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同事成为校友,岁月留存,友情仍在

同事成为校友,岁月留存,友情仍在

时间:2023-07-0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出版社工作停顿,职工移干校,原来的同事成为校友,为数不少。我和吴道存都年过60,去路当然是退休。不清不白有浓淡之分,吴道存淡,先落实,我浓,后落实,总之都是先瞪眼后微笑,使人不禁有何必当初之叹。有的人同歙县的什么人有交往,有时就收到由歙县寄来的歙砚,其中有金星,误传是吴道存介绍寄来的。结果是有个他的友好后辈,从自己的两方存砚里拿出其一,给我寄来,内行评价160元,只收140元。

同事成为校友,岁月留存,友情仍在

出版社工作停顿,职工移干校,原来的同事成为校友,为数不少。这里只记寥寥几个,是由于多种原因,把其中的绝大多数推到“怀念”之外了。是有偏有向吗?曰不然,而是确实有原因。原因之一是大多数,劳动、住宿等不在一起,本无事,记忆中当然就不能占一席地。还有些人,有些接触甚至接触不少,明哲保身,总表现为远远的,冷冷的,以怀念为尺度定去取,也就无可写。还有少数人,有一点点交往,表现为还有些情热,至少是礼貌,可是事过少,想不漏而不能成篇,也就只能割爱。最后还有极少数人,如跟踪窥测然后打小报告的,主持批斗的,接触不少,记忆中当然有个不次要的地位,只是录取标准,记忆之外还有怀念,也就欲兼容并包而不可得了。这样损之又损,只剩下四位,吴道存、王芝九、黄秀芬、王福海,以下依次说说。

吴道存,近些年熟人间提到,都称为吴老,因为年还长于我,大概是四岁吧。他是皖南黟县人,体、貌不违水土,小个头儿。他是英语室的编辑,业务超出一般,听说中学时期就给上海某英文报写文章,就凭这个成就,考大学(上海复旦?),学校破例,免考就收了。人朴厚通达,同事都敬重他。到干校,也许照顾他年老体单薄吧,像是没有派他干过重的活,我们也就很少在一起。是秋收季节,派他看场院,据不成文法,看场院要两个人,就加上我。入夜,别人都上床去梦见周公,我们两个提一马灯,做逍遥之游,总是一往返之后,背倚一个麦秸垛,为上下古今之谈。这是真正的“交心”,所以很快就成为相知。我从心里尊之为兄长,因为觉得他性格中有个大优点,坚韧,为我所缺,我应该学,纵使知道必学不了。看场院的工作过去,我们还继续有来往,比如我烧锅炉,他借打开水之机就来看看我。1971年春天,干校的幻想狂热降了温,嘴里不说,心里兼行动却在走向结束。最明显的是办理结业事宜。人分两类:年过60,或满60,或即将60,算作已没有工作能力,退休,送到应该去的地方(未必是家,详下)吃退休金;其余算作有工作能力的,找个地方(几乎都是外地)继续工作。我和吴道存都年过60,去路当然是退休。连里(其实就是社里)办了手续,要上呈军管,既名为管就要从严,认为我们的历史都不清白,改为退职。与退休比,退职是名利两不全,我一时很懊丧。吴道存大概不是这样,记得有一天,他到我宿舍来,送来两个苹果,外加一句话:“已经成为事实,你想它干什么!”这句话我一生记着,辨析理,处理事,都把它看作一个重要的原则。

遵照另一个一般不得回城市的文件,我们两个都解职还乡。他带着老伴回黟县,我扛着两肩一口回京津间一个小村庄。如历次的鞭打一样,不言而采纳宋儒理气并存的哲学,打完了,气出了,理就抬起头来,不好说错了,而说是落实政策。不清不白有浓淡之分,吴道存淡,先落实,我浓,后落实,总之都是先瞪眼后微笑,使人不禁有何必当初之叹。且说我们还乡几年,吴道存先乔迁,移到屯溪;我后乔迁,移回北京。不断有书信往还,记得我“归田园居”,也是“虚室有余闲”,有时也就附庸风雅,诌一两首旧体诗词。其中有寄给吴道存的,抄一首标题为《与道翁别三年余顷有书来却寄》的:

驻景随缘是我师(在凤阳干校时,常以达观之意相教),黄泥雨夜伴君时(干校附近小镇名黄泥铺)。襟笼烛火成新侣,背倚柴山听好辞(曾共同打更)。瓮水炉烟常寂寞(后余烧锅炉,难得晤谈矣),湘舟朔马又参差(放还后道翁居皖南,余居河北)。三年契阔江河阻,默想音容两鬓丝。

吴道存也许因为更亲近拜伦、济慈之流,不写中国诗词。可是不久必有信来问近况。八十年代后期,他身体情况下降,可是道不变,春节时候必写信来问候。

移居屯溪以后,他仍是乐于为公,助人,长年为乡里义务培训英语人才。还写了一本指导学习英语的书,寄来,我有个同乡后辈,在中学教英语,看见,拿走了。我回社恢复面对稿纸的生活以后,不自量力,也写了些不三不四的,印成就寄给他请正。其间还有个值得长期纪念的闲事,因为更可见为人之厚,友情之笃,也记在这里。是我旧习不改,有机会还想收些价不高而可玩之砚。有的人同歙县的什么人有交往,有时就收到由歙县寄来的歙砚,其中有金星,误传是吴道存介绍寄来的。其时我还没有金星的品种,就不管圣训“戒之在得”,立即给吴道存写信,透露要好金星的贪心。想不到寄金星砚原来与他无关,他对砚毫无兴趣,更不知何谓金星。但他还是顾念雨夜打更之谊,托人找,忘了“金星”,只说“好”。结果是有个他的友好后辈,从自己的两方存砚里拿出其一,给我寄来,内行评价160元,只收140元。寄到,我一看,原来是一方晚明坑的歙砚,石黑色,润倒像是粘手,不免思绪万千。万千中的重要之一是,桑榆之年,得这样的高谊,反而要谢谢干校了。

八十年代后期,他曾摔了腿,卧床将养,好了,下地,能到院里走走,还寄来照片。也曾想到屯溪看看他,自己余时不多而想做的事不少,又怕来往颠簸,就只是想想而未能成行。是1995年的8月,传来消息,他于6月18日作古了。果然,即来的旧历新年就不再接到他的信。

王芝九,苏州人,原在历史室做编辑工作。人也是不违水土之性,精明,熟于世故。这本钱有优越的一面,是容易合于时宜,所以据说,他还做过苏州的教育局长。还有不优越的一面,是会远于“圣之清者”。但他得天独厚,或兼得教养之助,学识和品德都无懈可击。解放初期,他来出版社,推想是叶圣陶先生约来的。其时有过交往,记得是历史室编完初中本国史第一册,最后讨论定稿,参加的有叶先生和我,代表历史室的是他。其后交往不多,但有个清楚的印象,是通达,善于处世,能够照顾到多方面。来干校以后,不记得曾在一起劳动,是在校的晚期,我们都搬到离大路最近的八间房,同屋有十个八个人吧,其中有他,而且碰巧是邻床。这时期,我听分配烧锅炉,要早起。未带闹钟,很怕睡过时,至时水不开,又要批斗。他看出来,让我放心睡,至时他叫我。果然,每天早晨该起的时候,他就推我一下,小声说:“老张,该起啦。”我没问他,为什么那时候他就能不睡,总之,单是这件小事,也可见他的才干不同于一般。我,正如他多次所说,“一看就知道是北方人”,直,少遮拦,对于自己信得过的,愿意推心置腹,有时也就向他吐露一些真的情意。他也说一点点,委婉,含蓄,但态度还是明确的。结业,我先走,行前,看屋里没别人,我指指某一个床位,跟他说:“千万不要说什么。”他眼睛里明显地藏有感伤和惜别之情,说:“我明白,你放心走吧。”

他在苏州有一所住房,两层楼以外,周围还有几间平房,解放以后,献给公家,只留楼上一间大的,准备告老还乡时住,就仗着他有这样的“预见”,干校结业,他获得准予回苏州的优待。但世间事,常常祸不单行,而福却很少双行,退休回苏州以后一年多,老伴扔开他先走了。他学潘岳而超过潘岳,写了很多悼亡诗。也写其他题材的诗,因为我们干校作别之后间或有书信来往,他的信里就常常带来他的新作。其时我废物无用,有时闲情难忍,也试着哼几句平平仄仄平。记得还次过他的韵,作为不忘旧情之报,只抄一次的,算作“泥上偶然留指爪”。来诗题为《沧浪亭“五百名贤祠”》,下注时地为“1974年秋,苏州”,诗云:(www.daowen.com)

小小沧浪五百鱼,长鲸难入短鳅舒。列名却戴官阶帽,题句无非孝悌誉。不载英雄昭日月(指起义抗暴之人),欲寻碑碣在阎闾(指山塘之五人墓碑)。腐儒若供批评用,应有南针揭板书。

我的和诗题为《读史有感二首次芝九兄韵》,第二首云:

展卷时惊落蠹鱼,强刀弱肉意难舒。天心向不专通塞,史笔何曾别毁誉。鬼蜮声容充殿宇,贤能杖履老阎闾。魏公藏拙终虚话(徐陵轻视魏收文,掷之江中,云“为魏公藏拙”),千载犹当读秽书(魏收撰《魏书》,评人以亲疏为上下,人称秽史)。

依照中国传奇的旧例,题诗,不管是红叶之上还是门扉之上,紧接着来的必是会合,我们不敢维新,也乐得仍旧贯,于是而有1976年春的结伴(还有南京的郭翼舟兄)为苏杭等地之游,主要据点是苏州,就住在芝九兄那间大屋里。其后不久,唐山大地震,芝九兄恰在此时北来,住在甘家口他幼子楼房外的地震棚里,我曾去看他,记得同往甘家口商场去吃饺子。其后还曾结伴往东四八条去看叶圣陶先生,承叶先生招待吃午饭。总之,这期间我们都闲散,就多有见面畅谈的机会。也是在这期间,他整理他的诗词稿,共369首,打印,订为一册,题名《菁庐吟稿》,于1977年4月给我一本。内容依时间先后分为三集:甲:风雨集;乙:迎晖集;丙:老学集。我看了,守妄语之戒,觉得同于流俗,也是风雅少而颂过多,“情动于中”呢,还是有些世故成分呢?

大概是1978年,他在苏州,病了,到他长女的住处兰州去疗养。先是还有信,后来去信就不再回信。记得是1979年,听谁说,仍是癌症,在兰州作了古,他长于我八岁,总是远远超过古稀了。

黄秀芬,福建人,在小语室做编辑工作,比我年轻约20岁。体型是八闽的,不高而充实。容貌和性格有特点,是温婉,对人,总是语言和气而面带微笑。我们认识比较早,记得第一次见是在教育部小红楼,那就应该是1952年或1953年。印象,她是个刚成年的姑娘,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我推想她必是北京人,及至问她,才知道是福建人,来北京不久。我很惊讶,因为闽粤人学普通话,都是多南腔而少北调。我问她,她说福建话几种,她都会,都是到那里学,三个月,用当地话,当地人听不出来是外地人。我一生认识人不算少,语言天才之高,当以她为第一。可惜用非其才,半辈子坐在小语编辑室,编“大狗叫,小狗跳”之类。她还有个稀有的天赋,是“不移”的静,心如此,身也如此。所谓心不移,是言谈举止总是那样温和,像是你打她骂她她也不起急。所谓身不移,是到八十年代,我们都回出版社,常见面,她在我的眼里,与五十年代没有什么分别,还像是刚成年的姑娘。在干校,她因为什么问题没查清楚,也常分配做脏而重的活。有个不短的时期,我们在一起抹墙,她不是“行有余力”,可是还关照我。主要是她那“不移”,使我领悟一种珍贵的人生之道,我虽然自知必是可望而不可即,却每一想到就不能不感激她。是前十几天,我又见到她,面容像是也有些憔悴,算算,她也走向古稀了,时间竟是这样无情!

王福海,天津人,是食堂的厨师。我和他工作不在一起,劳动不在一起,可是感情不坏。他是名厨师,技术高,如果评级,总当是特级吧。记得五十年代,有时食堂卖红烧鱼,买一盘,吃,味道总是超过一般饭馆,就是他做的。他血压高,常常在院里练武,锻炼身体,我就愿意借这个机会跟他闲谈一会儿。他为人爽快,厚道,虽然我们谋生之道不同,他还是把我看作朋友。我口腹之欲不怎么样,却对家常菜的做法有兴趣,有时就向他请教,他必仔细讲解,并告诉其中的诀窍。到干校之后,他仍在食堂,有时我挑水,难免与他碰头碰脑,他不能说什么,但看得出来,面上有爱莫能助的惆怅。他的血压更高了,终于不得不回天津休养。我放还以后,有时到天津去,想看看他,可惜没问过他的住址。大概是两三年之后,听谁说,人力终于不能胜天,他作古了。“大革命”以后,由于种种原因,有些有感情联系的人比我先走,我能去送别,也应该去送别,而竟未去送别,王福海是其中的一个。又有什么办法呢,就是致歉意,新观点,人死如灯灭,也不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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