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节录者，民国二十一年春冬两季之日记也。余作日记，全无恒心，有时连写数日，有时数月不动手，忙耶懒耶？无事可记耶？抑有事而不敢记，不能记耶？此数问，余自己亦不能答之。兹承本刊编者之邀，抽暇抄录数条以为应答，粗陋不恭，千乞原宥。）
二十一年三月十一日。——一个月前，车夫小虎往闸北窥探时，见三省里房屋尚未全毁。入门，见书桌上余常用之《牛津袖珍字典》尚无人盗去，即取之而出。今日（言言斋已证实全毁矣）静坐无聊，余在其封面后，护页上，作一短跋如下：
余藏西书约二千余种，内有绝版者数十册。闸北之战，余家首当其冲，所有三省里五号自建屋宇，中西书籍，及一切日用之物，均被焚毁。此仅存之西书也，留之以作纪念。
三月廿三日。——今日上海各大报均有言言斋被焚之记载。兹录《时事新报》第二张第一版之词如下：
英文专家周越然先生，在商务印书馆供职，任函授学社副社长及英文编辑主任。其著作尤以《英语模范读本》为当世所传诵。居恒俭朴无嗜好。二十年辛勤从事于著述，所集酬资悉数采办中西典籍。近数年来，所得中西名贵古书尤夥，收藏于闸北天通庵路五号自建寓所。据闻沪变后，全寓被炮火所毁。该寓占地三十九方六，其藏书处名言言斋，藏有宋元明清精本约二千数百种，计一百六七十箱，西文三千余册，内有绝版者百余种，古玩二百余件，及太平天国文件等，悉付劫灰。（下略）
八月一日。——本日商馆复业。函校设办事处劳尔东路颐德坊十九号。
十月四日。——澄华与余合编之《英语三十二故事》，其第一次版税共得十三元零五分，吾二人已均分矣。
美国人Sidney Lanier著有一甚奇之书，名曰《英诗学》（The Science of English Verse），现已绝版，有机会时，当托英美留学之友人代访之。
十月六日。——澄华独编之《英语短篇散文选》，又澄华与余合编之《英语模范短篇小说》，已于今日午后将全份校样面交李伯嘉兄（商馆出版部长），李君谓此二书最好在沪上重排。倘两个月内无办法，只好发港厂代办。李君所签名之回单两纸，已挂号寄澄华保存。
十月十二日。——余于本月初一得一孙女。拟取名“德成”，然不似阴性，故未决定。张梅岭女医师接生，费三十六元。
劫余旧书十余种，如《大意尊闻》《石室秘录》《司马氏司仪》《述学》《
轩语》等，因屋小无法保存，已送交中国书店，托其代售矣。
《英语周刊》新一号，今日出版，迟十天矣。“一·二八”事变，商馆厂屋全毁，机器尽失，难怪其然也。(https://www.daowen.com)
十月十五日。——上海市灾区火险赔款协会，余被举为委员之一。现乏开销，余除前三十元外，又送去百元。
十月二十日。——英美出版书籍，可作高中及大学教科书之用者，市上皆有翻印，形式甚佳，印刷亦不劣。闻此事始于北方，后推行至苏，现已盛行海上矣。与其事者，有学校教师失业工人。彼等以此为生，而外国作家因此死矣！彼等打倒金价，固然有功，但伪造盗窃之罪，不能逃也。（案：“八·一三”前后，翻印西书，已成上海各大行业之一，已由秘密而公开矣。上文所言，尚在民廿一之冬，故不合时势如斯。）
十月廿六日。——闸北三省里焚余墙壁及铁门，铁栅等，由庄百俞君经手代为售去，得价六百五十元。承购人先付二百元，其余言明月底付清。言言斋为余半生心血所成，其房屋及其内容，共值十余万元，而收回者只此细数，真烦闷亦可笑也。
十月廿八日。——家兄主办之湖州旅沪中小学，今晨忽然发生驱长风潮。晨十时，余接得宣言一纸，阅之不觉狂笑，因所用文字几与他校驱长宣言相似也。家兄办事，素主节俭，故该校稍有积储。余屡劝其略松而不听，所以造成此次劣师联结劣生之风潮。家兄两日前往宁，已去电告知矣。
十二月十二日。——午后致《晶报》馆函，其词如下：
（上略）顷阅十二月十二日贵报载有《欧陆秘辛》一则，涉及鄙人藏有类似《银梨花下》之书籍数册云云。鄙人爱好西欧文学，昔年曾托旅欧美友人收集名著。后见其中有香艳书籍数种，颇宝重之。尤以《香园》《老汉》《情鞭记》《足本天方夜谭》《百日以外之二日》诸册，文字情节，有胜《银梨花下》者，且皆非易得之品。惜闸北之变，寓楼被毁，所有中西书籍，亦同时遭劫。否则如贵报之留意西方文学者，自当举邀一观也。（下略）
十二月十四日。——学写外国语，以合于成语为最难。成语，亦称惯语，即idiom也，其音似“意的母”。譬如：dunghill，必用clear away，而dirthole则用cleanse out是也。学者非多读强记，不能成功。死读文法，硬记生字，均无益也。
十二月十五日。——德国诗人Heine云，“倘然英国没有煤烟，也没有英国人，我或者要永居英国。煤烟与英国人两者，我是不能容忍的”。——此语可谓怪极，但隐含深意。
十二月二十日。——余家由劳尔东路移居西摩路八三九号。函校办事处已租定本路某号（门牌号数未定）新建之屋，约明年二月间可以迁入。
原载一九四三年一月《上海艺术月刊》第二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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