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

（旦儿扮白姑姑[1]上，云）贫道乃白姑姑是也，从幼年间便舍俗出家，在这清安观里，做着个住持。此处有一女人，乃是谭记儿，生的模样过人，不幸夫主亡逝已过，他在家中守寡，无男无女，逐朝每日到俺这观里来，与贫姑攀话[2]。贫姑有一个侄儿，是白士中，数年不见，音信皆无，也不知他得官也未，使我心中好生记念。今日无事，且闭上这门者。（正末扮白士中上，诗云）昨日金门去上书，今朝墨绶已悬鱼[3]；谁家美女颜如玉，彩球偏爱掷贫儒[4]。小官白士中，前往潭州为理[5]，路打清安观经过，观中有我的姑娘，是白姑姑，在此做住持。小官今日与白姑姑相见一面，便索赴任。来到门首，无人报复[6]，我自过去。（做见科，云）姑姑，您侄儿除授潭州为理，一径的来望姑姑。（姑姑云）白士中孩儿也，喜得美除[7]！我恰才道罢，孩儿果然来了也。孩儿，你媳妇儿好么？（白士中云）不瞒姑姑说，您媳妇儿亡逝已过了也！（姑姑云）侄儿，这里有个女人，乃是谭记儿，大有颜色[8]，逐朝每日在我这观里，与我攀话；等他来时，我圆成与你做个夫人，意下如何？（白士中云）姑姑，莫非不中么？（姑姑云）不妨事，都在我身上。你壁衣后头躲者，我咳嗽为号，你便出来。（白士中云）谨依来命。（下）（姑姑云）这早晚谭夫人敢待[9]来也。（正旦扮谭记儿上，云）妾身乃学土李希颜的夫人，姓谭，小字记儿。不幸夫主亡化过了三年光景，我寡居无事，每日只在清安观和白姑姑攀些闲话。我想，做妇人的没了丈夫，身无所主，好苦人也呵！（唱）

【仙吕点绛唇】我则为锦帐春阑，绣衾[10]香散，深闺晚，粉谢脂残，到的这、日暮愁无限。

【混江龙】我为甚一声长叹？玉容寂寞泪阑干[11]！则这花枝里外，竹影中间，气吁的片片飞花纷似雨，泪洒的珊珊翠竹染成斑。我想着香闺少女，但生的嫩色娇颜，都只爱朝云暮雨[12]，那个肯凤只鸾单？这愁烦恰便似海来深，可兀的无边岸！怎守得三贞九烈，敢早着了钻懒帮闲[13]。

（云）可早来到也。这观门首无人报复，我白过去。（做见姑姑科，云）姑姑，万福！（姑姑云）夫人，请坐。（正旦云）我每日定害[14]姑姑，多承雅意；妾身有心跟的姑姑出家，不知姑姑意下何如？（姑姑云）夫人，你那里出得家？这出家，无过草衣木食，熬枯受淡[15]，那白日也还闲可，到晚来独自一个，好生孤恓！夫人，只不如早早嫁一个丈夫去好。（正旦唱）

【村里迓鼓】怎如得您这出家儿清静，到大来一身散诞[16]。自从俺儿夫亡后，再没个相随相伴，俺也曾把世味亲尝，人情识破，怕甚么尘缘羁绊？俺如今罢扫了蛾眉，净洗了粉脸，卸下了云鬟；姑姑也，待甘心捱您这粗茶淡饭。

（姑姑云）夫人，你平日是享用惯的，且莫说别来，只那一顿素斋，怕你也熬不过哩。（正旦唱）

【元和令】则您那素斋食刚一餐，怎知我粗米饭也曾惯。俺从今把心猿意马紧牢拴，将繁华不挂眼。（姑姑云）夫人，您岂不知：“雨里孤村雪里山，看时容易画时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夫人，你怎生出的家来！（正旦唱）您道是“看时容易画时难”，俺怎生就住不的山，坐不的关，烧不的药，炼不的丹？

（姑姑云）夫人，放着你这一表人物，怕没有中意的丈夫，嫁一个去。只管说那出家做什么？这须了不的[17]你终身之事。

（正旦云）嗨！姑姑，这终身之事，我也曾想来：若有似俺男儿知重我的，便嫁他去也罢。（姑姑做咳嗽科，白士中见旦科，云）祗揖[18]！（正旦回礼科，云）姑姑，兀的不有人来，我索回去也。（姑姑云）夫人，你那里去？我正待与你做个媒人。只他便是你夫主，可不好那？（正旦云）姑姑，这是什么说话！（唱）

【上马娇】咱则是语话间有甚干，姑姑也，您便待做了筵席上撮合山[19]。（姑姑云）便与您做个撮合山，也不误了你。（正旦唱）怎把那隔墙花，强攀做连枝看？（做走介）（姑姑云）关了门者，我不放你出去。（正旦唱）把门关，将人来紧遮拦。

【胜葫芦】你却便引的人来心恶烦，可甚的[20]，撒手不为奸！你暗埋伏，隐藏着谁家汉？俺和你几年价来往，倾心儿契合，则今日索分颜[21]！

（姑姑云）你两个成就了一对夫妻，把我这座清安观权做高唐，有何不可？（正旦唱）

【幺篇】姑姑，你只待送下我高唐十二山，枉展污了你这七星坛[22]。（姑姑云）我成就了你锦片也似前程，美满恩情，有甚么不好处？（正旦唱）说甚么锦片前程真个罕。（姑姑云）夫人，你不要这等妆幺做势，那个着你到我这观里来？（正旦唱）一会儿甜言热趱[23]，一会儿恶叉白赖[24]；姑姑也，只被你直着俺两下做人难！

（姑姑云）兀那君子，谁着你这里来？（白士中云）就是小娘子着我来。（正旦云）你倒将这言语赃诬我来，我至死也不顺随你！（姑姑云）你要官休也私休？（正旦云）怎生是官休？怎生是私休？（姑姑云）你要官休呵，我这里是个祝寿道院，你不守志，领着人来打搅我，告到官中，三推六问，枉打坏了你；若是私休，你又青春，他又年少，我与你做个撮合山媒人，成就了您两口儿，可不省事？（正旦云）姑姑，等我自寻思咱。（姑姑云）可知道来，“千求不如一吓”。（正旦云）好个出家的人，偏会放刁[25]！姑姑，他依的我一句话儿，我便随他去罢；若不依着我呵，我断然不肯随他。（白士中云）休道一句话儿，便一百句，我也依的。（正旦唱）

【后庭花】你着他休忘了容易间，则这十个字莫放闲，岂不闻：“芳槿无终日，贞松耐岁寒。”姑姑也，非是我要拿班[26]，只怕他将咱轻慢；我、我、我，撺断的上了竿，你、你、你，掇梯儿着眼看[27]。他、他、他，把凤求凰暗里弹，我、我、我，背王孙去不还[28]；只愿他肯、肯、肯做一心人，不转关，我和他，守、守、守，白头吟，非浪侃[29]。

（姑姑云）你两个久后休忘我做媒的这一片好心儿！（正旦唱）

【柳叶儿】姑姑也，你若提着这桩儿公案，则你那观名儿唤做“清安”！你道是蜂媒蝶使[30]从来惯，怕有人担疾患，到你行求丸散，你则与他这一服灵丹；姑姑也，你专医那枕冷衾寒！

（云）罢，罢，罢！我依着姑姑，成就了这门亲事罢。（姑姑云）白士中，这桩事亏了我么？（白士中云）你专医人那枕冷衾寒！亏了姑姑，您孩儿只今日就携着夫人同赴任所，另差人来相谢也。（正旦云）既然相公要上任去，我和你拜辞了姑姑，便索长行也。（姑姑云）白士中，你一路上小心在意者。您两口儿正是郎才女貌，天然配合，端不枉了也！（正旦唱）

【赚煞尾】这行程则宜疾不宜晚。休想我着那别人绊翻，不用追求相趁赶，则他这等闲人，怎得见我容颜？姑姑也，你放心安，不索恁语话相关[31]。收了缆，撅[32]了桩，踹跳板，挂起这秋风布帆，试看那碧云两岸，落可便[33]轻舟已过万重山。（同白士中下）

（姑姑云）谁想今日成合了我侄儿白士中这门亲事，我心中可煞喜也！（诗云）非是贫姑硬主张，为他年少守空房；观中怕惹风情事，故使机关配俊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