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危险的反应

我们已讨论过传统社会可能面临的危险及其因应之道。最后，我们再来比较实际的危险程度与我们的反应（例如我们有多担心，如何预防）。也许有人会天真地以为我们完全理性，也具备知识，因此我们对各种危险的反应应该与实际的危险程度（每年实际造成的伤亡人数）成正比。我将以5个理由来戳破这种有关危险的天真想法。

第一，每年因某种危险而受伤或死亡的人数要比我们预期的更少，因为这种危险是已知的，我们会小心防范以减少风险。如果我们非常理性，对危险程度要有一个比较正确的估量，那么应该将那些因疏于防范而死亡的人数考虑在内，但这样的人数实在难以计算。就本章前面讨论过的两个例子而言，传统社会的人很少饿死，这是因为他们已采取各种对策来降低饿死的风险。每年昆族人丧生在狮口下的人数少之又少，并不是狮子不危险，而是昆族人认为狮子极其危险，因此有许多小心防范的对策，例如天黑之后就不离开营地，经常注意四周有何风吹草动，白天外出随时当心有无狮子出没的踪迹，常常大声说话，女人离开营地必定成群结队，以及特别留心老迈、受了伤或落单的狮子。

第二，我们愿意为了某些目标不惜置身于险境。如果狮子霸占猎物，准备饱食一顿，那么为了夺回猎物，昆族人还是会冒险把狮子赶走。大多数人不会为了好玩儿而冲进失火的房子，但是如果自己的小孩被困在火场，则会奋不顾身地冲进去。很多美国人、欧洲人和日本人为了是否兴建核电站而头痛不已。由于日本福岛核电站事故震惊全球，人们更害怕核能带来的危险。然而，如果为了减少煤、石油和天然气的使用，改善全球变暖的问题，那核电站提供的清净能源还是可以考虑的。

第三，人们常常错误评估风险，特别是西方世界的人。这也是心理学家深入研究的一个课题。如果你问美国人，今日生活的危险是什么，他们可能会先提到恐怖分子、空难、核电站事故，但这三者过去40年来在美国每年夺走的生命远远少于车祸、酒精和香烟。如果以每年实际致死人数（每小时夺走的生命）来评估各种风险，显然一般美国人高估了核电站事故的危险（美国大学生和一般女性心目中的头号危险），也夸大了基因改造技术、新的化学科技和喷雾罐带来的危险，但低估了酒精、汽车、香烟、外科手术、家电和食物防腐剂带来的危险。我们会有上述偏见，是因为我们特别担心无法掌控的事件，而这样的事件可能造成大量死伤，或是我们对那种情况很陌生，难以正确评估其危险性。反之，由于某些危险为我们所熟悉，我们以为那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即使有人死亡也是个案，不会导致大量伤亡，因而低估了这些危险，如开车、喝酒、抽烟或是站在踏板梯上面。我们认为自己可以掌握情况，所以愿意做这样的事。虽然我们知道有人因此丧生，但那是别人，如果我们够小心就不会发生不幸。正如昌西·斯塔尔所言：“我们不愿别人对自己做的事，自己倒是做得不亦乐乎。”

第四，有些人不但愿意接受危险，还特别热爱冒险。例如有人为了追求刺激去玩跳伞、蹦极、赛车或是赌博。根据保险公司的统计资料，男人比女人更爱冒险，人们最喜欢冒险的年纪是二十几岁，年纪越大越保守。最近，我去非洲维多利亚瀑布旅游，宽达1英里的赞比西河笔直下落355英尺，再从曲折的峡谷流入一个叫作“沸腾锅”的河湾。瀑布怒吼，有如万马奔腾，岩壁漆黑，峡谷水汽氤氲，下方河水滚滚，那里就像是地狱的入口。在“沸腾锅”上方有一座桥，让人可以通过赞比亚和津巴布韦的边境。玩蹦极的游客从桥上一跃而下，在嘈杂的瀑布声中，纵身至漆黑、水汽弥漫的峡谷。我看着眼前的奇景，不敢走上桥去。即使有人告诉我，我得从桥上跳下才能救我的妻儿，我也不敢。后来，我儿子的同学来这里与我们会合。这个22岁的年轻人脚踝绑着绳索，头朝下，就这样跳下去了。他肯花钱追求这种刺激，而我若必须献上全部的家产才能免于一跳，那我也愿意。但我后来想起自己大学时在英国乡间的洞穴探险，才恍然大悟自己也曾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

第五，有些社会对危险的接受程度比较高，有些则比较保守。不只是发达国家的社会有这样的差异，美洲印第安部落和新几内亚部落也是如此。举一个最近的例子：被派往伊拉克前线的美军要比法国或德国士兵更勇于冒险。有人猜测这样的差异可能是因为法国和德国历经两次世界大战的冲击，丧生者将近700万人，不少士兵死于冒险的军事行动。此外，现代美国社会以外来移民为基础，这些移民愿意从旧大陆到新世界闯荡，因而也更具冒险精神。

总而言之，所有的人类社会都会面临危险，只是因不同的居住环境和生活方式而承受不同种类的危险。我害怕被车子撞到或是从梯子顶端摔下来，我的新几内亚朋友担心鳄鱼、龙卷风和敌人，昆族人则怕狮子和干旱。每个社会也都有自己的一套因应危险的方法，但西方社会的人对危险的考虑与认识显然不够清楚。我们对基因改造技术、喷雾罐忧心忡忡，却认为抽烟或骑车不戴安全帽没什么。传统社会的人是否会和我们一样错误评估生活中的危险仍待研究。西方社会的人对危险的认识大都来自电视等媒体，容易被耸人听闻的报道影响，如罕见的或死伤惨重的事故，我们是否因此容易错误评估危险？反之，传统社会的人对危险的了解都是来自亲身经验或亲友的描述，他们是否因此对危险的评估比较准确？我们对危险的想法是否可以更实际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