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它已经痊癒,但是却永远留下了一条瘸腿。大概里面有什么地方扭断了:一段骨骼,一根神经,或者一块肌肉。我千方百计要给它正骨,但是已经无法可治。那条腿已经硬得象个铁钩,不管我怎样用力拉,却一丝也扭不动。玛尔巴贝阿达总是立刻痛得放声嚎叫,而且极力挣扎,我只好放开它。慢慢地它有些习惯了,但是走起路来怪模怪样,总是向右侧跌倒,再也不能象从前那样奔跑了,只能蹦跳几步,然后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它只有三条腿撑着,自然很快就累了,它是个残废嘛。更糟糕的是那条前腿,必须独立支撑狗头的重量。它永远也不会象从前那样跑跳了。班上的人给它改了名字,现在都管它叫“瘸腿”。我看准是黑人巴亚诺想出来的,他一向爱给旁人起外号。就象玛尔巴贝阿达那样,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自从我入学以来,这是第一次在短短几天内发生了这么许多事情。山里人卡瓦因为偷化学试题而被告发,经军官会议审查,最后被摘掉了领章。那个可怜的人儿现在一定已经回到山区和驼羊同住去了。在这之前,班里还没有人被开除过,这回该是我们倒霉。我母亲说,命中注定的事是无法避免的,我看她说得不无道理。随后又发生了“奴隶”这件事。那真是够惨的!先是头上中了一枪,接着不晓得又动了几次手术,最后死在手术台上。谁发生过象他这样悲惨的事情啊!大家虽然竭力掩饰着自己,可是由于这一连串的不幸,人人都有些变样。这些情况可没有逃出我的眼睛。也许将来一切都会恢复从前那个状况,可是眼下这几天,班上却变化很大。小伙子们的表情也不同于过去。比如说诗人,简直成了另外一个人。谁也无法靠近他,谁也不能和他说话,好象对他那副傻呆呆的模样已经司空见惯。他整天默不作声。他的好友已经下葬四天,本来可以有所反应了,但是他的情况却更糕。那天他留在棺材旁边的时候,我就这样想过:“这件不幸的事把这个小伙子也给毁了。说真的,他是他的好朋友呀。我想他是‘奴隶’——应当说阿拉纳——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了。”不过这也是前不久的事,从前诗人象大家一样也欺负阿拉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这两个人象一对拉犁的母牛,上上下下形影不离?大家经常取笑他们。有一次鲁罗斯对“奴隶”说:“你可找到丈夫了。”好象真是那么回事一样:“奴隶”总是摽着诗人,诗人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总是瞅着诗人,不断地和诗人低声细语,不让旁人听见。他们经常悄悄地去草地上聊天。假如有人欺负“奴隶”,诗人就出来保护。诗人诡计多端,他并不当面护着“奴隶”;如果有人纠缠“奴隶”,过不了很长时间,诗人就要整那个欺负他朋友的人,而且总要占便宜。诗人打起架来,简直象头猛兽,至少过去是如此。如今他不和任何人在一起,也不和别人开玩笑,而是独来独往,好象在睡梦里一样。他身上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从前他经常抓住机会调皮捣蛋。如果有人整他,看他那副自卫的架式可有趣极了。有一天,黑人巴亚诺扯着裤子的开叉,对他说:“诗人,以这个为题,给我做首诗。”诗人回答说:“我马上给你做,不过先让我来点灵感。”过了一会儿,他给大家朗诵道:“巴亚诺手中攥的,花生米一颗,真好看。”他非常调皮,善于引人发笑。他多次取笑我,有时我真想揍他一顿。不过,他为玛尔巴贝阿达也写过很多好诗,我的文学笔记本里还抄着一首:“母狗,你是喜欢被爱抚的;但你又是疯狂的。博阿那样蹂躏你,为什么你居然不死呢?”有一天晚上,他把全班都给闹醒了。他一面向洗脸间跑去,一面高声喊着:“大家快来看呀!你们瞧瞧博阿夜里站岗的时候在跟玛尔巴贝阿达干些什么?”我差一点把他给揍扁了。他特别爱吵架,但不爱动手。那一次和卡约打架,几乎被人家挤烂。他有些平民化了,象个海边上的人。他长得很瘦,一头撞过来的时候,那身骨头架子实在可怜。学校里这种贵族小白脸不太多,诗人是大家愿意接近的。大家把别的小白脸都看做是心理变态分子。滚开,滚开!怕死鬼!小心别让乡巴佬把你们给咬了。班上一共有两个小白脸,另外那个是阿罗斯毕德。他也不坏,是个厉害的书呆子,连续当了三年班长,脑袋特别好使。有一天我在大街上看见他开着一辆橘红色的轿车,上身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衬衫。看见他穿得那么漂亮,我直吐舌头。好家伙!他一定是个非常有钱的白脸阔少爷,大概住在米拉芙洛尔区。奇怪的是班上这两个小白脸不大说话,两人一直不是朋友,向来各奔东西,互不干扰。莫非他们害怕互相揭出对方有关阔少爷的阴私?如果我有钱,也开着那样一辆橘红轿车,就是用枪逼着我,也决不进军事学校。既然他们在这里象别人一样受罪,有钱又有什么用处呢?有一天,鲁罗斯对诗人说:“你何必在这里念书呢?应该进教会学校嘛。”鲁罗斯一向关心诗人,大概他很羡慕他,也想当那样的人。今天他对我说:“你发现没有,诗人变得有些痴呆了?”的确如此,但是他并不干傻事,奇怪的是他什么也不干。整天躺在床上,要么真睡,要么假睡。为了证实真假,鲁罗斯上前去要小说,他只是说:“我不再写小说了,你让我安静点吧。”我知道他也不代人写信了。从前他发疯似地找顾客,莫非现在手里钱多了?早晨我们还在床上穿衣服的时候,诗人已经梳洗完毕等着集合。星期二,三,四,再加上今天,他天天早晨都是第一个站在院子里。他脸色很阴沉,上帝晓得他在看着什么,他好象睁着眼睛在作梦。同一饭桌的人说他不大吃东西。巴亚诺告诉门多萨:“诗人由于难过而没有食欲。他的饭菜剩下多一半。他并不卖,谁要都可以,他无所谓,一声不吭就递过去。”好友之死把他给毁了。小白脸徒有其表:男子的面孔,女人的心肠,缺乏毅力。诗人病了,他是为阿拉纳的死最感到难过的人。
“这个星期六他会来吗?军事学校很不错,还有军装穿。可是总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这实在使人感到担心。”特莱莎穿过圣马丁广场上的拱门,看见咖啡馆和酒吧间里挤满了吵吵嚷嚷的顾客;空气里充满了碰杯声,笑声和“噗”“噗”的啤酒声;路旁摆着的桌子上面飘浮着缕缕轻烟。特莱莎心里想:“他说过,将来他不当军人。如果他改变主意又进了乔里约学院呢?”谁愿意和军人结婚,成年累月地蹲在兵营里呢?如果有战争,他们首先去送死。再说,经常要搬家,住在穷乡僻壤多么可怕呀!说不定突然会调到原始森林里,整天去和毒蛇、猛兽、野人打交道。她走过塞拉酒吧间的时候,听见一阵令人惊慌的、撩拨人的殷勤话;六个成年男子向她举起酒杯来,好象一把弯刀;一个年轻人跟他招手再见;她不得不躲开一个企图拦截她的醉鬼。特莱莎想:“不,他不会当军人,会当工程师。不过,我得等他五年的时间。那实在太长了。若是以后他不想和我结婚,我就变成老太婆了,谁也不会爱老太婆的。”在每个星期别的日子里,拱门一带行人稀少。中午她经过那些孤零零的桌子和书报亭子的时候,只看到街头巷尾有些擦皮鞋的和匆匆而过的报贩子。她急忙赶乘电车,为的是赶快去吃午饭,以便准时回到办公室上班。但是星期六则不同,她慢慢地走过那人声嘈杂的拱门,两眼总是看着前方,心中暗暗高兴,因为男人们用赞赏的神情望着她,再说下午不必回去上班,这些都使人心情快活。但是,几年前,周末是可怕的日子。她母亲怨气冲天,比起一星期中的其它几天,更是骂不绝口,因为她父亲几乎要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回家。他象一阵黑旋风一样,满载着怒火和酒气归来。他的眼睛里在燃烧,他的喉咙里发出雷鸣般的吼声,他那两只大得出奇的手掌紧紧地握成拳头;他仿佛是一头笼中的猛兽,在屋里跌跌撞撞地徘徊,一面咒骂着贫困,一面踢翻桌椅,敲打着屋门,直到最后摔倒在地上,才精疲力尽地安静下来。这时,母女两人替他脱掉衣服,盖上毛毯,让他在地板上睡去:他实在过于沉重,难以抬上床去。有些时候,他还带个女人回家。她母亲就会象个泼妇似地向那女人扑去,她那瘦长的双手企图抓破那女人的脸。父亲这时便把特莱莎抱在膝上,野人一样地笑着说:“你快看,这比摔跤有意思。”直到有一天,有个女人一瓶子把她母亲的额头打破,他们连忙把她送往急救站;从那以后,她母亲就变成一个听天由命、心平气和的女人了。当她父亲又带回女人来时,她便耸耸肩膀,领着特莱莎离开,前往姑妈家去,星期一再回来。一进门,母女两人便看见屋子里杯盘狼藉,臭气冲天;她父亲四肢摊开,睡在一片呕吐物中,还在那里梦呓连篇地咒骂着阔佬和人世间的不平。特莱莎心里想:“他心地还是好的;象牛马一样整整苦干了一个星期;喝醉酒是为了忘记自己的贫困。但是他很喜欢我,不愿意扔下我。”利马开往乔里约斯的电车经过监狱的红墙,经过司法部那座高大的白楼;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凉爽的地方:一片片茂密的树木,一个个平静的水塘,一条条蜿蜒曲折的曲径,路旁一排排鲜花;此外,在一块圆形的草坪上,还有一座墙壁雪白的漂亮住宅,那上面有百叶窗,有大片浮雕,有好几道门,铜制的门环都做成人头的形状:这里便是“穷欢乐”花园。特莱莎想:“母亲也不是坏人。她实在吃了不少苦头。”父亲在一家慈善医院挣扎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去世了。一天夜里,母亲把她领到姑妈家的门前,拥抱了她一下之后说:“我不走远,你别敲门。这种猪狗一样的日子我已经厌烦了,现在我自己去找生活的出路;但愿上帝饶恕我。你姑妈会照管你的。”乘电车比汽车离家更近一些,但是必须穿过一连串令人担心的地段,要遇到一堆堆披头散发、衣裳褴褛的人群,这些人往往会说出一些令人难堪的话,有时甚至想拦住她。这一天,没有人打搅她。她只看见两个女人和一条狗聚精会神地钻在垃圾桶里翻腾,周围飞着一群群苍蝇。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影。她想:“午饭前我把里里外外都扫干净,下午就可以自由了。”她已经走上林塞大街,路两旁都是些低矮、破旧的房屋。
她在她家的街口看到半个街区的地方有个身穿藏青军服,头戴白色军帽的身影;马路边上放着一个皮箱。那不动的身影立刻使她吃了一惊,她联想起总统府的栅栏旁边那些站得笔挺的警卫。但是那些兵很神气,挺着胸膛,伸着脖子,对于脚上的长统皮靴和压在头发上的钢盔颇为得意。阿尔贝托则相反,他双肩深陷,脑袋低垂,身体弯曲。特莱莎向他招招手,但是他没有看见。特莱莎心里想:“他穿上军服显得很漂亮。瞧那钮扣在闪闪发亮。他好象海军学校的士官生。”当她走到离阿尔贝托只有几米远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特莱莎向他笑笑,他连忙伸出手来。阿尔贝托变了样,显得苍老,几乎很难认出他来。“他出什么事情了?”特莱莎心中纳闷。他的眉宇间现出一条深深的皱纹,两只眼睛罩上了黑眼圈,两个颧骨仿佛要顶破那十分苍白的面皮;他眼神恍惚,嘴唇贫血。
“你刚刚从学校出来吗?”特莱莎用询问的目光望着阿尔贝托的脸。“我原来以为你得下午才会来。”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疲惫无神的眼光看着她。
“你穿着军装很精神。”过了片刻,特莱莎低声说道。
“我不喜欢军装。”他勉强微笑地说,“我一回到家里,马上就脱掉它。今天我还没回米拉芙洛尔区呢。”
他说起话来翕动着嘴唇,声音苍白无力。
特莱莎问道:“出什么事情了?你怎么这副样子?你不舒服吗?告诉我,阿尔贝托。”
“没有。我什么事也没有。”阿尔贝托移开视线说,“我不想现在回家。我一直想见见你。”他用手掌擦擦额头,皱纹被抹掉了,不过只是一瞬间而已。“我遇到一个难题。”
特莱莎微微向前倾斜着身体在期待。她柔情地望着他,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可是阿尔贝托已经闭拢了嘴,在缓缓地揉擦双手。突然她感到一阵焦虑。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才能让他信任我呢。怎样给他鼓气呢?以后他会怎么想呢?她的心急促地跳动着,犹豫了一下。她忽然向阿尔贝托身边跨进一步,抓住他的手,说:
“到我家去,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吃午饭?”阿尔贝托慌乱地问,他再一次擦擦额头。“不,不,不要麻烦你姑妈了。我就在这附近随便吃点什么,然后就来找你。”
“走吧,走吧。”她再三坚持,说着从地下拎起他的皮箱。“别傻了。我姑妈不会有什么麻烦。跟我走吧。”
阿尔贝托跟在她后面。到了门口,特莱莎松开他的手,咬咬嘴唇,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不喜欢看你那满脸忧愁的样子。”他的目光好象柔和了一些,脸上露出感激的微笑,并靠近她的脸庞。他和她飞快地接了一个吻。特莱莎敲敲房门。她姑妈没有认出阿尔贝托来;她那两只小眼睛怀疑地盯着他看,神情诡秘地审视着他的军服,望到他的脸上时,两眼立刻发亮了。一片笑纹使她的胖脸显得更宽。她在裙子上擦擦手,一面伸出手去,一面吐出一长串问候的话:
“阿尔贝托先生,您好吗?您好吗?真是荣幸!请进!请进!看见您真高兴!您穿上这身漂亮的军装,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想:这是谁呀?这是谁呀?我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您知道,厨房里烟大,我的眼睛快瞎了,也是因为年纪大了。请进,阿尔贝托先生,看见您真高兴!”
刚一走进门,特莱莎就对姑妈说:
“阿尔贝托和我们一起吃午饭。”
“啊!什么?”姑妈好象被闪电击了一下,叫起来。
“他在我们这里吃午饭。”特莱莎又重复了一遍。
她用恳求的目光要那老女人别露出过分惊奇的神情;要那老女人点头表示同意。但是姑妈仍然没有摆脱那惊愕的神情: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张开,前额堆满了皱纹,仿佛神魂颠倒了一样。最后,她终于明白过来,脸上露出酸溜溜的样子命令特莱莎说:
“到这儿来!”
老女人转过身,弓着腰,好象一头沉重的骆驼一样走到厨房里面去了。特莱莎跟在她后面,一拉上布幔,立刻用一个指头放到嘴上让她低声说话,但是,没有用处:姑妈一言不发,只是生气地盯着她,冲着她挥舞着拳头。特莱莎在她耳边上说:
“中国人可以赊给你东西,赊到星期二。你什么也别说,别让他听见你的声音,等一会儿我给你说明白。得让他留下来吃饭。你别生气,好姑妈,快去吧。我敢保证,一定会赊给你东西的。”
“傻子。”姑妈吼道,但是立刻压低嗓门,把手指放在唇边,低声说,“傻子,你发疯啦?你打算活活气死我吗?几年前中国人就不再赊给我东西了。咱们欠人家的钱,我不敢在那边露面。傻子。”
“你就求求他吧。总要想想办法嘛。”特莱莎说。
“傻瓜,”姑妈又叫起来,但是马上又压低声音说,“只有两个菜。你能拿出一盘汤来吗?连面包也没有了。”
“去吧,姑妈,你想什么办法都行。”特莱莎再三坚持说。
她不等回答,就回到隔壁房间去了。阿尔贝托坐在那里,皮箱放在地上,军帽放在皮箱上。特莱莎在他身旁坐下来,看见他的头发既肮脏又蓬乱,好象一个鸡窝。布幔又被拉开了,姑妈走出来,她的脸虽然由于生气而涨得通红,却露出一丝强笑。
“我很快就回来,阿尔贝托先生。我马上回来,您知道我得出去一下。”她转身望着特莱莎,眼睛里含着愠怒,“你去照看一下厨房。”
她用力一摔门走了。
“星期六你出什么事情了?”特莱莎问道,“你为什么没有离校?”
“阿拉纳死了。”阿尔贝托说,“星期二下葬的。”
“什么?”她问道,“阿拉纳?就是大街拐角上的那一个?他死了?但是,这不可能呀!你是说里卡多·阿拉纳?”
“大家在学校里给他守灵。”阿尔贝托说,他的声音丝毫没有流露出激动的神情,只是有些倦意,再次露出疲惫无神的模样。“没有把他送到家里去。那是上个星期六的事。演习的时候,我们在实弹射击,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脑袋。”
“我虽然跟他不熟,可是心里也很难过。多么可怕呀!”他一闭上嘴,特莱莎便说道。她显得有些慌乱,说着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他和你在同一个班,对吗?因为这个你才难过,是吗?”
“部分原因是这样。”他缓慢地说着,“他是我的朋友。再说……”
“对,对,”特莱莎说,“你为什么变得这么厉害?还有别的原因吗?”她挨近他,在他的面颊上吻了一下;阿尔贝托没有动弹,她红着脸缩回了身体。
“这你觉得还不够吗?”阿尔贝托生气地说,“他就这样死去了,你觉得还不够吗?我连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说上。他以为我是他的朋友,可我……你觉得还不够吗?”
“你为什么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特莱莎问道,“阿尔贝托,你告诉我真心话。你干嘛要对我发脾气?人家对你说了我一些什么话吗?”
“阿拉纳的死你觉得无关紧要吗?”他说,“你没看见我是在说‘奴隶’的事吗?你干嘛要改换话题?你只是想着你自己,可……”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特莱莎听见他这样高声喊叫,眼眶里已经充满了泪水,两片嘴唇在哆嗦。“很抱歉……”阿尔贝托说,“我在胡说八道。我不是有意向你喊叫。只是因为出了很多事情,我的神经很紧张。亲爱的特莱莎,你别哭啦。”
他把她拉到自己怀里,特莱莎把头偎在他的肩膀上,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接着,阿尔贝托吻吻她的面颊和眼睛;又长时间吻着她的嘴唇。
“我当然感到非常难过。”特莱莎说,“可怜的人儿!可是我看见你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里很害怕;我以为你讨厌跟我在一起。你冲着我喊叫的时候,那真是可怕,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发火,没见过你那样的眼神。”
“特莱莎,我想告诉你一些事。”他说。
“嗯,说吧,你的事我都想知道。”她脸蛋红红地,满心喜悦地笑着说。
他突然闭上嘴巴,脸上的愁影消散在淡淡的微笑里。
“什么事情?”她说,“讲给我听呀,阿尔贝托。”
“我非常爱你。”他说。
门开了,他们急忙分开,皮箱被撞倒,军帽也滚落在地上。阿尔贝托弯腰拾起来。姑妈善意地向他笑笑;她手中拿着一个纸包。特莱莎帮助姑妈准备饭菜,她在姑妈背后向阿尔贝托不断投去飞吻。接着,他们谈到天气,谈到即将到来的夏天,谈到一些好电影。只是在吃饭的时候,特莱莎才把阿拉纳的死说给姑妈听。那老女人高声叹息这个不幸的事件,再三地画十字,对死者父母深表同情,特别是那可怜的母亲。她认为上帝总是把最大的灾难降临到最善良的人家,可谁也不晓得这是为什么。她好象也要流泪,但最后只是揉揉干巴巴的双眼,打了一个喷嚏而已。午饭刚一吃罢,阿尔贝托说,他要走了。在大街门口,特莱莎再次问他:
“你真的没有生我的气吗?”
“没有。我向你起誓,真的没有。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不过,可能我们会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你每个星期都要给我往学校里写信。将来,我会把一切都给你说明白。”
看着阿尔贝托已经走远不见,特莱莎觉得心里很乱。最后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就这样走掉了?于是,她得出这样一个答案:“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姑娘,可是不敢告诉我,因为我请他吃了午饭。”
那是我们第一次去拉白尔拉区。瘦子依盖拉斯问我是愿意走路呢,还是愿意乘车。我们在进步街下了公共汽车,一路上什么都谈,就是不谈我们准备去干的事情。瘦子一点也不显得紧张,相反,比往日还要镇静;我想他是要给我打气;由于害怕,我觉得浑身不自在。瘦子脱掉背心说,他觉得很热。我却感到很冷,我身上在发抖,停下来三次去小便。我们走到加里翁医院,从树丛里钻出一个人来。我一下子跳起来,叫道:“瘦子,警察!”原来是跟依盖拉斯在一起的伙伴,前一天晚上,他曾经在萨恩斯·培尼大街上的酒馆里呆过。那家伙却非常严肃,好象很紧张。他用切口和瘦子说话,我不大懂他的话。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过了一会儿,瘦子说:“咱们从这里直插过去。”我们离开公路,走上野地。天很黑,一路上我不断地绊倒。走到棕榈树街之前,瘦子说:“咱们可以在这里等一等,商量一下。”我们都坐下来,瘦子说明我应该做些什么。他告诉我那座房子是空的,由他们帮我爬上屋顶。我得自己下到花园里,然后从一个没有玻璃的小窗户钻到屋子里面去;然后就给外面的人打开一扇面向大街的窗户,我就出来,回到现在呆着的地方。我在这里等候他们。瘦子反复给我交待了任务,非常细致地告诉我那扇没有玻璃的小窗户在花园的什么位置。看来他非常熟悉这所房子;他详尽地给我描绘了各个房间的情况。关于我要去做的事情,我并没有提出什么问题,而关于可能发生的事倒是问了不少:“你肯定里面没有人吗?是不是有狗呀?如果让人家抓住怎么办?”瘦子十分耐心地叫我放心。接着他转身对另外一个人说:“你走吧,古莱贝。”古莱贝起身向棕榈树大街走去,过了一会儿我们就看不见他了。这时瘦子问我:“你害怕吗?”我说:“是的,有一点。”他回答说:“我也一样。你不用担心。大家都有点害怕。”不久之后,有人在吹口哨。瘦子站起来对我说:“走吧。这声口哨是说附近没有人。”我开始颤抖起来,我说:“瘦子,最好让我回贝亚必斯塔大街吧。”他说:“你别傻啦。半个小时就能结束。”我们走到棕榈树大街,这时古莱贝再次出现了。他告诉我们:“周围就象公墓一样,连个猫狗也没有。”这所住宅很大,好象一座古堡,漆黑一团。我们围着院墙转了一圈,走到住宅后面,瘦子和古莱贝把我举起来,送到可以够着屋沿的高度,我于是攀了上去。一到房顶上,恐惧便消失了。我打算尽快把一切都干完。我横过屋顶,看见瘦子事先告诉我的那棵树,就在花园里面离墙很近的地方。我顺着树爬下去,一点响动也没有弄出来,也没有划破手脚。没有玻璃的那扇窗户非常小,一看上面有铁丝,我吓了一跳,心里想:“他把我给骗了。”但是铁丝已经长了锈,我刚一推,便碎成几段。费了好大力气我才钻进去,脊背和大腿都被刮伤了;一刹那间,我曾经以为要被抓住。屋子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我接连撞在家具和墙壁上;每走进一个房间,我以为就要看见那些面向大街的窗户,结果却只有一片黑暗。由于紧张,我弄出了很大的响声,连方向也辨认不出来。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可是那些窗户还没有找到。我突然撞到一张桌子上,把一个花瓶之类的东西碰到地上,结果摔得粉碎。当我看见有个角落里有一束光线时,我差点高兴得要哭出来;原来,我没发现窗户的原因是一些很厚的窗帘把窗户全部遮住了。我偷偷一看,外面正是棕榈树大街,可是我既没有看见瘦子,也没有看见古莱贝,这可把我吓坏了。我想:“警察来了,他们把我一个人扔下跑了。”我又张望了一阵,看看他们会不会露面。这时我感到非常泄气,我暗暗在想:“这有什么关系。我反正是个小孩子,顶多不过把我送进教养所。”我打开窗户,跳到街上。刚一落地,我就听到有脚步声和瘦子的说话声,他对我说:“好小子,你到草地上去吧,就在那里别动。”我拔腿就跑,穿过公路,跑到草地上躺下来。我开始考虑,假若警察突然来了,我该怎么办。一瞬间,我忘记了是在草地上,我觉得这整个是一场梦,我好象在自己床上,特莱莎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我十分想见见她,跟她说说话。我想呀,想呀,真是走了神,连瘦子和古莱贝回到这里,我都没有听见。我们从旷野回到贝亚必斯塔,没有取道进步街。瘦子弄出来很多东西。在加里翁医院对面的树林里,我们停下来,瘦子和古莱贝打了几个包裹。进城之前,古莱贝和我们分手了。他对我说:“伙计,你通过了火线考试。”瘦子给了我几个包裹,我藏在衣服里面带着。我们整理一下裤子,擦拭一下鞋上的泥土,就向贝亚必斯塔广场走去。走在路上,我们觉得心安理得。瘦子给我讲笑话,我不断地哈哈直笑。他把我一直送到家门口,他说:“你表现得象个好哥儿们。咱们明天再见,我再把你那份给你。”我对他说,我急需用钱,哪怕一点也好。他给了我一张十索尔的钞票,并且告诉我:“这只是一部伤,如果今天晚上能把弄出来的东西卖掉,明天再给你一些。”我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呢。我考虑着用十个索尔都能办些什么事情;我想起来有很多事情要办,但是一件事也没有决定下来,只是决定第二天花五个银币去一趟利马。我想:“一定给她带一件礼物。”我用了几个钟头在找最合适的东西。我想起一些最不平常的东西:从练习本、粉笔,一直到糖果和金丝雀。第二天我放学的时候,还没有选中一样。这时我想起她有一次曾向面包店老板借过一本笑话故事书,于是便跑到报亭前,买了三本故事书:两本是冒险的,一本是爱情的。坐在电车上,我心中非常快活,脑袋里冒出很多想法来。我象往常一样在阿尔丰索·乌加特商店里等着她;她刚出来,我立刻走上前。我们握握手,开始聊起学校来。我的胳臂底下夹着那几本故事书。当我们穿过波罗内西广场时,她早就瞥见了故事书,这时问我:“你有故事书啦?真好极了!你看完以后,借给我好吗?”我告诉她:“我是专门买了送给你的。”她问我:“真的吗?”我回答说:“当然啦。拿着吧。”她说:“太谢谢了。”接着,她就边走边翻阅。我发现她看的第一本书,也是花掉时间最长的书,就是那本讲爱情的。我于是想:“应该给她买三本都是爱情的。她对那些冒险故事是不太感兴趣的。”走到阿里卡大街,她对我说:“我一看完,就借给你。”我说那好吧。我们有一阵子功夫没有说话,忽然她说:“你太好了。”我笑起来,只是回答说:“你别那样想。”
“我本应该把事情告诉她,说不定她能给我出出主意。你以为我要干的事情很糟糕吗?你以为唯一倒霉的人就是我自己吗?我可以肯定吗?谁又能肯定呢?龟儿子,你没有办法欺骗我。我看见你那副嘴脸了。我发誓,你一定要付出代价。可是我应当这样做吗?”阿尔贝托张望着,他吃惊地发现眼前有一大片草地,莱昂西奥·普拉多的士官生曾于七月二十八日独立节在这里集合前去参加阅兵。他怎么会跑到马尔代体育场来了?空空荡荡的草地,略带寒意的微风和降落在城市上的象阴雨一样的夜幕,使他想起了学校。他看看手表:已经漫无目的地走了三个小时。“回家去,上床躺着,去请医生,服下药片,睡上一个月,忘掉一切,忘掉我的名字,忘掉特莱莎,忘掉学校,当一辈子病人;但是只有一个条件:什么都不去回想。”他转过身,又朝着来的方向走去。他在豪尔赫·查维斯纪念碑前停下来;在黑影里,那坚固的三棱形底座以及上面飞翔式的塑像,好象是松脂做成的一样。一条由车辆组成的洪流淹没了整个大街;他和其他行人在便道上等候穿过路口。可是那道车流暂停的时候,他身旁的人已经从那道由汽车缓冲器组成的墙壁前过了街,而他则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红灯。“假若时间可以倒退,事情可以重新做过,比如象那天晚上,问他‘美洲豹’在什么地方?他不在。那么回头见。什么鬼东西迷了心窍非要去替他偷军装呢?每个人可以按照他自己的办法解决问题,如此而已。如果那样做,今天我就可以心里平静,毫无问题。我可以听妈妈的那一套了:阿尔贝托,你爸爸和从前一样,总和那些坏女人鬼混,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地跟妓女在一块。好儿子,他还是老样子。”这时他已经到了快车站,站在七月二十八日大街上,那座酒吧间已留在身后。从酒吧间门前经过时,他扭头瞥了一眼。他还记得那传到街上来的喧闹声,刺眼的光线和团团的轻烟。快车来了,人们争着上下,司机问他:“您上车吗?”他冷漠地望着司机,后者耸耸肩膀,关上车门开走了。阿尔贝托又兜起圈子来,他已经是第三次围着这片街区转悠了;转到酒吧间门前,他走了进去。喧闹声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刺眼的光线使他睁不开眼睛,又迫使他连连眨动眼皮。他从那些散发着烧酒和烟草气味的人堆中挤过去,最后终于到达柜台前面。他要了一本电话号码簿。“他们正在吃人,正在一小块一小块地嚼他,如果从那柔软的双眼吃起,那么现在已经咬到脖子上了。鼻子和耳朵早已被他们吞下肚里。他们的手指甲象镐尖一样嵌进肉里。他们在狼吞虎咽地嚼着他的肉。他们正在举行什么样的筵宴哪。我本应当在他们吃人之前大声呼吁,应当在他被埋葬之前疾呼,在他送命之前呐喊。”喧闹声折磨着他,防碍着他,不让他集中精神在那一行行姓名里寻找那个他所需要的名字。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便马上拿起话筒。可是当他要去拨号码的时候,他的手在离字盘几厘米高的地方停住了;他的耳中这时响起一阵刺耳的哨声;他的眼睛仿佛看到柜台后面一米远的地方有件白色的军服,上面的领子满是皱折。他拨动了号码,听着话筒里面的动静:寂静,刺耳的铃声,寂静。他向周围扫了一眼:有个人在酒吧间的角落里和一个女人碰杯,别的人响应着,重复着一个女人的名字。电话铃继续在响,时断时续。“谁呀?”听筒里有个声音问道。他的声音噎住了,喉咙里好象有块冰在堵着。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影在移动、向他靠近。“请叫一下甘博亚中尉。”阿尔贝托说。“美国威士忌是他妈的臭威士忌。”那个人影说,“英国威士忌是好威士忌。”“请等一下,我去叫他。”电话里的声音说。在他身后,举杯祝酒的那个男人开始发表演说:“她名叫莱蒂霞,我可以毫不羞愧地说,我爱她,小伙子们。结婚是件严肃的事,但是我爱她,所以我和这个姑娘结婚,小伙子们。”那个人影固执地说:“威士忌,苏格兰的,是好威士忌。苏格兰和英国是一回事。不要美国的,要苏格兰或英国的。”阿尔贝托听到话筒里在叫“喂!”他浑身颤抖了一下,把话筒稍微拿开一些。“喂,谁呀?”甘博亚中尉问道。阿尔贝托听见那个举杯祝酒的人在说:“小伙子们,吃喝玩乐的事永远结束了。从今以后,要尽量做个正经人。为了多挣钱,让老婆高兴,一定要苦干。”阿尔贝托问道:“您是甘博亚中尉吗?”“蛇山牌烧酒是坏酒。”那个人影声称,“摩托卡奇牌烧酒是好酒。”“我就是啊。你是谁呀?”“五年级的士官生。”阿尔贝托回答说。“我的老婆万岁!我的朋友们万岁!”“你有什么事吗?”“依我看,世界上最好的烧酒就是摩托卡奇牌烧酒。”那人断言,但是他马上又做了修正:“先生,或者说是最好的烧酒之一。”甘博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要生十个儿子,一个女的也不要。伙计们,我要用每位朋友的名字给他们命名。我的名字决不用,只用诸位的大名。”阿尔贝托说:“阿拉纳是被杀死的。我知道是谁干的。我可以到您家里去吗?”甘博亚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您打算捕鲸鱼吗?先生,您就给它喝摩托卡奇牌烧酒吧。”“报告中尉,五年级一班士官生阿尔贝托·费尔南德斯。我可以去吗?”甘博亚回答说:“马上来吧。巴兰科区波罗内西大街三百二十七号。”阿尔贝托把电话挂上了。
大家都变了,也许我同样也变了,只不过我没有察觉罢了。“美洲豹”变得很厉害,说起来令人害怕。他走起路来怒气冲冲,简直没法和他说话;如果有人上前问他点什么,或者要支香烟,他马上就变脸,好象人家要脱他的裤子一样。他开口就骂;一点不肯忍让,随便一点小事动手就打,还一面嘿嘿冷笑;别人不得不极力安慰他:“‘美洲豹’,你怎么啦?我并没有惹你呀,你别生气,你毫无道理地就动手打人。”尽管再三劝解,他还是随便为一点小事就动手。最近几天来,我看见他打了好几次人。他不仅对班上的人是这样,对鲁罗斯,对我本人也是如此;他对我们这种态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因为我们是小团体里的人呐!可是由于山里人那件事,“美洲豹”已经变了样,这些情况我都注意到了。他虽然强装笑脸,想表明他满不在乎,山里人卡瓦被开除的事却使他变了样。以前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象现在这样暴跳如雷;他常常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我要把一切都烧光,我要把一切都杀光;总有一天夜里,我要把军官宿舍放火烧掉;我要把上校开膛破肚,掏出他的肠子给我当领带。”自从山里人被关禁闭,我们千方百计想发现谁是告密的人以来,好象有很久很久我们小团体剩下的三个人没有开会了。这里的事实在不公平,山里人卡瓦被整得神魂颠倒,最后被打发去和驼羊做伴,而那个告密的人大概在暗暗得意;我想要找出这个人来一定非常困难。说不定军官们收买了那个告密者,他才供出来的。“美洲豹”说:“最多两个小时,最少一个小时,就能知道是谁干的。你好好闻一闻,马上就能发现告密者。”这纯粹是胡说;用眼睛或鼻子你只能发现山里人;可是那些龟儿子们却十分善于伪装。这种情况大概使他非常泄气。但是至少他应当跟我们商量一下,因为我们一向是他的伙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独来独往。只要一有人走近他,他马上就是恶狠狠的样子,好象要跳起来咬人;人家给他起的外号可真好,最合适不过了。我不想再接近他,免得他以为我在拍他的马屁,因为过去我对他说话一向十分友好。昨天我和他差一点打起来,结果没有动手实在是奇迹;我不晓得怎么就克制住了自己,也使他没法动手。我希望他明白自己的处境,我并不怕他。后来,上尉把我们集合起来带到影剧厅去,听他讲“奴隶”的事;他说在军队里犯的任何错误,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你们要好好记住,你们是在武装部队里,不是在动物园,否则你们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假如当时是在战场上,那个士官生一定会由于缺乏责任心而成为祖国的叛徒。”他妈的,人家死了还要挨整,谁听了以后也都会火冒三丈。皮兰涅,你这个狗娘养的,但愿你的脑袋让子弹钻个窟窿。不仅我一个人在生气,大家都是如此。你看看每个人的表情就行。这时,我对他说:“‘美洲豹’,抓住死人做文章,这可不对。咱们轰他一下,好不好?”但是,他却对我说:“你顶好还是闭上嘴巴。你太蠢,就知道说傻话。我如果没问你什么,你对我说话的时候要注意点。”他大概病了,健康的人不会这个样子;一定是脑袋出了毛病,成了不可救药的疯子。“美洲豹”,你不要以为我非得和你在一起不可;过去我跟着你是为了消磨时光,如今我已经不需要了。再过不久,这个乱子就要收场,那时咱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将来离开学校以后,这里的人我一个也不想见。不过,我要把玛尔巴贝阿达偷偷带走,我来收养它。
阿尔贝托走在巴兰科区静静的街道上,两旁是一幢幢本世纪初建造的高大房屋,都位于离街道较远的花园深处。枝叶茂密的高大树木在马路上投下蛛网形的阴影。时而驶过一辆满载乘客的电车;车里的人带着厌倦的神情从车窗向外张望。“我本应该把一切都告诉她,想想发生的这件事吧:他爱上了你。我爸爸日日夜夜地跟妓女鬼混;我妈妈身背着十字架,整天读经祈祷,向耶稣教士忏悔。普鲁托和贝拜在某某人的家里聊天;在某某客厅听唱片;跳某种舞蹈。你姑妈在厨房里咬头发。那些小虫子在咬他,因为他想出来看看你,他父亲不让他上街。你想想,这难道还不够吗?”他是在礁湖站下的电车。一对对情侣,一个个家庭,聚在树下的草地上乘凉;一团团蚊子在池塘边上飞舞;池塘里停放着木舟。阿尔贝托穿过公园,经过体育场;路灯照在秋千、单杠、双杠上面;滑橇、吊环和轮梯静静地躺在黑影里。走到灯火通明的广场时,他绕了过去,折向通往防波堤的路。他知道离这里不远,就在那座比其它房屋高大的住宅后面,就是大堤。这座高大的住宅,有奶油色的墙壁围着,正沐浴在昏黄的灯光下。到了大堤上,他靠近胸墙,向外眺望:巴兰科区的海面与拉白尔拉区不同,那里总是生机勃勃,整夜愤怒地咆哮着;而这里却是静悄悄的海,没有一丝风浪,好象湖泊一样。“特莱莎,你也有过错;我告诉你他死了,你既不掉泪也不难过。你也是有过错的;假如我告诉你,是‘美洲豹’把他杀了,你顶多会说:‘真可怜呀!真的是“美洲豹”吗?’你仍然不会哭的,可是他为你发过狂呀。你是有过错的,除了我脸色严肃之外,你却什么都不在乎。你的过错就是只想着我的脸色。‘金脚’是个妓女,她比你还有情义呢。”
这是一座两层楼的老式房子,阳台面向花园,但里面没有种花。一条笔直的小路从生锈的栅栏门通向屋门,那是一扇旧式大门,上面雕着模糊不清的图案,看上去象是象形文字。阿尔贝托用手指敲了几下,等了一会儿,发现有电铃,于是按了一下便马上松开手指,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他立正站好。
“请进。”甘博亚说道,并让开门口。
阿尔贝托走进去,听见背后关门的声音。中尉从他身旁走过,沿着一条长走廊向前走去,走廊里面黑洞洞的。阿尔贝托踮着脚尖在后边走,他的脸几乎要挨到甘博亚的背脊;假如中尉突然停步,两人一定会撞上。但是中尉并没有停步,到了走廊尽头,他伸手拉开一扇门,走了进去。阿尔贝托在走廊里等着,甘博亚打开一盏灯,两人走进一间客厅。里面的墙壁是浅绿色的,上面挂着带有金框的图画。一个男人从桌子上固执地盯着阿尔贝托:原来是一张旧照片,相纸已经发黄;那男人有着漂亮的连鬓胡须,一副家长式的外貌和尖尖的髭须。
“请坐。”甘博亚指着一把皮椅对他说。
阿尔贝托坐下来,全身仿佛做梦一样沉陷在椅子里。他忽然想起头上还戴着帽子,便连忙脱下,嘴里低声道了歉。但是中尉并没有听见,他背对着阿尔贝托在关门,随后转身在阿尔贝托对面一把细腿椅子上坐下来,并且望望士官生:
“阿尔贝托·费尔南德斯,你曾经告诉我,你是一班的,对吗?”甘博亚问道。
“是的,中尉。”阿尔贝托稍稍坐直一些,皮椅的弹簧咯吱咯吱地在呻吟。
“好了,你说吧。”甘博亚说道。
阿尔贝托眼睛望着地面:地毯上有蓝白二色的图案,四边形中套着小四边形。他数了一下:共有十二个四边形,中间是一个灰色的圆点。他抬头一看,中尉身后有个五斗橱,橱面镶着大理石,拉手是金属做的。
“士官生,我等着呢。”甘博亚说道。
阿尔贝托重新低头望着地毯,说道:
“士官生阿拉纳的死不是意外事故。他是被人杀死的,中尉,那是出于报复。”
他抬起头来。甘博亚没有动静,他的面部显得麻木,既没有露出惊讶或者好奇的表情,也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他双手放在膝盖上,两脚分开。阿尔贝托发现中尉坐的椅子下面镶着动物的脚:扁平的蹄掌和猛兽的利爪。
他接着说:“他是被杀害的。是小团体干的。他们都恨他。全班都恨他,但是毫无道理,他从来不惹任何人。可是大家恨他,因为他不喜欢开玩笑,也不喜欢打架。他们把他给整疯了,他们总是欺侮他,最后把他杀害了。”
“你平静一点。”甘博亚说道,“一部分一部分地讲,放心大胆地说吧。”
“是,中尉。”阿尔贝托说道,“军官们一点也不知道宿舍里的情况。大家总是和阿拉纳作对,想办法让他挨整受罚,一时一刻也不让他安静。现在大家都老实了。中尉,那是小团体干的。”
“等一下。”甘博亚打断他的话,阿尔贝托看看中尉,后者这时挪到椅子边缘,用手托着下巴说,“你是说班上有个士官生故意向阿拉纳开枪吗?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中尉。”
“在你告诉我这个人的姓名之前,我有几句话要提醒你。”甘博亚温和地接着说,“这种性质的控告是非常严肃的事。我想你会意识到这件事可能导致的后果;我还猜想到你对自己准备做的事情是毫不犹豫的。告发别人可不是儿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中尉。”阿尔贝托说,“这些我都考虑过了。以前我没有对您谈出来,是因为我害怕;可现在已经不怕了。”他张嘴还要说下去,但是没有那样做。阿尔贝托观察着甘博亚的神色,丝毫也不低头。中尉的脸上线条分明,显得十分沉着。一刹那间,这张神色刚毅的面孔消失了;中尉那微黑的面颊变得苍白起来。阿尔贝托这时闭上了眼睛;立刻,“奴隶”那蜡黄灰白的面孔,那躲躲闪闪的目光,那哆哆嗦嗦的嘴唇出现在他眼前。他只看见“奴隶”的脸,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又一次认出那是甘博亚中尉。草地,驼羊,教堂,宿舍里那张空床,一件件在他脑海里闪过。
“是的,中尉,我承担责任。”他说,“为了替卡瓦报仇,‘美洲豹’把他杀害了。”
“什么?”甘博亚说着放下了那只手;这时眼睛里露出惊奇的神色。
“中尉,一切都是因为处罚不准外出引起的。那次处罚的原因是要追查那块玻璃。对他来说那是很可怕的,要比对任何人都来得沉重。当时他已经有十五天没有外出了。起初,他的睡衣被偷了;接着,第二星期在考化学的时候,由于偷偷给我提示,您处罚了他。当时他非常焦急,他必须得外出。中尉,您明白吗?”
“不明白。”甘博亚说道,“一句也不明白。”
“中尉,我是想说,他当时在谈恋爱;有个姑娘,他很喜欢。‘奴隶’当时没有朋友,这一点必须考虑到,他不和任何人在一起。他孤零零一个人在学校里过了三年,他不和任何人说话。人人都欺侮他。当时他想出去看看那个姑娘。您无法想象别人是怎样地整他:偷他的东西,抢走他的香烟。”
“香烟?”甘博亚问道。
“在学校里人人都吸烟。”阿尔贝托咄咄逼人地说,“每人每天一盒烟,有的人还要多。军官们一点也不知道那里发生的事情。人人都欺侮‘奴隶’,我也一样。但是,后来我成了他的朋友,他唯一的朋友。他经常把他自己的事讲给我听。大家之所以总是缠着他,是因为他害怕挨揍。中尉,那不是开玩笑。他睡觉的时候,有人往他身上小便;有人剪破他的军服,好让他受处罚;有人在他的饭菜里吐痰;有人逼着他站到队尾去,尽管他是头一个站好队的。”
“这些人是谁?”甘博亚问道。
“中尉,人人都有份。”
“士官生,你平静一点。从头到尾讲给我听。”
“他人并不坏。”阿尔贝托打断中尉的话,继续说着,“他唯一痛恨的是受处罚;他一被关在学校里,马上就变得疯疯癫癫。当时他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外出了。那个姑娘也没有给他写信。我对待他也很不好,中尉,非常不好。”
“说得再慢一点,”甘博亚说道,“士官生,要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是,中尉。您还记得在考试的时候由于偷偷提示我,您处罚了他的事吗?那天他本应该跟那个姑娘去看电影。他托我捎个口信,我背后捣了鬼。那姑娘现在是我的情人。”
“啊,现在我有些明白了。”甘博亚说道。
阿尔贝托继续说:“他当时并不知道,不过却急于要去看她;他想弄明白为什么姑娘不给他写信。为了打破玻璃那件事而受到的处罚,可能要延长好几个月;有可能永远不会揪出卡瓦来。中尉,如果我们不打算说出来,军官们永远也发现不了宿舍里面的事情。他与别人不一样;他是不敢跳墙的。”
“跳墙?”
“人人都跳墙,三年级的狗崽子甚至也跳。每天晚上都有人跳墙上街。中尉,只有他不跳;他从来也没跳过;因此他才去瓦里纳那里,我是说瓦里纳中尉那里,把卡瓦给告发了。他并不是告密的人,只不过是为了能够外出上街而已。可是小团体知道了这个情况,可以肯定小团体发现了这件事。”
“这个小团体是怎么回事?”甘博亚说道。
“中尉,是由班上四个士官生组成的;确切地说是三个,因为卡瓦已经离校了。他们偷考试题,偷军服,然后出卖;他们还做买卖,什么东西都卖得很贵:香烟,烧酒。”
“你是在说梦话吗?”
“中尉,他们卖烈性酒和啤酒。我不是对您说了,军官们是一无所知的吗?在学校里喝酒的比大街上还多。主要是在晚上,甚至有时课间休息也喝。当他们几个知道卡瓦已经被揭发的时候,一个个气得火冒三丈。可是阿拉纳并不是告密者,寝室里从来没有过告密的人。就因为这个,他们把他杀害了,为了报复一下。”
“是谁杀的?”
“是‘美洲豹’,中尉。另外那两个人,博阿和鲁罗斯,也是一对畜生;不过,他们并没有开枪。开枪的人是‘美洲豹’。”
“谁是‘美洲豹’?”甘博亚问道。“我不知道士官生的外号。你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
阿尔贝托说出名字,又继续往下讲,但不时地被甘博亚所打断。中尉要他说清楚一些事,问了他一些人名和日期。讲了很长时间之后,阿尔贝托沉默了,低头不语。中尉指给他洗脸间的位置。他去了,回来的时候,脸和头发都湿了。甘博亚仍然坐在那把雕有兽爪的椅子上,露出一副沉思的神情。阿尔贝托站着不动。
“现在,你回家去吧。”甘博亚说道,“明天我到警卫室去;你不要回宿舍,直接来找我。你要答应我,这件事暂时不跟任何人讲。对任何人都不讲,对你的父母也不讲。”
“是,中尉,我答应您。”阿尔贝托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