品中,总是有一种对命运不可知的东西,在适当的地点适当的时机出现,或许是当政者的随心所欲,或许是命运天然的巧合,或许是当事者的一次偶然,然而人物的命运,历史的轨迹因此而发生冲突和逆转,少女与帝国的关系变得神秘。安乐公主从一出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变化,而这种变化的意义和结果都不清晰,在她认为一切被人摆布时,她突然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而当她认为能按自己的心愿摆布一切时,命运又突然改变了方向,无论是爱与被爱,无论是生还死,她始终找不到真正的自己,因而更无法主宰自己。小说始终保持着一种苍凉感,有一种窥视历史,寻找精神通道的努力。《太平公主》更是如此。太平公主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女孩,从小就要雨得雨,要风得风,登上权力之巅峰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然而当她一步步按着命运的指点走近目标时才发现自己只不过血腥帝国争斗中一个棋子,自己所面对的一切竟是如此虚幻而多变,司空见惯了的他人的悲剧就那么不可思议地发生自己身上。还有那个小太监二桂,从一出场就被一只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攥着,即使借助世外高僧的力量,也难以摆脱被掌控的命运。《万寿公主》中万寿公主按理应该摆脱命运的捉弄,她的坦荡、聪慧和超然使她充满了理性,当她听凭生命的召唤去寻觅那个看上去憨厚、质朴、平凡的李山哥哥时,她接受了沿途遇到所有的考验——孤独、误解、爱情、欲望等,而真的抵达了梦中向往的地方时,她却发现:李山却是一个虚妄之梦,万念俱灰中,她选择了出家……文本实际上不是在讲述故事,而是在故事的叙述中窥探人物的内心轨迹,感受重建生命的意境,并追问生命的意义:到底什么在主宰命运?生命究竟赖何为生?人性到底是什么?这是作者在公主系列小说中始终不离不弃的主题。其实探讨人性的本质,探究生命中的不可知论始终是文学该追溯的东西,因为文学本身应当具有对历史反思的宏大思维,以提出质疑的方式来言说一种生命哲学的沉重与深邃,是文学创作的终极目标之一。
在全球化迅猛扩张的今天,不少人对自我身份认识模糊,对生命意义追求迷茫,希望用“他者之镜”而使“自我”的面相更加清晰,希望从远离的历史中重温历史,找到生活的坚实性,因为理解历史,就是理解自己。历史变成了人们消费的必需品,而历史也在消费中被放大或者消解,引来种种争议。历史小说以其历史性与文学性而满足人们对历史的想象。虽说历史与小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前者重事实与考据,后者依靠想象与文采,然而小说植根于人性的真实,而历史同样由人创造,是人对民族身份和自我命运关怀的记录。正是在这一点上二者取得一致,于是有了历史小说。阅读历史小说对大多数读者来说是提供了过去与现在、他人与自己的一种联系,使得人们可以借助于历史的逻辑,来产生民族身份和自我命运的观念,并进而领会民族与自身的存在状况和发展可能。其实已逝的故事就是现在的故事,别人的故事就是自己的故事。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曾经感叹“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它表明人们都是以当代史的眼光来认知和重构历史,即以“当代”的视角,站在“当代”去看待历史,历史的真正价值是当代人对历史的重新认识和评价。文学如何去把握它呢?孙自筠的公主系列历史小说以文学与历史的对接找到自己的方式,这些作品涉及重新认识公主与帝国关系的主题,呈现出历史小说过去少有涉及的少女与帝国的情缘,以及由此产生的时代与个人的以及个人与历史互相改写的复杂境遇,这也正是孙自筠的历史小说所蕴含的价值所在。这种从“当代史”的角度凸现历史小说意义的写法,有意违背了传统的写作,使作品有可贵的创新性,获得一种独立奇俊的品格,同时使作家获得一种现代个性和智慧。
【参考文献】
[1][3]孙自筠.太平公主[M].北京:中国三峡出版社,2009:270.
[2]石幼珊译,张隆溪校.名人演说一百篇[C]北京:三联书店,1987: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