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让我们从书简湖问心局第一次龙抬头的“恶蛟少年”,折返至泥瓶巷与儒道圣人齐静春相伴而行的“陋巷少年烂好人陈平安”……寻找和确立陈平安“少年郎”多重人格的画像甚或是自我的精神分裂源流之变。
从表层的“烂好人陈平安”到深层的“恶蛟少年陈平安”,或许会像创世纪一样,有七个维度的魔幻迷宫——每一种场景、维度和界域的人格和自我,都会让陈平安的“精神分裂”,并将故事卷入不同时空的复杂迷局之中。
第一层便是《剑来》开篇“如你所见”的陋巷少年陈平安:普通人家眼中的稗草孤儿、不详之子;权贵豪门中的泥腿子;山上神仙眼中的凡夫蝼蚁;布局之人眼中的天弃之徒……总之,就是一个普通平凡却又厄运缠绵的陋巷少年。
第二层便是“烂好人”陈平安:无论是小时候为了生存之道戴上面具角色扮演,还是青衫少年江湖行时取名就叫“陈好人”,抑或宁姚宁姑娘眼中太好说话(其实有时候很不好说话)的烂好人——“好人”陈平安都是一种人设(人物设计),而且是在极其艰难的生存、世道和世界之间寻找平衡和完美之道的自我人设。而且,这种自我的“完美人设”糅合了内心的祈愿、实际的行为,以及两者之间恰到好处的角色扮演。
第三层到第五层,其实代表着他在对的时候、对的地方,遇到对的人,汲取他们身上“最好的瓷片”,拼贴或者塑造出某个想象甚至是理想和梦想中的“精美自我”;或者被他们激活某种生命的可能性,从而预设、彩排到最后正式演出迥异于自我的人生[5]。
第三层,遇上刘羡阳、顾粲、李宝瓶、李槐等这些日常生活的极品天才妖孽儿童,让陈平安成了可以捕鸟钓鱼活下去的生存少年、有兄有弟的情义儿郎、天下无双的小师叔和仗义亲善的准姐夫。
第四层,遇上齐静春、阿良等,就想成为一个腰间挂着酒葫芦的少年侠客、竹杖芒鞋儒袖青衫讲道理的小夫子。
第五层,遇上文圣老秀才、十境武夫崔诚等,就逐渐习惯了可以“理有不平可问天”“遇有三祖仍有出拳意”的勇往精进少年。
当然,从第三层到第五层,其实仍然是一体两面、对立统一的。就像与阳光相伴而生的地方,总是有着大面积的心理阴影,以及两者之间黑与白、善与恶、是与非等很难一刀切的中间线。
最能代表陈平安多重人格的画像甚或是自我的精神分裂源流,或许就是那些像是浓缩和代表陈平安精气神意象而成的小人儿——
书院贤人周矩能看到别人的小人儿。他看到别人心中只有一个小人儿。
但是,他看到——陈平安心中却有小人儿无数。
每一个小人儿都是一个“少年郎”;
它们仿佛代表着陈平安不同的人格和自我,犹如二十四重人格和精神分裂的自我。
在周矩眼中的世人,是真正名副其实的“众生百态”。
所有修行中人,尤其是儒家门生,都会将一些蕴含特殊意义的精神气,具象化成某些奇异景象;多是一位位米粒大的小人儿,指甲盖大,待在周矩眼前之人的身上,或是气府之中。
比如一个看似朝气勃勃的书院贤人,他的小人儿,却是佝偻蹒跚,如同在负重登山,汗流浃背。
一位以古板著称、治学严谨的夫子,脑袋附近却有浓妆艳抹的飞天女子,盘桓不去。
一位死气沉沉、暮气深深的书院学子,内心却有一位大髯剑客的小人儿,在气府之间豪迈游历。
周矩曾经一顿饱揍过的那位贤人,满嘴仁义道德,在书院向来以作风严谨、妙笔生花著称于世。但是周矩却看得到那位贤人的书页之间,满是彩蝶、蜜蜂萦绕,充满了脂粉气,以及有一柄沾满蜂蜜的锋利飞剑,胡乱飞掠。
这种人,周矩看不惯,只是恪守师训,一忍再忍。直到有一天,此人在山崖书院被摘掉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后,传言齐静春身死道消。山崖书院更是从大骊迁徙到大隋,门庭冷落;那一文脉的香火几近凋零。那位贤人便公然落井下石,大肆抨击齐静春的经世学问,以此作为沽名钓誉的养望手段,希冀着借此机会博取某些老夫子的欢心,成功跻身君子。周矩对那支敌对文脉,观感谈不上好恶,但是对这位口蜜腹剑的贤人——关键此人还假借自家先生的文章宗旨,用以攻讦山崖书院——那是真讨厌。最后周矩便出手打人了,打得那家伙半年时间没好意思出门。
崔明皇是一幅山河社稷图,幅员辽阔,但是硝烟四起,支离破碎。在此人心相之中,绝无一粒小人儿。
而那位宝瓶洲的首席大君子,风流儒雅,名动一洲,本相竟是一位质朴老农,守着庄稼地,勤勤恳恳。
周矩自幼就拥有这份不见经传的古怪神通,且过目不忘,文思如泉涌。九岁秘密进入书院,跟随先生学习圣人教诲。十四岁成为贤人。之后依然待在先生亲手打造的一座学庐,深居简出。一年到头只与师兄师姐们打交道。二十岁跻身君子后,经过文庙一件礼器的鉴定,周矩很快又被发现了“正人”迹象,有望追上两位宝瓶洲的大君子。(https://www.daowen.com)
……
周矩独自行在异乡路上,啧啧称奇,摇头晃脑。
有一颗分明是别人赠送的金身文胆,却能够与神魂相容,毫无排斥;故而小小少年,一身儒家气象,有一丝正人君子的气象。
少年行路之间,两袖有清风,两肩像是挑着向阳花木,草长莺飞,更是美丽动人。
有小人儿坐着,打着酒嗝,晃荡着朱红色酒葫芦;
有草鞋小人儿临水立桩,翻山走桩……
有个翻书的小人儿,发髻别有簪子,低头看书——浏览一篇文章,像是处处都有拦路虎,所以眉头紧皱,直挠头,在犯愁呢。
还有数钱的小人儿,盘腿而坐,眉开眼笑;时不时拎起一粒钱币,放在嘴里咬一咬,或是用袖子擦一擦。
一个小人儿,满满的珠光宝气,四处奔跑:这里递出一样东西,在那边双手奉上另一件,像是在不停送给别人自己心爱的东西……
明明奇思妙想那么多,种种执念根深蒂固,却仍是心思澄澈,天底下竟有这么奇怪的少年郎?
周矩收敛笑意,喟叹一声。他嘴上说见贤思齐,可是却一点都不想成为那样的少年。因为做这种人,应该挺累的。
但是如果能够跟这种人成为交心朋友,应该挺好的。
——烽火戏诸侯《剑来》:第二百四十七章 就此一别,山高水长
特别是陈平安将城隍爷沈温赠送的金身文胆与文运炼化为本命物后,生长和形成的儒衫背剑金色小人,或许最能代表陈平安的理想和审美型人格,也或许还暗示着陈平安“三教合一”的新儒道之路?
它一出场时那个让人极其深刻的细节特征:一指身高,面容模糊、身量未定型,却“腰间还有几本以纤细金线系挂的金色小书”——仍然是烽火戏诸侯笔下“形象模糊”,却“特征突出”的写法;烽火戏诸侯描写人物时“虚大(形象轮廓)却实小(突出米粒大小的细节特征)”,可以说是炉火纯青。
儒衫、背剑、腰间金线系金色小书,寥寥数笔,微微点点,就以形写神,将书生“仗剑行天涯、挥笔写江湖”的意蕴风流一笔带出、余韵袅绕。
与金身小儒士人相伴而行,但比其人设、场景和笔墨更少的,就是这内视之中在陈平安五脏内腑攻城略地的火龙,以及那些个被埋水河神赠送万物炼化决而有灵生成的水府青衣小童们——这些个寥寥数笔的精灵小人儿,也是极为有趣动人。
烽火戏诸侯犹如在史诗一样厚重的画卷上,仅是轻触一笔,却别有气韵。
无论是在陈平安“偷懒”修道、水府无水韵精华,导致这些小人儿无法勤勉工作、在水神壁画上只能有一笔算一笔地添色加彩的幽怨;
还是在陈平安偶得水运之丹、充溢水府,让这些勤勉的小人儿看见陈平安就如看见小财主、可以从左钱袋右花钱入手、画壁挖井的欢欣雀跃;
抑或陈平安终于走了狗屎运,获得了水运之精华,从而让这些水府小人儿欣喜若狂,终于可以像小蜜蜂一样勤劳,像蚂蚁一样忙碌,大兴土木,开疆拓土,让陈平安的水府终于生出峥嵘气象、神韵绵长的味道……
仅仅三四处场景,每处场景也就数百字笔墨,却将这一群水府小人儿,雕塑得不见形“特”(看不出一个小人儿纤毫毕现、特征凹凸的形象)却见“群”韵(整个水府青衣小童的群像活灵活现),让人忍禁不住。
关键是,墨落似闲笔,画像有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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