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男子的呻吟与道理

男子的呻吟与道理

时间:2023-07-0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不知这却是以尧舜望人,而以盗跖自待也。众倾之、众毁之而不为动,此之谓男子。即使真正好名,所为却是道理。即使真正好名的,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有道理的。如果是舜的话,比那好名的人还要高一筹;如果是跖的话,他所好的不是美名而是恶名。我悲叹世人以好名来拘束君子,而君子也害怕好名的讥讽而自我拘束。故君子不洁己以病人,亦不自污以徇世。

男子的呻吟与道理

——(明)吕坤

●世上没个分外好底,便到天地位、万物育底功用,也是性分中应尽底事业。今人才有一善,便向人有矜色,便见得世上人都有不是,余甚耻之。若说分外好,这又是贤智之过,便不是好。

[译文] 世上没有分外好的东西,就是到了天地安其所,万物遂其生的地步,也是性分中应尽的事业。今人才有一善,便有向人夸耀的神色,便看得世上人都有缺欠,我很看不起这种人。若说分外好的话,这又是贤智者离开中道的过分言词,便是不好。

●沉静最是美质,盖心存而不放者。今人独居无事,已自岑寂难堪,才应事接人,便任口恣情,即是清狂,亦非蓄德之器。

[译文] 沉静是最美好的品质,具有这种品质的人内心总是谨慎而不放失的。现在人独居无事,已经感到寂寞难堪,刚一待人接物,便任口恣情,这就是清狂,也不是真正有道德修养的人。

●攻己恶者,顾不得攻人之恶。若哓哓尔雌黄人,定是自治疏底。

[译文] 克服自己缺点错误的人,顾不上去挑别人的毛病。若是喋喋不休地议论别人的是非,一定是自我修养差的人。

●官吏不要钱,男儿不做贼,女子不失身,才有了一分人。连这个也犯了,再休说别个。

[译文] 官吏不要钱,男儿不做贼,女子不失身,才有了一分人的味道。连这个也犯了,别的就不用说了。

●才有一段公直之气,而出言做事便露圭角,是大病痛。

[译文] 刚有了一点公平正直的气度,而出言做事便露出棱角,这是大毛病。

●世人之形容人过,只象个盗跖;回护自家,只象个尧舜。不知这却是以尧舜望人,而以盗跖自待也。

[译文] 世上的人形容别人的过错,都把人家说得像个盗跖;美化自身,都把自己说得像个尧舜。不知这样的作法,实际是希望别人成为尧、舜,而把自己当作盗跖对待。

●广所依不如择所依,择所依不如无所依。无所依者,依天也。依天者有独知之契,虽独立宇宙之内而不谓孤。众倾之、众毁之而不为动,此之谓男子。

[译文] 广泛地依赖外物,不如有所选择的依赖;有所选择的依赖,不如无所依赖。无所依赖的人,是依天而立的人。依天而立的人必然有独立的见解,这样的人虽然独立于宇宙之内而不能说他是孤独的,众人都来推他,都来诽谤他,他也不会为其所动,这种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坐间皆谈笑,而我色庄;坐间皆悲感,而我色怡。此之谓乖戾,处己处人两失之。

[译文] 坐中的人都在谈笑,而我却面色庄重;坐中的人都在悲戚,而我却面有喜色。这就叫做乖戾,处人处已都会失误。

●分明认得自家是,只管担当直前做去。却囚毁言辄便消沮,这是极无定力底,不可以任天下之重。

[译文] 明确地知道自己是对的,就只管把事情担当起来往前做。如果因为别人诋毁的言词便消极沮丧,这是极其缺乏坚定的信念,不可担当天下的重任。

●小屈以求大伸,圣贤不为。吾道必大行之日然后见,便是抱关击柝,自有不可枉之道。松柏生来便直,士君子穷居便正。若曰在下位、遇难事姑韬光忍耻,以图他日贵达之时,然后直躬行道,此不但出处为两截人,即既仕之后,又为两截人矣。又安知大任到手不放过邪!

[译文] 忍受小的屈辱以求大的伸展,圣贤不这样做。我的道德如果必须等待我发达之日才能被认识的话,那么在我充任守关巡夜的低贱差事时,已经具有了不愿屈服的品德。松柏生来就是直的,道德高尚的人在穷困的时候也是正直的。如果说居于低下的地位,遇到困难的事情就暂时韬光忍耻,以求他日贵达之时,才以直道立身,这不但是居家和作官时是两截人,即使是作官以后,也容易变成两截人。又安知你担当大任以后,不采取小屈以求大伸的手法呢!

●才能技艺,让他占个高名,莫与角胜。至于纲常大节,则定要自家努力,不可退居人后。

[译文] 才能技艺,让别人占个高名,不要与别人争胜;至于纲常大节,一定要自我努力,不可退居人后。

●处众人中,孤另另的别作一色人,亦吾道之所不取也。子曰:“群而不党。”群占了八九分,不党只到那不可处方用。其用之也,不害其群,才见把持,才见涵养。

[译文] 处于众人之中,孤零零的成了另外一种人,这也是我们不赞成的。孔子说:“合群而不结党。”在这里,群的成分应该占八九分,不党只有到那绝对需要不党的时候才能用。运用的时候,又不害其合群,这才能看出把持的定不定,涵养的深不深。

●今之人只将“好名”二字坐君子罪,不知名是自好不将去。分人以财者实费财;教人以善者实劳心。臣死忠、子死孝、妇死节者实杀身。一介不取者实无所得。试着渠将这好名儿好一好,肯不肯?即使真正好名,所为却是道理。彼不好名者,舜平?跖乎?果舜邪,真加于好名一等矣;果跖邪,是不好美名而好恶名也。愚悲世之人以好名沮君子,而君子亦畏好名之饥而自沮,吾道之大害也,故不得不辨。凡我君子,其尚独,复自持。毋为哓哓者所撼哉!

[译文] 现在的人把“好名”这两个字做为君子的罪状,不知名这个东西,即使自己喜好,也拿不去。把财物分给别人的人,实际要耗费钱财;教导别人向善的人,实际要劳费心力。臣死忠、子死孝、妇死节的人,实实在在地要丢掉自己的生命。一毫不取的人,实际上什么也不会得到。请你试着把这好名儿好一好,你肯不肯?即使真正好名的,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有道理的。那不好名的人到底是舜呢?还是跖呢?如果是舜的话,比那好名的人还要高一筹;如果是跖的话,他所好的不是美名而是恶名。我悲叹世人以好名来拘束君子,而君子也害怕好名的讥讽而自我拘束。这是儒道的大害,因此不得不分辩清楚。凡是君子,都应该崇尚独立的精神,又要把持自己,不要为那些喋喋不休说闲话的人所动摇啊!

●大其心容天下之物,虚其心受天下之善,平其心论天下之事,潜其心观天下之理,定其心应天下之变。

[译文] 以宽阔的心来容纳天下的物,以谦虚的心来接纳天下的善,以平静的心来议论天下的事,以深沉的心来观察天下的理,以镇定的心来应付天下的变化。

●盗嫂之诬直不疑,挝妇翁之诬第五伦,皆二子之幸也。何者?诬其所无。无近似之迹也,虽不辩而久则自明也。或曰:使二子有嫂、有妇翁,亦当辨否?曰:嫌疑之迹,君子安得不辨?“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若付之无言,是与马偿金之类也,君子之所恶也。故君子不洁己以病人,亦不自污以徇世。

[译文] 西汉人直不疑被诬蔑和嫂子有不正当的关系,东汉人第五伦被诬蔑曾打过他的岳父,但受到这样的诬蔑,只能说是这二人的幸运。为什么呢?因为诬蔑的是他们不可能有的事情,直不疑没有哥哥,第五伦曾娶过三个妻子,但妻子们的父亲早就死了,所以连一些近似的行迹都找不出来,不用辩白就自然是清白的。有人问:“假使他们二人有嫂、有岳父,也应该辩白吗?”回答说:“有嫌疑的行迹,君子哪能不辩呢?孔子去见卫灵公的夫人南子,子路很不高兴,孔子还辩白说:‘我如果有不符合礼的地方,让天厌弃我吧!让天厌弃我吧。”’如果不分辩,这就如同接受了别人赠送的马而不能辩白自己没有私心,被人污蔑偷了金子而不加分辩,还要还给对方金子一样,这是君子讨厌的作法。君子不会因为使自己清白而污蔑别人,也不自我洗刷来顺应世人。

●听言不爽,非圣人不能。根以有成之心,蜚以近似之语,加之以不避嫌之事,当仓卒无及之际,怀隔阂难辨之恨,父子可以相贼,死亡可以不顾,怒室阋墙,稽唇反目,何足道哉!古今国家之败亡,此居强半。圣人忘于无言,智者照以先觉,贤者熄于未著,刚者绝其口语,忍者断于不行。非此五者,无良术矣。

[译文] 对别人的话不会理解错,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如果以有成见的心,听似是而非的话,再加一些不避嫌疑的事,在仓促匆忙的时候,心中又怀有隔阂难辨的怨气,父子之间也会相互厮杀,即使死亡也毫无顾及,同处一室的兄弟也会争斗,反目相讥,这些事怎么说得完呢!古今以来,国家的失败灭亡,有一半以上是由于以上原因。而圣人则会忘记这些是非之语,智者则预先就有觉察,贤人会让事情还未明显时就已停息,刚强的人则绝口不说是非之语,能忍耐的人让是非之语到自己这里就不再流行。除了这五种情况没有好的办法。

●掩护勿攻,屈服勿怒,此用威者之所当知也。无功勿赏,盛宠勿加,此用爱者之所当知也。反是皆败道也。

[译文] 当别人寻找理由自我掩护的时候,就不要再攻击;当别人已经屈服的时候,就不要再发怒。这一点是使用威势的人应当知道的。无功就不要给予奖赏,宠爱已经隆盛就不要再增加,这是使用情爰的人应当知道的。和这相反的做法只会失败。

●称人之善,我有一善,又何妒焉?称人之恶,我有一恶,又何毁焉?

[译文] 称赞别人的优点,说明自己也有一个优点,有什么可嫉妒的呢?宣扬别人的缺点,说明自己也有一个缺点,又何必诋毁别人呢?

●善居功者让大美而不居,善居名者避大名而不受。

[译文] 善于居功的人会把最大的功劳让给别人,自己不居;善于居名的人会躲避出大名的机会,自己不接受。

●居尊大之位,而使贤者忘其贵重,卑者乐于亲炙,则其人可知矣。

[译文] 居于让人尊敬的高位,而能让贤者忘掉你的尊贵,卑下的人乐与和你亲近,接受你的教化,这个人的人品就可以知道了。

●攻我之过者,未必皆无过之人也。苟求无过之人攻我,则终身不得闻过矣。我当感其攻我之益而已,彼有过无过何暇计哉!

[译文] 指出我的缺点的人,未必都是没有缺点的人。假如只有没有缺点的人才能指出我的缺点,那么终身就不会听到别人指出自己的过错了。我应当感谢指出我过错的人给我带来的好处,至于他本身有没有过错,何必去计较呢!

●做人要做个万全,至于名利地步休要十分占尽,常要分与大家,就带些缺绽不妨。何者?天下无人己俱遂之事,我得人必失,我利人必害,我荣人必辱,我有美名人必有愧色。是以君子贪德而让名,辞完而处缺。使人我一般,不哓哓露头角、立标臬,而胸中自有无限之乐。孔予谦己,尝自附于寻常人,此中极有意趣。

[译文] 做人要做个万全,至于名利,不要都自己占尽,要常常分一些给大家,哪怕自己有些缺欠也不要紧。为什么呢?天下没有自己和别人都认为顺心满意的事情,我得人必失,我利人必害,我荣人必辱,我有美名人必有愧色。因此君子要贪德而让名,辞完而处缺。使自己和别人一样,不争着显露斗角,不成为别人的箭靶,胸中自然有无限快乐。孔子很谦虚,把自己列入寻常人的行列,这中间的道理很有意趣。

●世人喜言无好人,此孟浪语也。今且不须择人,只于市井稠人中聚百人而各取其所长,人必有一善,集百人之善可以为贤人。人必有一见,集百人之见可以决大计。恐我于百人中未必人人高出之也,而安可忽匹夫匹妇哉!

[译文] 世上的人都爱说:“这世界没有好人。”这是很鲁莽,很不正确的说法。现在你不必特意挑选人,只要在大街稠人广众之中找出一百个人,各取每人的所长,每人必有一种优点,集中百人的长处就可以成为一个贤人。每个人必有一个正确的见解,集中百人的见解就可以决定大计。恐怕我和这一百人相比,未必人人都能高出,怎可以小看那些普通的男女百姓呢!

●到当说处,一句便有千钧之力,却又不激不疏,此是言之上乘,除此虽十缄也不妨。

[译文] 到应当说的时候,一句话便有千钧的力量,但又不激烈不疏漏,这是上等的语言。除此以外,即使十次闭嘴不说也不要紧。

●循弊规若时王之制,守时套若先圣之经,侈己自得,恶闻正论,是人也,亦大可怜矣,世教奚赖焉!

[译文] 遵循那些弊陋有害的法规如同遵守现在国家制定的制度,固守当时老一套的办法如同遵循先王圣人的经典,夸大自己的见解,害怕听见正确的言论,这种人啊,也太可怜了!世人的教化能依靠他们吗?

●未适可,必止可;既适可,不过可,务求适可而止。此吾人日用持循,须臾粗心不得。

[译文] 还未达到合适的地步,必须知道在哪里停止才合适;既已达到合适的地步,又不能超过,务求适可而止。这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必须遵循的原则,一刻也不能粗心违背。

●做人要如神龙,屈伸变化,自得自如,不可为势力术数所拘缚。若羁绊随人,不能自决,只是个牛羊。然亦不可哓哓悻悻。故大智上哲看得几事分明,外面要无迹无言,胸中要独往独来,怎被机械人驾驭得?

[译文] 做人要如同神龙,屈伸变化,能自得自知,不被势力术数所拘束。如果随时随地好像被捆绑着一样,不能自己决定事物,只是个牛羊。然也不可争辩不休,忿恨不平。因此大智上哲之人连隐微的事都看得很清楚,做事时外表上没有痕迹,很少说话,心里面要独往独来,这样怎么会被机诈的人驾驭呢!

●求人已不可,又求人之转求;徇人之求已不可,又转求人之徇人;患难求人巳不可,又以富贵利达求人。此丈夫之耻。

[译文] 去求人已经不应该了,又请求人去转求别人;曲从别人的请求已经不应该了,又转求别人也去曲从;患难的时候求人已经不应该了,又为了富贵利达去求人,这是大丈夫的耻辱啊!

●乾坤尽大,何处容我不得?而到处不为人所容,则我之难容也。眇然一身而为世上难容之人,乃号于人曰:人之不能容我也。吁!亦愚矣哉。

[译文] 乾坤如此之大,何处不能容下我呢?而到处不为人所容,这是自己不能容纳自己啊!这样眇小的一个人而成为世上难容的人,还要对人声言:“人们不能容纳我啊!”也是太愚蠢了。

●名分者,天下之所共守者也。名分不立,则朝廷之纪纲不尊而法令不行。圣人以名分行道,曲士恃道以压名分,不知孔子之道视鲁候奚啻天壤,而《乡党》一篇何等尽君臣之礼。乃知尊名分与谄时势不同,名分所在,一毫不敢傲惰;时势所在,一毫不敢阿谀。固哉!世之腐儒以尊名分为谄时势也;卑哉!世之鄙夫以谄时势为尊名分也。

[译文] 名分,是天下所共同遵守的。名分不确立,朝廷的纲纪就不尊贵,法令就不能实行。圣人用名分来弘扬道,寡闻陋见的人依仗道来压制名分,不知孔子的道和鲁侯相比有天壤之别,而《论语•乡党》一篇,记载孔子的言行,何等地尽到君臣的礼节。以此可知尊重名分与阿谀当今的权势是不同的。在名分的事情上,一点也不能傲慢懒惰;在时势面前,一毫也不能阿谀。顽固啊!世上的腐儒以为尊名分就是谄时势;可卑啊!世上的鄙夫以为谄时势就是尊名分。

●明镜虽足以照秋毫之末,然持以照面不照手者何?面不自见,借镜以见,若手则吾自见之矣。镜虽明不明于目也,故君子贵自知自信。以人言为进止,是照手之识也。若耳目识见所不及,则匪天下之见闻不济矣。

[译文] 明亮的镜子虽然足以照出非常细微的东西,但是人们经常用它照面孔而不用它照手,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自己看不见自己的面孔,只有借助镜子才能看见,而手则自己能够看见。镜子虽然明亮,也没有眼睛看得清楚,所以君子贵自知自信。以别人的话做为自己行动的指南,就如同用镜子照手的见识一样。如果是耳目见闻达不到的,则必须借助天下人的见闻。

●避嫌者,寻嫌者也;自辨者,自诬者也。心事重门洞达,略不回邪,行事八窗玲珑,毫无遮障,则见者服,闻者信。稍有不白之诬,将家家为吾称冤,人人为吾置喙矣。此之谓洁品,不自洁而人洁之。

[译文] 避嫌的人,只能招来嫌疑:过分为自己辨白,只能自诬。把装着心事的重重门户打开,毫不回避;做起事来剔透玲珑,毫无遮掩,这样,看见的人就会佩服,听见的人就会相信,稍有不白之冤,就会家家为你喊冤,人人替你说话。这种人叫做洁品,不用自己说自己高洁,别人就会称赞你高洁。

●我身原无贫富贵贱得失荣辱字,我只是个我,故富贵贫贱得失荣辱如春风秋月,自去自来,与心全不牵挂,我到底只是个我。夫如是,故可贫可富,可贵可贱,可得可失,可荣可辱。今人惟富贵是贪,其得之也必喜,其失之也如何不悲?其得之也为荣,其失之也如何不辱?全是靠着假景作真身,外物为分内。此二氏这所笑也,况吾儒乎?吾辈做工夫,这个是第一,吾愧不能,以告同志者。

[译文] 我的身上本来就没有贫富贵贱的失荣辱这几千字,我只是个我。所以富贵贫贱得失荣辱对于我如春风秋月,自来自去,我的心全不牵挂,我到底只是个我。正因为这样,所以可贫可富,可贵可贱,可得可失。可荣可辱。现在的人们是富贵有贪,得到了必然喜欢,失去了怎能不悲?得到了以为荣耀,失去了怎能不认为是耻辱?这些人全是靠着假景作真身,以外物为分内,这是佛、道二氏都要耻笑的事,何况我们儒家呢?我们儒者的修养工夫,这是最重要的。我很惭愧自己还做不到,所以要告诉有相同志向的人。

●毋以人誉而遂谓无过,世道尚浑厚,人人有心史也。人之心史真,惟我有心史而后无畏人之心史矣。

[译文] 不要因为受到人们的称赞就认为自己没有过错,世道崇尚浑厚,人人心中都有一本帐。人们心中的记载才是真实的,只因为我心中无愧于自己的品行才不怕别人心中的那本帐。

●古人之宽大,非直为道理当如此,然煞有受用处。弘器度以养德也,省怨怒以养气也,绝仇雠以远祸也。

[译文] 古人的宽宏大量,不仅认为在道理上应当如此,而且认为自己也有受用处。器度弘大可以修养品德,少发怨气可以修养身心,免结仇家可以远离祸害。

●只见得眼前都不可意,便是个碍世之人。人不可我意,我必不可人意。不可人意者我一人,不可我意者千万人。呜呼!未有不可千万人意而不危者也。是故智者能与世宜,至人不与世碍。

[译文] 看眼前的人都不可自己的意,就是个碍世的人。人家不可我意,我必然也不可人意。不可人意的是我一个人,不可我意的有千万人。啊!没有不可千万人意的人而不危险的。因此智者能适应世道,至人不妨碍世道。

●性分、职分、名分、势分,此四者字内之大物。性分、职分在己,在己者不可不尽;名分、势分在上,在上者不可不守。

[译文] 性分、职分、名分、势分,这四者是宇宙内的大事情。性分、职分能否尽到,在于自己掌握,在于自己掌握的事应该做到。名分、势分能否做到,在于居上位的人掌握,在于居上位者掌握的事,不可不遵守。

●或问:不怨不尤了,恐于事天处人上更要留心不?曰:这天人两项,千头万绪,如何照管得来?有个简便之法,只在自家身上做,一念一言一事都点检得,没我分毫不是,那祸福毁誉都不须理会。我无求祸之道而祸来,自有天耽错;我无致毁之道而毁来,自有人耽错,与我全不干涉。若福与誉是我应得底,我不加喜;是我悻得底,我且惶惧愧赧。况天也有力量不能底,人也有知识不到底,也要体悉他。却有一件紧要,生怕我不能格天动物。这个稍有欠缺,自怨自尤且不暇,又那顾得别个?孔子说个“上不怨,下不尤”,是不愿乎其外道理;孟子说个“仰不愧,俯不怍”,是素位而行道理,此二意常相须。

[译文] 有人问:不怨天不尤人,恐怕在事天处人上更要留心口巴?回答说:天和人这两项,千头万绪,如何照管得来?有个简便的方法,只在自己的身上做,一个念头、一句话、一件事都要仔细反省检查,如果没有分毫过错,那祸福毁誉就不须理会。我没有做求祸的事情而祸来,自有天担错;我没有做招致诽谤的事而诽谤来,自有他人担错,和我全不相干。假如福分和荣誉是我应得的,我也不更加喜悦;如果是侥幸得来的,我将会惶惧羞愧。况且天也有力量达不到的地方,人也有知识达不到的地方,也要体恤他。却有一件事情最紧要,就是生怕我不能感通天地万物。这点稍有欠缺,自怨自尤且不暇,还能顾到别的?孔子说了个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是说不愿把事物的成败归于自身以外的道理;孟子说仰不愧天,俯不愧人,是说的未居官位者应行的道理,这两个意思是互相配合、互相依赖的。

●见义不为,又托之违众,此力行者之大戒也。若肯务实,又自逃名,不患于无术,吾窃以自十艮焉。

[译文] 见义不为,又以违众为托词,是努力做事者的大戒。若肯务实,又不要名,不愁没有办法。我为自己不能做到这点而感到遗憾。

●“恭敬谦谨”,此四字有心之善也;“狎侮傲凌”,此四字有心之恶也。人所易知也。至于“怠忽惰慢”,此四字乃无心之失耳,而丹书之戒,怠胜敬者凶,论治忽者,至分存亡,《大学》以傲惰同论,曾子以暴慢连语者,何哉?盖天下之祸患皆起于四字,一身之罪过皆生于四字。怠则一切苟且,忽则一切昏忘,惰则一切疏懒,慢则一切延迟。以之应事则万事皆废,以之接人则众心皆离。古人临民如驭朽索,使人如承大祭,况接平交以上者乎?古人处事不泄迩,不忘远,况目前之亲切重大者乎?故曰“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此九字即“毋不敬”。“毋不敬”三字非但圣狂之分,存亡治乱、死生祸福之关也,必然不易之理也,沉心精应者始真知之。

[译文] “恭敬谦谨”,这四个字是有心而为的善;“狎侮傲凌”,这四个字是有心而为的恶。这是人们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的。至于“怠忽惰慢”,这四个字乃是无心造成的过失,而师尚父的丹书告诫说“怠胜敬者凶”,评论国家是治理还是荒乱,把这点看作存亡的关键。《大学)把“傲”“惰”同样看待,曾子把“暴”“慢”相提并论,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天下的祸患都是从这四个字引起的,每个人的罪过都是从这四个字产生的。怠,就会一切得过且过;忽,就会一切昏忽忘记;惰,就会一切疏懒;慢,就会一切延迟。以这样的态度去应付万事,万事都要荒废;用这样的态度和人相处,人们都会离心。古人治理百姓如驾驭用腐朽的缰绳套着的马车,非常小心;役使民众如同面临盛大的祭典,非常恭敬,况且和比自己地位高的人交往呢?古人处事不轻慢近处的事,不忘记长远的事,况且目前和自己最切近的大事呢?因此孔子讲“无众寡,无大小,无敢慢”这九个字就是“毋不敬”的意思。“毋不敬”这三个字非但是圣人和狂人的分界,也是存亡治乱、死生祸福的关口,是永远不变的道理。只有沉下心来精心对待的人才能真正体悟到这一点。

●业刻木如锯齿,古无文字,用以记日行之事数也。一事毕则去一刻,事俱毕则尽去之,谓之修业。更事则再刻如前。大事则大刻,谓之大业;多事则多刻,谓之广业。士农工商所业不同,谓之常业;农为士则改刻,谓之易业。古人未有一生无所业者,未有一日不修业者,故古人身修事理而无怠惰荒宁之时,常有忧勤惕励之志。一日无事则一日不安,惧业之不修而旷日之不可也。今也昏昏荡荡,四肢不可收拾,穷年终日无一猷为,放逸而入于禽兽者,无业之故也。人生两间,无一事可见,无一善可称,资衣藉食于人而偷安惰行以死,可羞也已。

[译文] 业刻木就如同锯齿一样,古代没有文字,就用它来记载每天做事的数目。一件事做完了就去掉一刻,事情都做完了就全部去掉,这叫做修业。事情变了,再刻一个业刻木。大事情就刻大一些,叫做大业;事情多就多刻,叫做广业。士农工商所从事的事业不同,叫做常业;农民成了士人则改刻,叫做易业。古人没有一生没有事业的,没有一天不干事业的,所以古人修身理事没有怠惰荒废宁静的时候,经常怀着忧愁劳苦、心存戒惧的志向。一天无事就会一天不安,害怕事业不修而旷日持久不能完成。现在的人昏昏荡荡,四肢懒得动弹,穷年终日一件事也不谋划,自由放任如同禽兽,这都是无业的缘故。人生天地之间,无一事可成,无一善可赞,依靠别人供给衣食,而自己偷安惰行直到死,真可耻啊!

●古之谤人也,忠厚诚笃。《株林》之语,何等浑涵;舆人之谣,犹道实事。后世则不然,所怨在此,所谤在彼。彼固知其所怨者未必上之非而其谤不足以行也,乃别生一项议论。其才辨附会足以泯吾怨之之实,启人信之之心,能使被谤者不能免谤之之祸,而我逃谤人之罪。呜呼!今之谤,虽古之君子且避忌之矣。圣贤处谤无别法,只是自修,其祸福则听之耳。

[译文] 古人责备人,态度是忠厚诚笃的。《诗经•陈风•株林》责备灵公的语言,是何等的浑厚深沉;《左传》中记载的众人的歌谣,也讲的是实事。后世则不然,所怨在此,而所谤在彼。他本来知道他所怨恨的未必是在上位者的错误,他的责备是行不通的,于是又生出一项别的议论。他的口才能力又足以表白他好像不是怨恨别人,启发人们相信他所说的话,使被责备的人不能免除被诽谤的灾祸,而他自己则逃避了诽谤别人的罪责。啊!今人的指责,即使古代的君子也要躲避和忌讳啊!圣贤对待这种指责没有别的办法,只要加强自己的修养,是祸是福只能听之任之罢了。

●处利则要人做君子,我做小人;处名则要人做小人,我做君子,斯惑之甚也。圣贤处利让利,处名让名,故淡然恬然,不与世忤。

[译文] 处在利益面前,要求别人做君子,自己做小人;处在名声面前,则要求别人做小人,自己做君子,这不是昏惑的太厉害了吗?圣贤处在利的时候让利,处在名的时候让名,因此能淡然恬然,不与世争。

●力有所不能,圣人不以无可奈何者贵人;心有所当尽,圣人不以无可奈何者自诿。

[译文] 尽力而为也有不能达到的事,圣人不因为没有力量做到的

事而责备人;只要内心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圣人不因为无可奈何而推诿。

●寡恩曰薄,伤恩曰刻。尽事曰切,过事曰激。此四者,宽厚之所深戒也。

[译文] 寡恩叫做薄,伤恩叫做刻,竭尽全力叫做功,做事过头叫做激。对这四种毛病,宽厚的人深以为戒。

●《易》称道济天下,而吾儒事业动称行道济时、济世安民。圣人未尝不贵济也。舟覆矣,而保得舟在,谓之济可平?故为天下者,患知有其身,有其身不可以为天下。

[译文] 《易》称•道济天下,而我们儒家的事业也经常说行道济时、济世安民。圣人未尝不以济为贵,但是船翻了,把船保住就称作济吗?所以说,为了天下的人,最怕的是知道有自身的存在,有了自身则不能为天下。

●足恭过厚,多文密节,皆名教之罪人也。圣人之道自有中正。彼乡原者,徽名惧讥,希进求荣,辱身降志,皆所不恤,遂成举世通套。虽直道清节之君子,稍无砥柱之力,不免逐波随流。其砥柱者旋以得罪。嗟夫!佞风谀俗不有持衡当路者一极力挽回之,世道何时复古邪?

[译文] 过度地谦恭,过分地享受,过多地文饰,过繁的礼节,都是礼教的罪人。圣人之道就是中正。那些乡原,徼名惧讥,希进求荣,即使辱身降志,也不顾惜,他们的做法成了世人道行的俗套。即使是直道清节的君子,稍微欠缺砥柱般的力量,就不免会随波逐流,而那些挺立激流之中坚持不屈的人就会获罪。唉,那些佞风谀俗如果没有主持公正的执政者极力挽回的话,世道何时能回古代淳厚的风俗去呢?

●不得罪于法易,不得罪于理难,君子只是不得罪于理耳。

[译文] 不得罪于法容易,不得罪于理难,君子只是要求不得罪于理而已。

●凡在我者都是分内底,在天在人者都是分外底。学者要明于内外之分,则在内缺一分便是不成人处,在外得一分便是该知足处。

[译文] 凡是通过我的努力可以达到的,都是我分内的事;而在天、在别人掌握的,都是分外的事。学者要明于内外之分,那么就在分内的事缺一分,便是不成人处;在分外的事得一分,便是该知足处。

●言一也,出由之口,则信且从;出跖之口,则三令五申而人且疑之矣。故有言者有所以重其言者。素行孚人,是所以重其言者也。不然且为言累矣。

[译文] 同样一句话,从子路的口中说出来,人们就会相信而听从;从盗跖的口中说出来,即使三令五申,人们还会怀疑。因此说话的人,有使他的言语被别人重视的方法。如果平时的行为能取信于人,就能使人们重视他的言语,不然就会被言语所拖累。

●世人皆知笑人,笑人不妨,笑到是处便难,到可以笑人时则更难。

[译文] 世上的人都知道笑别人,笑别人到没什么,但笑到正确的地方很难,到了有资格笑人的地步更难。

●毁我之言可闻,毁我之人不必问也。使我有此事也,彼虽不言;必有言之者。我闻而改之,是又得一不受业之师也。使我无此事邪,我虽不辨,必有辨之者。若闻而怒之,是又多一不受言之过也。

[译文] 责备我的话我可以听,责备我的人就不必要问了。假如我有这件事,他虽不说,必然有人会说;我听到而改正了,是又得到一位不教我的老师;假如我没有这件事,我虽然不辩解,必然会有为我辩解的人。如果听了就发怒,这是又多了一个不能听取意见的过失。

●精明世所畏也而暴之,才能世所妒也而市之,不没也夫。

[译文] 精明是世人所畏的,却要去显露它;才能是世人所嫉妒的,却要去卖弄它,能不倒楣吗?

●清议酷于律令,清议之人酷于治狱之吏。律令所冤,赖清议以明之,虽死犹生也。清议所冤,万古无反案矣。是以君子不轻议人,惧冤之也。惟此事得罪于天甚重,报必及之。

[译文] 清议比法令学还要严酷,清议之人比治狱的吏卒还要严酷。被法律冤屈的人,依靠清议得以申明,这个人虽死犹生。被清议冤屈的人,万古也不会得到翻案。因此君子不轻易地议论别人,害怕冤屈了别人,只有这件事得罪天最重,必然要受到报应。

●权贵之门,虽系通家知己也,须见面稀、行踪少就好。尝爱唐诗有“终日帝城里,不识五侯门”之句,可为新进之法。

[译文] 权贵之门,虽然是世代交好的知己,也需要见面稀、行踪少才好,我很喜欢唐诗中“终日帝城里,不识五侯门”一句,这点可以做为新入仕途之人的处世方法。

●闻世上不平事,便满腹愤懑,出激切之语,此最浅夫薄子,士君子之大戒。

[译文] 听到世上不公平的事,便满腹愤懑,说出激动的话来,这是最浅薄的人,是士君子的大戒。

●多少英雄豪杰,可与为善,而卒无成,只为拔此身于习俗中不出。若不恤群谤,断以必行,以古人为契友,以天地为知己,任他千诬万毁何妨。

[译文] 多少英雄豪杰,本来可以为善,但终究未能成就善德,只是因为不能从习俗中拔出身来。假若不怕别人诽谤,断然而行,以古人为朋友,以天地为知己,任别人千诬万毁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人无负扬善者之心,无实称恶者之口,亦可以语真修矣。

[译文] 为人不要辜负那些称赞你的人的心,不要给诋毁你的人造成口实,这样的人,可以和他谈论真正的修养问题了。

●身者,道之舆也。身载道以行,道非载身以行也。故君子道行则身从之以进,道不行则身从之以退。道不行而求进不已,譬之大贾,百货山积不售,不载以归,而又以空舆雇钱也,贩夫笑之,贪鄙孰甚焉?故出处之分只有二语,道行则仕,道不行则卷而怀之,舍是皆非也。

[译文] 身体,就是载道的车舆。身载道而行,非道载身而行。所以君子在道得以推行的时候,身就跟着走向仕途;道不能推行的时候,身则随之隐退。道不能推行而自己却要不停地追求官职,就如同寓商大贾,各种货物堆积如山,卖不出去,他不把货物装车带回,而又出租空车去赚钱,成为贩夫们的笑柄,还有比这更贪鄙的人吗?因此是出去做官还是回家为民,只根据二句话:道能推行则仕,道不能推行则隐。除此以外都是错误的。

●世有十态,君子免焉:无武人之态——粗豪,无妇人之态——柔懦,无儿女之态——娇稚,无市井之态——贪鄙,无俗子之态——庸陋,无荡子之态——儇佻,无伶优之态——滑稽,无闾阎之态——村野,无堂.下之态——局迫,无婢子之态——卑谄,无侦谍之态——诡暗,无商贾之态——炫售。

[译文] 世上有十种情态,君子须要避免:无武人之态——粗豪;无妇人之态——柔懦;无儿女之杰——娇稚;无市井之态——贪鄙;无俗子之态——庸陋;无荡于之态——儇佻;无伶优之态——滑稽;无间阎之态——村野;无堂下之态——局迫;无婢子之态——卑谄;无侦谍之态——诡暗;无商贾之态——炫售。

●作本色人,说真心话,干近情事。

[译文] 作本色的人,说真心的话,干合情的事。

●君子有过不辞谤,无过不反谤,共过不推谤。谤无所损于君子也。

[译文] 君子有过失不怕别人指责,无过失不反驳别人的指责,共同犯了过失,不把指责推给别人。指责对君子不会有什么损害。

●心无留言,言无择人,虽露肺肝,君子不取也。彼固自以为光明矣,君子何尝不光明?自不轻言,言则心口如一耳。

[译文] 心中留不住话,讲话不选择对象,虽然说的尽是肺肝之语,君子也不采取这种态度。你自以为自己光明磊落,君子何尝不是光明磊落的?但君子不会轻易讲话,讲话就是心口如一。

●无责人,自修之第一要道;能体人,养量之第一要法。

[译文] 不要苛贵人,这是自我修养的第一要道;能宽容人,这是修养涵量的第一要法。

●予不好走贵公之门,虽情义所关,每以无谓而止。或让之,子曰:奔走贵公得不谓其喜乎?或曰:惧彼以不奔走为罪也。予叹曰:不然。贵公之门奔走如市,彼固厌苦之,甚者见于颜面,但浑厚忍不发于声耳。徒输自己一勤劳,徒增贵公一厌恶,且入门一揖之后,宾主各无可言,此面愧赧已无发付处矣。予恐初入仕者狃于众套而不敢独异,故发明之。

[译文] 我不喜欢奔走贵公之门,虽然有时因情谊所关,还是每每觉得没有意义而停止。有人为此而责备我,我说:你奔走贵公之门,难道不是为了使他更高兴吗?这人说:我就是怕他因为我不拜访而怪罪我。我叹息着说:事情并不如此,贵公之门,奔走的人如市,他已经很厌烦很苦恼了,甚至已在面色上表现出来,只是因为浑厚,忍着不说罢了。你白白地辛苦一趟,只能增添贵公的厌恶。况且进门一揖之后宾主都无话可说,这时羞愧得就无地自容了!我恐怕刚入仁途的人拘泥子于俗套而不敢有独自的作法,所以把这点讲清楚。

●且莫论身体力行,只听随在聚谈间,曾几个说天下国家身心性命正经道理?终日哓哓刺刺,满口都是闲谈乱谈。吾辈试一猛省,士君子在天地间,可否如此度日?

[译文] 且不要说身体力行,只听听他们在随便相聚谈话的时候,有几个谈论天下国家身心性命的正经道理?他们终日哓哓刺刺,满口都是闲谈乱谈。我辈应当自我反省一下,士君子在天地间,能不能如此度日?

●自家才德, 自家明白底。才短德微,即卑官薄禄已为难称。若已逾分而觖望无穷,却是难为了造物。孔孟终身不遇,又当如何!

[译文] 自己的才德,自己心里清楚。才短德微,即使是卑官薄禄已经难以相称,如果已经超过限分,还要有无穷的要求,却是难为了造物主。如果像孔子、孟子那样,终身都没有被任用,又当如何呢?

●不善之名每成于一事。后有诸长不能掩也,而惟一不善传。君子之动,可不慎与?

[译文] 不善之名,每每是由一件事造成的,即使后来又有很多长处,也掩盖不住,而只有这一不善的名声传播。君子的行为可以不慎重吗?

●即做人在世间,便要劲爽爽立铮铮底,若如春蚓秋蛇,风花雨絮,一生靠人作骨,恰似世上多了这个人。

[译文] 既然做为人生在世间:便要劲爽爽立铮铮地直立天地之间,若如春蚓秋蛇、风花雨絮,一生靠别人作支柱,恰似世上多了这个人。

●有人于此:精密者病其疏,靡绮者病其陋,繁缛者病其简,谦恭者病其倨,委屈者病其直,无能可于一世之人,奈何?曰:一身怎可得一世之人?只自点检吾身,果如所病否。若以一身就众口,孔子不能。即能之,成个什么人品?故君子以中道为从违,不以众言为忧喜。

[译文] 有这样一个人:精密的人嫌他疏,靡绮的人嫌他陋,繁缛的人嫌他简,谦恭的人嫌他倨,委曲的人嫌他直,世上的人都对他不满意,怎么办呢?回答说:“一个人怎么能使世界上的人都满意呢?只要检查一下自身,看看自己有没有人们嫌弃的那些毛病。若以一个人来适合众人的要求,孔子也做不到。即使能做到,又咸了个什么人品?所以君子以中道为行事的标准,不因众人的言论而高兴或忧愁。

●先王之礼文用以饰情,后世之礼文用以饰伪。饰情则三千三百虽至繁也,不害其为率真;饰伪则虽一揖一拜,已自多矣。后之恶饰伪者乃一切苟简决裂,以溃天下之防,而自谓之率真,将流于伯子之简而不可行,又礼之贼也。

[译文] 先王关于礼的条文是用来表达感情的,后世用礼的条文来文饰虚伪的感情。用来表达感情,就是有三千三百条繁复的规定,也不能不说是率真的;用来文饰虚伪的感情,虽然只规定一揖一拜,也是多了的。后来厌恶虚假的人都一切从简不依礼制办事,而破坏了天下堤防,还自谓是率真,这就将流于桑伯子那样的简了,是不可行的,是对礼有害的。

●清者,浊所妒也,而又激之,浅之乎其为量矣。是故君子于己讳美,于人藏疾,若有激浊之任者,不害其为分晓。

[译文] 清洁的人,会被污浊的人嫉妒,而你还要去激他,肚量不是太浅了吗?因此君子对于自己,要避讳称扬自己的美德;对于别人,要掩藏别人的毛病。如果是担当激励浊者责任的人,不妨把清浊分清。

●处世以讥讪为第一病痛。不善在彼,我何与焉?

[译文] 处世以讥笑别人为第一大毛病,缺点在他的身上,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余待小人不能假辞色,小人或不能堪。年友王道源危之曰:“今世居官切宜戒此,法度是朝廷底,财货是百姓底,真借不得。人情,至于辞色,却是我底,假借些儿何害?”余深感之,因识而改焉。

[译文] 我对待小人不能有好的言辞好的脸色虚来应付,有的时候使他们不能忍受。我的同年友王道源说:“现在当官的人切戒这样做。法度是朝廷规定的,财货是百姓生产的,这些都不能借给别人。人的感情,以至于言辞和脸色,却是我的,假借些有什么害处?”听了这话,我深有感触,因此记录下来,并改正之。

●刚明,世之碍也。刚而婉,明而晦,免祸也夫。

[译文] 过于刚正严明,是处世的障碍。刚而婉,明而晦,才能免祸。

●君子之所持循只有两条路,非先圣之成规,则时王之定制,此外悉邪也,俗也,君子不由。

[译文] 君子所遵行的只有两条路:不是先圣的成规,就是当世国君制定的法制,除此以外都是邪的、俗的,君子不遵行。

●处身不妨于薄,待人不妨于厚;责己不防于厚,贵人不妨于薄。(www.daowen.com)

[译文] 对待自己不妨薄一点,对待别人不妨厚一点;责备自己不妨重一点,责备别人不妨轻一点。

●坐于广众之中,四顾而后语,不先声,不扬声,不独声。

[译文] 坐于广众之中,要先看看四周都有什么人再说话,不先说,不高声说,不独自说。

●一友与人争而历指其短,予曰:“于十分中,君有一分不是否?”友曰:“我难说没一二分。”予曰:“且将这一二分都没了,才好贵人。”

[译文] 一位友人与人争吵,一件件地指责别人的不是。我问:“在十分不是中,你有一分不是没有?”友人说:“我难说没有一二分。”我说:“把这一二分都没有了,才好去责备别人。”

●余二十年前曾有心迹双清之志。十年来有四语云:行欲清,名欲浊。道欲进,身欲退。利欲后,害欲前。人欲丰,己欲约,近看来太执着,太矫激。只以无心任自然,求当其可耳,名迹一任去来,不须照管。

[译文] 二十年前,我曾有内心和行迹都要清白的志向。近十年来又有四句座右铭:行欲清,名欲浊。道欲进,身欲退。利欲后,害欲前。人欲丰,己欲约。近来一看,这个也太执着,太过激。只以无心任自然,做到恰如其分就可以了,声名和行迹,任凭它去来,不须管它。

●君子之为善也,以为理所当为,非要福,非干禄;其不为不善也,以为理所不当为,非惧祸,非远罪。至于垂世教则谆谆以祸福刑赏为言,此天地圣王劝惩之大权,君子不敢不奉若而与众共守也。

[译文] 君子做善事,认为是理所当为,不是为了求福,不是为了做官;君子不做不善的事,认为是理不当为,不是害怕祸殃,不是为了避开罪过。至于为了使教化世代流传,则要用祸福刑赏的道理谆谆教导,这是天地圣王劝戒惩处世人的大权,君子不敢不奉行而与民众共同遵守。

●蜗以涎见觅,蝉以声见粘,萤以光见获,故爱身者,不贵赫赫之名。

[译文] 蜗牛因为有粘涎才被人寻到,蝉因发出叫声才被人粘住,萤火虫因为有光亮才被捕获。因此爱护自己生命的人,不以名声显赫为贵。

●士大夫殃及子刊、者有十:一曰优免太侈,二曰侵夺太多,三日请托灭公,四曰恃势陵人,五曰困累乡党,六日要结权贵、损国病人,七曰盗上剥下、以实私橐,八曰簧鼓邪说、摇乱国是,九曰树党报复、阴中善人,十曰引用邪昵、虐民病国。

[译文] 士大夫给子孙带来祸殃的有十种情况:一是优免太多;二是侵夺太多;三是请托损公;四是仗势欺人;五是困累乡党;六是勾结权贵、损国害人;七是盗上剥下,以饱私囊;八是鼓吹邪说、摇乱国是;九是树党报复,暗害好人;十是引用恶人,害民祸国。

●儿辈问立身之道。曰:本分之内不欠纤微,本分之外不加毫末。今也舍本分弗图,而加于本分之外者不啻千万矣,内外之分何处别白,况敢问纤微毫末间邪?

[译文] 儿辈询问立身的道理,我说:本分之内的事不欠纤微,本分之外的事不加毫末。现在的人不做本分之内的事,而对本分之外的事不只干了千千万万,哪里有内外之分呢?更谈不上纤微毫末的差别了。

●智者不与命斗,不与法斗,不与理斗,不与势斗。

[译文] 有智慧的人不与命运斗,不与法斗,不与公理斗,不与势力斗。

●入庙不期敬而自敬,入朝不期肃而自肃,是以君子慎所入也。见严师则收敛,见狎友则放恣,是以君子慎所接也。

[译文] 进入寺庙,没想到尊敬,自然就会尊敬;进入朝堂,没想到严肃,自然就会严肃。因此君子对进入的地方要谨慎。看见严厉的老师就会收敛,看见亲昵的朋友就会放恣,因此君子接交人要谨慎。

●平生所为,使怨我者得以指摘,爱我者不能掩护,此省身之大惧也,士君子慎之。故我无过而谤语滔天不足惊也,可淡笑而受之。我有过而幸不及闻,当寝不贴席、食不下咽矣。是以君子贵“无恶于志”。

[译文] 平生所做的事,使怨恨我的人能够指责我,而爱我的人却不能掩护,这是修养身心最可怕的事,因此士君子要特别地谨慎。我没有过失而诽谤我的话满天飞,我也不用吃惊,依然可以淡笑自如;我有过失别人还不知道,就应当寝不安席、食不下咽了。因此士君子可贵的是心里没有不安的念头。

●身要严重,意要安定,色要温雅,气要和平,语要简切,心要慈祥,志要果毅,机要缜密。

[译文] 身要庄重,意要安定,色要温雅,气要和平,语要简切,心要慈祥,志要果毅,机要缜密。

●世上只有个道理是可贪可欲底,初不限于取数之多,何者?所性分定原是无限量底,终身行之不尽,此外都是人欲,最不可萌一毫歆羡心。天之生人各有一定底分涯,圣人制人各有一定底品节,譬之担夫欲肩舆,丐人欲鼎食,徒尔劳心,竟亦何益?嗟夫!纂夺之所由生,而大乱之所由起,皆耻其分内之不足安而惟见分外者不可贪可欲故也。故学者养心先要个知分,知分者心常宁、欲常得。所欲得自足,以安身利用。

[译文] 世上只有道理是可以多知道多拥有的,最初并没有限定取数的多少。为什么呢?在你已定的性分中原来就没有限量,终身都可以探求。除此以外都是人欲,最不可萌发一毫歆羡的心理。上天生人各有一定的分涯,圣人制人各有一定的品节,譬如担夫想要乘坐肩舆,乞丐想要钟鸣鼎食,只是白费心思,毫无用处。唉!篡夺的产生,大乱的兴起,都是因为不安于分内所有的,而想到分外的东西的缘故。所以学者修养内心先要知分,知道分,心就会经常处于安宁之中,所想得到的东西就能得到。得到的东西能够自足,就可以安身利用了。

●心术以光明笃实为第一,容貌以正大老成为第一,言语以简重真切为第一。

[译文] 心术以光明笃实为第一,容貌以正大老成为第一,言语以简重真切为第一。

●有问密语者,嘱曰:“望以实心相告。”余笑曰:“吾内有不可瞒之本心,上有不可欺之天日。在本人有不可掩之是非,在通国有不容泯之公讼。一有不实,自负四愆矣,何暇以貌言诳门下哉!”

[译文] 有人间我有什么机密的话,并嘱咐说:“希望能实心相告。”我笑着说:“我内有不可隐瞒的本心,上有不可欺骗的天日。在本人有不可掩盖的是非,在国家有不容泯灭的公论。有一句不真实,就会犯瞒心、欺天、掩过、违法这四项大过失,哪里有空闲用假话来欺骗你呢!”

●猥繁拂逆生厌恶心,奋宁而之力;柔艳芳求生沾惹心,奋跳脱之力;推挽冲突生随逐心,奋执持之力;长途末路生衰歇心,奋鼓舞之力;急遽疲劳生苟且心,奋敬慎之力。

[译文] 繁琐违逆会产生厌恶之心,这时要发扬宁耐之力;柔艳芳浓会产生沾惹之心,这时要发扬跳脱之力;推挽冲突会产生随逐之心,这时要发扬持执之力;长途末路会产生衰竭之心,这时要发扬鼓舞之力;急剧疲劳会产生苟且之心,这时要发扬敬慎主力。

●其有善而彰者,必其有恶而掩者也。君子不彰善以损德,不掩恶以长慝。

[译文] 有善而到处张扬的人,必然是有恶就要掩藏的人。君子不显善以损德,不掩恶以增错。

●无以小事动声色,亵大人之体。

[译文] 不要因为小事而动声色,以免亵渎有德者的身体。

●立身行己,服人甚难也。要看甚么人不服,若中道君子不服,当早夜省惕。其意见不同,性术各别,志向相反者,只要求我一个是也,不须与他别白理会。

[译文] 立身行己,要使人信服最难。但要看什么人不服,如果是遵行中道的君子不服,就应当早晚反省警惕。如果是意见不同,性情、方法不同,志向相反的人不服,只要我做的对,就不必要和他辨别理会。

●“懒散”二字,立身之贼也。千德万业,日怠废而无成;千罪万恶,日横恣而无制,皆此二字为之。西晋仇礼法而乐豪放,病本正在此。安肆日偷,安肆,懒散之谓也。此圣贤之大戒也。甚么降伏得此二字,曰“勤慎”。勤慎者,敬之谓也。

[译文] “懒散”二字,是立身的大敌。千德万业,一日日地怠废而无成就;千罪万恶,一天天的横恣而无节制,都是这两个字弄出来的。西晋时,士人仇视礼法而喜爱豪放,病根正在这里。安于放肆,日日怠惰,安肆,说的就是懒散,这是圣贤修身的大戒。什么有降伏这两个字呢?就是“勤慎’。勤慎,就是敬的意思。

●不难天下相忘,只怕一人窃笑。夫举世之不闻道也久矣,而闻道者未必无人。苟为闻道者所知,虽一世非之可也;苟为闻道者所笑,虽天下是之,终非纯正之学。故曰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有识之君子必不以众悦博一笑也。

[译文] 让天下人忘记不难,只害怕有一个人还在窃笑。唉!举世不闻道已经很长时间了,但是未必没有人闻道。如果被闻道的人所理解,即使世上的人都非议也没关系;如果被闻道的人所耻笑,即使天下人都认为你做的正确,终究不是纯正的学问。所以说,众人都喜欢,而为士人所耻笑,有识之君子必然不会做为了博取众人喜欢而遭受士人耻笑的事情。

●近世料度人意常不好边说去,固是衰世人心无忠厚之意。然士君子不可不自责,若是素行孚人,便是别念头,人亦向好边料度,何者?所以自立者足信也;是故君子慎所以立。

[译文] 近世的人推测别人的心意常向不好的那边去说,这固然是处于衰世,人心不忠厚的缘故。然而士君子不可不自责,如果是平日的行为让人信得过,就是有了不对的念头,人们也会向好的方面去猜测,为什么呢?你自己所树立的足以使人相信而已。因此君子对于自己的修养非常慎重。

●人不自爱,则无所不为;过于自爱,则一无可为。自爱者先占名,实利于天下国家而迹不足以白其心则不为。 自爱者先占利,有利于天下国家而有损于富贵利达则不为。上之者即不为富贵利达而累于身家妻子则不为。天下事待其名利两全而后为之,则所为者无几矣。

[译文] 人要不自爱,就会无所不为;过于自爱,就会一无作为。为了名而自爱的人,对于有利于天下国家而不足以表明他的心迹的事则不为。为了利而自爱的人,对于有利于天下国家而有损于自己富贵利达的事则不为。好一点的,即使不是为了个人的富贵利达,而对有累于身家妻子的事则不为。如果天下的亭只有名利两全的才去为之,那么能做的事就不多了。

●与其喜闻人之过,不若喜闻己之过;与其乐道己之善,不若乐道人之善。

[译文] 与其喜闻人之过,不如喜闻己之过;与其乐道己之善,不如乐道人之善。

●要非人,先要认底自家是个甚么人;要认底自家,先看古人是个甚么人。

[译文] 要非议别人,先要认清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要认清自己,先看古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人生惟有说话是第一难事。

[译文] 人生惟有慎重说话是第一难事。

●或问修己之道,曰:无“鲜克有终”。问治人之道,曰:“无忿疾于顽”。

[译文] 有人问修身之道,我回答说:不要做没有终结的事。问治人之道,回答说:对于顽固不明事理的人不要用愤怒的态度来激怒他。

●人生天地间,要做有益于世底人。纵没这心肠、这本事,也休作有损于世底人。

[译文] 人生天地间,要做有益于世的人。纵然没有这个心肠、这个本事,也休做有损于世的人。

●祸福是气运,善恶是人事,理常相应,类亦相求。若执福善祸淫之说而使之不爽,而为善之心衰矣。大段气运只是偶然,故善获福、淫获祸者半,善获祸、淫获福者亦半,不善不淫而获祸福者亦半。人事只是个当然,善者获福,吾非为福而修善;淫者获祸,吾非为祸而改淫。善获祸而淫获福,吾宁善而处祸,不肯淫而要福。是故君子论天道不言祸福,论人事不言利害。自吾性分当为之外,皆不庸心,其言祸福利害,为世教发也。

[译文] 祸福是气运,善恶是人事,从道理上来看,为善得福,为恶得祸,是常常相应的,事类也是相同的。但是执着于福善祸淫的说法而希望一丝不差的话,那为善之心就会衰减。大体来说,气运只是偶然,因此做善事得福,做恶事得祸的人有一半,做善事得祸,做恶事得福的人也有一半,没做善事也不做恶事而得祸或得福的人也有一半。人事只是个当然,做善事得福,我并不是为了得福而修善;做恶事得祸,我不是为了避祸而改恶。如果做善得祸做恶得福,我宁愿做善而处祸,也不愿做恶以得福。因此君子只论天道不讲祸福,只论人事不讲利害。从我的性分上说应该做的以外,其他都不去想。讲祸福利害,只是为了教化民众。

●言语不到千该万该,再休开口。

[译文] 言语不到千该说万该说,再休开口。

●今人苦不肯谦,只要拿得架子定,以为存体。夫子告子张从政,以无小大、无众寡、无敢慢为骄。而周公为相,吐握、下白屋,甚者父师有道之君子,不知损了甚体?若名分所在,自是贬损不得。

[译文] 现在的人不肯谦逊,自以为只要把架子端定了,就以为保住了体面。孔子告诉于张从政的道理,认为无论势力大小,无论人口多少,都不要怠于政事,这才叫不骄。周公为相的时候,接待天下贤士,正在吃饭,多次吐掉口中的食物跑出来;正在沐浴,多次握住头发跑出来;还到一般读书人家中去走访,甚至以道德高尚的人为父师。这样做不知损害了什么体面?如果名分到了那个地位,自然贬损不了。

●过宽杀人,过美杀身。是以君子不纵民情,以全之也;不盈己欲,以生之也。

[译文] 太宽厚了也能杀人,太美丽了也会招来杀身之祸。因此君子不让民情放纵,这是为了保全他们;不过多地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是为了让民众很好地生存。

●窃叹近来世道,在上者积宽成柔,积柔咸怯,积怯咸畏,积畏咸废;在下者积慢成骄,积骄成怨,积怨成横,积横成敢,吾不知此时治体当何如反也?体面二字,法度之贼也。体面重,法度轻;法度弛,纪纲坏。昔也病在法度,今也病在纪纲。名分者,纪纲之大物也。今也在朝小臣藐大臣,在边军士轻主帅,在家子妇蔑父母,在学校弟子慢师,后进凌先进。在乡里卑幼轧尊长,惟贪肆是恣,不知礼法为何物。渐不可长,今已长矣。极之必乱,必亡。势已重矣,反已难矣,无识者犹然甚之,奈何!

[译文] 我感叹近来的世道,在上位的人,宽厚得过分变成了柔弱,柔弱的过分变成了怯懦,怯懦的过分变成了畏惧,畏惧过分就废除了政事。在下面的人,慢惰积累成骄傲,骄傲积累成怨恨,怨恨积累咸蛮横,蛮横积累成肆无忌惮,我不知到这个时候,国家治理的局面还如何恢复。体面这二个字,是法度的大敌。把体面看的重了,就会看轻法度,法度松弛,纲纪就要败坏。从前的问题是法度不明,现在的问题是纲纪败坏。名分,是维护纲纪的主要东西。现在在朝廷小臣藐视大臣,在边境兵士轻视主帅,在家庭儿子媳妇不尊敬父母,在学校学生轻慢老师,后进欺凌先进。在乡里卑幼欺侮尊长,只知贪婪放肆,不知礼法为何物。刚发现的坏苗头,不能让它增长,现在已经不可抑制了。到了极点必然要发生混乱,必然要灭亡。这种形势已经很严重了,要想回到治的局面已经很难了,没有见识的人还要加重这种混乱的局面,有什么办法呢!

●受不得诬谤,只是无识度。除了当罪临刑,不得含冤而死,须是辨明。若诬蔑名行,闲言长语,愈辨则愈加,徒自愤懑耳。不若付之忘言,久则明也得,不明也得,自有天在耳。

[译文) 受不了诬蔑诽谤,只是因为无见识无度量。除非被判死刑,不能含冤而死,需要辨别明白。如果是污蔑你的名声行为,或是一些闲言碎语,则愈辩愈多,只能增加自己的愤懑。不如忘记这些言语,时间长了,事实弄清楚也好,弄不清也好,自有上天为证。

●作一节之士,也在成章,不成章便是“苗而不秀”。

[译文] 做一个只有一种美德的人,成就也要可观,不然便是苗而不秀。

●蹈邪僻则肆志抗颜,略无所顾忌;由义礼则羞头愧面,无以自容。此愚不肖之恒态,而士君子之大耻也。

[译文] 干那些歪门邪道的事则肆意妄为,面无愧色,毫无顾忌;而依礼义办事则羞头愧面,好像无地自容的样子,这是愚蠢无能之人的常态,而士君子深以为耻。

●自家作人,自家十分晓底,乃虚美薰心,而喜动颜色,是为自欺。别人作人,自家十分晓底,乃明知其恶,而誉侈口颊,是谓欺人。二者皆可耻也。

[译文] 自己的为人,自己十分清楚,而虚伪地美化自己,脸上还喜形于色,这叫做自欺。对别人的为人,自己个分清楚,明知其恶,还要多方赞誉,这叫做欺人。二种做法都是可耻的。

●顺其自然,只有一毫矫强,便不是;得其本有,只有一毫增益,便不是。

[译文] 所谓顺其自然,只要有一点勉强,便不能叫顺其自然。所谓得其本有,只要有一毫增易,便不能叫做其本有。

●慎言动于妻子仆隶之间,检身心于食息起居之际,这工夫便密了。

[译文] 和妻子奴仆相处时也谨言慎行,在饮食起居时也不停地检点,这种修养工夫就严密了。

●常看得自家未必是,他人未必非,便有长进。再看得他人皆有可取,吾身只是过多,更有长进。

[译文] 常看自己未必都正确,他人未必都错误时,便是有了长进。再看得他人皆有可取之处,我自己只是过错太多,就更有了长进。

●稠众中一言一动,大家环向而视之,口虽不言,而是非之公自在。果善也,大家同萌爱敬之念;果不善也,大家同萌厌恶之念,虽小言动,不可不谨。

[译文] 在稠人广众中的一言一动,大家听了,环向而视,口虽不说,心中的是非却是分明的。你的言行果然正确,大家会同生爱敬的念头;果然不善,大家会同生厌恶的念头。因此,即使微小的言行,也不可不慎。

●或问:傲为凶德,则谦为吉德矣?曰:谦真是吉,然谦不中礼,所损亦多。在上者为非礼之谦,则乱名分、紊纪纲,久之法令不行。在下者为非礼谦,则取贱辱、丧气节,久之廉耻扫地。君子接人未尝不谨饬,持身未尝不正大,有子曰:“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孔子曰:“恭而无礼则劳。”又曰:“巧言令色足恭,某亦耻也。”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何尝贵傲哉?而其羞卑佞也如此,可为立身行己者之法戒。

[译文] 有人问:骄傲是凶德,那么谦逊就是吉德吗?回答说:真正的谦逊就吉,如果谦逊得不合礼法,带来的损失更多。在上位的人表现出不合礼法的谦逊,则会乱名分、紊纪纲,时间长了,法令就无法推行。在下位的人表现出不合礼法的谦逊,就会取贱辱、丧气节,时间长了,就会廉耻扫地。君子和人来往未尝不谨伤,持身未尝不正大。有子说:“态度容貌庄矜合于礼,就不致遭受侮辱。”孔子说:“只注重容貌态度的端庄,却不知礼,就未免劳倦。”又说:“花言巧语、伪善的容貌、十足的恭顺,我也认为可耻。”曾子说:“竦起两肩,做着讨好的笑脸,比夏天在菜地里干活还要累。”君子不论人多人少、势力大小,都不敢怠慢,何尝显出高贵骄傲的样子呢?而认为谦卑佞巧也是同样的可耻,这点可以作为立身修德者的戒律。

●凡处人不系确然之名分,便小有谦下不妨。得为而为之,虽无暂辱,必有后忧。即不论利害论道理,亦云居上不骄民,可近不可下。

[译文] 凡与人相处,不是确定不移的名分,便稍微表示一点谦下也没什么关系。但是凡可以表示谦下时即表示谦下,虽然暂时不会受辱,但必有后忧。即使不谈利害,只从道理来讲,也是说居上位不可使民骄纵,可以亲近他,但不可以表示谦下。

●有处常之五常,有处变之五常。处常之五常是经,人所共知;处变之五常是权,非识道者不能知也。不擒二毛,不以仁称;而血流漂杵,不害其为仁。“二子乘舟”,不以义称;而管、霍被戮,不害其为义。由此推之,不中胜数也。嗟夫!世无有识者,每泥于常而不通其变。世无识有识者,每责其经而不谅其权,此两人皆道之贼也。事之所以难济也。噫!非精义择中之君子,其谁能用之?其谁能识之?

[译文] 有处于经常环境的仁义礼智信,有处于权变之际的仁义礼智信。处常之仁义礼智信是常行的义理,人所共知;处变之仁义礼智信是权变之法,不识事理的人是不能理解的。春秋时宋国与楚国开战,宋公在战争中主张不擒拿年纪老了的战俘,但后世并不认为他是“仁”;而周武王伐纣时,战争很残酷,书史形容“血流漂杵”,但仍认为周武王是“仁”。卫宣公的儿子寿和低为了不拂逆父志而争死,并不能称为“义”,而周公杀管叔放蔡叔,不能不称为“义”,以此类推,此类事情不可胜数。唉!世上没有看清事物本质的人,每拘泥于常态而不懂变化;世上不能理解那些有识之士的人,每每要求他们按常道办事而不理解权变之法。这两种人都危害事物的成功,所以事情就难以办成。唉!不是精于事理而又能择其中道而行的君子,有谁能把常和变运用好?又有谁能识别何时用常何时用变呢?

●真器不修,修者伪物也;真情不饰,饰者伪交也。家人父子之间不让而登堂,非简也;不侑而饱食,非饕也,所谓真也。惟待让而入,而后有让亦不入者矣。惟待侑而饱,而后有侑亦不饱者矣。是两修文也。废文不可为礼,文至掩真,礼之贼也,君子不尚焉。

[译文] 真正的器物不修饰,修饰以后就成了伪物了。真情也不粉饰,粉饰就是伪交了。家人父子之间,进屋时不必谦让,这不是简慢;吃饭时不必劝勉,这不是贪吃,这就是“真”。只有等着让才进来,以后就会有让也不进来的人了;只有劝勉才吃饱,以后就会有劝勉也吃不饱的人了,这是双方都在文饰的缘故。废弃了应有的礼节就不合礼仪。过分了又会掩住真情,文饰成了害礼的东西,君子不崇尚这个。

●“中”之一字,不但道理当然,虽气数离了中,亦成不得寒暑;灾祥失中,则万物殃;饮食起居失中,则一身病。故四时各顺其序,五脏各得其职,此之谓中。差分毫便有分毫验应。是以圣人执中以立天地万物之极。

[译文] “中”这个字,不但从道理上讲是必然如此,就是天气离开了“中”,也不会有寒暑的变化;祸福离了“中”,万物都要遭殃;饮食起居离了“中”,身体就会生病。因此四时各顺其序,五脏各司其职,这就叫“中”,差分毫就有分毫的问题。所以圣人执“中”以建立天地万物的准则。

●或问:中之道,尧舜传心,必有至玄至妙之理?余叹曰:只就我两人眼前说这饮酒,不为限量,不至过醉,这就是饮酒之中。这说话,不缄默,不狂诞,这就是说话之中。这作揖跪拜,不烦不疏,不疾不徐,这就是作揖跪拜之中。一事得中,就是一事底尧舜,推之万事皆然。又到那安行处,便是十全底尧,舜。

[译文] 有人问:“中之道,尧舜等圣人代代相传,必然有至玄至妙之理吧?”我感叹地说:“就说我们二人眼前饮酒这件事,不限制酒量,也不至喝醉,这就是饮酒之中。我们现在说话,不缄默,不狂诞,这就是说话之中。这作揖跪拜,不烦不疏,不疾不徐,这就是作揖跪拜之中。一件事做得得中,就是这件事的尧舜,推之万事皆然。如果到那无所要求而安然行事的程度,便是十全的尧舜。”

●形神一息不相离,道器一息不相无,故道无精粗,言精粗者妄也。因与一客共酌,指案上罗列者谓之曰:这安排必有停妥处,是天然自有底道理。那僮仆见一豆上案,将满案尊俎东移西动,莫知措手。那熟底入眼便有定位,未来便有安排,新者近前,旧者退后,饮食居左,匙箸居右,重积不相掩,参错不相乱,布置得宜,楚楚齐齐。这个是粗底,若说神化性命不在此,却在何处?若说这里有神化性命,这个工夫还欠缺否?推之耕耘簸扬之夫、炊爨烹调之妇,莫不有神化性命之理,都能到神化性命之极。学者把神化性命看得太玄,把日用事物看得太粗,原不曾理会。理会得来,这案上罗列得,天下古今万事万物都在这里,横竖推行,扑头盖面,脚踏身坐底都是神化性命,乃知神化性命极粗浅底。

[译文] 形与神一息不能相离,道和器一刻不可分开,所以说道无精相,说有精粗的人是无知的。因为我正和一位客人共同进餐饮酒,就指着案上罗列的菜肴和杯盘碗筷对客人说:“这种安排必然有它的妥当之处,自有它天然的道理。那僮仆见一盘菜端上来,就将满桌的盘碗东挪西动,不知如何安排才好。而熟悉此道的人,一看到菜端上来便会放置在一定的位置上,菜还未端上来便有安排,新端来的放在客人面前,旧的挪后,饮食放在左边,勺筷放在右边,重叠而不互相遮盖,参错而不混乱,布置适宜,这讲的虽然是粗事,如果说神化性命不在这里,又在什么地方呢?如果说这里有神化性命,这个工夫还欠缺吗?以此推论到耕耘簸扬的农夫,做饭烹调的妇女,没有一件事没有神化性命之理,每件事都能达到神化性命之极。学者把神化性命看得太玄,把日常事物看得太粗,没有很好地理会。理会得好,这案上罗列的,天下古今万事万物都在这里,横竖推行,扑头盖面,脚踏身坐的,都是神化性命。以此可知神化性命是极浅显容易理解的。

●私恩煦感,仁之贼也;直往轻担,义之贼也;足恭伪态,礼之贼也;苛察歧疑,智之贼也;苟约固守,信之贼也。此五贼者,破道乱正,圣门斥之。后世儒者往往称之以训世,无识也与!

[译文] 用私恩来感动人,是仁之贼;不辨是非就径直前往、勇于承担,是义之贼;过分恭谦虚伪的态度,是礼之贼;过分地苛求察考,走入了歧途,发生了疑惑,是智之贼;随便和别人约定,又顽固地坚守约定,是信之贼。这五种情况,破坏了道义,危害了正理,圣人是排斥的。而后世儒者往往称赞它并用来教导世人,也太没见识了吧!

●道有二然,举世皆颠倒之。有个当然是属人底,不问吉凶祸福,要向前做去;有个自然是属天底,任你踯躅咆哮,自勉强不来。举世昏迷,专在自然上错用工夫,是谓替天忙,徒劳无益。却将当然底全不著意,是谓弃人道,成个甚人?圣贤看着自然可得底,果于当然有碍,定不肯受,况未必得乎?只把二“然”字看得真,守得定,有多少受用处。

[译文] 道有二“然”举世都颠倒了。有个“当然”是属于人为可以做到的,这就是不问吉凶祸福,只管努力去做。有个“自然”,是属于上天决定的,任凭你如何努力,如何不满,也勉强不来。举世人昏昏迷迷,专在“自然”上错用工夫,这叫做替天忙,徒劳无益。却把那“当然’全不放在心上,这叫做弃人道,这成了什么人?圣贤看那些’自然”能够得到的,但对“当然”有妨碍,也一定不肯接受,况且未必能够得到的呢?只把二“然”字看得真、守得定,有多少受用的地方啊!

●或问敬之道。曰:外面整齐严肃,内面齐庄中正,是静时涵养底敬。读书则心在于所读,治事则心在于所治,是主一无适底敬。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是随事小心底敬。或曰:若佐笑谈歌咏、宴息造次之时,恐如是则矜持不泰然矣!曰:敬以端严为体,以虚活为用,以不离于正为主。斋日衣冠而寝,梦寐乎所祭者也;不斋之寝,则解衣脱冕矣,未有释衣冕而持敬也。然而心不流于邪僻,事不诡于道义,则不害其为敬矣。君若专去端严上求敬,则荷锄负畚、执辔御车、鄙事贱役,古圣贤皆为之矣,岂能日日手容恭、足容重邪?又若孔子曲肱指掌,及居不容,点之浴沂,何害其为敬邪?大端心与正依,事与道合,虽不拘拘于端严,不害其为敬。苟心游千里,意逐百欲,而此身却兀然端严在此,这是敬否?譬如谨避深藏,秉烛鸣佩,缓步轻声,女教《内则》原是如此,所以养贞信也。若农妇汲妻及当颠沛奔走之际,自是回避不得,然而贞信之守与深藏谨避者同,是何害其为女教哉?是故敬不择人,敬不择事,敬不择时,敬不择地。只要个心与正依,事与道合。

[译文] 有人问敬的道理。我回答说:“外表整齐严肃,内心齐庄中正,这是平静时注意涵养的敬。读书时心就放在所读的书上,做事时心就注意在所做的事上,这就是专心一意不注意他事的敬。出门如同去会见贵宾,役使人民如同面临大的祭典,这就是遇事要小心对待的敬。”又问:“如果在笑谈歌咏,休息或忙碌的时候,像你讲的那样做,就显得矜持不自然了。’回答说:“敬是以端庄严肃为体,以虚心灵活为用,以不离正理为主,斋戒的日子,穿着衣服睡觉,在梦寐中也想着祭祀的人;非斋戒的日子,则脱去衣帽休息。没有脱掉衣服还能保持庄重的。然而只要心不往邪处想,做事不违反道义,就不能说不是敬。如果你专在外表端庄严肃上去求敬,那么扛着锄头、担着筐子、拉着缰绳、驾着车子,从事低贱的事情,古代的圣贤都做过,哪能够天天手放得恭恭敬敬,走起路来庄庄重重呢?又如孔子曲肱而睡、指掌而谈,平居不修饰,曾点在沂水中沐浴,对敬又有什么妨害呢?大体说来,心归于正,事合于道,虽然在外表上不那么拘谨端严,也称得上敬。如果心游千里,意逐百欲,而身体虽然表现得端庄严肃,这能叫敬吗?譬如妇女的处世原则应谨避深藏,夜出则秉烛鸣佩,平时则缓步轻声,讲女教的《内则》都是这样讲的,这是为了培养贞洁诚信的品德。至于给农夫送饭的农妇,每天要打水的妇女,或遇到颠沛流寓四处奔走的的境况,自然无法回避,如果这些妇女贞洁诚信的操守和那些深藏谨避的妇女一样的话,对女教中讲的那些修养原则又有什么妨害呢?因此说敬不择人,敬不择事,敬不择时,敬不择地。只要求做到思想归于正道,做事合乎道理。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便是肫肫其仁、天下一家滋味。然须推及鸟兽,又推及草木,方充得尽。若父子兄弟间便有各自立达、争先求胜的念头,更那顾得别个。

[译文]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意思是说自己要站得住,同时也使别人站得住;自己要事事行得通,同时也使别人事事行得通。这样才是诚恳仁爱、天下一家的味道。然而还得将仁爱推及禽兽,还要推及草木,才能说推尽了仁爱。如果父子兄弟之间都各自只想自己的立达,有了争先求胜的念头,哪能顾到别的呢!

●自非生知之圣,未有言而不思者。貌深沉而言安定,若蹇若疑,欲发欲留,虽有失焉者,寡矣。神奋扬而语急速,若涌若悬,半絮半晦,虽有得焉者,寡矣。夫一言之发,四面皆渊阱也。喜言之则以为骄,戚言之则以为懦,谦言之则以为谄,直言之则以为陵,微言之则以为险,明言之则以为浮。无心犯讳则谓有心之讥,无为发端则疑有为之说。简而当事,曲而当情,精而当理,确而当时,一言而济事,一言而服人,一言而明道,是谓修辞之善者。其要有二:曰澄心,曰定气。余多言而无当,真知病本云云,当与同志者共改之。

[译文] 如果不是天生的圣人,说话时没有不需要思考的。外貌深沉,言谈安定,好像凝滞,好像有疑虑,欲言欲止,这样做即使有失误,也比较少。神气昂扬,语言急速,口若悬河,半通不通,这样做即使有正确的言论,也比较少。一言之发,四面都是陷阱,说高兴的话,别人以为你骄傲;说悲戚的话,别人以为你懦弱。说谦虚的话,别人以为你谄媚;说正直的话,别人以为你盛气凌人。说意味深长的话,别人以为你阴险;说明白易懂的话,别人又认为你浮浅。无心去触犯别人的忌讳,别人则认为你有心在讥讽;无目的的话,则怀疑有目的在说。说话能够简单而符合事实,委曲而符合人情,精炼而符合事理,确当而适合时宜,一句话就能办成事,一句话就使人信服,一句话就讲明道理,这就是善于讲话的人。想达到这个标准,要做到二点:一是静下心,二是沉住气。我这个人平时话多而无当,现在真正了解到,病根就是上面讲的这个道理上。和我有共同志向的人都应当改正之。

●知彼知我,不独是兵法,处人处事一些少不得底。

[译文] 知彼知己,不只在用兵时要如此,为人处事时也少不了这一条。

●君子之于事也,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手其所不得不止;于言也,语乎其所不得不语,默平其所不得不默,尤悔庶几寡矣。

[译文] 君子对于做事,一定要到不得不做的时候才做,不得不停止的时候才止。对于说话,要说那些不得不说的话;对于沉默,不得不沉默的时候才沉默。这样,过失与懊悔就少了。

●发不中节,过不在已发之后。

[译文] 喜怒哀乐等情感发出来的时候不符合节度,其过失不在已发之后,而在之前。

●才有一分自满之心,面上便带自满之色,口中使出自满之声,此有道之所耻也。见得大时,世间再无可满之事,吾分再无能满之时,何可满之有?故盛德容貌若愚。

[译文] 才有一分自满的心思,面上便流露出自满的表情,口中便说出自满的话语,这是有道德的人认为可耻的事情。见过大世面的人,会认为世间没有可以满足的事,我本心的善性也没有能够满足的时候,哪里可以自满呢?所以品德高尚的人,外貌如同愚憨的人一样。

●断则心无累。或曰:断用在何处?曰:谋后当断,行后当断。

[译文] 决断了,心就不会有牵累。有人问:“在何处可以决断?”回答说:“谋划好了以后可以决断,行动以后可以决断。”

●吾党望人甚厚,自治甚疏,只在口吻上做工夫,如何要得长进?

[译文] 我们这些人对别人的企望甚高,而对自己的修养却很放松,只是在口头上做工夫,怎么能够长进呢?

●天下之事,真知再没个不行,真行再没个不诚,真诚之行再没个不自然底。自然之行不至其极不止,不死不止,故曰“明则诚”矣。

[译文] 天下的事,真正认识清楚了,没有不实行的;真正实行了,没有不真诚的;真诚的行为,没有不自然的;自然之行,不做到底不会停止,不做到死不会停止,所以说“明则诚”矣。

●事有豫而立,亦有豫而废者。吾曾豫以有待,临事凿枘不成,竟成弃掷者。所谓权不可豫设,变不可先图,又难执一论也。

[译文] 事情有做了准备而成功的,也有做了准备而失败的。我曾经有所准备等待事物的来临,但事到临头,与原来设想的不相吻合,竟然失败了。还有人说:权变之策不可能预先设想,事物的变化也不可能预先知道。到底哪种正确,也难以拘泥于一种说法。

●絮矩是强恕事,圣人不絮矩。他这一副心肠原与天下打成一片,那个是矩?那个是絮?

[译文] 以同一个标准与法度推己及人,使彼此各得分愿,这是推行恕道的事。圣人不是这样,圣人的心肠原本就是与天下人打成一片的,那个是标准?那个是法度?

●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此是大担当;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此是大快乐。

[译文] 以仁为己任,死而后已,这是一副重担子;使老人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这是人生大快氏。

●有杀之为仁,生之为不仁者;有取之为义,与之为不义者;有卑之为礼,尊之为非礼者;有不知为智,知之为不智者;有违言为信,践言为非信者。

[译文] 有杀掉某个人是仁的行为,而让他活着却是不仁的行为;有夺取是义的行为,而给予却是不义的行为;有采取卑视的态度是合乎礼的行为,采取尊敬的态度反而是不合乎礼的行为;有对某些事采取不知的态度是明智的,而知道了却是不明智的;有违背了诺言是讲信用的行为,而实践诺言却是不讲信用的行为。

●山峙川流、鸟啼花落、风清月白,自是各适其天,各得其分。我亦然,彼此无干涉也。才生系恋心,便是歆羡,便有沾着。至人淡无世好,与世相忘而已。惟并育而不有情,故并育而不相害。

[译文] 山峙川流、鸟啼花落、风清月白,自然都适合它们的天性,各自都体现了它们的本分。人也是这样,与物不应互相干涉,只要产生一点留恋之心,就会歆羡,就会沾着。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处世平淡一无所好,只是与世相忘而已。只有共同生长而不有情,才能共同生长而不相害。

●或问:孔子素位而行,非政不谋,而儒者著书立言便谈帝王之略,何也?曰:古者十五而入大学,修齐治平,此时便要理会,故陋巷而问为邦,布衣而许南面。由、求之志富强,孔子之志三代,孟子乐“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何曾便到手?但所志不得不然。所谓“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要知“以”个甚么。“苟有用我者,执此以往”,要知“此”是甚么。“大人之事备矣”,要知“备”个甚么。若是平日如醉梦,一不讲求,到手如痴呆,胡乱了事,如此作人,只是一块顽肉,成甚学者!即有聪明材辨之士,不过学眼前见识,作口头说话,妆点支吾,亦足塞责。如此作人,只是一场傀儡,有甚实用?修业尽职之人,到手未尝不学,待汝学成,而事先受其敝,民已受其病,寻又迁官矣。譬之饥始种粟,寒始纺棉,怎得奏功?此凡事所以贵豫也。

[译文] 有人问:孔子没有官位却到处奔走,只要是有关政治教化的事他就参与谋划,儒者著书立说便谈的是帝王治国的大略,这是为什么呢?回答说:古代的人十五岁入大学,对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这时就开始学习,因此身居陋巷就要学习治理邦国的道理,做一介平民时就称许他可以南面为王。孔子弟子子路和冉求的志向是使国家富强,孔子的志向是向夏、商、周三代看齐,孟子喜欢的是国家能立于天下,人民都安定太平,这些愿望何曾达到?但不能不树立这样的志向。孔子问他的弟子:“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如果有人了解你们,打算请你们去做官,那你们怎么办呢),要知道“以”个什么。又说“苟有用我者,执此以往”,要知道“此”是什么。孟子说:“大人之事备矣”,要知道“备”个什么。若是平日如醉梦,什么也不学习,遇到事情就会如痴呆一样,胡乱了事。如此做人,只是一块顽肉而已,还算什么学者?即使是聪明有才能的人,也只不过学一些眼前的见识,当做口头话说一说,装装样子支吾一番,只能应付一下局面而已。如此做人,只是演了一场傀儡戏,有什么实际用处?修业尽职的人,遇到任何事物都要学习,如果等学成了再做事,事情早就办不成了,人民也会因此受害,不久你又改任他职了。这就好比饿了才去种粟,寒冷才去纺棉一样,怎能取得功效?任何事都贵在预先做好准备。

●我信得过我,人未必信得过我,故君子避嫌。若以正大光明之心如青天白日,又以至诚恻怛之意如火热水寒,何嫌之可避?故君子学问第一要体信,只信了,天下无些子事。

[译文] 我信得过我,别人未必信得过我,所以君子要避嫌。如果以青天白日般的正大光明之心,又以火热水寒般的至诚同情之心待人,有什么嫌可避呢?所以君子的学问,第一重要的是要体现信,只信了,天下就不会有一点儿事。

●圣人以见义不为属无勇,世儒以知而不行属无知;圣人体道有三达德,曰智、仁、勇,世儒曰知行只是一个,不知谁说得是?愚谓自道统初开,工夫就是两项,曰“惟精”,察之也;曰“惟一”,守之也。千圣授受,惟此一道,盖不精则为孟浪之守,不一则为想像之知。曰“思”,曰“学”。曰“致知”,曰“力行”。曰“至明”,曰“至健”。曰“问察”,曰“用中”。曰“择乎中庸,服膺勿失”。曰“非知之艰,惟行之艰”。曰“非苟知之,亦允蹈之”。曰“知及之,仁守之”。曰“不明平善,不诚平身。”

[译文] 圣人把见义不为归作无勇,世上的儒者把知而不行算作无知;圣人体现道有三达德,叫做智、仁、勇,世上的儒者认为知和行是同一个东西,不知谁说的对?我认为圣道承继的统系刚一开头,工夫就是两项,一叫“惟精”,讲的是察;一叫“惟一”,讲的是守,千圣传授的,只有这个道理,不精就是轻率地守;不一则是想像的知。这就是所说的“思”和“学”,“致知”和“力行”,“至明”和“至健”,“问察”和“用中”,“择乎中庸,服腐勿失”,“非知之艰,惟行之艰”“非苟知之,亦允蹈之”,“知及之,仁守之”,“不明乎善,不诚平身”的道理。

●圣学下手处是无不敬,住脚处是恭而安。

[译文] 圣学下手的地方是无不敬,住脚的地方是恭而安。

●己所独知,尽是方便;人所不见,尽得自由。君子必兢兢然细行必谨,小物不遗者,惧工夫之间断也,惧善念之停息也。惧私欲之乘间也,惧自欺之萌蘖也,惧一事苟而其余皆苟也,惧闲居忽而大庭亦忽也。故广众者幽独之证佐,言动者意念之枝叶,意中过、独处疏,而十目十手能指视之者,枝叶证佐上得之也,君子奈何其漫浊?不然苟且于人不见之时,而矜持于视尔友之际,岂得自然?岂能周悉?徒尔劳心,而慎独君子已见其肺肝矣。

[译文] 自己所独知的,都可以听任自便;别人看不见的,都可以放任自由。所以君子在此时也一定要兢兢业业,小的行动也一定谨慎,小的事物也不遗漏,这是害怕修养的工夫会间断,害怕善念会停止,害怕私欲会乘隙而入,害怕自欺的意识萌发,害怕一事随随便便其余的事也跟着随便,害怕闲居时疏忽到了大众面前也会疏忽。所以说,在大庭广众面前的表现,是在隐居独处时表现的佐证;言语和行动,是内心意念的枝叶。意念中的过失,独处时的疏漏,在大庭广众中被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的毛病,就是在佐证和枝叶上得到的,君子怎么能漫不经心而不严格要求自己呢?不然在人看不见的时候随随便便,在和朋友相处时才矜持有礼,哪能表现得自然?哪能周到完全?只是白费心力,而那些在独处时也严格要求自己的君子早已经看透你的内心了。

●道学不行。只为自家根脚站立不住。或倡而不和则势孤,或守而众挠则志惑,或为而不成则气沮,或夺于风俗则念杂。要挺身自拔,须是有万夫莫当之勇,死而后已之心。不然终日三五聚谈,焦唇敝舌,成得甚事。

[译文] 道德学问不能推行,只是因为自己的脚跟站立不住。或是因为自己提倡无人应和就势孤力单,或是因为自己坚守别人阻挠就意志昏惑,或是因为努力去做没有成功就灰心丧气,或因为受风俗影响就产生了杂念。要想挺身自拔,须要有万夫不挡之勇,死而后已之心,不然终日只是三五人在一起聚谈,即使焦唇敝舌,能成就个什么事业?

●里面五分,外面只发得五分,多一厘不得。里面十分,外面只发得十分,少一厘不得。诚之不可掩如此夫!故曰“不诚无物”。

[译文] 里面有五分,外面发出来也只能有五分,一厘也不会多。里面有十分,外面自然也要发出十分,少一厘也不行。真实的东西不可掩盖竟达到如此地步。所以说“不诚无物”,即是说不真实就没有东西。

●休蹑著人家脚跟走,此是自得学问。

[译文] 休要跟着别人的老路走,这才是自己体会出来的学问。

●君子言见闻,不言不见闻;言有益,不言不益。

[译文] 君子谈亲自见闻的事,不谈没看见没听到的事;谈有益的事,不谈无益的事。

●对左右言,四顾无愧色;对朋友言,临别无戒语,可谓光明矣,胸中何累之有?

[译文] 对身旁的人说话,四顾没有愧色;对朋友说话,临别没有告戒的话,可以说是光明正大了,这样心中还有什么牵累呢?

●圣贤只在与人同欲恶,“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便是圣人。能近取譬,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便是贤者。专所欲于己,施所恶于人,便是小人。学者用情,只在此二字上体认,最为吃紧,充得尽时,六合都是一个,有甚人己。

[译文] 圣贤和普通人的好恶相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我不愿别人加在我头上的事,我也不想加给别人,这样的人便是圣人。能在自己身边找到可以对比的事情,对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也不要勉强别人去傲,这样的人便是贤者。自己想要的都留给自己,自己所厌恶的都给予别人,这样的人便是小人。学者用心,只在这欲、恶两个字上体会认知,最为要紧。扩充到尽头时,天地四方都成为一体,还分什么别人自己。

●人情只是个好恶,立身要在端好恶,治人要在同好恶。故好恶异,夫妻、父子、兄弟皆寇仇;好恶同,四海、九夷、八蛮皆骨肉。

[译文] 人的感情只是个好恶,立身主要是详审好恶,治理人民主要是同好恶。所以说好恶不同,夫妻、父子、兄弟都可能成为寇仇;好恶相同,四海、九夷、八蛮之人都可以变成骨肉之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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