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锦瑟无端:张中行全集民贵文辑

锦瑟无端:张中行全集民贵文辑

时间:2023-08-1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锦瑟是一种乐器,应由谁用,法律没有规定。杜甫《曲江对雨》:“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傍。”这锦瑟为世间的美女所鼓,所以连一贯正经的杜老也乐得多喝两杯。接着加一个字,谈《锦瑟》诗。关于这些,为本篇的性质所限,不能多说。以下以猜测及猜测之未能圆通为纲,也说说“一篇《锦瑟》解人难”。再看诗题,引证说锦瑟喻诗,我看是不如说喻佳人较为省力。

锦瑟无端:张中行全集民贵文辑

诌文标题,以短小精悍,能引诱读者欲知究竟为上,所以选了以上四个字;其实,如果求货真价实,应该写“由李商隐的《锦瑟》诗说到读书不求甚解”。为什么想谈这些呢?所为有三项。其一是凑凑热闹。时和地远的,或远些的,留到下面说。这里只说近的,单是1990年,《读书》作家王蒙就发表了两篇,七月号的名《一篇〈锦瑟〉解人难》,十月号的名《再谈〈锦瑟〉》,随世风,不管是逐香还是逐臭,我也想挤向前,吆喝两声。其二很平常,是自己也有些意见,不吐不快。其三就扯远了,是觉得,至少是有时候,读书,也无妨走懒散的一条路,即不钻牛角尖。所为杂,内容自然就随着杂,甚至布局也难,只好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由锦瑟说起。锦瑟是一种乐器,应由谁用,法律没有规定。但有不成文法,是与女性关系很近,与男性关系很远。以时间先后为序举一些证据。《史记·封禅书》说:“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这素女是神仙一类,但标明是女性。杜甫《曲江对雨》:“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傍。”这锦瑟为世间的美女所鼓,所以连一贯正经的杜老也乐得多喝两杯。《酉阳杂俎》:“锦瑟,令狐楚家青衣也。”佳人的身分又下降,但其为女性则始终不变。这样,凭联想,也可以发问,李商隐《锦瑟》诗以“锦瑟”开篇,并以之名篇,除了“五十弦”,以及仿古,用篇首字标题以外,是否还与妻室之外的女性有些牵连?如果我也有钻牛角尖的兴趣,那就可以联系诗中的“迷”“春心”“泪”“烟”等字大作其索隐文章。只是因为我对索隐缺少信心,这段牵涉佳人的文章只好案而不断了。

接着加一个字,谈《锦瑟》诗。这首诗难解,为世人所公认。分别在于怎样处理:少数人高估自己的能力,甚至相信众人皆醉我独醒,于是考,解,或兼驳异己,结果就以为一言定案;绝大多数人是用孔圣人的办法,先是多闻,因为多闻,反而不能不阙疑。与文相比,诗是较难解的,因为言简意曲。李商隐在这方面走得更远,或最远。他的诗,难解的颇有一些,如大部分《无题》诗都是。就我还记得的说,如《碧城三首》《镜槛》之类,就更加晦涩。但晦涩的是内容;至于字面和格调,则既明快又美丽。这是李商隐特有的本领,有些篇,能够使你既说不明白,又感到美极了。《锦瑟》诗就是这样的一首,如果不是感到美极了,念一遍,不知何意,扔开也就罢了,何必费大力考,解,自寻苦恼呢。但一考一解,就不能不碰到对错问题。

如果是只此一家还好。不幸是有多家。说不幸,理由由逻辑来,那是:互相反对的两种判断,可能都错,不可能都对。多种也是这样(应该说更是这样),可能都错,不可能都对。离开逻辑,两种与多种间还会有价值的分别。举例说明之。杜甫《羌村三首》“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有分歧的两种解释,一种,所畏是“我”,另一种,所畏是“我复却去”,哪种对?如果请数学家评论,那就各得二分之一。赵州和尚答人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说“庭前柏树子”,何意?我翻看《五灯会元》,随手记诸禅师的所会,不下十种,哪种对?也请数学家出马评论,假定不多不少为十种,那就每一种可能对的机会,降为十分之一了。《锦瑟》诗的解释,如果小的分歧也算,大概要多于“庭前柏树子”,所以,如果请数学家评论,那每一种的对的可能性,就会小得可怜了。我们或者应该反对平均主义,那就必须由数字的概括走向解释的具体。这笔账很复杂,但并非不能算。我是指大多有个共同的性质,是论断来于推想的多,来于证据的少。其结果,至少是有些地方,就难免说服力不强,甚至牵强附会,为异己者指出,成为不可信的把柄。关于这些,为本篇的性质(《锦瑟》只是个引子)所限,不能多说。

为有些不很熟悉这方面情况的读者着想,又不能一点不说。以下以猜测及猜测之未能圆通为纲,也说说“一篇《锦瑟》解人难”。

一种解释,是悼妻王氏之亡。持此说者不少,就我的孤陋寡闻所知,有朱彝尊、冯浩、孟森、刘盼遂等。至于理由,则人各异辞。以“五十弦”为例,朱彝尊说应为二十五,“弦断而为五十弦矣”,二十五何意?“二十五而殁也”。这样说,二十五是王氏逝世之年。孟森说:“瑟实为二十五弦,但古传为五十弦所破,合两二十五为古瑟弦数。义山婚王氏时年二十五,意其妇年正相同。”这样说,二十五又成为王氏出嫁之年(案王茂元不会等到女已二十五岁才选婿,孟森的“意”必靠不住)。到刘盼遂就更离奇了,说“五十弦当是十五弦之误倒”,何以知是误倒?因为据考证,王氏由出嫁到逝世,恰好是十五年(一说为十三年)。没有版本根据而说误倒,显然是先有猜测后造证据。还可以举第六句“蓝田日暖玉生烟”为例,都判定是悼亡,解释则大异:朱彝尊说玉生烟是表示已葬;孟森说全句是表示会合之乐;刘盼遂说是伤王氏所生子女多不能成立,证据来自《北齐书·陆卬传》,卬母封蓝田,生了不少好儿子。写到此,我忽然想到,如果李商隐有灵,看到这些瞎子摸象式的奇谈怪论,会有什么感受?除了发笑以外,还会不愉快。即以“蓝田日暖”句为例,他会拙劣到用多生子的僻典表示子女不能成立吗?所以,钻牛角尖,总是不只可笑,而且可怜的。而不幸,这样可笑可怜的猜谜还多得很,估计多数读者不会有耐心再看下去,以下长话短说,点到为止。

另一种解释,是自题其诗文集。持此说者,前有何焯的友人程湘衡,后有钱锺书和周振甫。理由或引线是这首诗列为首篇。这理由力量不大,因为李的诗文集非自编,何焊和纪昀早已指出,列在卷首或出于偶然。再看诗题,引证说锦瑟喻诗,我看是不如说喻佳人较为省力。首二句,认为所思者是篇什,诗句却分明说所思者是华年,似也可以不必这样走弯路。至于说三四句是讲诗的作法,五六句是讲诗的风格,我看倒过来说也可以找出不少文献助手,像是言之成理。总之,我的印象,也是猜谜,对的可能性远没有错的可能性大。

另一种解释,是有寄托,即诗句内含本事,有所指。持此说者为张采田。显然,这有如作《红楼梦索隐》,更容易牵强附会,如“沧海月明”句指李德裕被贬死于崖州,“蓝田日暖”句指令狐楚相业煊赫,都只是胡思乱想。

另一种解释,是追怀意中之人。持此说者为纪昀,他说盖始有所欢,中有所限,故追忆之而作。中四句迷离恍惚,所谓惘然也。”这像是有可能,问题是这类难言之隐,除作者本人之外,谁也难于说清楚。

另一种解释,是自伤身世。持此说者为何焯。这种想法与“一弦一柱思华年”的句意切合,又因为由胶柱鼓瑟变为大致如此,错的可能性小了。不过究竟对不对,也是只有作者才能知道。

最后还要提一下作家王蒙,如果说他的本行是写小说,讲《锦瑟》诗就成为反串。可是串得不坏。这样说,不是因为我和他有碰杯之谊,而是因为他确是后来居上。上,不是由于他猜得准,而是由于他少猜测而多分析。至于怎样分析,三言两语说不清,只得从略。(www.daowen.com)

至此,明眼的读者想早已看出,对于猜谜,我是殊少信心的。为什么?恕我不郑重一次,复述个旧传笑话。有个冬烘先生进考场充枪手被捉住。考官处罚前出题要求口答,说答好了就免罚。题目是申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奥义。冬烘先生问可否用手势答,考官说可以。冬烘先生伸右手食指,先指上,接着指下,然后先指考官,后指自己,最后两手拇指对拇指、食指对食指,作一圆形,完。考官大为赞叹,免于处罚。旁边人问考官手势的意思,考官说你们哪里知道!这是表示:三句的奥义,上包括天,下包括地,中包括人,总而言之,不过太极图而已。”听者随着赞叹之余,遇见冬烘先生,复述考官的解释,还表示敬意。冬烘先生大笑,说:“哪有那么回事!我是表示,三句的奥义,天知道,地知道,考官知道,我不知道,谁知道谁是个大王八。”话归《锦瑟》诗,李商隐相当于以手势表意的冬烘先生,那些乐于猜谜的诸公,不过是把大王八看作太极图而已。这里的关键之关键是李商隐没有说那个圆相指什么,以致解为太极图的,假定还有解为无极图的,解为圆成实性的,等等,就都可以自我陶醉一番。

显然,最保险的办法应该是:上游,说作者没说,我不知道,下游,说也许是这个意思,但拿不准。由圆相看到太极图的诸公不是这样,以刘盼遂的《李商隐锦瑟诗定诂》为例,不只诂,还加个“定”,非自我陶醉而何!所以,权衡得失,还是拓跋氏的贤子孙元好问高明,他作《论诗三十首》,第十二首说:“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无人作,意思是没有人能够解释清楚。这证明他有见事之明,也有自知之明。

我,大胆狂妄一次,也有自知之明,所以读而不求甚解。不甚解是如何解?这又说来话长,先要岔出去,解不求甚解。

几乎人人都知道,这说法的娘家是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原文是:“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表面看来,话既简又明,没什么难讲的,其实不然。问题在于,所谓甚解究竟指什么。或者由反面考察,不甚解,是否指懂不懂,对不对,都没关系?显然不是这样,因为由他的诗文看,他读书的成绩并不坏。又他作《责子》诗,说几个儿子没出息,证据几乎都是不好好读书。那么,为什么自己却不求甚解呢?我以为,这要由时代的学风和他的生活之道方面寻找解释。其时是道家思想(融合一部分佛家思想)占上风;陶渊明呢,是守身多儒,应世和应事多用道。道家是厌弃文化、主张归真返朴的,表现于行就成为随顺,不沾滞。求甚解,钻故纸,是沾滞,不超脱,与道家的向往逍遥相左,所以要扔开。这种不沾滞的生活态度还表现在其他方面,如《宋书·隐逸传》说他“畜素琴一张,无弦,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现代玩电子琴的新人物会觉得可笑吧?笑,是因为那样的高风,我们难于体会。对于不求甚解,我们也应该作如是观,不是没有能力,是看作无所谓。不求甚解还有另一种意义,来于其时知识界大谈特谈的言意关系。这方面的内容很复杂,只说要点,是:于“理”,确信“言不尽意”,即意杂言简,意精言粗;于“用”,推重“得意忘言”,即意重要,只要心里有所得,就不必在言上多纠缠。陶渊明也顺应这种学风,所以在《饮酒》诗中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上面引的“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立意更深,就是有所会,如孔子之“三月不知肉味”,当然就不在言上纠缠了。至此,可以总括一下,说不求甚解有“道”和“术”两种意义:道是看作无所谓,术是取精舍粗。为了分辨以致用,我们可以称属于道的为脱略世事,属于术的为得意忘言。道太高,术则可以酌量用之。情况留到下面说。

这要撇开陶渊明的不求甚解,说我们的不求甚解。我想到的有三种情况,可以用三种方法来对治。由对治的方面立名,第一种可以名为“安于不知”,第二种可以名为“囫囵吞枣”,第三种可以名为“得意忘言”。

先说第一种,安于不知。符号(其中绝大部分是语言文字)表意,能否相通(甲表示,乙明白),要看是否在约定俗成的范围之内。应该在之内。但由于种种原因,也会跳到之外,如错字,表达不清,因不宜显而隐,以至文献中的脱误、错简等等都是。这样的不可解还有程度之差。本段所说第一种是程度深的,即联系上下文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最好是安于不知。以《论语·乡党》篇的“色斯举矣,翔而后集”为例,色斯举矣,就句法说是一色就飞,“色”究竟是什么意思?汉经师马融解为“见颜色不善”,朱熹《论语集注》加细说,是“鸟见人之颜色不善”,人之颜色不善怎么能用一个色字表示呢?显然是牵强附会。我以为,与其牵强附会。不如不求甚解,干脆说不知道。(商承祚推测为“危”之误字,可备一说。)

第二种是程度浅的,本身难解,联系上下文却可以推定是什么意思。也举个古书上的例。《史记·陈丞相世家》记汉文帝责问陈平:“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陈平答:“主臣。……”又《冯唐传》记文帝慨叹不得廉颇、李牧为将,冯唐答:“主臣。……”又张晏引马融《龙虎赋》:“勇怯见之,莫不主臣。”“主臣”难解(昔人有多种解释),但联系上下文,可推断为表敬畏之意,则无妨用囫囵吞枣法,取其大意而不在主臣两个字上求甚解(讲明所以然)。

第三种是得意忘言。读诗词中的不少篇什,无妨用这个办法。原因是,诗词中的有些情(或说意境),有的不易说,有的不好说,不得已就声东击西,以鹿代马。读者看了,感到其中有所指,或有本事,可是指什么,本事是什么,只能猜想而难于确定。但情的性质是大致可以摸索到的。这摸索到的可能与作者合拍,那当然好;即使不合或不全合,只要自己有经历诗境(或称为欣赏)的所得,就不算枉费心机。举朱彝尊一首著名的小词《桂殿秋》为例:“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读阴平)。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专说“共眠”和“各自”,我们总能感到事不简单,情更不简单,怎么回事?可以猜想,但不能保证必对。那就不如用得意忘言法,读,捉摸,如果联想到“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一阵怅惘,甚至落一两滴泪,不是也很好吗?

这就可以回到《锦瑟》诗。与上引《桂殿秋》的迷离相比,《锦瑟》诗是双层迷离,因为还多了用典。其结果是所指就更难猜想。但也不无好处,是更适于用得意忘言法。我在拙作《诗词读写丛话》中就曾用这个办法,借他人的锦瑟来抒发自己的心曲。所得是:“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一晃年已半百,回首当年,一言难尽。“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曾经有梦想,曾经害相思。“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可是梦想和思情都破灭,所得只是眼泪和迷惘。“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现在回想,旧情难忘,只是一切都如隔世了。这虽然也是自我陶醉,但所得不假。所得是意,是可以忘言的意,也就没有对错问题。不牵涉对错,故甲无妨如此解,乙无妨如彼解,只是都要附带一个条件,是,不要以为作者必是这样想的。

在乐于求甚解的诸公看来,这不求甚解的读书法也许是不认真的胡来吧?人各有见。我是始终认为,对于像《锦瑟》诗这样难解的篇什,与其费力猜谜而不能圆通(合情理,多数人会首肯),或说不能取得对的证明,就不如用这可贵的时间和精力干点别的。还可说得堂皇一些,那是孔老夫子推重的,“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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