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午饭以后,士官生们象潮水一样涌进来。阿尔贝托听到他们越来越近:走过草地,传来草丛被践踏的声音。接着,象急促的鼓点一样,踩在检阅场上的声音;突然,院子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几百双短靴敲击着水泥地面的声音。立刻,隆隆声已经到了耳边;两扇门被推开了,门框上出现了熟悉的面孔和身影。他听见有几个声音同时在喊他和“美洲豹”的名字。人流冲进宿舍以后,马上分成两股,一股涌到他身边,另一股向“美洲豹”呆的地方奔去。跑到他这里来的人群中,为首的是巴亚诺。人人都在打手势,个个眼里闪烁着好奇的火花。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面对着七嘴八舌的问题,他觉得浑身通上了电流。刹那间,他仿佛觉得大家一定要拷问他。他想微笑一下,但是没有用:大家看不见,因为绷带几乎裹住了整个脸庞。他们说他是:“特拉古勒”,“魔鬼”,“弗兰凯斯坦”,“丽塔·海华丝”[2]。接着,就是一连串的问题。他装做声音嘶哑,说话困难的样子,仿佛他被绷带勒得说不出话来那样。他低声说:“我碰上一场车祸,今天上午才出医院。”巴亚诺友好地说:“我看你要比从前丑了。”其他人也争着预言说:“你要瞎一只眼睛,我们不再叫你诗人了,管你叫独眼龙吧。”大家没有让他解释,谁也没问车祸的细节,都在暗暗地动脑筋,想争着给他起外号,做出怪模怪样,拿他开心。阿尔贝托说:“有辆汽车把我撞倒了。就在五月二日大街上,我摔了一个嘴啃泥。”但是围着他的人已经开始散开,有些人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另外一些又走上前来,并且大声嘲笑他脸上的绷带。突然,有人喊道:“我敢打赌,这些都是瞎说八道。‘美洲豹’和诗人一定打架了。”一阵哄堂大笑传遍了宿舍。阿尔贝托心中暗暗感激那位卫生员:脸上缠的绷带成了他的保护伞,谁也无法看到他的面部表情。他坐在自己的床上,那只独跟瞅着站在对面的巴亚诺,望着阿罗斯毕德和蒙特斯;他看着他们,眼前好象有一层浓雾;他可以猜出另外一些人在哪里,听到他们对他和“美洲豹”开的玩笑。那些玩笑毫无意义,但是十分幽默。有个人说:“‘美洲豹’,你怎么把诗人弄成那个样子的?”另一个人问他:“诗人,这么说你是象老娘儿们那样,用指甲抓人的罗?”阿尔贝托这时极力要从嘈杂声中认出“美洲豹”的声音来,但是没有办到;他也无法看见“美洲豹”:衣橱、床架和同学们的身体挡住了视线。玩笑在继续,巴亚诺的声音最突出,十分刺耳难听;这个黑人心血来潮,唾沫四溅,讲的话既刻薄又诙谐。

突然,“美洲豹”的声音压倒了整个房间的说话声:“够了,别讨厌了。”立刻,喧闹声减弱了,只听见轻轻的、做作的嘲笑声。通过那只不断眨动的独眼,阿尔贝托发现有个人影移到巴亚诺的床边,双臂攀住上铺,迅速向上爬去;上身,胳臂,小腿,在一节节上升;不久就爬到衣橱上面,渐渐地从他的视线里消失;最后他看见有两条长腿,一节乱七八糟的蓝色袜子和一双巧克力色的短靴,垂在同样颜色的衣橱上面。别的人还什么都没有察觉,仍然在吃吃地假笑。当他听到阿罗斯毕德那震耳欲聋的吼声时,他并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但是却本能地意识到自己很紧张,他的一个肩膀紧紧地靠在墙壁上,甚至感到了疼痛。阿罗斯毕德再一次吼道:“‘美洲豹’,你住嘴!‘美洲豹’,不许你再叫喊!”一刹那间,出现了死一样的寂静。这时,全班的人都转脸看着班长。阿尔贝托却无法看到他的眼睛,绷带妨碍他抬头,那只独眼只能看见两只一动不动的短靴;闭上眼睛再睁开,仍旧是那两只靴子。阿罗斯毕德还在不断地怒吼:“‘美洲豹’,你住嘴!‘美洲豹’,你别开口!”阿尔贝托听到一阵身体活动的声音:原来已经躺在床上的士官生,全都坐了起来,伸长脖子向巴亚诺的衣橱上望去。

最后,“美洲豹”开腔了:“怎么回事?阿罗斯毕德,出什么事情了?你打算干什么?”

阿尔贝托躺在床上没有动,只是看看离他最近的几个士官生:他们的眼睛象钟摆一样,从这一头望到宿舍的另一头,从阿罗斯毕德这里望到“美洲豹”那里。

阿罗斯毕德高声说:“咱们要说个清楚。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谈一谈。首先,你不要再喊叫了。‘美洲豹’,你明白吗?自从甘博亚把你关进牢房以后,宿舍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不喜欢你们说话的这副腔调。”“美洲豹”沉着地反驳说。但是他的声音并不高,要不是大家都保持肃静,他的话几乎听不清楚。“如果你愿意和我谈谈,最好从衣橱上下来,到我这里来谈。要象个有教养的人。”

“我不是个有教养的人。”阿罗斯毕德尖声说。

阿尔贝托心里想:“他非常生气,一肚子怒火。他不打算跟‘美洲豹’打架,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使他难堪。”

“你是有教养的。”“美洲豹”说,“当然是罗。所有米拉芙洛尔区的人,象你一样,都是有教养的。”

“‘美洲豹’,我现在以班长的身份讲话。你别想挑衅打架,‘美洲豹’,别当胆小鬼。咱们现在先谈谈,然后,随你的便。这里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你听见了没有?刚刚把你关进牢里,你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这谁都可以告诉你。中尉和准尉突然就发了疯,他们冲进宿舍,翻箱倒柜,把纸牌,烧酒,撬锁工具全搜出来了。又是扣分又是处罚,好一场倾盆大雨。差不多全班的人都要呆上很长时间才能外出,‘美洲豹’。”

“那又怎么样?”“美洲豹”问道,“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还问呐?”

“对,我是要问的。”“美洲豹”平静地说。

“你以前对博阿和鲁罗斯说过,如果整到你头上,你就要让全班倒霉。‘美洲豹’,你就是这么干的。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一个告密分子。你把大家都坑害了。你是个叛徒,是个奸细。我以全班的名义,告诉你:扇你耳光,我们都不愿意脏了手。‘美洲豹’,你是个让人厌恶的东西。没有人怕你。你听见没有?”

阿尔贝托轻轻侧过身去,用力仰着脑袋,这样才能看见他本人:阿罗斯毕德显得格外高大,头发是乱蓬蓬的,四肢很长,使他更加瘦高;他的两腿是分开的,眼睛睁得很大,露出歇斯底里的神情,两只拳头握得很紧。“美洲豹”在等什么?阿尔贝托不断眨动着眼皮,极力透过那层不消失的浓雾看出去。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告密的人。”“美洲豹”说,“是这个意思吧?说呀,阿罗斯毕德,这就是你要说的话,对吗?我是个告密的人,对吗?”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穿过房间中央,绕过衣橱和站在周围不动的士官生们,正好在阿尔贝托的视线内停下来。这个人是博阿。

“下来,下来,草包。”博阿叫道,“下来!”

他站在衣橱旁边,乱蓬蓬的头发象一团羽毛那样在那双穿着蓝袜的短靴下面几厘米的地方晃动。阿尔贝托心里想:“我知道,他要伸手去抓那两只脚,把他拉到地下来。”但是博阿并没有伸手,只是在那里挑战:

“下来,下来。”

“走开,博阿。”阿罗斯毕德看也不看他,“我不是和你说话,走开!你别忘记你也怀疑过‘美洲豹’。”

“‘美洲豹’,”博阿说道,一面用那对冒着怒火的小眼睛盯着阿罗斯毕德。“你别相信他的话。我怀疑过那么一阵子,可是现在已经不怀疑了。你告诉他这些都是胡说八道,你把他宰了。”“阿罗斯毕德,你要是有种,就从那里下来。”

阿尔贝托想:“他是‘美洲豹’的朋友。我从来也不敢象他这样保护‘奴隶’。”

“‘美洲豹’,你是个告密分子。”阿罗斯毕德坚决地说,“我再对你说一遍:你是个肮脏的奸细。”

“‘美洲豹’,那是他个人的看法。”博阿吼道,“‘美洲豹’,你不要相信他的话。谁也不认为你是告密的人。也没有人敢那么想。你告诉他,那是胡说,你过来抽他的嘴巴。”

阿尔贝托已经在床上坐起来,他的脑袋靠在床栏杆上面,那只独眼象一块火红的煤炭,他不得不经常闭上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的时候,阿罗斯毕德的双脚和博阿乱蓬蓬的脑袋已经距离很近了。

“博阿,离开那里!”“美洲豹”说道,他的声音一直缓慢而又平静。“我不用任何人为我辩护。”

阿罗斯毕德高声喊道:“同学们,你们都亲眼看见了。事情就是他干的,他连否认的勇气都没有。他是个告密分子,是个胆小鬼。‘美洲豹’,你听见我的话没有?我刚才说了,你是个告密分子,是个胆小鬼。”

“他在等什么?”阿尔贝托心里想。刚才绷带下面有些疼痛,现在已经传遍整个脸部;但是他几乎没有感觉,因为他全神贯注地在听着;他焦急地等着“美洲豹”张开嘴巴,向全室喊出他的名字,就象把一堆废物抛给狗群一样;他等着大家吃惊而又愤怒地向他扑来。但是“美洲豹”却以嘲讽的口气问道:

“还有谁跟这位米拉芙洛尔人站在一起?别胆怯,真见鬼!我想知道还有谁反对我。”

博阿喊道:“‘美洲豹’,没有人。你别理睬他。你没看见他是个可恶的草包吗?”

阿罗斯毕德说:“大家都反对你。‘美洲豹’,你看看大家的脸色,就明白了。人人都鄙视你。”

“美洲豹”说:“我只看见一群胆小鬼,如此而已,草包加胆小鬼!”

阿尔贝托心里想:“他不敢归罪于我,他害怕说出来。”

阿罗斯毕德喊道:“奸细!奸细!奸细!”

“来呀,”“美洲豹”说,“我讨厌胆小鬼。为什么没有别人也喊呀?用不着那么害怕嘛!”

“同学们,喊呀!”阿罗斯毕德说,“当面告诉他,他是个什么东西。说呀!”

阿尔贝托心里想:“他们不会喊的。没有人敢喊。”阿罗斯毕德打着拍子在吼叫:“奸细!奸细!”从房间里不同的角落里,有几个声音加入进来,他们声音很低,几乎不张嘴地重复着“奸细”二字。低低的抗议声逐渐在增强,好象在上法语课。阿尔贝托开始能够区别出几个声音来:巴亚诺那象细笛一样的嗓音,契克拉约人努涅斯唱歌一样的声音,以及合唱声中其他几个人的声音。到这时,抗议声已经是强大而普遍的了。阿尔贝托挺直身子,向周围扫视一眼:大家的嘴巴整齐一致地张开又合拢。他被这个场面迷住了,刹那间,他的担心消失了;不再害怕他的名字会在房间里响起来;不再担心这时士官生们对“美洲豹”发泄的全部愤怒会转到他身上来。他自己的嘴巴也在绷带后面开始低语:“奸细!奸细!”由于那只眼睛已经变得红肿,他随后就闭上了。周围发生的事暂时看不见了,直到喧闹声达到这种程度他方才睁开眼睛:由于碰撞和推搡,衣橱在晃动,木床也在吱吱发响;漫骂声打乱了整齐一致的合唱。但是最先动手的却不是“美洲豹”,后来才知道是博阿:他伸手抓住阿罗斯毕德的双脚,一下子把后者拉到地下。只是在这时,“美洲豹”才介入进来,他突然从宿舍那一头拔脚向这边跑来,谁也没有拦阻他,但是人人都在重复那两句歌词;他越是狠狠地盯着人家,人家越是拚命用力地高唱。他一直跑到阿罗斯毕德和博阿所在的地方;他们正在地下翻滚,半个身子已经滚进蒙特斯的床下。甚至当“美洲豹”并不弯腰,就在那里象踢沙袋一样,开始野蛮地猛踢班长的时候,大家依然未动。后来,阿尔贝托记得众人在呐喊,争先恐后地飞跑过来:士官生们从各个角落向宿舍中间跑来。他连忙卧倒在床上,免得挨揍,双臂也象盾牌一样支了起来。他伏在床上,从那里看到,全班的士官生象闪电一样纷纷向“美洲豹”扑去。大家七手八脚地从那里揪起“美洲豹”,把他从阿罗斯毕德和博阿那里分开,扔到通道上。与此同时,呐喊声在直线上升。阿尔贝托在那一大堆人体中看到了巴亚诺、梅萨、巴尔迪维亚和罗梅罗的面孔,听到了他们在互相鼓励:“狠狠地揍!”“打他个满脸花!”“臭奸细!”“这个大草包,他总以为非常勇敢。”阿尔贝托心里想:“会把他打死的;博阿也一样。”但是,时间并不很长。忽然,哨子声在宿舍外面响起来;准尉要惩罚那最后迟到的三个人的威胁声也传了进来。喧闹和斗殴好象魔术般地停止了。阿尔贝托急忙跑出去,站到队伍的最前面几个人中间。接着,他回头寻找阿罗斯毕德,“美洲豹”和博阿,但是,他们都不在。有人说了一句:“他们到洗脸间去了。没有洗干净,最好别出来。可别再闹了。”

甘博亚走出房间,在走廊里站了片刻,用手帕擦擦前额。他头上有汗水。他刚刚给妻子写了一封信,现在要去警卫室,让值班中尉给他当天寄出。走到检阅场上,他不知不觉地向“珍珠”小店走去。他从草地上看到保林诺正在用脏手切开面包,把香肠夹进去,准备课间休息时卖给士官生。尽管他在报告中已经指出这个混血儿私运香烟和烧酒,为什么校方不采取任何措施抵制这个保林诺呢?保林诺的小店是真正得到官方许可的代理商呢,还是仅仅是个屏风?他烦躁地驱散了这些想法,看了看手表:再有两个小时就可以下班了,然后将有二十四小时的自由时间。到哪里去呢?关在巴兰科大街上的冷清住宅里?这个想法他丝毫没有兴趣,他会感到焦躁和厌烦。他可以去拜访几位亲友,他们一向乐于接待他,总是责备他为什么不经常光临。晚上,可以看一场电影,巴兰科大街上的电影院经常放映战斗片或武打片。当他还是士官生的时候,每个星期天他都和罗莎去看日场和晚场,有时还反复看一部影片。他常常嘲笑罗莎,因为她看墨西哥音乐片时经常落泪,在黑暗中经常摸索他的手掌,好象要求保护似的,但是这种意外的接触却使他暗暗激动。他们两个交往了将近八年的时间。几星期前,他还不曾这样追忆过去;闲暇的时光,他总是用来设计未来的蓝图。到目前为止,他的目标已经实现,还没有人夺走过他离开军事学院时所取得的职位。那么,为什么自从出了这许多问题之后,他总是痛苦地怀念那青春时代呢?

“中尉,您用点什么?”保林诺恭敬地点头问道。

“可口可乐。”

这种饮料里甜腻的苏打气味使他感到噁心。那时候值得花那么多时间去背诵那枯燥乏味的书本吗?值得那样孜孜不倦地攻读条令章程和战略、战术以及军事地理吗?甘博亚嘴边露出一丝苦笑背诵起:“秩序和纪律构成社会基础,它们是人类集体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工具。只有把现实生活纳入法律的轨道中,秩序和纪律才是可能的。”门德罗上尉甚至强迫他们熟记条令前言。大家都管上尉叫“律师”,因为他是个引用规章条款的狂热分子。甘博亚心里想:“他是个优秀的教师,一个了不起的军官;难道他要老死在波尔哈的边防军里吗?”从乔里约军事学院毕业之后,甘博亚处处模仿着门德罗上尉的举动。他曾经被派往阿亚库乔城,很快就赢得执法严厉的名声。军官们称他是“检察官”,士兵们则说他是“大坏蛋”。大家都笑他行事死板,但是他知道,人们还是怀着某种钦佩的心理暗暗尊敬他。他指挥的连队训练有素,纪律良好。经过严格训练和经常教育之后,他无需惩罚士兵,各项军务都正常运转。到目前为止,对于甘博亚来说,命令别人守纪律和自己服从纪律是同样地容易。他原来以为军事学校里也理应如此。可是现在他怀疑了。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对上级怎么能盲目相信呢?也许象别人那种做法是明智的。毫无疑问,加里多上尉是对的:条令章程应该用头脑分析一下,应该把个人的安危与前途置于一切之上。他想起自己被派遣到莱昂西奥·普拉多之后不久,同一个伍长发生的一起冲突。那是个傲慢的山里人。甘博亚责备他的过失,他居然当面冷笑;中尉于是给了他一个耳光。这时伍长咬牙切齿地说:“中尉,如果我是士官生,您就不会打我了。”无论如何,那个伍长不是糊涂虫。

他付过可口可乐的钱,又回到检阅场上。那天上午,他送上四份有关偷窃试卷,发现烧酒,聚赌,越墙外出的新报告。按道理说,一班要有多一半的士官生应该送交军官会议。每个人都可能受到严厉制裁,其中几个会被开除。他的报告只限于一班。检查别的宿舍无济与事:因为士官生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销毁或隐藏纸牌和烧酒。报告中,甘博亚丝毫没有影射其它各连。让那些连队里的军官自己去管吧。加里多上尉当着他的面,心不在焉地读过报告,然后问他:

“甘博亚,这些报告做什么用?”

“上尉,什么‘做什么用’?我不懂。”

“事情已经了结啦。那件事已经做了处置。”

“上尉,费尔南德斯那件事已经处理了。但是其余的事并没有处理。”

上尉做了一个厌烦的手势,重新拿起报告细细翻阅,下巴骨不知疲倦地蠕动着,那副咀嚼的样子既省力又好看。

“甘博亚,我是说干嘛要弄上这么一堆纸张。你已经向我做过口头报告了,何必还都写下来呢?一班差不多全体都挨罚了。你还想走多远呢?”

“假如军官会议开会,可能要求书面报告,上尉。”

“啊!我看什么会议的那种想法,你还没从头脑里去掉。你打算让我们把全年级都整一下?”

“上尉,我只报告本连的事。别的连队我概不负责。”

上尉说:“好吧,报告你已经给我了。现在你就忘掉这件事吧,让我来管。一切由我负责处理。”

甘博亚离开了那里。从这时起,一直纠缠着他的沮丧情绪越发加深了。他下决心再也不管这件事,再也不采取任何积极行动。他想:“今天晚上我最好来个一醉方休。”他走到警卫室,把信交给值班军官,并且请他用挂号发出。出了警卫室,他看见阿尔杜纳少校正站在办公楼门前。少校在招手,请他过去。

“你好,甘博亚,来,我陪你走走。”少校说。

少校一向对甘博亚非常友好,尽管他们的关系只是严格地限于公务关系。他们两人向军官餐厅走去。

“甘博亚,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少校双手背在身后,边走边说,“这是朋友之间私下互通情况,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对吗?”

“明白,少校。”

“甘博亚,大尉对你很恼火。上校也是一样。好家伙,这就足够了。不过,那是另外一回事。我劝你赶快到国防部去活动一下,因为他们已经要求把你立即调离。我担心事情会发展得很快。你的时间不多了。你的服役履历可以保护你,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上面有势力是很管用的,这你很明白。”

甘博亚心里想:“现在离开利马,她一定不高兴。无论如何,我要让她在她们家里呆一段时间,直到找到房子和女佣时为止。”他说:

“少校,我非常感谢您。您知道会把我调到什么地方去吗?”

“如果让你去某个边防哨所或原始森林,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要不然,就是高寒地带。这种时候,城市里不大有升迁的变化,只有边远哨所有空缺。所以你别错过时机。也许能争取到一个重要城市里去,比如说阿雷基帕,或者特鲁希略。啊,对了,千万别忘记,我对你说的这些事,还是保密的,朋友之间谈谈而已。我不希望找麻烦。”

“少校,请您放心。”甘博亚打断对方的话说,“让我再次谢谢您。”

阿尔贝托看见“美洲豹”向宿舍外面走去;看见他穿过两排床中间的过道;看见他丝毫不理睬士官生们愤怒或嘲笑的目光,昂首缓步,直视前方,一直走到门边;只见他用一只手推开房门,然后用力一摔,扬长而去。这时,士官生们正坐在床上吸着烟蒂,把烟灰弹到纸片或空火柴盒里。当阿尔贝托看到“美洲豹”的面孔远远出现在两个衣橱之间的时候,他再次暗暗思量: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以后,这张面孔为什么会依然完整无损呢?但实际上他走起路来是一瘸一拐的。打架的当天,乌里奥斯特在饭厅里声称:“是我把他打瘸的。”但是第二天巴亚诺抢走了这份荣誉,接着是努涅斯,雷维亚,甚至连体弱多病的加西亚也来抢这份功劳。他们当着“美洲豹”的面,高声争论这件事,就象在谈论一个不在场的人一样。相反地,博阿的嘴巴肿了,整个颈部,绕着一圈血肉模糊的抓伤。阿尔贝托的目光在寻找博阿,发现他在床上躺着,玛尔巴贝阿达趴在他身上,用粉红的长舌头舔着他的伤口。

阿尔贝托心里想:“奇怪的是他也不和博阿说话。他不跟鲁罗斯在一起,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那天他跑掉了;但是博阿那天是拚了命的,也是为了他才挨揍的。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除此之外,班上的人好象已经忘记了博阿参过战。人人都和他说话,象从前那样跟他开玩笑,大家围在一起吸烟的时候,也把香烟传给他。阿尔贝托想:“奇怪的是没有人主张冷落他。假如那时冷落了他,现在也许会好一些。”那天课间休息的时候,阿尔贝托从远处盯着博阿。“美洲豹”离开教室下面的院落,向草地上走去;他两手插在衣袋里,一路上踢着小石子。博阿这时走到他身边,一起并肩走着。显然,他们两个在争论什么:博阿连连摇头,挥舞着拳头。后来就走开了。第二次课间休息的时候,“美洲豹”依然如故。这一次鲁罗斯走上前,但是刚刚靠近,“美洲豹”就把他一把推开了。鲁罗斯面红耳赤地回到教室里来。上课的时候,士官生们聊天,骂人,吐口水,用纸弹互相射击,不断模仿马嘶,牛叫,猪哼哼,猫儿“喵喵”,小狗“汪汪”来打断老师的讲课:生活又恢复了常规。但是人人都知道,他们中间有个异已分子。“美洲豹”双臂放在书桌上,蓝色的眼睛盯着黑板;他既不开口发言,也不做笔记,更不扭头去看同学,就这样一节又一节课地坐着。阿尔贝托心想:“好象是他在冷落我们,是他在惩罚全班,而不是相反。”从那天起,阿尔贝托就时刻等着“美洲豹”会找上门来,要求他把事情讲清楚,强迫他向大家说明真相。他甚至把检举一事的辩解词都已经考虑好了。但是,这一切,“美洲豹”同其他人一样,是毫无所知的。阿尔贝托还推测“美洲豹”正在准备一次大规模的报复行动。

他下了床,走出宿舍。院子里有很多士官生。这时正是白昼与黑夜交替的曚昽时刻。模糊的阴影损坏了建筑物的外貌,衬托出士官生们身穿的军装的轮廓,但无法看清他们的面目。暮色给他们涂上了一层与院落,墙壁,检阅场和草地相同的深灰色。若明若暗的光线给人们的活动罩上一层假象:在昏暗的灯光下,走起路来显得快速,或者格外缓慢;说起话来或者低声细语,或者难听刺耳。当两个身影凑到一起时,好象是在拥抱,或者象是摔打。阿尔贝托向草地上走去,一面竖起军衣翻领。他没有听到海涛声,大海正在安静地休息。他发现有个人躺在草地上。于是,便开口问道:“是‘美洲豹’吗?”人家既没有回答他,也没有骂他,只是说:“我不是‘美洲豹’。你如果找棍子,我这里有一根。吃吧。”他一直走到教学楼的洗手间,隔壁的厕所里,有几点红光在闪闪发亮。他站在黑洞洞的门口高喊了一声:“‘美洲豹’!”没有人答应。但是,他知道大家都在瞅着他:那几颗火星一动不动地呆着。他返回草地上,向“珍珠”小店旁边的厕所走去。那里夜间无人使用,因为老鼠成群地乱窜。他在门口看见里面有个火亮和一团黑影。

“是‘美洲豹’吗?”

“什么事情?”

阿尔贝托走进门去,划着一根火柴。“美洲豹”正站在地下,整理皮带。旁边没有别人。他扔掉火柴棍。

“我想跟你谈谈。”

“咱俩没有什么可谈的。你走开!”“美洲豹”说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是我到甘博亚那里把他们给告发的?”

“美洲豹”发出一阵轻蔑的冷笑;自从发生这些事情以来,阿尔贝托还没有听见过他这种笑声。黑暗中,他听到一阵急促的沙沙声。“他的笑声吓坏了老鼠。”他心里想。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吗?”“美洲豹”说道,“那你就错了。我不是告密的人,也不和告密分子说话。你走开吧。”

“你让大家继续以为那是你干的吗?”阿尔贝托发现自己说话的口气十分尊敬,几乎近于虔诚,“为什么要这样呢?”

“美洲豹”说:“我教会了他们要当个男子汉。你以为这对我很重要吗?就我个人来讲,人人都可以滚他妈的蛋。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不感兴趣。你的想法也是一样。走开吧!”

“‘美洲豹’,”阿尔贝托说道,“我找你为的是告诉你,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感到抱歉,非常抱歉。”

“美洲豹”说:“你要哭鼻子吗?你最好不要再找我说话。我对你说过了,我一点也不想和你打交道。”

“你别这样打算。”阿尔贝托说道,“我愿意做你的朋友。我去告诉他们,那不是你干的,那是我干的。咱们做朋友吧。”

“我不愿意做你的朋友。”“美洲豹”说,“你是个可怜的告密分子,你叫我噁心。滚开这里!”

这一回,阿尔贝托服从了,他没有回宿舍,而是躺在草地上,直到吃晚饭的哨声响了,方才起身。

[1]赶狗的咒语。

[2]特拉古勒:神话中的吸血鬼。弗兰凯斯坦:美国恐怖影片中的丑八怪。丽塔·海华丝:美国著名电影女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