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樊城退军后,江陵、公安丢失的消息也已经确认属实,关羽迅速回军意图复夺荆州。曹操“闻羽走,恐诸将追之,果疾敕仁”[15],即有意让关羽保存一定军力和孙权相斗。
江陵、公安沦陷意味着后勤断绝,刘封、孟达又不愿出兵,关羽所能依仗的只有麾下的败军。而吕蒙则开始在江陵大肆收买人心,“使亲近存恤耆老,问所不足,疾病者给医药,饥寒者赐衣粮”[16],并隆重款待关羽派来诘问的使者,允许使者在城内四处走动,和被俘的将士家属会面,将士家属还委托使者送信报平安。
纵观中古时代甚至近代的战争,每当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相重合时,士兵往往会爆发巨大战力,反之亦然。如第一次鸦片战争中,英军伤亡最为惨重的不是虎门关天培、定海葛云飞等爱国英雄的炮台保卫战,而是意想不到的八旗军镇江捍卫战。英军攀登进城时,八旗军在武器极端落后的情况下不惜身抱英人共同跌下城墙。试想,这些八旗军世代居此,祖坟、家眷皆在此地,他们不以死相护,谁又会为他们保家呢?钟会灭蜀后起事难成,一个重要因素就是魏军将士家眷尽在北方,不愿为他卖命。而对关羽个人而言,“后院起火”的教训也非首次,当年先主刘备与袁术交战,吕布趁机袭取后方徐州,失去后方补给和家属的刘备军立刻陷入绝境,《先主传》裴注引《英雄记》中亦载“备闻之,引兵还,比至下邳,兵溃”。此次吕蒙厚待使者、抚恤百姓同样是深谙此道,意在不战而屈关羽之兵。使者返回后,关羽军将士“咸知家门无恙,见待过于平时,故羽吏士无斗心”[17],在还没有开战时就已丧失斗志,关羽被迫西保麦城(今湖北当阳东南)。不久之后,没有斗志的军队发生溃散,关羽和儿子关平、都督赵累等十几人弃城逃亡,被吴军大将潘璋的司马马忠于章乡(今湖北当阳东北)擒获杀害。
戏剧性的是,吕蒙在取得荆州不久也得了重病。孙权把吕蒙接到公安,征召名医来为其治病,但吕蒙最终还是因为病情恶化、医治无效而去世,时年四十二岁。在这一年当中,孙吴虽然拿下了荆州,但却也凋零了不少大将。在《三国演义》中,罗贯中为了让读者宣泄因关羽之死所产生的怨气,将吕蒙描绘成是在庆功宴上被关羽魂魄附体所杀,算是榨干了吕蒙最后一点可利用的价值。
客观地说,关羽戎马一生,早年在万千军中刺死颜良以及襄樊之战时被庞德射中面颊,都说明其在作战时常冲杀在第一线,是一员十足的勇将。他以荆州不足三郡之地与魏、吴对峙多年,也可以说是劳苦功高,北攻襄樊的水淹七军虽是天公作美,但关羽凭此役威震华夏,其身为武将的功勋达到了人生辉煌的顶峰。而后人也对孙权背盟袭击友军一事痛加责骂,为一代武圣的关羽因疏忽大意而最终身首异处倍感惋惜,民间也有“大意失荆州”一说。
但倘若仔细推敲,将关羽“失荆州”一事归咎于“大意”的说法并不牢靠。陈寿评价关羽“刚而自矜”,即其为人自负、轻视同僚,不愿与黄忠同列受封,见武侯称赞自己才干高过马超后“省书大悦”都是明证。
如果说马、黄远在蜀地,对他们的轻视不会对关羽造成太大的影响,可对于朝夕相处的部下倘若依旧是摆出一副刚而自矜、傲慢轻视的面孔,那么必然会导致部下离心离德,所以后来在关羽北攻襄、樊时才出现了军资供给被延误的恶果。另外,被关羽轻视的糜芳并不能算是普通的将领。刘备飘零半生,屡战屡败,除了人们所熟知的关、张、赵三人始终誓死追随他外,糜竺、糜芳兄弟同样对其不离不弃,从刘备统领徐州时便开始追随。《三国志·蜀书·糜竺传》载糜家“祖世货殖,僮客万人,赀产钜亿”,是徐州境内有名的富商。后刘备遭吕布偷袭徐州无所依靠时,糜竺将自己的妹妹嫁给刘备,同时“奴客二千,金银货币以助军资”,刘备正是依靠这些资助才能再度振兴。曹操也看重二糜,想收为己用,以许官相诱,但二人均不为所动。刘备平定蜀地后封赏昔日旧部,对糜竺的赏赐与厚待无人可比,又拜糜竺为安汉将军,官位甚至在武侯之上。后糜竺之子糜威任虎贲中郎将,即相当于今天保卫中央首长安全的中央警备团团长一职,从中也可看出糜氏家族与刘备关系的亲密程度。可以说,虽然糜竺没有武侯一样的才干,糜芳也不及关、张那样的骁勇,但在刘备心中,二糜和武侯、关、张等人一样,都是历经坎坷、患难与共的心腹之臣。可即便有着如此亲密的关系,糜芳依然遭到关羽的轻视:糜芳镇守的江陵曾经失火烧毁大量军械,内心畏惧,害怕受到关羽的责骂;糜芳与将军傅士仁供给迟延,关羽扬言将其治罪。此外,荆州治中潘濬与关羽关系也不融洽,日后原长沙郡守廖立在其败亡后更有过“(关羽)怙恃勇名,作军无法,直以意突耳”[18]的贬低之语。
重要的是,按照正常逻辑,倘若与共事的下属素来不和,那么就不要为其指派重要职务。但糜、傅二人都是郡守,分别镇守江陵与公安,廖立在孙刘荆州争夺战前任长沙郡守,治中潘浚掌管荆州政务,无一不是身居要职。如此自相矛盾的做法更加印证了关羽的自视甚高,这种举动早已为荆州的迅速沦陷埋下祸根。
《襄阳记》中记载,吕蒙袭取荆州时唯一抵抗的是最不起眼的零陵郡(郡治泉陵,今湖南零陵县城)。零陵郡北部都尉习珍假意投降,而后举兵抗吴,在战败后带着几百人撤到了山中,孙权遣已经投降的荆州治中潘濬前往劝降,习珍答道:
我必为汉鬼,不为吴臣,不可逼也!
一个月后,粮食、弓箭都消耗殆尽的习珍自刎殉国。习珍仅是一名都尉,尚能大节不亏,抵御吴军一月有余;而糜芳、傅士仁等郡守的兵力必定多于习珍,江陵、公安又是坚城,特别是荆州军家眷所在的江陵——起初孙刘联军苦战一年有余才迫使曹仁放弃该城,其后该城又由关羽主持扩建,《元和郡县志》中亦有江陵扩建的记载:
荆州城本有中隔,以北,旧城也;以南,关羽所筑。羽北围曹仁于樊,留糜芳守城。及吕蒙袭破芳,羽远救城,糜芳已降,退住九里。曰,此城吾所筑,不可攻也。乃退人梦城。
换言之,关羽本人亦知江陵一旦丢失,根本难以收复。可以假设,倘若关羽对糜芳、傅士仁、潘濬这些部下能够善待有加,纵然一时大意抽空后方兵力,但江陵、公安绝不会在短时间内就被吕蒙攻陷;加上围困襄阳的步军与阻断汉水的水军犹存,关羽也可迅速回援,即使最终无法避免战败,却也不至于被吴人所擒乃至身首异处。日后蜀汉征西大将军魏延与丞相府长史杨仪之间水火不容,武侯为解劝二人作《甘戚论》一文,其中就提到了“云长言斩糜芳而亡荆州,先帝每为此未尝不嘘唏而三叹”一事,可知刘备、武侯等人均认为关羽覆亡的主因在于将佐不和而非大意。说到底,因关羽的怙恃勇名,其面对优势的魏军依然发动襄、樊二城的收复作战,也为吴人的偷袭带来可乘之机;又因其刚愎自矜与部下不合,最终导致荆州丢失,自己也身首异处。害关羽的真正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长久以来刚愎自矜的性格缺陷,“大意”之说解释的,只是一个表面现象罢了。
2017.4.9
[1]《三国志·魏书·武帝纪》。
[2]《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注引《曹瞒传》。
[3]《三国志·吴书·吕蒙传》。(https://www.daowen.com)
[4]《三国志·蜀书·刘封传》。
[5]《三国志·魏书·庞德传》。
[6]《三国志·魏书·庞德传》。
[7]《三国志·吴书·吕蒙传》。
[8]《三国志·吴书·吴主传》。
[9]《三国志·魏书·管宁传》附《胡昭传》。
[10]《三国志·魏书·蒋济传》。
[11]《三国志·吴书·吕蒙传》。
[12]《三国志·吴书·吕蒙传》。
[13]《三国志·吴书·吕蒙传》。
[14]《三国志·魏书·赵俨传》。
[15]《三国志·魏书·赵俨传》。
[16]《三国志·吴书·吕蒙传》。
[17]《三国志·吴书·吕蒙传》。
[18]《三国志·蜀书·廖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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